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

机器人短篇全集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以利亚・贝莱刚刚决定重新点燃烟斗,便有人推开办公室的门,事先未以任何方式敲一敲或报告一声。贝莱万分恼怒地抬起头,烟斗随即脱手落地。他却让它留在地上,这便足以反映出他此时的心情。

“机・丹尼尔・奥利瓦,”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说,“耶和华啊!真是你,真是你吗?”

“相当正确。”这位高头大马、古铜肤色的来客答道,他端正的面容一刻未曾偏离惯常的冷静,“很抱歉我做了不速之客,害你吃了一惊。可是情况相当敏感,即使是此地的人类和机器人,我也得尽可能避着他们。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再见到你,以利亚老友。”

这位机器人伸出右手,动作与他的外形一样彻头彻尾像个人类。不太像人的反倒是贝莱,他在惊讶之余瞪着这只手,一时之间会意不过来。

但他很快以双手握住那只手掌,感受着它的温暖与坚实。“可是丹尼尔,为什么呢?我随时欢迎你来,可是——那个敏感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我们又有麻烦了吗?我是指地球?”

“不,以利亚老友,它和地球无关。我形容为敏感的那个情况,在外人看来是小事一桩。只是两位数学家之间的一场争论,如此而已。当时,相当凑巧,我们刚好距离地球只有一次简单的跃迁……”

“那么,这个争论发生在一艘星船上喽?”

“是的,没错。一场小小的争辩,对当事人而言却大得不得了。”

贝莱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发觉人类超乎常理,这点我倒不惊讶。他们不必服从三大法则。”

“这实在是一项缺点,”机・丹尼尔严肃地说,“我想人类自己也对自己大惑不解。但你也许不像其他世界的人那么疑惑,因为地球上的人口远超过各个‘太空族世界’。倘若真是这样,而我相信确是这样,那你就能帮助我们。”

机・丹尼尔顿了片刻,然后又说(或许稍微急了些):“然而,我也学到些人类行为的法则。比方说,根据人类的标准,我未曾问候你的妻儿,这似乎显得有失礼数。”

“他们很好。孩子在上大学,洁西一头钻进地方政治。礼数照顾到了,现在告诉我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正如我所说,当时我们距离地球只有一次简单的跃迁。”机・丹尼尔道,“所以我向船长建议,说我们可以求教于你。”

“而船长同意了?”贝莱心中突然浮现一幅画面:一位骄傲且专制的太空族星船船长,竟然同意偏偏在地球着陆,偏偏去求教一个地球人。

“我相信,”机・丹尼尔说,“他的处境使他会答应任何事。此外,我还对你大加赞扬,虽说其实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最后,我答应负责一切交涉,好让船员或乘客都不必进入任何一座地球城市。”

“没错,也不必跟任何地球人讲话。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艘星船‘船底座η号’的乘客中有两位数学家,他们要到奥罗拉参加一个神经生物物理学的星际会议。争论的中心就是这两位数学家,阿弗瑞德・巴尔・韩保德和杰纳欧・萨巴特。以利亚老友,说不定你听过其中哪一位?”

“都没听过,”贝莱坚定地答道,“我对数学一无所知。听好,丹尼尔,你可没告诉任何人说我是个数学权威或……”

“绝对没有,以利亚老友,我知道你不是。但这没什么关系,因为其中究竟牵涉到什么数学,和问题本身根本无关。”

“好,那继续说吧。”

“既然你不认识这两个人,以利亚老友,那就让我告诉你,韩保德博士已年近两百八十——你说什么,以利亚老友?”

“没什么,没什么。”贝莱烦躁地答道。他刚才只是在自言自语,多少有些语无伦次,那是他对太空族倍增寿命的一种自然反应。“而他仍然活跃,虽然年纪那么大了?在地球上,数学家差不多超过三十岁……”

丹尼尔平静地说:“韩保德博士久享盛名,是当今全银河三大数学家之一,他当然仍旧活跃。反之,萨巴特博士则相当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但他已在几个最深奥的数学分支中崭露头角,成为最杰出的新秀。”

“那么,他们都很伟大。”贝莱这才想起他的烟斗,马上捡起来。他认为现在没有必要点烟了,于是顺手敲出烟丝。“发生什么事?这是一桩谋杀案吗?其中一人似乎杀了另一人吗?”

