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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散步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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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珠第一次去教堂是在大三的时候。当时她家附近有一个小教堂,一个星期天晚上,出于好奇,她走进教堂,参加了弥撒。在弥撒的过程中,海珠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之后她在学习班学了六个月教理,复活节那天,接受了洗礼。海珠的洗礼名是安吉拉,直到大学毕业,她一直参加周日弥撒。 海珠的家人不能理解她,一个学识丰富的孩子怎么会信奉宗教,指责她是在浪费时间。家人劝她,有时间去那种地方,还不如去运动或读书,做些对自己有实际帮助的事情。每当听到这些话,海珠都会心中窃喜,她认为至少在信仰方面父母干涉不了她。从小她就很少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过重大决定,上了父母让她上的补习班,读了父母让她读的书,父母认为女孩子应该当个老师,于是按照父母的意愿考了师范院校。今后的事情也显而易见,她会嫁给一个工作稳定的男人,大概会生两个孩子,因为这也是父母制订的计划。 不过,自从她有了信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父母干涉不了,坐在安静的圣殿里,她领悟到自己也是一个有内心的独立存在,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获得自由。也是在那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心如竹篮一样,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自己空虚的内心。无论舀多少水装入其中,竹篮般的内心都存不住一点儿水。接受上帝……体验上帝之爱,就如同不再往竹篮里装水,而是把竹篮扔进深水里。这是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宝贵体验。这无法解释,也无法描述。至少对海珠来说,信仰是她最不想与人分享的私人领域。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海珠想,爱要想持续下去,就需要变化。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起初的热情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对上帝的爱也是如此。她在学习班学习教理,接受洗礼,后来一直坚持去教堂做礼拜。起初几年,她一直热情满满,而如今的她,热情已逐渐降温。小学教师的工作让她身心俱疲,虽然形式上一直参加周日弥撒,但从某个瞬间开始,她就再也找不到以往的感觉了。 海珠的丈夫在一个天主教家庭长大,虽然他接受了洗礼,但并不相信上帝。两人在教堂举行婚礼,刚满周岁的女儿侑莉也接受了幼儿洗礼,但他们并不去教堂。当被问及宗教问题时,海珠经常回答:“接受了天主教洗礼,但不去教堂。”不过,她的信仰并未消失,她仍相信上帝,只是她的那种信仰无法用语言来说明。 可以用语言说明的信仰真实存在吗?自从和丈夫离婚,与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开始两人生活后,她又开始在心里和她的神对话,因为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内心世界。 她们新搬的房子前面就有一座教堂,从家到教堂的院子走路用不到三分钟。她和女儿一起在小区散步时,经常去教堂的前院走走,院子里摆着小花坛和卢尔德圣母像。侑莉环顾教堂的院子,向海珠询问和教堂有关的各种问题,还模仿信徒在圣母像前合手祈祷。当被问到她祈祷了什么时,侑莉只是回答:“这是秘密。” “我也想去教堂。”侑莉说。 “为什么?” “就是想去。” 侑莉是一个想做什么就会付诸行动的孩子。时隔十年,海珠带着侑莉参加了弥撒。当时教堂正在招募儿童初领圣体[信奉天主教的孩童第一次领受圣体。弥撒中,神父祝圣后,教徒领食圣饼,被称为领圣体。]学习班学员,侑莉进了这个班。在这里,她背诵祈祷文、学习基础教理知识。侑莉喜欢上那些课,她从不缺席,上课积极,最后考试也考得最好,参加初领圣体仪式时,她还被选为女生代表,在做弥撒时恭读《圣经》。 初领圣体结束后,侑莉说要进入辅祭[天主教仪式中协助主教或神父者。]团,在神父做弥撒时做辅助工作。海珠同意了。不久后,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是辅祭团的家委会负责人。她说侑莉进了辅祭团,作为妈妈的她要参加家委会。虽然不想去,但一想到侑莉,她还是去了。辅祭团的孩子有十个左右,需要根据每个孩子的时间来安排时间表。 离婚后,她不太愿意见人。因为担心与学生家长碰面,她还特意搬到离工作的学校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她只想和亲近的人来往,有时连这都感觉很辛苦。 家委会的成员除了海珠以外,都互相认识。“丈夫不来教堂吗?”当家委会成员这么问时,海珠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如果是平时,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自己离婚了,但那里是教堂,在教堂这个空间里,表明自己是个离婚的单身妈妈,她感觉不太合适。海珠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事实说出来。不管是说谎还是回避,最终受伤的只有侑莉。 “我现在一个人养育侑莉。和孩子爸分开了。” “啊……这样啊。” 看着家委会成员们脸上的难堪表情,海珠反倒感觉安心了,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 侑莉是个自我主张很明确的孩子,如果有想要的,会明确说出来,但不会耍赖。只有在有明确根据的时候,她才提出自己的主张,如果海珠拿出明确的理由反对她的想法,她也会接受。看着经常明确说出自己想法的侑莉,海珠想起“枪打出头鸟”的老话来。她想,人没有必要在每件事上都坦率地表明想法,在明显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发声不是很危险吗?但是,看着理直气壮的侑莉,她又获得了一丝满足感。她认为,这比起压抑自己、独自忍受要好得多。她希望侑莉可以成长为一个可以勇敢发声的人。因为她知道忍耐是一件多么令人腻烦痛苦的事情。 侑莉很有领导力,在学校一直当班长。她聪明、开朗,喜欢受人瞩目。海珠想,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侑莉才要参加教堂的辅祭团。参加弥撒的人,视线都集中在神父和辅祭团身上。