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薪休假

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1

贤珠说那个房间是美莉的。就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房间里挂着一幅美莉的画,画被装裱了起来。画的是贤珠和贤珠的小猫——“猫头鹰”。再次看到这幅画之前,美莉已经不记得自己还画过这样一幅画了。

看着这幅画,美莉想起当时作画的情景。那时贤珠租的房子位于一个山坡上,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路灯。一到休息日,她就会去贤珠家大睡一觉。她睡觉时,似乎可以感受到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的猫头鹰的触感和猫头鹰柔软的脚掌散发出的温馨香气。

在入境韩国后被隔离的十五天里,美莉开始胡思乱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三天时,她每天晚上都会大哭一场。为了不再胡思乱想,美莉重新看了一遍十年前看过的美国情景喜剧《老友记》,可是依然无法冷静下来,于是她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贤珠是如何熬过这种孤独的呢?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美莉想起了贤珠。

在美莉隔离结束的那天,贤珠开着一辆黑色伊兰特来接美莉回自己家。六个月前她们重新联系上了,两人已有三年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时,贤珠还是短发,身体瘦削,没见的这些日子,她脸上长肉了,浓密的头发留长了,绑成马尾,眼角也有了细纹。可能因为视力变差了,她戴上了眼镜。

三年前她们大吵了一架,虽然之前也没少吵架,但那次争吵与以往不同。此后,贤珠就再没有联系美莉,美莉也像报复似的就当贤珠不存在。那段时间里,美莉真心十分讨厌贤珠。

一天,一起住的一个姐姐说了这样的话:

“夫妻吵架时,每次率先道歉的人会先死。”

听到这句话,美莉想起了每次吵架后几乎都会首先道歉的贤珠。“美莉,对不起,我们和好吧。”美莉想,先死的人不应该是贤珠,而应该是自己。想着想着她进入了梦乡,那天贤珠出现在她梦里。梦中,在漆黑寒冷的夜晚,贤珠穿着拖鞋坐在长椅上,脚上没有穿袜子。

梦醒后睁开眼,美莉发现自己已经结束飞行任务,正躺在菲律宾马尼拉的一家酒店里暂时歇脚。美莉拿了一张摆在酒店大厅的免费明信片,写上“对不起,想你了”,寄给了贤珠。没过多久,贤珠用Skype打来了视频电话。贤珠说:“没想到你会马上接,现在韩国是凌晨三点。”那天美莉和贤珠聊了很久。

贤珠说,在收到明信片的前几天,与病魔抗争了一年的猫头鹰走了。贤珠平静地讲述了带着猫头鹰去医院治疗的事情,以及艰难地喂药的事情。她说:“都哭了很多次了,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会没事,没想到依然很痛苦。我们相信一切都理所当然,似乎永远存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美莉说几个月内会有休假,到时候在韩国见一面。说这些话时,她还不知道迪拜机场不久后就会封锁,不会想到同事们会被劝退,自己也在不安地等了一段时间后,最终回到韩国等消息。在此期间,贤珠在首尔近郊的一个小村庄买了套住宅,搬到了那里。美莉说暂时要在韩国生活时,贤珠让她来自己家,说给美莉准备好了房间。

美莉非常感激贤珠的提议,但她并未欣然答应。就在这时,以前一起工作的姐姐正好联系她,说自己在光州市开了个餐厅,在韩国期间,如果想打工,可以来光州,并让她在八月的第一周之前给她回复。七月的第三周,美莉隔离结束。在隔离期间,她苦恼了很久,最终联系了贤珠,隔离结束后直接去了贤珠的家,她最想做的还是和贤珠好好聊聊。

美莉到了贤珠家,收拾完行李,睡了一会儿午觉,起来一看已经是五点了。她感觉有些口渴,走到外面,只见贤珠站在厨房里淘米。

“睡得好吗?饿了吧?”

“嗯,肚子饿了,口也渴了……水在哪里?”

