“妈妈——!”

尽头的回忆  作者:吉本芭娜娜

那时我看到的,首先是,员工餐厅的菜单。

油炸菜肉套餐、清汤荞麦面[又称“狐汤荞麦面”,在清汤中放入油炸豆腐和葱花的荞麦面。]和蔬菜咖喱饭。

肚子非常饿。

吃什么呢?我在白板前一时陷入了沉思。

吃咖喱饭吧,就在做出这一决定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和歌山咖喱事件”,确切无疑。

我觉得那是我特有的直觉在起作用。就在前一天的电视特别节目中,我刚刚偶然看到了一个报道,关于庙会活动时一个主妇往咖喱饭里下砒霜的事。既然难得有了某种感觉,要是就此打住就好了。

但我觉得,靠这点儿微弱的直觉,无法阻止我的行动,这行动仿佛要使我不断卷入洪流中去。

尽管以前几乎从没那么想过,但那次我却隐约感到自己出现在那个地方是必然的。我总觉得,在种种命运机缘的作用下,原本相距遥远的丝线突然发生了联系,一下子在那里纠结起来了。毕竟,我根本没有思考什么,或烦恼什么,也没想谋求任何变化。

心里所想的只有:啊,肚子好饿呀。

油炸食品和荞麦面都不合意,哪怕有上周那种葱花鸭肉汤面也就吃面条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进了员工餐厅。

走进餐厅的时候,我跟恰好要出来的一个男的擦肩而过,稍微撞了一下。那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显得有些落魄潦倒,穿着黑色的衣服,没穿西装。因为我眼睛正朝下看,而且又是一瞬间的事,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实际上,那人我认识,他叫山添,以前在同一楼层相邻的编辑部工作。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人就是山添。

因为工作忙稍微错过了午餐时间,所以光子也已经不在餐厅了。光子在总务部打工,我们经常在餐厅见面。她是我在公司里关系最好的女伴,只要在餐厅碰面我们就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各种各样的事情。

员工餐厅里从未像现在这样空荡,里面大多是午后才过来慢慢享用晚午餐的人。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桌子有人,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选了靠窗的座位放下文稿:“就这儿吧。”窗外可以看见楼下的停车场,美丽的黄叶从银杏树上落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只拿上钱包,站起来去买茶和咖喱饭。

我先买了餐券,递到窗口。身着白衣、十分面熟的阿姨说:“咖喱饭,好嘞!”就笑眯眯地到里面盛饭去了。

然后我到茶水机那里,倒了一杯茶,又回到窗口取了盛好的咖喱饭。

那时我心想,啊,像这样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做下去真让人心情舒畅啊。那是一种按部就班地准备午饭的喜悦。这种点滴的快乐,正是午休的好处,我这么想着,甚至有些陶醉,几乎要哼出歌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觉得,这说不定是老天爷同情我在那之后就要遭遇到大麻烦,所以才赐予了我些许快乐。

不知为何心里暖融融的,简直就像是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快乐的事情一样。

岂止如此,实际上,到现在我一想起当时那既陶醉又平和的最后瞬间,就觉得自己简直可爱得令人忍不住偷笑。

那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关注我。

大家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或者餐桌上的话题,餐厅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那件事。

接着我回到座位,一言不发地一边看着文稿一边吃掉了咖喱饭。

背运的是,上周我得了很严重的感冒,嗓子还不舒服。而且,午后微热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既耀眼又略带朦胧,分散了我的注意。

我看的是叫做“校样”的东西,是已经校对过的作家书稿。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稿子上,无暇体会味道什么的,只是像山羊似的一个劲儿地咀嚼,一口一口地把咖喱饭全吃光了。另外,因为这里的咖喱饭一直非常讲究,总是加入各种各样的香辛料,所以我也只是想:今天的咖喱,是这种略微带苦的口味呀。

然后……到了下午我渐渐地开始恶心,刚开始只是离开座位去卫生间吐了一次,但是完全没有好转,又反复吐了很多次,最终出现脱水症状,失去意识倒在了卫生间。我被人们用上司的车送到了一家大型急救医院,就在我所供职的出版社附近。


“很严重啊。”

第二天,光子来看我的时候,我已经恢复过来了,正坐在床上继续看前一天的校样。

这份稿子的作者送来了鲜花。卡片上写着:“我的书晚些出版也没关系,请安心养病。真是一场灾难,但能够平安即是万幸。”

什么呀,即使你那边说晚些出版没关系,可出版社这边不就麻烦了吗?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在医院里干起了工作。

一方面因为我一直不太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另一方面,当然也因为我不甘心为这种事中断工作。我笑着说:“像那样在大家面前又吐又难受的样子,都不好意思再去公司了。虽然那时候顾不上想这些,不过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大家才好。而且,还上了新闻,真让我想哭。”

“公司里议论纷纷呐。”光子笑了,说道,“松冈姐,现在你可是头号话题人物哦。现在这种情况,不管多帅的人说不定都愿意跟你约会呢。”

“这种事还是免了吧,我有男朋友啊。不过,昨天社长来看我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紧张,想起了‘贫女嫁作贵人妇’这句话。”

我笑道。

“社长离过一次婚,现在独身,而且虽然快六十了但还是挺帅的。”

“是啊,衣着考究,风度翩翩,在医院这种杀风景的环境里,感觉就像是加了一道亮色。当然,他带着花,田中秘书也在一起。我简直没想到社长本人会亲自来。而且我那时穿着皱皱巴巴的睡衣正在打点滴呢,真是不好意思。”

“但是,你是在公司中的毒,社长来探望也是理所当然的。”光子脸上露出忿忿的表情说道,“据说因为午餐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所以在松冈姐之后没有其他人吃咖喱饭。”

“只有我一个人出事儿真是万幸。那时候我真觉得难受得快要死了。因为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真是一场灾难啊。不是有传闻吗,说那个叫山添的家伙,以前为一个女子大学的学生作家任责任编辑,被撤换以后成了跟踪狂。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他半夜跑到人家家里去,还打电话纠缠不休,尾随人家什么的,好像非常过分。据说因为这个被开除了,这次改变了攻击对象,开始仇恨公司了。听说最近在精神病院看病。后来,他好像不断对公司提出各种指控,比如某位先生的畅销书其实是跟他合作完成的,却没有给他版税等等。公司后来好像出钱让那位先生搬家了。我还听说公司让新的责编为作家当了一段时间的保镖呢。跟他同一个出版部的人好像都知道这些事,不过部里让他们不要外传。”

“我想即使我是出版部的部长,也会这么要求他们吧。根本想象不到会弄成这个样子啊。山添离开公司以前我也经常碰见他。他给我的印象总是穿戴整齐,工作也勤勤恳恳的,所以当时完全没认出来是他。还以为是熬夜工作累坏了的营业部同事。不过,幸亏很快就抓住了他,了解到是哪种毒物,采取措施也很及时,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这么说的。”我继续说道,“虽然这完全是飞来横祸,但是对于擦肩而过的山添,一想到他那种落魄的样子,我就恨不起来了。因为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呀。”

这是我的真心话。

以前的山添完全融入了公司的氛围中,绝对看不出来有什么脱离常轨之处,可是那天他那种穷途末路的灰暗,以及走投无路的形象,我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样子完全像是一个已经走上了不归路的人。