“这两位声誉卓著的人物,其中一人试图毁掉另一人的声誉。根据人类的价值观,我相信这可视为比谋杀更恶劣的罪行。”

“我想有时确是这样。是哪一位试图毁掉另一位?”

“啊,以利亚老友,那正是问题的中心。哪一位?”

“说下去。”

“韩保德博士把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在登上星船之前不久,他突然冒出一个灵感,想到一种根据皮质区的局部微波吸收模式,来分析神经束的可能方法。那个洞见是微妙非凡的纯数学技巧,但我当然无法理解,也无法详细转述。然而,这都没有关系。韩保德博士开始思考这个题目,结果越来越相信它是个革命性创见,将使他过去在数学上的一切成就相形见绌。然后,他发现萨巴特博士也在船上。”

“啊,于是他去找年轻的萨巴特讨论?”

“正是这样。他们两人曾在学术会议上碰过几面,对彼此的成就也一清二楚。韩保德对萨巴特详细解释了这个构想;萨巴特完全支持韩保德的分析,对这个发现的重要性以及发现者的聪明才智赞不绝口。这给了韩保德很大的鼓舞和信心,于是他写成一篇论文,以摘要的方式略述他的成果。两天后,他正准备利用次乙太通讯,将那篇论文传给奥罗拉会场的主席团,借以正式建立优先记录,并要求在会期结束前安排一场讨论。不料他却发现,萨巴特自己也写成一篇论文,本质上和韩保德那篇没有两样,而萨巴特也正准备用次乙太将它传到奥罗拉。”

“我想韩保德一定怒不可遏。”

“正是!”

“那萨巴特呢?他的叙述又如何?”

“和韩保德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只不过其中的人名做了镜像式交换。根据萨巴特的叙述,是他先有此洞见,是他去征询韩保德的意见;是韩保德同意那个分析并赞不绝口。”

“那么两人皆声称那个构想是自己的,而被对方偷了去。在我听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这种学术上的成果,似乎只需要做成研究记录,印上日期、签上名就行了。根据这些记录,便可判定先后顺序。即使其中一份有假,也能借着内在矛盾发现真相。”

“在一般情况下,以利亚老友,你说得没错,但这是数学,而不是一门实验科学。韩保德博士声称,主要结果都是他在脑袋里做出来的。在完成那篇论文之前,他未曾写下只字片语。当然,萨巴特博士说的一模一样。”

“好吧,那就该采取非常手段,设法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让他们两人接受心灵探测,找出究竟是哪个在说谎。”

机・丹尼尔缓缓摇了摇头。“以利亚老友,你不了解这些人。他们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学者,是皇家学院的院士。因此,若要审判他们在学术上的行为,陪审团必须是他们的同类——他们的同行。除非,他们自愿放弃这项权利。”

“那就要求他们这样做。有罪的那个不会放弃权利,因为他不敢面对心灵探测器;清白的那个则会一口答应,你甚至无需动用探测器。”

“事情不是这样的,以利亚老友。在这样一件案子中放弃权利——同意接受外行人的调查——会对个人名望造成严重的、可能无法恢复的打击。为了顾全颜面,两人绝不会放弃特别审判的权利。比较之下,谁有罪、谁无辜反倒是相当次要的问题。”

“这样的话,就暂时别去管它。把这件事冷冻起来,等你们抵达奥罗拉再说。在神经生物物理学研讨会的会场,能找到许许多多他们的同行,那时……”

“那将代表对科学本身的重大打击,以利亚老友。两人都会成为一场丑闻的主角;即使无辜的那个也会受人指责,怪他在这等丑事中插上一脚。所以大家都觉得,应该不计任何代价在法庭外悄悄了断。”

“好吧,我不是太空族,但我会试着想象这是合理的态度。两位当事人怎么说?”

“韩保德百分之百同意。他说假如萨巴特承认这个构想是偷来的,允许韩保德把那篇论文传送出去——或至少让他在研讨会中发表,他就不坚持提出诉讼,会为萨巴特的罪行保密。此外,当然,船长也会守口如瓶。在这场争论中,船长是唯一牵扯进来的第三者。”

“可是年轻的萨巴特不同意吗?”

