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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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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敏每天都做梦。有时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晚,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有时梦见自己乘坐的电梯不断坠落;有时梦见河对面的美丽城堡,自己却只能驻足远望,无法到达那里;有时梦见自己要教学生自己都不会的西班牙语;有时梦见结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自己才慌忙挑好礼服;有时梦见自己乘坐火箭环绕地球;有时还梦见发现公共洗手间的马桶要么很脏,要么没有门,哪里都不能用…… 梦中,她总会去一些地方。有时是总让人感到孤独的亲戚家,有时是高中的教室和食堂,有时是初中一年级的教室和附近的胡同,有时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走廊式公寓小房间,还有时是只有在遥远的未来才会出现的商住两用大建筑,她经常梦到自己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家。 如果在梦中她因迷路徘徊许久或遭遇困难,那么起床后依然会深感疲惫。即使用遮光窗帘遮住所有光线,戴上耳塞,穿着尽可能舒适的睡衣睡觉,她依然不能酣眠。每次醒来,都有种看了场电影般的感觉。听说镁对睡眠有益,她便试着吃了些含镁的食物,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运动也不见成效。小时候睡得太沉曾是个大问题,那时她经常听到这样的指责:你睡觉的时候,谁把你背走了你都不知道。 成年以后,她的睡眠总是被梦境蚕食。她生性敏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是很小的压力,也会令她筋疲力尽。养了小猫咪“金德”之后,它的小动静总让她十分在意,所以她一直睡得很浅。正敏和金德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金德经常挨着正敏的脸睡觉。夜深人静时,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时,经常看到金德正蜷着身子睡觉或呆坐着看自己。 “正敏啊!” 梦中,去世的爷爷经常呼唤正敏的名字。看着窗外时会喊一声“正敏啊”,站在水槽前也会自言自语一句“正敏啊”。“爷爷怎么了?”当正敏询问时,爷爷却回答“没什么”,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叫过正敏。爷爷不是在叫物理意义上的正敏。 “金德,金德,金德呀。” 金德走了三年了,但正敏依然会不自觉地呼唤金德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在我的梦中出现?一次都没有。正敏经常暗自埋怨它。 不只金德是这样。正敏思念的存在都从未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去世的爷爷是这样,很久以前分开的润伊也是同样。每每听人说梦见过世的家人或宠物了,如现实一样真切时,她都感到无比羡慕。即使是梦境也好,即使是幻想也好,她也很想梦见他们,哪怕只有一次。 虽然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但对日常生活并无大碍。正敏有工作要做,她每天六点起床。正敏知道,正是这种规律的日常生活让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有了这种强制性,生活才得以运转。一到休息日的早上,她就睁不开眼睛,做各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梦。也许是因为对起床后的一天没有任何期待,所以起床才会如此艰难吧。 托儿所的工作能做到什么时候呢?开始做这份工作仿佛只是昨天的事,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十八岁的时候,看着那些比自己大十岁的老师,感觉她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现在的自己,对那些年轻老师来说,应该也是同样吧。十年匆匆而过,改变了太多东西。 时间就像故意惹人生气似的打了正敏一巴掌,然后匆匆逃开。虽然不疼,但也让她感到一丝惊慌。与金德一起生活的十五年也是如此。火葬完金德后,手持装有温暖灰烬的骨灰盒,正敏想起了小时候的金德。那时候的日子似乎触手可及,却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十五年。 润伊说过:“如果说人生是一所学校的话,那么一个年级就是十五年。从出生到十五岁是一年级,十六岁到三十岁是二年级,三十岁到四十五岁是三年级……如果一个人寿命较长,能活到九十岁的话,就可以在六年级毕业。”虽然她认为润伊的思维方式很是荒唐,但长久以来正敏会经常想起这句话。按照这种算法,正敏和润伊就是在二年级升到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分开的。正敏二年级的时光里一直有润伊的陪伴。在那个年级里,她最要好的朋友是润伊。 “到了六年级,二年级时关系要好的朋友就记不清了。” 和润伊分开时正敏爽快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只是陪伴彼此一段时间的朋友,我们应该接受这一事实。直到现在,正敏才痛心地感到那时的自己是多么自负。三十岁那年,润伊移民澳大利亚,现在两人连“脸书”好友都不是。 “抱一下吧。” 在地铁站入口,润伊张开双臂,正敏投入润伊的怀抱。经防水处理的外套有些粗糙,但很柔软。虽然十分伤心,但同时也感觉不那么紧张了,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虽然两人是第一次拥抱,但正敏想,她了解这种感觉。一种安全温暖、十分舒服的感觉。虽然无法理解那种情况下怎么会感觉舒服,但她的确产生了这种感觉。 润伊首先移开身体,他表情僵硬地注视了正敏一会儿,然后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正敏没有看向润伊的背影,她凝视着雨后湿漉漉的道路,加快了脚步。 那天润伊对正敏说: “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更努力一些就好了。” 正敏沉默不语。 “我知道感情不能强求,只是你对我并不坦诚。” “我知道。” 正敏心想。 “我爱过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能情况会好些。要是那样的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哪怕我少爱你一点,我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虽然知道有一天会后悔,但现在不确定。