他自己一定也觉得不至于到了那种地步吧。

说不定,他跟那位作家过去曾经有过恋爱关系。合作写书的事虽然有可能是谎言,但他多少提过一些建议之类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或许潜藏在他心底的某种深层的东西偶然被那场恋爱所触发,使他日益迷失,滑入与原来想法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才变得不正常了。

“松冈姐真善良啊。”光子笑了,“说起来你就像被卷入了一场感情纠纷,又都是些不太相干的人,更何况还危及性命,应该更加气愤才对呀。”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一直觉得这样的事件根本就和自己无关。到现在,连打着点滴也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说道。生气也好什么也好,我的真实感觉是,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子点点头,表情认真地说:“是啊是啊,这些年有很多人都因为心理不正常而辞职了。可是,那个山添,光是变成跟踪狂这一点就已经够让人意外的了,居然还在员工餐厅里投毒,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真是万万想不到啊。被跟踪的那个作家,在电视里哭着向松冈姐道歉来着。真是的,飞来横祸落到了松冈姐头上。不过,好在没什么严重后果,真是万幸。”接着她继续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更厉害的毒,松冈姐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因为打击太大或者过于寂寞,没法再在这家公司待下去了。松冈姐,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会因此死掉,这种可能性,就连想想都觉得好可怕啊。”

光子说话的那种认真劲儿,让我一下子放心了。她似乎很希望我早日回去工作,继续跟往常一样的日子。

“我暂时什么都不想在员工餐厅里吃了。”

我笑着说。

“就是啊,感觉不好嘛。去员工餐厅的人好像减少了很多呢。”光子也笑了,“餐厅里的阿姨就可怜了。”

“是啊,所以,我以后一定还会去的。”我说,“这种事,我觉得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不过,松冈姐,你要是有哪怕一点点别扭的感觉,就随时来找我吧。反正我也总是不按时吃午饭,错开多长时间都行。所以,咱们一起去外面吃吧。”

光子拉着我的手说道。

“谢谢!”

我说。光子的善解人意让我很高兴。

那时候,我在某种意义上还处于类似“事件亢奋”或“住院亢奋”的状态,由于被卷入可怕的事件当中,以社长为首的人们纷纷前来探视慰问,那种兴师动众的阵势、获救的喜悦,还有身处医院的安全感等等,都使得我对于自己的肝脏究竟遭受了多大的损害,对于这件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人生的诸多方面,完全浑然不觉。


犯人山添掺在咖喱饭里的,是大量的感冒药。

我被洗胃之后,一直在打点滴,又接受了很多检查。医生交代:“暂时需要禁酒,禁止剧烈运动,避免压力,避免食用含有辛辣刺激物的食品,除医院开的药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药物,尽可能静养,需要来院复查,如果自我感觉精神不稳定,我们随时提供心理咨询,请尽管提出申请。”就这样,五天之后,我出院了。

躺在医院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但是回到家里一看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脸色相当难看,而且,极度虚弱。

那种虚弱感如何形容才好呢,是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虚弱,感觉精神越来越消沉萎靡。即使什么都没做,精力也像水一样不断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失,体内只剩下如同濡湿的抹布那样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

即便如此,我又不是无法行动,不愿意一直躺在家里,所以在人们还依然议论纷纷的时候,我就照常去公司上班了。我不希望被人们认为精神已经垮了。

实际上,单是乘坐电车到达公司,我就已经觉得耗尽了全部精力,虚弱不堪。不过,仅仅是没有活力,工作还能想办法完成,而且由于饮食受限,也不必参加应酬,可以早些回家,因此,周围并没有人察觉到我的虚弱。


起初大家都饶有兴致地关注着我,问长问短,在走廊呀卫生间等地方都能听到“那个人,就是中毒的那个……”或者“看起来比抬走的时候精神好多了”之类的话,令我极端地难为情。但时间在飞快地流逝,当我还完全淹没在虚弱的池水中时,外面的景色已经在一天天地变化。

为了那位熟悉的阿姨,我鼓起勇气跟光子一起去了员工餐厅,当我吃葱花鸭肉汤面时,周围的人都为我鼓起掌来。

人们顺理成章地形成了这种认识:那个人已经没事儿啦。关注我的人也就渐渐减少了。这样一来,除了我自己的内心之外,一切都慢慢平息下来,回到了日常的轨道。

而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却依然残留在那里,不知何时就会受到刺激。

然而,仔细想来,尽管我自认为可能是虚弱所致,但每当被警察、医生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的情绪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变糟。

我开始焦躁,感到自己似乎就要爆发了:够了,别来烦我了!

这种情绪作为一种撒娇行为最为显著的表现,就是对我的男友。


我与男友阿佑已经恋爱三年多了,那时正在同居试婚。所以与我相熟的人都知道他的联络地址,事发后很快跟他联系,他就赶到医院来了。也是他跟抚养我长大的祖父母联系的。

他向公司告假,提前下了班。从我洗完胃回到病床,到被各色人等问来问去,这期间他都一直陪伴着我。

当我看见赶到医院的阿佑时,心想:“要不是这么没劲儿,我一定会更高兴的。”我真的放心了。

因为,现在只有跟我一起生活的阿佑,才是最近的亲人。

那之后的几天里,大家对我百般娇惯,百般呵护。因为担心病号饭不好吃,阿佑就让他母亲做了美味细软的粥和杂烩带来,用医院的微波炉给我热好;我奶奶每次来送换洗衣物或我的必需品时,都会跟他交流各种事情,两人的关系增进了不少,我的病床周围也十分热闹。

啊,感觉好像增加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员,尽管我浑身无力却还是有点开心。一旦发生不寻常的事,其结果必然会增加凝聚力。

看到家人为了我时而责怪山添和公司,时而生气,时而又落泪,我总是很难为情地想:“我被人爱着呢。”


“以前,我不太清楚你没有父母的事。对不起。”

一天晚上,探视时间早已结束,阿佑带着苹果悄悄地来了,他一边看着调小了音量的电视,一边嘟哝了一句,手里还灵巧地削着苹果。

因为社长为我安排了单间,护士对探视时间的要求也放宽了许多。

夜晚的医院万籁俱寂,仿佛变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我们俩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狭小而寂静的世界里,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

那个晚上,我仍然全身无力,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精神也总是舒畅不起来,处于有些抑郁的状态。

我默默地吃着他给我削好的脆生生的苹果。酸甜的味道使我的心情一瞬间变得舒畅了,但是一坐起身来就虚弱瘫软,无力支撑。点滴一天比一天令我厌烦,为固定针头而贴着胶布的地方越来越痒,由于长时间卧床,腰也很疼。

在这种时候,无论有多少爱,也无论交往的时间有多长,要在聊天时说明一件沉重的事,都是无比讨厌的。

“这段时间有机会跟你奶奶聊天,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以前从来没有专门问过你,真的觉得很不好。”

他说。

“别说了,这种话!”