“水在冰箱里,你想喝什么随便拿。”

贤珠倒了杯清凉的大麦茶递给美莉。

“杯子在这里,盘子在那边,汤锅和平底锅在下面,拉面和罐头在冰箱旁边的收纳柜里,饼干和茶也在那里。”

贤珠一边打开收纳柜的门一边说明。

“今天晚饭我来做,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好,那我来洗碗。”

贤珠拿出铁锅做了豆芽饭,放上陈年泡菜煮了个清国酱,然后做了吃豆芽饭时配的调味酱,又炒了个土豆,还烤了青花鱼,最后洗了洗生菜、苏子叶和菜椒。

“是黄豆芽饭啊。”

“嗯,调味酱在这里。”

贤珠看起来有点儿紧张,把小菜放在美莉那边,却不敢直视美莉。

“真是好几年没吃了,我们之前不是经常吃‘韩锅’家的盒饭嘛,豆芽饭盒饭。”

美莉说。

“是啊。吃完一小时后肚子就饿了。”

“对。”

两人都吃了两碗米饭,然后往粘有锅巴的饭锅里倒入热水,又喝了锅巴汤。美莉聊起自己被隔离时的事情和在迪拜的故事,贤珠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听美莉讲话。

“现在一个人生活怎么样?工作也在家做,不闷吗?”

美莉问道。

“正在适应。”

“不孤独吗?”

“有点儿……不过这点儿孤独还是能承受的。”

察觉到贤珠对自己的提问感到不舒服,美莉辩解似的说道:

“我从未一个人生活过,以后我可能也要一个人住,所以才问的,没有其他意思。”

“我知道。”

贤珠望着美莉,莞尔一笑。

“创作还顺利吗?”

美莉问道。

“每天都一样,最近不能经常出门……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创作不太顺利,这么说可能是借口。”

“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感觉你变自由了,所以很开心。我觉得你现在做得很好。”

“谢谢,我也有同感。”

贤珠的回答让美莉大为惊讶,又十分安心。如果换作以前的贤珠,肯定会说“不”“并非如此”“太糟糕了”。如果是在更早,她会说“这什么都不是”,她经常这样轻视自己的作品。贤珠每次这么说时都会触动美莉敏锐的神经,因为这并非谦虚之词,贤珠的确这么认为。她从不相信理由明确的好评,只听那些最残忍、最残酷的恶意评价,好像那才是真相一样。她似乎并不知道她的这种态度会伤害到爱自己的人。

“是啊,你能这样认可自己,我也很开心。”

听到美莉的话,贤珠轻轻点头,说道:

“我在努力。”

2

在贤珠家的第二天,雨停了,温暖的阳光透过客厅的大窗户洒下来。窗外,不远处有座小山,院子里立着一棵树。窗玻璃上雨迹斑斑。

“猫头鹰在那里。”

贤珠指着窗外说道。

“哪里?”

“看到那边的树了吧?”

“院子里的那棵?”

“对,是那棵。要不要出去看看?”

美莉跟着贤珠来到院子里。贤珠蹲在长着绿色小果实的树前,用手轻轻抚摸泥土,下面埋着猫头鹰。

猫头鹰是只温和的小猫。美莉一进贤珠家,它就会咚咚咚地跑过来,头部抵住她的腿,用前脚轻拍地板,让她摸自己的头。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它好像认出了美莉,睡觉时会露出自己的小肚皮。

贤珠和猫头鹰一起生活了十四年。贤珠从未想过要养动物,在小寒那天,天气冷到手指都要冻掉了,一只小猫跟着贤珠进了家门,并住下不走了。因为它长得像只小猫头鹰,所以美莉给它取名“猫头鹰”,贤珠也跟着叫这个名字。自从父母到南海郡的一个村庄务农后,猫头鹰实际上是贤珠唯一的亲人。

“好热,我们进去吧。”

贤珠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要不要看我最近的作品?昨天好像没给你看工作室。”

“可以看吗?”

“当然啦,我去洗个手,你先进去。”

美莉一时有些惊讶,然后朝玄关旁边的工作室走去。在画作完成之前,除了画廊的人,贤珠从不向外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美莉也不例外。

那是贤珠读美术史硕士时发生的事情。那天,美莉去贤珠家玩时,发现洗衣机上放着一张白布,她没有多想就掀开了,发现画布上只画了一半,一眼就能看出是贤珠画的。

“你干什么?”

贤珠一边说,一边用画布盖住了画。

“只是想看看你的画……”

“走开。”

贤珠说道,脸和脖子涨得红通通的。从高中到大学,贤珠一直都给美莉看自己的画,所以美莉很难理解贤珠为何如此惊慌。

“我不能看吗?”