“正好相反,他同意韩保德博士说的每一个字——不过名字刚好颠倒,仍然是个镜像。”

“所以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

“我相信,以利亚老友,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屈服和认罪。”

“好,那就等吧。”

“船长认定不能这样做。你可知道,等待将导致两种可能的结果。第一是双方都顽强到底,因此当星船在奥罗拉着陆时,这场知识界丑闻便会爆发。负责在船上主持正义的船长,会由于未能悄悄解决这件事而无地自容,对他而言,那是相当无法忍受的事。”

“另一种可能呢?”

“就是其中一位数学家将真的承认做错了事。可是认罪的这个人会这样做,究竟是因为真正有罪,还是出于避免丑闻的高贵动机?万一他是宁可丧失这份荣耀,也不愿全体科学界受害,那么像这样一位有道德感的人,我们怎能夺走他的荣耀?或者,有罪的一方会在最后一刻招认,这样一来,就显得他好像是为了科学界着想才这么做,如此他不会因为所作所为而蒙羞,还能将阴影罩在对方头上。船长将是知晓整个事件的唯一第三者,但他不愿下半辈子心中一直嘀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无缘无故冤枉好人。”

贝莱叹了一口气。“这是一场学术界的胆量比赛。随着奥罗拉越来越近,谁会首先崩溃呢?这就是全盘经过吗,丹尼尔?”

“并不尽然。他们讨论时有目击证人在场。”

“耶和华啊!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什么样的证人?”

“韩保德博士有个贴身仆人……”

“我想,是个机器人吧。”

“没错,当然,他名叫机・普瑞斯顿。两人当初讨论时,这个仆人机・普瑞斯顿也在场,他毫无保留地支持韩保德博士的叙述。”

“你的意思是,他说那个构想原本是韩保德博士的,韩保德博士对萨巴特博士详细解释了一番,萨巴特博士对这个构想赞不绝口,等等。”

“是的,他作了详尽的叙述。”

“我懂了。问题有没有因此解决?想必没有。”

“你说得很对。问题没有因此解决,因为还有另一个目击证人。萨巴特博士同样有个贴身仆人,名叫机・艾达,他也是机器人,刚好和机・普瑞斯顿属于同一型号。而且我相信,他们是同一年、同一家工厂制造的,两者的服役年资也刚好一样。”

“一个古怪的巧合——非常古怪。”

“只怕这是个事实。因此,我们难以根据两个仆人之间的明显差异作出任何判断。”

“那么,机・艾达的叙述和机・普瑞斯顿所说的相同?”

“如出一辙的叙述,只不过当事人的名字互相交换。”

“那么,根据机・艾达的说法,是年轻的萨巴特,那位未满五十岁的数学家——”以利亚・贝莱并未完全压抑嘲讽的口气;他自己也不满五十岁,却觉得早就不年轻了,“先有了这个构想,是他对韩保德博士详细解释了一番,而后者对此赞誉有加,等等。”

“是的,以利亚老友。”

“那么,其中一个机器人在说谎。”

“似乎正是如此。”

“查出是哪个应该不难。我想一名优秀的机器人学家甚至只要做个粗略的检查……”

“机器人学家没资格调查这件案子,以利亚老友。只有合格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才有足够的分量和足够的经验,能在这么重要的案件中作出裁定。而在那艘星船上,没有一个够资格的人。只有等我们抵达奥罗拉,才能进行这样的检查……”

“而到那个时候,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好啦,如今你在地球上,我们可以好好找个机器人心理学家。而在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事,当然永远传不到奥罗拉的耳朵里,所以绝不会有什么丑闻。”

“只不过韩保德博士和萨巴特博士两人,都不准他们的仆人接受地球机器人心理学家的调查。地球人将需要……”他突然打住。

以利亚・贝莱硬邦邦地说:“他将需要碰触那个机器人。”

“他们是老忠仆,主人自然舍不得……”

“所以不能被地球人玷污。那你究竟要我做什么,妈的?”他顿了顿,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我很抱歉,机・丹尼尔,但我看不出你把我扯进来有什么道理。”