我没想到自己的语气如此激烈。我焦躁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响着。那种焦躁像泉水一样从我体内的最深处不断上涌,我压抑着不让它爆发。

最终,是苹果让我没有爆发。

漂亮的红色果皮在盘子里卷成圈儿。阿佑上完一天班已经很累了,又特意绕道来看我,还给我削了苹果,他对我的激烈言辞十分吃惊,那惊讶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就跟眼前这美丽无邪的苹果一样。

我努力地用比较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可是,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啊。再说,阿佑你也是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再婚,我想你当然也有过各种各样的苦恼,就算想要说明恐怕也很难说清楚吧。所以,阿佑你虽然没有专门跟我谈过这些,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呀。”我说道,“现在,我虽然身体很糟,不过慢慢会恢复的。而且,今后也会组成自己的家庭,所以心里满怀期待,顾不上考虑什么过去的事情。虽然我心里某个地方可能确实受到过伤害,可是以前都已经努力面对过了,再说小时候的事情也记不太清了。虽然也可能还没完全克服,但爷爷奶奶真的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所以我并不缺少关爱,心里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扭曲。你就放心吧。”

“这一点,我跟你交往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明白。你爷爷奶奶的亲切慈祥我也都知道。”他说道,“可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周围议论纷纷,又被人东问西问,脑子里一定乱七八糟的吧?”

他具有这种独特的敏锐。平时优哉游哉的,几乎从不问我正经的问题,可是对人的表情或语气却观察得十分清楚。

“嗯。可能是吧。不过,只要周围安静下来,我就一定也能平静了。”

我说。

“总觉得从出事以后你的表情就有点儿阴沉,我多少有些担心,不过想想也是,差点儿就搭上性命了,这世上没人在这种事情之后还能摆出一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

他这么说着,笑了。

确实如此,每次只要一谈到父母啦、家人啦、儿童时代的回忆啦这类话题,我就总是眼前略微一暗,感觉像有什么沉重而坚硬的东西一样。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现在,我活在自己的每一天里,又有工作,而且跟阿佑共同生活,他拥有宁静、高洁的心灵,跟我也情投意合。

无论是青春期周围都在清一色谈恋爱的阶段,还是工作之后周围清一色跨入婚姻的时期,我都始终如一地固守着自己的内心,如同在呵护着它一般。

但心底的某处,却很羡慕大家。

我觉得,喜欢浮躁风格的人,必定对爱毫不在乎,即使白白浪费也无所谓,即使像水管里汩汩涌流的水那样哗哗流失也依然会不断溢出,他们一定是对这种爱情很无所谓的人。

当然也会有例外,但是我周围那些喜欢男欢女爱的人们,看起来却都是这样。我心想,真不错啊,他们能那样毫不介意地对待别人的爱。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祖父母的爱,但不知怎的心里确实有“我是被领养的”这样一种负担。我的感觉就像是正好寄宿在了非常喜欢的人家,心里总在想:“即便撒娇并非不可以,还能让他们高兴,但是也不能过分地添麻烦。”

另外,渐渐地我彻底明白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曾因家人而受到过伤害。我醒悟到:自己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差别仅仅在于,面对这一问题时,有人处理得很好而有人处理不好。总而言之,一方面得到家人的疼爱与呵护,另一方面又遭受家人的制约和束缚,人就是这样的啊。

因此,我对于组成自己的家庭格外慎重,虽然阿佑提出想快些结婚,但我说先一起住一年看看再说。

而且我这个人,迄今为止,年近而立却只跟三个异性有过交往,与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类的事完全无缘,净做些死认真的事。

阿佑与我,在同居试婚后比想象的还要和谐。我们对食物的爱好几乎一致,他也帮我分担家务,他长期与母亲二人共同生活,所以跟我一起也能保持自然的距离和节奏。我们每周六晚上都会做爱,之后会一起入浴。然后,面对面地含笑入眠。

同居生活远比单纯交往的时候更加安定、更加快乐,这令我十分惊讶。

我开始感到,也许自己一直想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理由,心情平静,感觉安稳,只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继续下去,我想要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或许,被我看作“对爱情毫不在乎”的那些人,正是因为他们原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能够对各种事情都变得漫不经心,那么今后我也可能会逐渐变成那种样子。虽然对于结婚和生儿育女这类事我有点儿害怕,但或许这都算不了什么,这样一想,我的心情甚至在不觉间轻松了一些。

我被不明就里的紧张感笼罩着,迄今为止,在不知不觉间我疏远了阿佑以外的男性,可以说,正当这种紧张感和疏远感渐渐缓和起来的时候,我遭到了那次咖喱事件的打击。

那天晚上,我在心中把自己在病房的小小爆发当作对恋人的撒娇化解了,随后便彻底遗忘了。


临近出院的一个夜晚,终于撤下点滴后,一直贴着橡皮膏固定针头的地方奇痒难耐,令我无法入睡,因为实在无聊,我便走出病房来到了夜幕下的庭院。夜晚的医院寂静得骇人,抬头仰望,只见我刚刚从中走出来的巨大建筑高高地耸立着,建筑物上黑洞洞的窗户和亮着灯的窗户如同图案一般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我穿着睡衣,眯起眼睛向上仰望。

这座建筑物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关乎性命的问题。我偶然得救,虽然如此无聊,却可以在外面的新鲜空气中平复心绪,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但是有许多人却永远也无法走出这里。

然而,这里是如此寂静。

我这样想着。仿佛即将被这份寂静吞噬,消失在其中。

一想起那时的自己是那么渺小,至今都不由得感到寂寞。

小小的脊背,小小的手足。我用尚不能健步如飞的衰弱之身,竭尽全力地仰望宇宙,然而我过于虚弱,仿佛要被风吹走。

由于平时总是忙于应付朋友、家人和生活,有些无比巨大的本质的东西几乎要被我遗忘了,但是在那一刻,那些东西却仿佛要同那份寂静一起将我一举压垮。我就那样一无所知地、毫无防备地进入到黑暗当中。只是为了了解自己的渺小。


不知不觉间我出院了,回到了工作岗位。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只差身体完全康复,一切就都回到常态了……因为身体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我觉得,所谓的康复应该会突然在某个早晨干脆利落地到来。就像是感冒发烧,夜里大量发汗,次日清晨一觉醒来烧已退去,神清气爽,应该是这种感觉。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病去如抽丝,而且是反反复复,一点一点地缓慢恢复,这令我始料未及,心里开始焦躁不安。以前我几乎没去过医院那种地方,所以,定期前往医院时的风景和印象,使我回想起了往昔,也越发增加了我的忧郁和虚弱。我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周围的人却正在开始淡忘这一事件。事到如今,我一筹莫展。


如果我跟阿佑的休息日能够恰好赶在一起的话,他就会不遗余力地照顾我,开车带我去风景优美的地方兜风。

因为那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但是,仅仅是坐在车里我也很快就会晕车,连喝水都想吐。即使不晕车,我也总觉得眼前一片幽暗,美丽的景色在这片幽暗当中以令人目眩的气势闪现出来,我被那种冲击力压垮了。

美丽的绿色、大海的涨退,对于衰弱的我来说,都过于强烈、过于炫目,令我痛苦不堪。

啊,真棒啊,好美啊,可是我想早点回家钻进被窝。虽然并不困,但过度地被耀眼的光线照射,不禁产生了困倦般的感觉。

我连美味的食品也几乎吃不下去,日益消瘦,体力不支,走起路来步履沉重,像是在地上拖着脚步。

不过,因为并没有严重到无法支撑的程度,所以我没有把自己的虚弱告诉无微不至照顾我的阿佑。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可以从如此美妙绝伦的风景中获取能量呢?我感到很不安。因为似乎看不到出路。


就在那段日子里,有一天发生了这件事。

“是你呀,那个,投毒事件的受害者!”