“走开。”

贤珠说道,避开美莉的视线。美莉想,当时自己的脸应该和贤珠的一样红。

当时贤珠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在美术补习班做兼职讲师。首次展会结束后,她的作品开始有了销路,不过贤珠依然在补习班上班。当时,贤珠和美莉都没有想到贤珠会全职画画,因为贤珠和美莉一样现实,不做白日梦,但贤珠走出了自己的路,她找到了适合的画廊,并说服了他们。首届展会上挂出的画作在展会期间几乎全部售罄。

贤珠不向外人公开自己的画作,却提前给男友看。贤珠对美莉说,男友会从客观的角度给出意见,说他对美术了解颇多,看过很多画作,所以值得信赖。当时美莉还不知道,所谓的“值得信赖的批评”其实是在贬低贤珠的优点,有意侮辱她。

美莉当初就对那个男人不太满意。当贤珠和她在一起时,那男人不停地给贤珠打电话问和谁在一起,人在哪里,而且美莉在场时他也经常开玩笑贬低贤珠。这样的时候,美莉很难管理自己的表情。

看着贤珠的画,他带着开玩笑似的轻松语气说道:“这种画不是只有你能画出来吧?这种作品随处可见,或许能马上卖出去,但也仅此而已。”

贤珠辞掉兼职工作成为全职画家时,他经常笑着说:“贤珠,你运气可真好。”

贤珠经常若无其事地把这些讲给美莉听。

那男人还到处散布谣言,说贤珠有疑夫症,对自己很执着,试图控制自己。

随着时间的流逝,美莉才开始理解他为何会编造并散布关于贤珠的虚假传闻。他想说的是:贤珠,你不是什么复杂的人,也不怎么特别,你就像那种女人,不,应该就是那种女人。他抹去贤珠的所有历史,抹去她的个体性,抹去她独有的特性,试图以“纠缠男人的女人”的典型形象来掩盖贤珠的特别之处。被谣言渲染的贤珠不再是个拥有独特之处的人和画家。

一打开工作室的门,颜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光线透过宽大的窗户洒下来,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的,房间非常明亮。丝网印刷机放在角落,旁边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台MacBook笔记本电脑,电脑旁边是台打印机。有几张画布翻过来靠在墙上,工作室中央的画架上放着还未画完的画布。涂了底色,上面只有素描,所以很难想象是幅什么画。

“过来看看已经画完的画吧。”

贤珠把靠在墙上的画布一一翻过来。是有许多孩子登场的系列作品。孩子的年龄从两三岁到十岁左右。画中,孩子们沉浸在不同的游戏里。贤珠走到对面墙边,把一幅最大的翻过来。画中,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在画画,背景中充满了光芒。

贤珠站在作品旁边,紧张地交叉双手望着美莉,美莉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孩子。

美莉喜欢蜡笔的味道,她喜欢用蜡笔在画纸上画画时的柔和感觉。铅笔的石墨味儿和木头味儿她也喜欢,在调色板上整齐地挤出水彩颜料时的感觉也很棒。在调色板上拿着画笔混合颜色、用铅笔画素描的满足感让她开心。美术补习班的寂静可以让她安下心来,忘记外界,完全专注于绘画的瞬间。画画时,就像在下雨打雷的日子里来到一个小而安全的避风港。美莉画画很有天赋,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事实。意识到自己能力的那一刻心情非常棒。

美莉从小参加了各种比赛,比如消防海报制作比赛、植树海报制作比赛、“六二五”纪念海报制作比赛、科学想象美术比赛和消防车美术比赛等,在这些比赛中,她总能获得第一名,登上领奖台领取校长颁发的奖状。老师亲切地称赞她“美莉你怎么画得这么好”的声音,以及同班同学说“看看美莉的画”的感叹声,都让她开心极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称赞,美莉都没有忘记,而是牢牢记在心里,因为她总想确认,在这个世上自己并非无用的存在。她想,是啊,我是为了画画而出生的孩子,我要画画,我会画得更好,我会成为画家。如果成为非常有名的画家,大家都会为我感到骄傲,也会给予我更多关爱。

至少在绘画方面,父母似乎也认可美莉。参加全国大赛获奖时,美莉只有在那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是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价值的人。

高中二年级时,在美术补习班美莉第一次见到贤珠。虽然两人学校不同,但乘坐同一补习班的面包车,认识后很快成了朋友。后来,两人又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从十八岁相识到二十五岁,两人形影不离,甚至被周围的人称为“一对”。