也许侑莉只是希望得到这样的关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海珠意识到侑莉有着自己都不具备的信仰。侑莉每天祈祷,并认真地思考与上帝的关系。 上小学五年级时,侑莉说将来想成为神父。在以《我的梦想》为题的作文中,她还这么写道:“如果成为神父,就能更靠近上帝,我想为上帝做工,帮助困难的人。”为什么小孩会寻找上帝呢?只有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真挚的想法呢?无论怎么想,海珠都无法理解。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没能成为她的靠山,所以她才需要上帝呢?侑莉是个成熟懂事的孩子,她从不向海珠倾诉自己的辛苦。当海珠说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情,很对不起你时,记得当时只有十一岁的侑莉说:“不要考虑我,妈妈只考虑自己就好。”这是那个年龄的孩子可以说出的话吗? 一天,家委会的泰宇妈打来电话。她说,侑莉和辅祭团的男孩子们吵得很凶,让她很担心。泰宇说自己没吵架,看到侑莉和男孩子们吵架后,回家告诉了自己的妈妈。据说,他们是在教堂前的小巷里吵的架,当时身边没有大人。听完,海珠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等侑莉从补习班回来后,她让侑莉坐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吵了一架。” 侑莉回答时,没有直视海珠的目光。 “说实话,没关系的。” 侑莉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她说,辅祭分大辅祭和小辅祭。大辅祭在弥撒礼仪中负责敲小钟。自己在四年级时一直都是小辅祭,她想着上了五年级就可以做大辅祭了,但后来辅祭团的新成员,一个四年级的男孩做了大辅祭,五年级的自己却继续做小辅祭,她向神父提了意见,但结果并未发生改变。 据说教堂的规定是,女孩子即使上了六年级也不能做大辅祭。因为要马上举行弥撒,所以侑莉忍了下来,继续做小辅祭的工作。弥撒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辅祭团的几个男孩对侑莉说:“你是女孩,不能当大辅祭。”听罢,以侑莉的性子,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是我输了。大人们就是那么定的,不管我怎么说都没用。” 侑莉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孩子进了辅祭团,所以海珠也要经常去教堂。教堂举办聚会时,她要在教堂厨房里收拾蔬菜、洗碗或打扫花坛。教堂似乎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劳动就不能运转的地方,但侑莉喜欢,所以海珠也就没多说什么。 当女人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做各种脏活累活时,男人们却占据了信徒团体的代表位置。虽然她很想集中精神做弥撒,但一想到穿着圣袍分发圣物的志愿者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时,就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愤怒,可是侑莉喜欢……于是抱着这种想法坚持了下来,但现在看到侑莉痛哭的样子,她突然产生了疑问,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周后海珠接到神父的电话,去了一趟教堂。走进教堂一楼四面都是玻璃的面谈室,她和助理神父进行了交谈。助理神父三十五六岁,声音很好听,对老人和孩子们非常尽心,他从未在人前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因为知道这种情感劳动有多辛苦,所以每次看到他,海珠总会感到一丝温暖。 助理神父告诉海珠,侑莉经常和辅祭团的孩子们吵架。 “但是侑莉说得没错。” 说着他咬紧嘴唇。 “直到二〇〇九年,我们堂区的辅祭还只由男孩子来做,听说那时候也有像侑莉一样的孩子,所以产生了矛盾,后来才有了女辅祭。我认为侑莉说得很对,只是现在堂区神父反对,神父认为大辅祭和小辅祭没什么区别,为上帝做工没有大小之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海珠的表情。 “侑莉不也是这个意思嘛!既然没有区别,为什么就不让女孩做大辅祭呢?虽说没有大小之分,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男人在做。侑莉现在才十二岁,因为是女性所以不可以,我担心她会在这里下意识地产生这种认识,我不想让侑莉觉得因为她是女孩子才被排除在外。” “我再跟堂区神父说一下,您先镇静一下。” 不久后,女孩子也能当大辅祭了,看着侑莉跪在大辅祭的位置上,敲着坛子模样的小钟,海珠感到一种苦涩。为了坐到那个位置,侑莉受到了太大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她也非常开心,侑莉收获了抵抗不公最终获胜的经验。 那件事之后,侑莉在教堂里说了些让人不舒服的话,又和辅祭团的孩子们吵架了。她公开表示,自己以后要去神学院学习,然后当神父,“因为是女性所以不能当神父”的规定应该消失。“好好安抚一下侑莉吧。”家委会成员这样建议道,海珠点了点头,但她很想说侑莉没有任何问题。 小学毕业后,侑莉退出辅祭团,没过多久就不再去教堂了。“总有一天我会再去,但是需要些思考的时间。”侑莉这样说道。 那时,侑莉和海珠领养了一只小狗,并给它取名为“多乌”。侑莉非常疼爱多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它。时间流逝,侑莉上了高中,海珠和侑莉依然每天傍晚带狗狗散步。某天在散步的路上,侑莉悄悄向海珠坦言:“以后想从事帮助动物的工作。” “我想知道多乌为什么爱我。”侑莉说。 “爱没有理由。” “现在一想到上帝……就会想到凝视我的多乌。” “你的想法可真特别啊。” 海珠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但她还是很吃惊。不再去教堂以后,侑莉就再也没有提过上帝。 “我从未想过爱和上帝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侑莉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抓住绳子跟着多乌小跑起来。 怀上侑莉时,海珠希望孩子可以拥有自己的梦想,不希望她像自己那样为了满足父母的欲望而失去追求梦想的自由。侑莉梦想成为一名神父,这个梦想现在已经成为过去。虽然小时候的梦想会发生改变,但因他人而非本人的意愿而放弃梦想的话,意义是不同的。海珠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 侑莉继续向前跑,没有放慢速度。看着渐行渐远的侑莉,海珠也加快了脚步。现在是海珠跟着侑莉奔跑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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