就像在做梦,梦中又冷又饿,但眼前热乎乎的粥无法喝下去。拿着勺子舀起粥,送到嘴边,却怎么都吃不到。哪怕是几口也好,却怎么都无法做到。正敏不知如何接受润伊的爱,在确定润伊喜欢自己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十分害怕,于是不得不逃跑,她不能破坏两人二十岁以来一直维持的关系。 “我想我们的心意是相同的。” 听到润伊的话,正敏摇了摇头。 “在我这里不是。” 正敏清晰地记得润伊凝视自己的表情。正敏无法骗过润伊,虽然她尽力隐藏了自己的情感,正敏也明白润伊不可能不知道。润伊失望地看着她说谎的样子。 此时,正敏坐在第一次见到润伊时的世宗文化会馆前的台阶上。她在等润伊。他们已经分开九年了。 “正敏!” 是润伊。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米色棉裤,脸瘦了,棱角比以前更分明了,不过,笑起来时嘴角的皱纹似乎消除了这种锐利感。“为什么在这么明亮的时间见面?光线太强了,脸上所有不好看的东西都暴露了。我的伤疤、皱纹和瑕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点,正敏无法直视润伊。 “最近睡眠怎么样?” 润伊问道。 “时隔九年再次见面,你说得就像最近才见过似的。” 如此回答后,正敏感觉和润伊分开的时光一点儿都不真实。 “我们去个阴凉处吧?这里太亮了,有点儿晃眼。” 听到正敏的话,润伊摇了摇头。 “就这里吧。” 说完,润伊注视着正敏。他只是感觉光线很亮,没有感觉到光的温暖。“现在是秋天吗?”对于正敏的提问,润伊只是轻轻一笑,依然沉默不语。 “一直希望在某天可以偶然遇见,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有持续的偶然。” 正敏说。 二十岁那年秋天,正敏独自去看一个歌手的演出,父亲担任那场演出的贝斯手。当时润伊就坐在旁边。润伊的父亲也参加了那次演出,演奏吉他。去等候室给各自的父亲打招呼时,他们初次见面。两人边聊边走下世宗文化会馆长长的台阶。他们聊起自己的父亲是多么不懂事、多么淘气,但又多么单纯的人,演出时的样子又是多么美好。 聊到两人都不会演奏乐器时,他们相视一笑。两人同岁,后来还知道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如果两人在不同的日子去看演出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见面。那天,看同一场演出是他们的第一个偶然。 第二个偶然是润伊去正敏打工的电影院做兼职。直到他们二十五岁,那家电影院关门为止,他们一直在那里打工,也一直住在同一小区。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学期间反复休学和复学。正敏曾告诫自己,如果不勉强自己,不奢望更多,好好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话,就不会失去润伊。 润伊没有正敏有耐心。润伊说,如果正敏不坦诚对待自己的感情的话,他们连朋友都做不了。当时正敏虽然有些动摇,但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润伊,应该比和润伊成为恋人后,让彼此失望和受伤所带来的痛苦少一些。 看着坐在身旁的润伊,正敏想。 “你是真心的,这让我很害怕。你喜欢我,看到了我身上一些美好的地方,可这只是个误会,很快你会发现自己被骗了,然后你会选择离开,而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正敏心里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 润伊说,好像听到了正敏的心声。但不知为何,正敏似乎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奇怪。 “你的爱让我卑微,你不懂这种心情。” 正敏说,然后低下了头。 “你跟我实话实说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润伊平静地回答。 “我很后悔。” 说完后,正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对润伊说这样的话。这不是现实。 “现在,我是在做梦啊。” 听到正敏的话,润伊微微一笑。 “在我的梦里。” “对,是你的梦。” “也是,我们怎么会见面啊。” 正敏看着润伊笑了。两人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大声,正敏感觉差点儿就要从梦的缝隙中滑出来了。她不想就这么醒来。 润伊望着正敏,似乎让她不用担心似的开口道: “我们经常在你的梦里见面。你知道的,要不要忘记梦境是你的选择,你在醒来之前可以做出选择,你每次都会选择忘记。” “原来如此。” “是的。” “好像是那样的。” “嗯。” 看着正敏的脸,润伊勉强挤出笑容。正敏仔细想了想,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这应该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润伊,在梦里也见过爷爷和金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正敏瞬间明白了:虽然她一直在想,即使只是在梦里也要见到他们,但在内心深处,她始终相信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这种安慰。 “你呀……” 润伊悲伤地说道。 “你应该原谅自己。” 正敏点点头。 “这个梦也会被抹去吗?” 对于润伊这个问题,正敏无法回答。 “现在连你的脸都记不清了。就像低像素的照片一样,显得灰蒙蒙的。你的声音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正敏说。 “像梦一样?” “嗯。像梦一样。” “不过,没有完全消失,这也算是一种幸运。” 润伊说着,站起身来开玩笑似的一级台阶一级台阶慢慢走下去。润伊每走下一级台阶,都能听到秒针的嘀嗒声。 “润伊呀。” 听到正敏的呼唤,润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润伊呀,润伊呀。” 听到自己呼唤润伊的声音,正敏从梦中醒来。润伊走下一级一级台阶的背影,以及“没有完全消失,这也算是一种幸运”的话语,让她深感安心。那种安心的感觉,在她睁开眼睛后似乎依然清晰可触。“你应该原谅自己。”润伊犹豫着说出这句话时的面庞也不似梦境中那般朦胧。 醒来后,正敏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闹钟会在十分钟后响起。不管梦如何生动,醒来后都会像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一样,逐渐融化,慢慢滴落下来。在梦境消失之前,正敏拿起铅笔开始写字,第一句是“我在世宗文化会馆前见到了润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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