虽然我知道这位四十五岁左右的作家先生毫无恶意,只不过想跟初次见面的我寻找话题,但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作家先生的责任编辑因盲肠炎请假了,我只不过奉命去替他取书稿,就被作家先生请进了家里,还遭遇了这么一串话。

但是,身为编辑,我不能对作家先生说“别谈那件事了”这种话。

其实,关于那件事,自事发以来我一直被反反复复地询问相同的问题,从未间断,这对我虚弱的身体是一种重创。或许大家以为,对于平日无拘无束、开朗健康的我来说,不至于为此变得神经过敏。然而,虚弱以及琐屑杂事都使我倦怠不堪,备感沉重。

“是我,不过,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而且我也出院了,所以感觉已经很淡了。另外,因为并不是针对我来的,所以总有一种好像很遥远的感觉。就像是被狗咬了,或者交通事故什么的,类似那种感觉。”

我说。

“犯人的样子,看到了吗?”

作家先生和夫人带着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边。

两人的眼睛,无所顾忌地紧盯着我的脸。那目光,好像粘在了我身上。好奇是在所难免的,即便是我,要是碰巧有这种遭遇奇特事件的人到家里造访的话,无疑也会这么不客气地打量人家,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在陌生的家里,被陌生人盯着。不管怎样这也是令人不快的。

“欸,看见了。不过,跟在同一层楼工作时的印象完全不同,所以没认出来。根本没想到他去员工餐厅是干那种事的。”

虽然是我自己在说话,但那声音仿佛不是我发出来的,听起来十分遥远,就像某个人在随意地讲述令这两位高兴的事情。

他们又接连问了很多问题。

“那个女大学生作家的新任责编不会是你吧?”

“要是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都吃了那咖喱饭倒下的话,公司可就遇到大麻烦了。”

“那人,在公司工作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感觉有点不正常?”

“吃下去那么多感冒药是什么感觉呀?感冒药真的会置人于死地吗?”

“那人没有真的想置人于死地吧?要是真想杀人的话就会找更厉害的毒药了吧?”

开始我还应付着回答了些什么,但慢慢地脑子就变成了一片空白,说话也开始含混不清了。明明想说话,可嘴里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渐渐被难以言喻的焦躁所笼罩。烦躁到了几乎想要挣脱自己的躯体逃到外面去。恰似以前我在病房中面对阿佑时那种突发的焦躁状态,一切都要开始失控了。

接着,我突然将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摔向地面。

精致的茶碗被摔得粉碎,那碎裂的声音深深地刺伤了我自己,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严重,简直难以形容。

摔碎了茶碗,令我伤心得无以复加。

那么漂亮的茶碗,再也不可能复原了。时间无法倒流,情绪也久久激荡,无法控制。

我开始大闹特闹,作家先生试图阻止,慌忙中紧紧将我抱住。即便如此我也仍旧在他双臂中拼命挣扎,放声大哭。

“这么提问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这已是近乎嚎叫的声音。

但是有另外一个自己却十分冷静。她一直从稍远处冷汗淋漓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这里可是作家先生的宅邸呀,我是来取书稿的,是奉差行事啊。而且我把人家家里招待客人的茶碗摔碎了,还大哭大叫地胡闹。

这种样子,已经跟山添没什么两样了呀……会被开除的呀。然而,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控制自己,对自己束手无策。

我狠劲儿地挣脱了作家先生的手臂,捶打着地板嚎啕大哭。

已经彻底豁出去了。

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作家夫人突然弯下身子,跪在地上搂住了我的头。然后,开始抚摩我的头。她以无限的温柔,如同对待幼儿那样反复地、反复地抚摩着。接着,她说:“对不起啊。我们太不体谅你了。”

夫人的眼里浮现出泪光。然后,她转向作家先生,表情严肃地说:“都是你不好,人家遭遇了那样的事,你还冒冒失失地问。”

“抱歉,光顾着好奇了。”作家先生一脸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低垂着头说,“我确实是太不应该了。非常抱歉。”

我还没有停止哭泣,抽噎着说,茶碗被我摔坏了,我会照价赔偿的,这件事你们向公司投诉也没关系,实在万分抱歉。我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觉得很累。不过,我并不认为因为这个就可以得到原谅,请按常规处理吧。

我终于说完了上述意思。作家夫妇同时摇着头说,是我们不对。我们自己也已经为人父母,怎么能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完全不考虑你的心情,一直问这问那的……两人都一脸认真,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安慰我。

“如今这时代,像这样平平常常见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见不到了,这么一想,忍不住就对那件事思考了很多,结果好奇心就上来了,还是初次见面呢,就越来越忘了礼数,实在是太不顾别人了。这是职业病,我总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真的非常抱歉。”

作家先生说道。

“对一个刚经历了那种事情的人,我们太失礼了。咱们都忘掉这件事,安静下来喝杯茶吧。”

“茶碗的事别放在心上,毕竟受到更多伤害的是你,”夫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收拾了茶碗,到厨房去为我冲了一杯热的牛奶咖啡。然后把香味浓郁的蜜饯栗子摆在漂亮的盘子里端过来说,咱们和好如初,大家一起吃吧。

我非常难为情,头也抬不起来,我把这些东西放入口中,吞进胃里,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对自己的状态过于自信,这令我羞耻得无地自容。更何况,这般大爆发,还是面对初次相见的、绝对不应无礼的人。

这时我才醒悟到:当一个人被别人说三道四,被曝光在电视上,又回忆起不愉快的往昔,还要应付警察局的人,稍有闪失说不定就已命丧黄泉,当他遭遇这一切的时候,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继续生活的。

我满怀羞愧地想,早知如此我就接受心理辅导了。

我越羞愧,作家夫妇就越温和:“你完全没什么不好,一点也不反常。倒是我们,真的很欠考虑呀。我们这样做就算挨打都不过分呢,真的很对不起。”

夫人直到最后都一直在这么说,作家先生也频频低头致歉。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谦恭到极点,颔首告辞。

这件事当然无法对阿佑说,入夜之后我在被窝里羞愧得辗转反侧,恨不得当作今天一天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

暂且撇开自己的所作所为,作家夫妇的那种真诚,他们在尽释前嫌后如孩童般纯净的表情,以及夫人抚摩我脑袋时的温柔感触,都实实在在地存留着,简直就像收到意想不到的人送来的花束一样,我的情绪也变得缓和起来。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冷酷地、满不在乎地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当作素材写成畅销小说,并且趾高气扬,然而当我不由自主地暴露了自己的情绪时,他们也同样敞开自己,恰如年纪、地位完全平等的小朋友一般。

