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尽头

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回韩国之前,最终还是没能见到你。按计划,我们上周应该在你居住的奥卢市见面,一起玩几天,然后乘坐汽车北上,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但在去芬兰一周前,我所在的城市为了控制疫情开始封城,所以旅行成了泡影。

在回韩国的飞机上,我思考了一下二十多年来一直没去找你的原因。似乎每次都能想到合适的理由:又不是赫尔辛基,奥卢的话太远了;芬兰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应该先去一些从未去过的国家。大学毕业后,我在英国做互惠生[Au Pair,最早起源于英、法、德等国的自发青年活动,旨在给来自全世界的青年们提供一个在别国的寄宿家庭里体验文化和学习语言的机会。——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时,一有时间就去周边国家旅行,但也没去芬兰找你,每次都有理由。

在回韩国的飞机上,我其实稍微安心了一些。我为有充分的理由不用见你,不用去芬兰而感到舒了一口气。时隔二十年再次见你,再次踏上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不免让我心生恐惧。“害怕我吗?”当你读到这篇文章时,也许会这么想吧。是的,我害怕再次见到你。太久没见面了,感觉不舒服可以理解,但除此之外,我还感到超乎于此的恐惧。

如今我依然不知道爸爸在芬兰做过什么工作。我十七岁那年去了芬兰,十九岁回到韩国,在那短短两年时间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难理解。据说爸爸是去帮在部队时认识的老兵义钟叔叔打理生意,你也知道,当时生意没做好,我们在芬兰定居的计划泡汤了。我们回到韩国两年后,义钟叔叔也回了韩国。

我尽量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可能因为一直拼命压抑着这种想法,所以从未梦见过有关芬兰的事情。对我来说,芬兰也是失败的同义词。一想到芬兰,就会想到刺骨的寒冷和漫长的黑夜。即使到了早晨,天空依旧昏暗,到了下午阳光普照大地,不过太阳很快就会落山,这样的冬天过后,是比这更深沉的冬天。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我经常盯着看不到一丝光线的飘雪的黑暗天空。

如果小时候去的话,起码语言会学得快一些,但都已经十七岁了,连句芬兰语都不会,在学校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我的情绪很容易受天气影响,语言水平也提高得很慢,坐在陌生的教室里,我经常强忍着快要流出的眼泪。那时的你帮了我很多,你坐到我旁边,努力帮我解决语言上的问题。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

如果你装作不认识我,只是按学校的要求帮助我的话,你会清闲很多,不过,你却向我积极地伸出了援手。给我翻译我不理解的话,把作业和通知事项用韩语记录下来递给我,你甚至还帮了我们家很多。如果马桶坏了,你会叫来水管工。我的父母不懂芬兰语,每当遇到困难,你总会帮我们联系能提供帮助的人。

你们家比我们早来芬兰十年,我记得你父母芬兰语说得也不太熟练。你经常陪他们一起去医院、商场,帮他们和房东沟通。我们都是家里的老大,都有一个相差六岁的弟弟。我和父母的关系水火不容,而你却不同,你和家人看起来十分亲密,每次感受到你和我的那种差异时,我都十分心痛。

我想,成年之前是根部成长的时期。生长在什么样的土地上,当时的气候如何,都决定了根部的生长情况。如果土壤贫瘠,养分不足,无论种子再怎么努力,根系都不会粗壮。如果根部细弱的话,茎也会相应地变小变弱,这是它们的生存之道。只要过了那一时期,不管怎么努力,根部都不会再生长。即使是一阵微风,也会让它摇摆不定,难以支撑,总有种要被连根拔起的感觉。

“芬兰不是只有冬天。”

你对一直抱怨芬兰天气的我说道。到了七月,芬兰迎来春天。我们经常去我们村子附近的湖边玩。湖很大,沿着湖边走一段路,可以看到深林的入口。坐在和村子相邻的湖边,可以看到大湖被黑色的树林环绕着。即使到了最暖和的七月,湖边吹起风来,也会冷得让人抱紧胳膊。

我坐在铺着毛巾的地上看书,你穿着绿色的比基尼跳入湖里游泳。很多时候,除了你扑通扑通游泳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四周静悄悄的,湖水和树林似乎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我不会游泳,也怕冷,所以只把脚泡在湖里,湖水很凉,连泡脚我都撑不了多久,在如此冰冷的湖水里你游了很久。从湖里出来,你用毛巾裹住身体,哆嗦着望向湖的另一边。