“我会搭乘那艘星船,是为了一件和这个问题全然无关的任务。船长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为他必须求助某个人。我似乎足够像人,让他可以对我倾吐;而我又足够像机器人,让他不必担心我会泄密。他把整个经过告诉了我,问换了我会怎么做。我了解下个跃迁若是改道,便能轻易将我们带到地球。于是我告诉船长,虽然对于这个镜像奇案,我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但地球上有个人可能帮得上忙。”

“耶和华啊!”贝莱暗自喃喃叹道。

“想想看,以利亚老友,假如你成功地侦破这桩疑案,那会为你增添一次光荣记录,而地球本身也可能受惠。当然,这件事不能公开,但船长在他的母星有些影响力,而他会心存感激。”

“你这是给了我更大的压力。”

“我绝对相信,”机・丹尼尔硬邦邦地说,“你对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已有些腹案。”

“是吗?我想理所当然的行动,就是跟两位数学家面谈一次,他们其中之一似乎是个贼。”

“以利亚老友,只怕这两个人都不会进城来,也都不会愿意让你去找他们。”

“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也没法迫使太空族答应和地球人接触。是的,我了解这一点,丹尼尔——但我是在想利用闭路电视进行问话。”

“那也不行,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地球人的审讯。”

“那他们要我做什么?我能和那些机器人谈谈吗?”

“他们也不准那些机器人来这里。”

“耶和华啊!丹尼尔,可是你来了。”

“那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得到许可,当我在船上的时候,我可以作那种决定,除船长外任何人都不能否决——而他急于建立接触。因为我认识你,所以我认为电视接触还不够,我希望握握你的手。”

以利亚・贝莱软化了。“这点我很感激,丹尼尔,但我仍然真心期望这回你根本没想到我。至少,我能利用电视和那些机器人交谈吗?”

“我想,那是做得到的。”

“至少能做点事了。那代表我将执行机器人心理学家的任务——用一种蹩脚的办法。”

“但你是一名侦探,以利亚老友,不是机器人心理学家。”

“好啦,别提这个了。在我见他们之前,让我们先想一想。告诉我:有没有可能两个机器人都说了实话?说不定两位数学家的交谈模棱两可;说不定在两个机器人听来,都真心相信自己的主人是那个构想的原创者;或者说不定,一个机器人只听到讨论的一部分,另一个则听到另一部分,所以两个都能假设自己的主人才是原创者。”

“那是相当不可能的事,以利亚老友。两个机器人以相同的方式复述了那场讨论,而两者的复述基本上互相矛盾。”

“那么绝对可以肯定其中之一在说谎?”

“是的。”

“目前为止在船长面前提出的一切证词,能否让我看看笔录——我是说,如果我想看的话?”

“我早想到你会提出这个要求,所以我把笔录带来了。”

“又一个好运。两个机器人有没有接受盘诘?盘诘的记录在不在笔录里面?”

“两个机器人只将经过复述了一遍,盘诘只能由机器人心理学家进行。”

“或是由我自己?”

“你是一名侦探,以利亚老友,不是个……”

“好吧,机・丹尼尔,我会试着弄清楚太空族的心理。一位侦探能做这件事,因为他并非机器人心理学家。让我们再想深一层:机器人通常不会说谎,但若在三大法则的要求下,他就会那样做。根据第三法则,他可能会借着无害的谎言以求自保。假如有人下达一个无害的命令,那么根据第二法则,他为了服从命令就更容易说谎。而若是需要拯救某人的性命,或避免使某人受到伤害,那么根据第一法则,他会比上述两种情况更有说谎的倾向。”

“没错。”

“而在这件案子中,两个机器人都会试图保卫主人的学术声誉,因此有必要的话就会说谎。在这种情况下,学术声誉几乎和生命一样重要,所以谎言可能有近乎第一法则的迫切性。”

“然而借着这个谎言,两名仆人都会伤害对方主人的学术声誉,以利亚老友。”

“是会这样,但两个机器人或许都对主人的声誉有较明显的认知,真心相信它要比对方的更有价值。那么他就会假设,说谎会比说真话造成的伤害要小。”

说完后,以利亚・贝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好吧,那么,你能否安排我和其中一个机器人谈谈——我想,先找机・艾达如何?”