我感到完全能够理解那位作家先生的小说如此受欢迎的真正理由。

我认为,虽然大家表面上只不过在照常行事,而实际上或许都在互相交换着蕴藏于内部的美好事物。

我完全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荒唐无理。

然而,就在那天,我有了获得救赎般的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即将堕入山添那种毫无意义的疯狂道路,但是被人类的善良所拯救——在这样一个荒谬到任何时候死去都不足为怪的、动荡不安的世界里艰难工作着的人们的善良。


“看起来好像还是没精神啊。”

在作家先生家里摔碎茶碗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一位叫笹本的上司突然在走廊里招呼我,他去年得了脑梗,现在已经恢复到只有一点点口齿不清,完全正常地工作了。

“肝脏好像还不太好,不过已经好多了。”我说道,“笹本先生脸色不错,真好啊。”

“嗯,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笹本先生说。

“好的,现在我没事。”

“那,去休息室吧。”

笹本先生说。

我预感到不妙。

这是因为,这位笹本先生正是那位作家先生的直接责任编辑——得盲肠炎住院的柴山先生的上司,而且他跟柴山的关系最好。

休息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拨人在谈话。

坐进深深的沙发里,笹本先生一边喝着日本茶一边开口了:“其实,并不是通过柴山先生,而是直接从××先生的夫人那里听说的。你,最近情况好像很不好?不要紧吗?”

“唉,如果是那件事的话,我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了。”

我回答。

“我太太跟作家夫人关系很好,夫人经常来我家玩儿。不过,作家夫人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所以当然没有对我太太说什么,也并没有希望对你做什么处理。相反,她甚至在我面前都反复道歉,对你的情况非常担心。所以,我才想问你一下,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

“虽然我确实想坚持,不过身体还没彻底恢复,而且说实在的,我对自己没什么自信。”

我坦率地说道。笹本先生点了点头。

“那位先生,很年轻就成了畅销书作家,头脑也精明,但我觉得他对人情世故也的确有不够细腻的地方。我想他肯定没有任何恶意,就是像小孩子一样出于好奇才问了那些问题。”

笹本先生说。

“我明白,我觉得这正是那位先生了不起的地方,我也在反省自己没能好好回应他。”我说,“实在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那之后,我买来普通家用的漂亮茶碗套装寄到了作家先生家里,当然在价格上与被摔碎的茶碗完全不能相比。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就可以抵消一切,所以有心理准备,心想,也许得跟笹本先生一起登门道歉吧。可是,笹本先生继续这样说道:“如果,你还觉得疲劳,或者精神上还承受不了的话,稍微休休假吧,我去跟社长说。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也不会跟社长说。我已经对××先生讲过这个意思了,那两位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们甚至还很过意不去,所以你不用担心。休息一段之后也一定能让你恢复原职。轻松一点儿,想休假就随时找我谈吧。”

“多谢您关照。”

啊,这意思是说希望我在造成更多问题之前休假呀,我心里这么想。这种意思真实而痛切地传达过来。终于发展到被上司劝说休假的地步了,我备受打击,甚至感到还不如干脆被痛斥一顿开除掉呢。

但笹本先生仍然和颜悦色,耐心地继续说:“你是被害人啊,虽然你可能不愿意承认,可能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实际上确实发生了,所以千万不要勉强。我虽然一直与山添共事,可是那段时间满脑子都是自己得病的事,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进一步说,我也有责任。我并不是要把你和山添相提并论,只是想帮帮你。”

“谢谢您,我好好想想。”

“唉,有时候我也对那位作家的提问攻势束手无策呢。被他详细地问过关于脑梗的情况,连我也是。”

笹本先生说着笑了。

“但是,是我不正常,那时候。”我说,“我会认真考虑。说不定,我请假对公司来说也比较好。”

“好的,你就轻轻松松地考虑吧。如果觉得不要紧、不必请假的话,也完全没关系。这件事就算没什么问题了。另外,我还有件事想说。”笹本先生改变了话题,满脸笑容,“我去中医医院,大夫给我开了各种药物组成的方子。吃药之后感觉好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想介绍给你。因为我觉得,中医真的有办法既不给肝脏造成负担又能给身体解毒,你要是还感觉疲劳的话,不妨去试试看。”

在病倒之前,笹本先生虽然是个好人,但一忙起来就容易动怒,而且语速太快,让人听不明白,还有些神经质,所以有时大家挺讨厌他的。不过出院之后为人就有了一些变化,脸上有了表情,气色也好多了,因为说话快不起来,也渐渐能平心静气地处理事情了。

以前甚至有人模仿他快速说话的样子来取笑他,可是近来他很和谐地同周围融为一体,大家都说“那人病过之后就变得非常容易相处了”。以我个人的说法,如今的笹本先生似乎对被人取笑这类事已经完全无所谓了。他仿佛生活在更加广阔的世界里。

本来我以为“意思是要让我休假”,心里有些别扭,但此时却深受感动。

我像个小孩儿一样满脑子净是自己的事,所以总是刚愎自用,公司里既然有令人不快的人,也就有像这样认真关注别人的人,有这种在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的情况下尽力提供帮助的人。

那个曾经神经质的、焦躁不安的笹本先生,濒临死亡又起死回生,现在面带微笑,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我。而我也曾濒临死亡,万幸之中才能够再次来到这里,在此情此景中感受那份亲切。

我感到,整个事情就像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奇迹。

“非常感谢,不过,真的可以吗?不给您添麻烦吗?”

我说。

“所谓介绍当然不是那么郑重其事的,就是给你一张写着医院地址和电话的卡片。什么时候有兴趣了去试试也挺好啊。只要想到万一有什么事还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去,也能减轻一点急于恢复的焦虑吧。”

说着,笹本先生从名片夹里拿出医院的卡片交给我。

卡片因为笹本先生的体温而略带暖意。

仅仅一年之前,他一定全身心地思考过生与死的问题吧。关于妻子呀、孩子呀、现在的住房呀、今后的工作呀,等等,一定想了很多吧。

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所特有的一种深沉,缓缓地传递过来。

“谢谢!”

我说。他挥着一只手,走了。


对于人这种动物,我过去以为非常了解,如今,我差点儿也是被人这种动物害死,又是同样被人救助……面对这犹如精彩编织的故事般的演进过程,我稍感惊诧。

美好的事物与邪恶的事物如此这般地每日交替出现。

过去的恋人打来电话说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了我,也还是为了满足好奇,令我不快;但很快又有儿时住在隔壁的女孩儿跟我联系,说虽然从电视里看到久违的我感到十分惊讶,但很高兴我还活着,而且看上去精神不错。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冲动失态了。

虚弱感还没消失,我抓紧去了笹本先生去过的那家医院,拿来没有副作用的解毒药服用之后,气色有所好转。于是,我周围也逐渐风平浪静了。


偶尔仰望天空,我曾反复设想。

那个时候,假如投入的是砒霜或者氰化氢,我不就在惊骇当中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天空泛着蔚蓝而澄澈的光亮,云朵如同毛笔描画的一般悠长地伸展着,飞机在一片蔚蓝中留下缕缕航际云,清风在高空吹拂。