看着这样的你,我理解了为什么感觉和你相处很舒服,你又为什么会向我敞开心扉。我想抱一抱裹着毛巾蜷缩着身体的你。如果能用我的体温温暖一下你就好了,我想感受一下刚从水里出来的你身体有多冷。

我们肩并肩坐着,戴着耳机一起听盒式磁带。你一直在听你一九九六年初离开韩国之前的韩国歌谣,你还不了解“H.O.T”“水晶男孩”“S.E.S”“Fin.K.L”和“g.o.d”这些组合。我在韩国上学时,在学校的电脑室了解到了一些网络知识,而你家当时还没有电脑,你经常问我网络是什么。当时那里还没有形成韩国人交流社区,你无法接触到韩国文化,所以你不太了解韩国的大众文化,徐太志回归歌坛的消息你还是通过我了解到的。

你没有“徐太志和孩子们”的第二张专辑。当我问为什么没有那张专辑的磁带时,你说:“来芬兰后,听了太多次,磁带都听坏了,没法再听了。”为了向你示好,我把我买的那张专辑磁带送给了你。我们坐在湖边,把那张专辑的A面和B面都跟着唱了一遍。你问我关于韩国的各种事情,喜欢听我讲故事。

一天,我们一起听“徐太志和孩子们”的第四张专辑时,你对我说了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说什么不敬的话一样。你说虽然很喜欢徐太志,但每次听到“You must come back home”(你一定得回家)这句歌词时,心情便异常沉重。你说这话时一直环顾四周,虽然那个村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了解徐太志的音乐,你却像担心徐太志的粉丝们听到一样。因为不懂事、叛逆而离家出走的孩子能有几个?你说听着那首歌时,感觉歌曲中并未表达出孩子们离家出走的缘由,所以心情不是很好。

“对一些孩子来说,家如同地狱。有些孩子回家的话真的会死。这首歌却让那些孩子无条件回家!听着就感觉很不舒服。”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记得当时新闻上报道过一段段佳话,说听了徐太志的《回家》后,很多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最终回家了,所以我想你的解读未免太极端了。不过,和你分开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是啊,对一些人来说,家并非安全的家园,而是只有逃离才能生存下去的暴力空间,谁都没有权利让他们一定得回家。

在芬兰迎来第二个冬天的时候,我们家正为我们的“回家”而苦恼。偶尔听到父母的谈话,得知父亲的生意做得不顺利,也许不久后我们全家都要搬回韩国,听到这一消息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有信心可以跟上韩国的课业,也不知道能否继续生活在连当地的话都说不明白的芬兰。对于束手无策的父母,我很生气。因为知道父母也很辛苦,所以我尽量不表露自己的情绪,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而那时的你却打算回韩国上大学,我似乎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对韩国持有如此积极看法的人。谈到韩国的暖炕和四季,在街上吃的炒年糕和鲫鱼饼,你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韩国是最棒的,我要离开这个黑暗的芬兰,再次感受一下韩国的炎炎夏日。”在一个一连几天都不怎么出太阳、阴雨连绵的严冬的白天,你泪流满面地说道。你说,在你的人生中,梦想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你说,你的梦想没有得到尊重,家人对你的期待太高了。你还说,虽然不想在这阴暗寒冷的芬兰乡村一直担任家人的翻译和帮手,但产生这种想法本身都会让你产生一种罪恶感。

你的爸爸是个善良温和的人。一天,当你不在场时,他对我说,如果你想回韩国,他会尊重你的意愿,努力做你坚实的后盾。还说,如果我也回韩国,拜托我做你的家人,给你鼓励。他说不希望你回韩国去面临残酷的竞争,你们一家之所以努力来芬兰,就是希望你和你弟弟能过上更自由的生活。现在想来,你爸爸的真心你当时应该也感受到了。

漫长的冬天结束后,你决定在芬兰上大学。你告诉我,你要去赫尔辛基,一个比这里更偏南的地方,那里气候也更好。你开始说服我一起去赫尔辛基,你爸爸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我考虑良久。