“萨巴特博士的机器人?”

“是的。”贝莱淡淡地答道,“年轻那位的机器人。”

“只要几分钟就能准备好。”机・丹尼尔说,“我这儿有个配备投影机的微型接收器。我只需要一面空白的墙壁,假如你准许我挪开这几个胶卷柜,我想这面墙就行。”

“动手吧。我得对着某种麦克风说话吗?”

“不必,你可以用普通的方式说话。抱歉,以利亚老友,你还得再等一会儿。我必须和星船联络,安排机・艾达接受问话。”

“如果这需要点时间,丹尼尔,何不先让我看看现有证词的笔录。”

当机・丹尼尔架设通讯装置时,以利亚・贝莱点燃烟斗,然后翻阅着他接过来的一叠薄薄的纸张。

几分钟后,机・丹尼尔说:“假如你准备好了,以利亚老友,机・艾达也好了。或是你要再花几分钟读那些笔录?”

“不,”贝莱叹了一口气,“我没读到任何新的线索。把他叫来,准备对问话进行录音和录影。”

机・艾达的二维投影映在墙壁上,看得出他的结构主要是金属——这与机・丹尼尔这样的人形结构天差地远。他的身躯又高又壮;除了构造上微小的细节,他与贝莱见过的许多机器人难以区分。

贝莱说:“你好,机・艾达。”

“你好,阁下。”机・艾达以喑哑的声音说,这声音听起来倒像极了人形机器人。

“你是杰纳欧・萨巴特的贴身仆人,是吗?”

“是的,阁下。”

“多久了,孩子?”

“二十二年了,阁下。”

“你主人的声誉对你而言重要吗?”

“是的,阁下。”

“你将保护这个声誉视为一件重要的事吗?”

“是的,阁下。”

“保护他的声誉有如保护他的性命一样重要吗?”

“没有,阁下。”

“保护他的声誉有如保护他人的声誉一样重要吗?”

机・艾达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说:“这种事必须视个别情况而定,阁下,没有办法建立一个通则。”

贝莱也犹豫了一下。这些太空族机器人说起话来,要比地球上的机器人机灵些。他根本不确定自己能否智取他们。

他说:“如果你断定你主人的声誉比他人的更重要,例如比阿弗瑞德・巴尔・韩保德的声誉更重要,你会说谎以保护你主人的声誉吗?”

“会的,阁下。”

“有关你主人和韩保德博士之间的争执,你有没有在你的证词中说谎?”

“没有,阁下。”

“但假如你说了谎,你会否认你说了谎,用以掩护那个谎言,是吗?”

“是的,阁下。”

“好吧,那么,”贝莱说,“让我们来考量一番。你的主人,杰纳欧・萨巴特,是一位在数学界声誉卓著的学者,但他是个年轻人。假如在这场和韩保德博士的争执中,他曾由于经不起诱惑,做出不道德的行为,那他的声誉会因而受损,但他还年轻,会有很多时间来恢复。今后他还会作出许多学术贡献,世人终究会将这个剽窃的企图,视为一位血气方刚、欠缺判断力的年轻人一时糊涂。也就是说,这件事将来还有补救的余地。

“反之,倘若是韩保德博士经不起诱惑,事态就会严重得多。他是个老人,数世纪来作出许多卓越的贡献。在此之前,他的声誉始终纯洁无暇。然而,这一切会因为他晚年这桩罪行而一笔勾销。在所剩不多的年岁中,他没有机会作任何补救;他将来也不会再有多少成就。比起你的主人来,韩保德将损失的心血要多得多,赢回原有地位的机会则少得多。你难道看不出来,是韩保德面对较恶劣的情势,较值得我们体恤吗?”

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机・艾达以坚定的声音说:“我的证词是个谎言。那个构想是韩保德博士的,我的主人企图以不正当手段侵吞这份荣耀。”

贝莱说:“很好,孩子。现在我命令你,未经星船船长许可,不得对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你可以走了。”

屏幕变作一片空白,贝莱开始吞云吐雾。“你想船长听到了吗,丹尼尔?”