这时我忘却了困扰多日的虚弱,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一切。

即使我真的撒手人寰,这个世界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时空依然如此流转。山添的罪过会加重,爷爷奶奶也许会整日以泪洗面地衰老下去。他们会怀念我,叹息为何竟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会仇恨山添到恨不得咒杀他的程度。奶奶一定会连续数日、不辞辛劳地边哭边仔细为我整理遗物。把衣服一件件地叠好,送到洗衣房,把首饰擦亮,把餐具收入纸箱,会以我喜欢的细致周到的方式,用她那极少皱纹的双手把我遗留的那些脏东西收拾整齐。如同在爱抚着我一样。

至于阿佑,会孑然一身地呆在我们两人租住的那个房间里。

他会孤独地吃饭,孤独地清洗我们两人共用的碗碟。会孤独地睡在我们两人共眠的床上,在假日孤独地去我们两人同去的泳池,并在归途顺便去我们常去的书店。

这样想着,我不禁潸然泪下。

将来有一天,他会跟一个远比我年轻的可爱女孩儿走到一起,对她讲“从前,我曾经有个快要结婚的女友,因为遭人投毒死去了”,引她落泪,也更加拉近与她的关系。

但是,那时我会从阿佑的生活中消失。葬礼结束,孤身一人回到我俩房间的阿佑。黑色丧服、背影寂寥的阿佑。所擅长的扫除工作只能为自己而做的阿佑。再也吃不到我做的意大利面的阿佑。

我经常想,我这样一个人,即使活在世上也并没有占据多少空间。一个人无论何时消失,大家终究都会慢慢习惯。这是事实。

然而,只要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以及要继续生活下去的我所爱的人们,我就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泪水。

仅仅缺失了我的形体的世界,不知为何竟显得寂寥了许多,即使是短暂的时间,即使所有的出场人物迟早都会消失在时间的彼岸,那个有我存在的空间,也如同某种无比宝贵的东西一样熠熠生辉。

就像树木、阳光以及路上遇到的猫咪一样,那么可爱。

我为此愕然,无数次地仰望苍穹。一个拥有躯体、存在于此、仰望苍穹的我。一个有我存在的空间。

我的、有如远方闪耀的晚霞般美丽的、寄寓在躯体中的、仅有一次的生命。


阿佑要出差两周,很久以来我初次独自在家。

以前一直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刚刚存够了钱自己租房之后不久就认识了阿佑,所以实际上我几乎没有真正一个人生活过。因此我感到非常新鲜,比平时带了更多的工作回家来做,在随心所欲的时间吃饭、工作、洗衣服等等,出乎意料地并不感到寂寞。

即使这样,我一个人呆在两人合租的宽敞房间里,突然忍不住想:“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娘家听我说阿佑出差,难得不在家,就极力邀请我,于是我在第一个周末回去了。

说是娘家,其实是爷爷奶奶家,我正是在这个家里长大成人的。

我帮着爷爷打理庭院,猛吃奶奶做的红豆糯米饭,跟奶奶一起去附近的澡堂,互相搓背。奶奶的脊背光滑细腻,水从上面滑落得干干净净。感觉真年轻啊,奶奶还会活很久,这令我十分安心。

之后我们暖暖和和地一边眺望着黄昏时分美丽的天空,一边顺便去购物,两人一起悠闲地走过我度过了青春岁月的熟悉街道。

“想吃草莓啦。”

我一说,奶奶就高兴地给我买了两盒。

晚饭吃牛肉火锅的时候,我们一如往常,在最后放入米饭,搅拌成糊糊吃,这是我们家迄今为止始终如一的做法,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样子挺难看,不过真好吃呀。也同往常一样,我们随后再拌入弄得黏糊糊的土豆泥,饱餐了一顿。

后来,我把那个事件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被他们问了一堆问题,什么那个公司真的安全吗,是不是辞职比较好之类的。

我跟他们说明,要是那种事经常发生的话,公司早就垮了,所以绝对没问题的,我想继续工作。在作家先生家里嚎啕大闹的事,我当然只字未提。

接下来他们又问了我很多关于阿佑的事,要不要举行结婚典礼啦,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啦,要不要孩子啦,等等。

我说,还没有具体考虑到这些,但邀请公司的同事很麻烦,所以只想宴请一下亲戚,之后再办理户籍手续。还说我跟阿佑的母亲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她跟再婚的丈夫看上去关系很好。最后又说道,邀请那两位,还有爷爷奶奶,就我们几个一起去饭店吃顿饭吧,就这样无形当中得出了结论。

奶奶说,这一天终于快到了,好兴奋啊。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我的亲生母亲。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都确确实实地带有一种断然无视的姿态。

对了,这两位,是我幼年就已去世的父亲的父母。


相隔这么久,我又躺在了老家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

当年喜欢的约翰·列侬的海报还完好地贴在墙上,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白了。初中时给我买的书桌仍然原封未动地放着,怀念之情使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穿上洗得干干净净又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肚子饱饱的,忘记了长久以来身体的虚弱。

忽然间我想:“要不,还是像笹本先生建议的那样,利用积累下来的带薪假期,稍微休息一段吧?”即使把几年之内应该可以成行的蜜月旅行时间预留出来,估计也还能休将近一个月。

可笑的是,正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多少有了些好转,这才迷迷糊糊地认识到自己以前究竟有多么虚弱,竟然还不顾身体去上班。

如果不固执己见,跟笹本先生好好商量的话,他也许不会反对,再说现在也不是工作特别紧张的时期,说不定就真的准我的假了,我喜不自禁地这么想。

那么,我就可以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偶尔为阿佑做一顿他爱吃的真正手工制作的意大利面,过一段悠闲安逸的日子,这不是挺好吗?遭遇了那么罕见的事,这点儿请求也是可以的吧。说不定,我不这么做,周围的人才反而觉得奇怪呢。

大概我自认为已经彻底康复了,但像那样又哭又嚷本身就是问题。虽然幸运的是那种情况就那样了结了,但要是对方为人不善的话,最后我真的就会被解雇。或许无论多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吧。

久违的归省,使我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了。我甚至感到,时至今日怎么就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些呢。

我忽然想起书上这么写过:“遭受虐待的孩子,能够把自己身体的痛苦与心灵分离开。”

自己对于自身的虚弱都不清楚,明明肝脏功能尚未恢复,确实无能为力,但却对自己的虚弱抱有一种罪恶感,这就是书上写的那种情况吧,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禁突然一沉。


我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在爷爷经营的公司担任要职,据说那段时期异常繁忙。

我的生母比父亲小二十岁,是个千金小姐,好像既没做过什么家务,也没有离开娘家生活过。听说因为怀上了我才得到允许结的婚,可是直到生下我之后,她都不能很好地适应母亲的角色。无论什么时候,她看上去总像是在抱着别人的孩子。

当然,这些都是从祖父母那里听到的情况,想必带有不少偏见。

父亲对孩子气十足的母亲一见倾心,而爷爷奶奶对父亲这种轻率的婚姻观毫不信任,所以他们本来就反对这桩婚事,后来就一直打定主意要收养我。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悲伤的记忆。

记忆当中,有印象看到过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哭泣,我也跟着一起哭。另外还有她温柔地把我抱起来,以及她贴着我的脸和拉着我的手睡觉的情形。母亲皮肤白净,声音响亮,体形丰满,腰部略微有点胖。

我记得她为我唱儿歌,还记得我们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目一起边唱边跳。

所以,丝毫没有不好的印象。为什么呢?