我不忍心告诉你,我爸爸的生意失败了,我们家就要被迫返回韩国。如果我的芬兰语水平不能奇迹般地提高,语言的障碍就很难克服。永久性地移动人生的根基,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但这些我不能向你坦白。如果对你实话实说,我会无地自容,很伤自尊,于是我撒谎了,说我在韩国有很多珍贵的朋友,所以很想回韩国。

你红着脸问那些珍贵的人是谁,我编出一些人来,就好像你只是多个朋友中的一个。明知这样会伤害到你,我依然那么做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想告诉你真相,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智好,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东到西,你是这个地球上我唯一的朋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韩国过得并不开心,因为那样的我太寒酸了,我不想让你知道。

诚实似乎也只是内心强大的人才有的态度。如果我是个坚强的人,我肯定会直视你的眼睛,对你说:智好,你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深爱的朋友。你从不评价我,和你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完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赫尔辛基,但我们一家就要被迫回国了,我没有信心独自留在这个国家,处理好所有事情。在这里生活了近两年,但依然感觉格格不入。失去你,我很痛苦。因为我的无能和软弱,我无法在这里独自立足,对于这样的自己,我很讨厌,也感觉十分羞愧。

但是我没有这么解释,而是装腔作势地说,韩国比这里好多了,那里有很多朋友可以取代你。又是一个冬天,在那年初冬的某一天,我们全家决定回韩国了。虽然非常迷茫,也很烦闷,但我想当时那是我唯一的出路。对生性怯懦、容易焦虑的我来说,拒绝变化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智好,回到韩国后,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这样生活着。每次在做重大选择时,我都会选择伤害少、危险小的那条路,但那条路总和我的心愿背道而驰。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后来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了。

离开芬兰两个月前,为了庆祝毕业,我们全班去近郊的湖边进行集体旅行。我们在木屋里放下行李,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聊天。有的同学去洗桑拿,洗完后跳到冰冷的湖水里游泳。游完后再回到桑拿房,然后再去湖里游泳,如此反复。虽然是初冬,不过那天天气比较暖和,不是很冷。

你单独叫上我,说出去散会儿步。太阳还挂在天上,风也不大,感觉很适合散步。我们背对着小屋,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然后进入大湖旁边的树林。虽然没有路,不过因为有足迹,所以我们没有考虑太多就进去了。我们想肯定不会迷路,因为路很简单。天上洋洋洒洒飘着小雪花,感觉马上就要停了。你说你着急上厕所,要去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让我在树下等一会儿。我现在依然记得,那个树林的树木十分高大,树木的叶子遮住了天空,即使在白天,树林依然十分幽暗。

我站在那里等你。

但你一直没有回来。

我担心你找不到这里,起初我很害怕。后来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找不到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在原地等。也就是说,如果贸然行动,可能会错过彼此。我耐着性子,努力按那句话行事,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我想象着你可能失足摔倒了,当这种想象变成一种确信时,树林里越来越暗,只能勉强确认树的形状。进来时那么确定,到了回去时,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本以为只要往湖的方向走就行,但是天色太暗,分不清方向,不能确定方向是否准确。

智好,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喊声,我向着那个声音奔去,那里是树林的尽头。在喊我名字的同学中我看到了你。与看到我后放下心来的其他同学不同,你看起来很生气。你说你上完厕所后去我所在的地方,但没看到我。你说我违背了和你的约定,先离开了树林,可你还是很担心我,所以回到木屋,和其他同学一起来找我。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你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眼睛里泪流不止。你的表情分明在说我的谎言是行不通的。我知道你受伤了,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怎么说做过呢?我一直重复“我一直在原地等你”,而你并不相信。

我始终相信你。我不相信你会把我丢在那里,率先离开。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中对那天的事情产生了怀疑。为什么那时的我并未怀疑是你丢下我独自走开了呢?不像你马上怀疑我那样。

也许一切都是树林的错。太阳下山了,树林里一片混乱,分不清方向,我们只是错过了彼此。至今我依然很好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后,我们经常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有时用Skype。现在我们联系少了,只在彼此生日时在“脸书”上互送祝福。如果再次见到你,我可能会想起那天,不过,我不会问你那天的事情,我只会对你实话实说,告诉你,当时在芬兰你对我有着怎样的意义,还有我不得不离开芬兰时的心情,就像一份拖了很久的作业。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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