“这点我确定。除了我们,他是唯一的证人。”

“很好,现在换另一个。”

“可是机・艾达既然已经招认,以利亚老友,还有必要那么做吗?”

“当然有必要。机・艾达的供词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刚才,我指出韩保德博士的处境更为恶劣。假如他原本说谎以保护萨巴特,他自然会改说实话,正如他实际上声称的那样。反之,假如他原来所言属实,他就会改说谎话以保护韩保德。这仍是一组镜像,我们仍然一无所获。”

“可是我们盘问机・普瑞斯顿又会有什么收获?”

“如果镜像十全十美,的确什么也得不到——但事实不然。毕竟,其中一个机器人原来说的是实话,而另一个则在说谎,这就是不对称的一点。让我见见机・普瑞斯顿,如果机・艾达的侦讯笔录做好了,请马上交给我。”

投影机再度开启。机・普瑞斯顿的投影向外张望;除了胸板图案的小小差异,他在各方面都与机・艾达一模一样。

贝莱说:“你好,机・普瑞斯顿。”说话的时候,他将机・艾达的侦讯记录放在面前。

“你好,阁下。”机・普瑞斯顿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跟机・艾达一模一样。

“你是阿弗瑞德・巴尔・韩保德的贴身仆人,是吗?”

“是的,阁下。”

“多久了,孩子?”

“二十二年了,阁下。”

“你主人的声誉对你而言重要吗?”

“是的,阁下。”

“你将保护这个声誉视为一件重要的事吗?”

“是的,阁下。”

“保护他的声誉有如保护他的性命一样重要吗?”

“没有,阁下。”

“保护他的声誉有如保护他人的声誉一样重要吗?”

机・普瑞斯顿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说:“这种事必须视个别情况而定,阁下,没有办法建立一个通则。”

贝莱说:“如果你断定你主人的声誉比他人的更重要,例如比杰纳欧・萨巴特的声誉更重要,你会说谎以保护你主人的声誉吗?”

“会的,阁下。”

“有关你主人和萨巴特博士之间的争执,你有没有在你的证词中说谎?”

“没有,阁下。”

“但假如你说了谎,你会否认你说了谎,用以掩护那个谎言,是吗?”

“是的,阁下。”

“好吧,那么,”贝莱说道,“让我们来考量一番。你的主人,阿弗瑞德・巴尔・韩保德,是一位在数学界声誉卓著的学者,但他是个老人。假如在这场和萨巴特博士的争执中,他曾由于经不起诱惑,做出不道德的行为,那他的声誉会因而受损,但他的高龄和数世纪累积的成就,将可帮助他渡过难关。世人会将这个剽窃的企图,视为一位或许疾病缠身、丧失判断力的老人一时糊涂。

“反之,倘若是萨巴特博士经不起诱惑,事态就会严重得多。他是个年轻人,他的声誉远不如对方稳固。本来,他前面还有几世纪的大好时光,他能累积许多知识,完成许多重大贡献。现在,由于年轻时的一个错误,这些都将和他绝缘。比起你的主人来,他将损失的前程要多得多。你难道看不出来,是萨巴特面对较恶劣的情势,较值得我们体恤吗?”

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机・普瑞斯顿以坚定的声音说:“我的证词是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

贝莱说:“请继续,机・普瑞斯顿。”

毫无反应。

机・丹尼尔说:“只怕机・普瑞斯顿处于停滞状态,以利亚老友,他停摆了。”

“好啦,”贝莱说:“我们终于造出一个不对称。从这一点,我们便能看出谁是罪人。”

“怎么说,以利亚老友?”

“想想看。假使你是那个没犯罪的人,而你的贴身机器人是目击证人,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你的机器人会照实说,会支持你的说法。然而,假使你是那个的确犯了罪的人,你就必须仰赖你的机器人说谎。那会是较危险的情况,因为虽然机器人必要时会说谎,他们说实话的倾向却比较大,所以谎言将比不上真话那般牢靠。为避免这种情况,犯罪的那人很可能必须命令他的机器人说谎。这样一来,第一法则便会被第二法则强化,或许还是极端强化。”