但是,据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究竟什么是真的,我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发生过的,有多少是我自己的臆想,实际上我也完全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事实只有一个。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身上总是有青紫或者烫伤,所以被作为重点保护对象来监护。

有一次严重到我出现了骨折的情况,在医院里母亲非常担心地哭着,然后就当场被逮捕了。

出院之后,我很快就被爷爷奶奶收养了。

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失去了新的保护者,按理说应该带着我回自己的娘家。但是母亲的妹妹恰好在那段时间结婚搬回了娘家住,母亲与妹妹的关系不太好,便不合时宜地赌气不回,可是又没有自信能够独立把我抚养好,她的精神被逼入了极不稳定的状态。

据说在那之后,因为被裁定住院等种种情况,母亲就永远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虽然我想,她可能还健在,也许住在娘家,或者再婚后住在别的地方,但是爷爷奶奶都极度气愤,绝不肯原谅母亲。我也不得不跟母亲断绝来往,当作世上不曾有过此人。

作为我,要回报两位老人盲目而深挚的爱,就只能顺从他们的意志。

即便如此,我至今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跟亲生父母住在一起时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墙壁雪白,花瓶里总是插着鲜花,有大大的皮革沙发,窗帘是蓝色的。

我经常想,至少应该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惨痛的经历吧。要是那样,自己就能够去恨、去怨了。

对于骨折疼痛的记忆非常清晰。我因为玩儿什么嬉闹过分而呕吐,然后就感到了疼痛,之后的印象就是,母亲一边道歉一边哭泣的样子、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儿、我被紧紧抱住的感觉、救护车的声音,还有被很多大人问这问那,就只记得这些。

仅凭这些就要自觉地去恨一个人,恐怕很难做到吧。


我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手机响了。

“睡了?”

接通电话,听到了阿佑的声音。

“嗯,年纪大的人睡得早,我也就跟着睡了。”

“抱歉抱歉,现在,我刚回到饭店。怎么样?在老家。”

“唉,好像又变回小孩子了。喜欢吃的东西太多了,说不定长胖了呢。”我继续说,“阿佑,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啊。不过只穿了一条内裤,一边换衣服一边打电话呢。”

“嗯,别着凉哦。我呢,其实身体好像还没完全恢复。”

我说。因为在作家先生家里发生的是工作上的事,也是自己的责任,所以我就没有提。

“上司跟我说,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我现在在考虑,是不是就请一段时间假呢。”

“那样也挺好呀。要是可能的话还是请假吧。其实,那之后立刻就回去上班,看上去就是有点儿逞强。如果想要一直工作下去的话,能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虽然时间稍微错后了一点儿,不过我是好不容易才有余力考虑这么做的。”

“说的是啊,出事以来,你看起来一直很虚弱,虚弱的时候,也没有力气正儿八经地考虑问题呀。”他说道,“所以,要说顺便也许有点儿那个,不过就利用这个难得的假期结婚,或者去蜜月旅行怎么样?虽然稍微提前了点儿。”

“哎?可是不是说好了先同居一年试试的吗?阿佑你不是也同意了吗?”

我吃惊地说。

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了自己固执的个性。一旦要改变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情,我就会顽固地反对。而且,对于我这种过分的固执,周围的人也无意指责。

一股柔和的微波在我心头荡漾开来,几乎与此同时,阿佑说:“你呀,差点儿就没命了。”

阿佑有点儿惊愕。

“都发生这种事情了,还有什么必要坚守风平浪静时候的决定呢?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你说的也是啊。”

我十分坦诚地说。

“你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站得远远的想得太多了。”阿佑说,“反正都要申请带薪休假,一来发生了那件事想让身体得到休息,同时也打算结婚,这么说不是更容易准假吗。然后,咱们一起去夏威夷吧。”

“热海也行啊。”

“这个再考虑吧。我这边,如果两个星期左右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请假,要是不举行仪式,可以只在假日办个宴席。反正,这些具体的事情等我回去以后再商量吧。”

听筒里传来阿佑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眼前浮现出,在单人房间里,半裸着身体谈论结婚话题的阿佑的样子。

“嗯,知道了,谢谢,晚安。”

“晚安。”


我想,过于慎重、固执己见、无法让人们充分了解自己、对幸福无比恐惧,这些是不是因为儿时记忆模糊而造成的?

可是,我几乎没见过能对三四岁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的人。

虽然与亲生母亲断绝关系确实是件令人伤心的事,但肯定有重大的理由。再说,对方也并未跟我联系,她应该过上自己的新生活了吧。我觉得只要她的生活是快乐的,那就挺好。

即使说到结婚,我非常清楚爷爷奶奶绝对不愿意让母亲知道,再说她也已经不存在于我的人生中了。

就这样,我一直认为,只要此时此刻是美好的就足够了。所以,现在我也一如既往地想,这样就很好。

命运对我有很大的亏欠,因此我一直觉得,从今往后只要过上幸福平凡的生活就足够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有这种权利。

但是,嗨,拥有这样一个即使出差也打电话过来的认真负责的恋人,而且还给我一些非常正确的建议,我不由得想,自己是否值得让他如此眷顾。自己无论多忙也要配合阿佑的睡眠时间,这种事情是毋庸置疑的。

有时我会想,这,仍然与母亲的事情有关系吧。

就连我自己也一筹莫展。

所以,我偶尔会内心苦闷,或许还会无地自容。我的行为,好像连自己也不太明白。

要是万一,我出乎意料地再次爆发,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像山添那样潜藏着毁灭的愿望该怎么办?要是有了孩子却对他施以暴力又怎么办?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无法控制自己呢?要是对阿佑有过分的言行呢?

关于休假、结婚以及人生等问题,我思来想去。照这样的话开着灯我就会睡着的,还是好好关了灯睡吧,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已经彻底离开了自己生母的事情。于是,我站起身,关了电灯。

自己的房间很久没有人住,积了些灰尘,使我的嗓子有点儿疼,所以我打开窗户换换空气。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满了房间,我从幽暗的窗户向外仰望,空中群星闪烁。我不禁感叹,哇,真美!肺里饱满地吸入新鲜的空气,体内便有了一种清凉而神圣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差点儿陷入不安的思虑,一定是因为屋里的空气不好。

淤积在肝脏里的,或许是以前就沉睡在我体内的毒素,以及被公司开除的山添投下的毒。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此类可悲的故事。在某种机缘下,他与我不可思议地发生了联系,某种东西遂以毒素的形式在身体里循环往复,而精神也随之日渐萎靡。

但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是幸运的,我内心充满了小小的幸福。

等修养身心、恢复健康之后,负面的想法一定会消失,有如这空气般新鲜的血液会在体内循环,我无疑将成为一个比以往更加健全的自己。如果连陈年的毒素也随着一并排除掉就好了。无论何时开始都可以。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关上窗户,用温暖的棉被紧紧裹住身体,睡着了。


随后,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我在那个虚幻之家的起居室里,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住过的家。

“我、我的生身父亲和母亲”坐在白色的桌子旁边吃晚饭。电视里播放着内容丰富的傍晚特辑新闻节目。

父亲的面容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已经把西装换成了舒服的居家服,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在那儿,确实给人一种坚定、可靠而又充满爱意的感觉。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小椅子里,用自己的小勺吃着碗里的饭。那是有大象图案的、十分可爱的儿童碗。

父亲和母亲亲热地聊着什么。我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又看看他们俩,不声不响地吃着饭。

米饭里混有少许其他种类的、带颜色的米。是叫做黑米的东西。梦中的母亲是那种非常注意健康的人,做饭时总是加入各种不同的米。

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的。

饭里的黑米长着脚。

“怎么回事?你在吃什么呀?我今天,只煮了白米啊!”母亲吃惊地说,“那是虫子,不能吃!快吐出来!”

母亲伸出手掌,我脊背一阵发凉,慌忙把饭吐在了母亲手上。接着,我把饭碗啪的一声扔出去,跳到了母亲腿上。

“妈——妈!妈妈,妈妈!”

我抱住母亲,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颈。

母亲对我吐在她手上那带有虫子的、被我嚼得稀烂的米饭毫不在意,用抹布把它擦掉,然后紧紧抱着我。

“对不起啊,我完全没注意到里面有虫子。”母亲温柔地说,“对不起,吓坏了吧。都是妈妈不好。”

父亲面带微笑看着我们。

“喂,你把虫子先生吃掉啦。”他说,“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是发生这种事,实在是杰作啊!”

“你可能也吃了呢。”

“不是煮过了吗,没事儿。”

“真讨厌。”

“你呀,再不会做家务,煮饭,倒是好好用新米煮呀。这是陈米吧?”

“真对不起啊,确实是我搞砸了,好了好了。以后绝不会再出这种事儿了,放心吧。虽然出了这种事儿,妈妈可一点儿也没有讨厌你呀。只不过,因为不会做饭,失败了而已。我最亲爱的小不点儿,对不起哦。”

母亲说道。

于是我破涕为笑,虽然觉得喉咙很不舒服,可是母亲的双腿和脖子非常温暖,我就一直这样坐在母亲的腿上让她紧紧地抱着。

醒来的瞬间,还真真切切地保留着缠绕在母亲脖颈上的手臂的触感以及贴在一起的胸口的触感。那触感令人无比眷恋,我哭起来,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哭过。我在老家的房子里,在爷爷奶奶卧室的隔壁,纵情哭泣。

就连失恋的时候,也不曾如此哭过。当然在作家先生家里,也没有像这样毫无顾忌、无休无止地哭泣。

我知道那仅仅是一场梦,梦中的情景混合了现在发生的各种事情,当然那并非现实。

但是,我一直哭着,哭着。

遭受虐待,被母亲抛弃,可怜的我是否引人心酸?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坚持自己的人生,活到今天的我是否令人生怜?

毫无疑问这些情形肯定有过。

但是,那个梦仿佛是抹去一切的一场梦。那个梦删除了我真正的记忆,删除了我孩提时代模糊不清但一定确曾经历过的可怕回忆,那个梦甜美而亲切,带着真实的感觉。我感到梦中的家庭氛围似乎幻化成一个无与伦比的、温暖、柔和、幸福的光团,充满了周围。

实际上,父亲并不愿意抛下家人撒手人寰,实际上即便是母亲,也不愿意对我有任何伤害。实际上我自己,也希望全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们三人那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爱之城堡的景象,全部,全部融入了那个小小的梦境之中。

恰如果实在秋季成熟,我真正的愿望在那梦境中显现了。

没关系,这三个人将永远活在那个梦里。

这一点,如同我的真实人生一样确切无疑。

我泣涕涟涟地这么想。千真万确是这么想的。

那流淌不止的滚烫的泪水,冲刷了我体内的毒素,现在我真正的人生可以拉开序幕了……我有这种感觉。

即使那是谎言,是幻象,我也依然有这种感觉。


很快,奶奶就会起床,接着就会飘来酱汤的香味。爷爷会开始晨练。在那之前我再小睡一会儿,然后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吧,由于遭到投毒,仿佛迄今为止体内的所有毒素都集中起来一起浮出,并且随着那泪水一同排除殆尽,我红肿着双眼,再次安然入睡。


从那以后我彻底恢复了。

从长远来看,未来尚不明朗,人生也未必一帆风顺,因此什么时候自己心中会再次出现那种动摇,也未可知。如果哪天身体再次变糟的话,或许情绪还会不正常。但即便如此,这种不安并没有对我产生影响,日子静静地过去。

我在一个月后获准休假,同现有的家人举办了一次气氛祥和的宴席,翌日清晨与阿佑一起去区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

之后我们去夏威夷度蜜月,回来时皮肤晒得黝黑,精神焕发,长胖了两公斤,我给光子带了礼物,跟她一起去员工餐厅吃了午餐。

我彻底回到了工作岗位,经常被同事们开玩笑:“因为差点死掉,所以感情升温,就当了新娘子啦,因祸得福啊。”就这样,日子繁忙而充实。

我常想,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呢?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的事全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总觉得无论怎样都不可能阻止。

我感到,事情的经过如魔法般在不知不觉中向前演进。因此,事后回首,究竟是严重的灾难还是并非如此,永远也无从知晓,就像一场奇异的梦。

我当然后悔。

那个时候,如果我稍微留意一点儿,那个时候,如果我点了其他的饭菜,如果我再晚五分钟去餐厅,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只会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

我从未想到,风平浪静的日子即便再平淡无奇也是如此美好。人在绝大部分灾难面前都会这么想。

由于这次经历,我才切身体会到,身体状况半好不差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就像持续低烧的感冒那样,既不是一病不起,也并非无法工作,还能笑能哭,但就是持续虚弱无力,头脑如麻痹般昏沉。所以,完全无法思考该做什么,该如何做等等。我明白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忍耐,直到头脑清醒。

不管怎样,我这个人的本性,就是不常回首过去,也不喜欢对未来做种种设想。因此,我绝没有想到,在自己心中,竟然潜藏着如沼泽般淤积着的寂寥阴湿的东西,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机缘下,便有极少的一部分浮出了表面。

那些日子,那场幻梦,暴露并且改变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

就像被人饲养的小鸟无意间飞出了笼子,以那次事件为契机,那段时间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自己所了解的世界之外。

外面一片昏暗,狂风劲吹,星光闪烁。

我这只人生牢笼中的小鸟,终将在某个时刻回来,只有短短的一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这究竟是不是好事?直到现在,我还时常这样想。

而且,不知为何答案始终相同。

“真是太好了。”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说不清从何处传来,反反复复,犹如摇篮曲,犹如在肯定我依然活着。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早春时节花草树木一齐萌芽,一切都变成嫩绿的时候那样,充满活力而又温婉柔和。

于是我微微闭上眼睛,在不可思议的时空推演中,肯定了从外面看到的自己的世界。然后,为不知何时离别的人们奉上我的祈祷。

也许,其实原本能够与那些人以另一种形式一起生活,却不知为何无法圆满实现。其中可能包括我的亲生父母、昔日的恋人、分手的朋友,说不定,也包括与山添的缘分。

在这个世界里,由于我们是以那种方式相见,所以我与那些人才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谐相处。

但是毫无疑问,在某个遥远而深邃的世界里,应该是在美丽的水边,我们将相对微笑,彼此亲近,共度美好的时光,我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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