“那似乎合情合理。”机・丹尼尔说。

“假设两个机器人分属两种情况。其中之一的供词会由未经强化的实话转为谎话,他犹豫一下便能做到,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另一个的供词则会从极其强化的谎言转为实情,可是他这样做,却有烧掉脑中几条正子径路、陷入停滞状态的危险。”

“既然机・普瑞斯顿陷入停滞……”

“机・普瑞斯顿的主人,韩保德博士,正是那个犯了剽窃罪的人。如果你把这个分析传给船长,力劝他去质问韩保德博士,或许就能逼他招供。若是如此,我希望你会立刻告诉我。”

“我当然会这样做。我失陪一下好吗,以利亚老友?我必须和船长私下谈。”

“当然好。用会议室吧,它有屏蔽。”

机・丹尼尔不在的时候,贝莱什么工作也做不了,只能忐忑不安地静静坐在原处。这个结论大部分依凭他的分析,他却对自己缺乏机器人学专业知识的事实心知肚明。

半小时后,机・丹尼尔回来了——这几乎是贝莱一生中最长的半小时。

试图从人形机器人毫不动容的脸上看出结果,当然徒劳无功。贝莱索性试着自己也保持毫不动容。

“怎么样,机・丹尼尔?”他问。

“完全如你所料,以利亚老友。韩保德博士已经招认,他说,他原本指望萨巴特博士屈服,而让他赢得这最后一份荣耀。这场危机已经结束,你不知道船长多么感激。他准许我告诉你,他极为佩服你的细腻心思;而我相信,我自己也会因推荐你而沾光。”

“很好!”贝莱说。他的判断终于获得证实,他这才觉得双膝酸软,额头冒汗。“可是耶和华啊!机・丹尼尔,再也别像这样为难我了,好吗?”

“我会试着避免,以利亚老友。当然,这都要取决于危机多么重大、距离你有多远,以及其他几项因素。此外,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难道我们就不能假设,从谎言转到实话比较容易,从实话转到谎言比较困难吗?这样的话,不就是陷入停滞的机器人原先说的是实话吗?既然是机・普瑞斯顿陷入停滞,难道不能得出韩保德博士无辜、萨巴特博士有罪的结论吗?”

“没错,机・丹尼尔。这样论证也有道理,但得到证实的却是另一项论证。韩保德的确招认了,不是吗?”

“是的。但既然有正反两种论证,以利亚老友,你怎能这么快就挑出正确的那个?”

贝莱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但他随即放松,扯出一个笑容。“因为,机・丹尼尔,我考虑的是人类的反应,而不是机器人的。我对人类的了解远超过机器人。换句话说,在我侦讯两个机器人之前,我对哪位数学家有罪已经有了概念。一旦我在两者间引发一个不对称的反应,我就把它解释成我心目中那个疑犯有罪的证明。机器人的反应强烈,足以攻破那人的心防;我自己对人类行为的分析则可能力有未逮。”

“我很好奇,你对人类行为的分析究竟是什么?”

“耶和华啊!机・丹尼尔,好好想一想,你就不必再问我。在这个镜像奇案中,除了真假之外,还有另一项不对称。那就是两位数学家的年龄,其中之一相当老,另一位则相当年轻。”

“是的,当然,可是那又怎样?”

“啊,听好。我能想象一个年轻人,突然有了个惊人的、革命性的构想,兴冲冲地去征询一位老者的意见。因为在他心目中,打从学生时代早期,便将老者视为这个领域的天王。我无法想象一位名满天下、成就辉煌的老者,在突然有了个惊人的、革命性的构想后,会去咨询一个小自己两百多岁的年轻人,何况他一定认为对方是个少年得志、乳臭未干的小子——或许太空族有别的说法。再说,就算一个年轻人有机会,他会动念去偷一位‘天王’的构想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反之,一个年迈的学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走下坡,则很有可能抢夺最后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而且认为这个领域中的一个初生之犊没那个权利。总而言之,难以想象萨巴特会偷韩保德的构想;而从正反两方面来说,都该是韩保德博士有罪。”

机・丹尼尔思量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伸出手来,说道:“现在我必须走了,以利亚老友。很高兴见到你,希望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贝莱热情地握住机器人的手。“希望你别介意,机・丹尼尔,”他说,“还是别太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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