美莉无法从正在画画的孩子身上移开视线。贤珠笔下自己幼年的样子,美莉看了很久很久。贤珠似乎在用那幅画和美莉说话。

贤珠的画中总能看到贤珠这个人,她觉得除了贤珠之外,其他人不会这样画。用绘画作品让人产生这种想法并不容易,贤珠本人比谁都清楚。美莉忆起自己焦急地坐在空画布前的时光,她无法克服那种焦虑和迷茫。

大学二年级快要结束时,美莉放弃了画画,当时她在准备期末作品。她集中精力画了很久,蓦然望向窗外,太阳下山了,高架桥上车流不息,散热器上冒着热气,从走廊上传来男孩们拖着鞋子边走边笑的声音。美莉感觉到那是最后一刻了,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状态,也不想再勉强自己。决定放弃后,她好像从长期束缚自己的链子中解脱出来了。

此后,美莉继续画画。因为要毕业所以画,因为要在美术补习班打工所以才画。无聊的时候会在素描簿上画几张素描。成为乘务员后,她把美术当作爱好继续画画。就这样,美莉才能把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事情留在身边。

这一切都始于五岁那年第一次被送到补习班学习美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认为美术是孤独不安的童年里得到认可和证明自我的工具。看着这幅画,美莉想起了小时候。在她很小的时候,画画就是她与世界愉快相处的方式。与大人们不同,画欢迎美莉,并拥抱她。画画时,美莉可以忘掉所有事情,全身心投入。画画让美莉活了下来。这一事实她已遗忘许久,站在贤珠的作品前她这么想着。

3

三年前,母亲去世时,美莉只参加了葬礼,葬礼结束后便马上回了迪拜。她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件事,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一时没有把母亲的事情告诉贤珠。大概两个月后,美莉向贤珠随口提了句母亲去世的消息,贤珠非常无奈地说,实在无法理解美莉的态度,为什么隔了那么久都没告诉自己,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把这事说出来,这些实在令她无法理解。

贤珠还评价说:“你一年只去疗养院看望母亲一次,简直太残忍了。再怎么说她也是生你养你的人,怎么不考虑自己得到了什么,只拣不好的记忆去判断自己的母亲,你这么做太不成熟了。”看到贤珠态度如此冷漠,美莉也禁不住想要攻击贤珠,于是她抨击了贤珠的男友,以及贤珠没有自信的工作态度。就像美莉了解贤珠一样,贤珠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美莉的弱点,争吵可能会进一步升级,但贤珠没有再说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好,离开吧!从我的人生中消失吧。当时,美莉真心这么想过。对于和贤珠的亲密关系,她感到厌烦,她不想忍受别人的随意触犯,即使那人是贤珠。此后,一切都变得非常糟糕。有时她会无意识或有意识地伤害到一起生活的同事。即使飞到外地,她也只待在酒店里,不怎么出门。以前很多事情可以一笑而过,但现在内心深处总是会很在意。和相恋两年的恋人也分手了。看到周围的人痛苦悲伤的样子,她无法产生共鸣,反而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副样子时,美莉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脱离了正确的轨道。

美莉总是逃避自己的问题,这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她逃离自己的愤怒、不安和悲伤,尽量不回顾过往。她把注意力放到工作上,同事说她像个工作狂,其实只说对了一部分。她有时是喜欢工作,但很多时候不工作的话她会感到十分空虚,产生莫名的不安。和贤珠吵架后,她无法集中精力,经常做噩梦,感觉胸口堵得厉害,就像有人在胸口插了一把冰冷的尖刀,她经常感觉头晕目眩、眼睛疼。她拼命地逃走,走到尽头却发现还要面对无法逾越的高墙。

上五年级时,美莉的父亲去世。父亲在她出生那年就开始与病魔做斗争。

“我说过,那个丫头就是个煞星,为什么生下来惹祸。”

在父亲的葬礼上,美莉偶然听到奶奶对母亲这么说。母亲一言不发,像个罪人一样低着头。母亲在提到自己的艰辛时总是这么开始:自从生下美莉,我就没有交过好运;这孩子百天时,丈夫生病,家道中落,这些都是从生下美莉开始的。

小时候,为了不被抛弃,美莉曾努力讨好他人。不过,到了青少年时期,她开始紧闭心门。放学后,直接去美术补习班,尽可能在那里拖延时间,最后才不得不回家。后来她长大成人,母亲开始生病,她尽最大努力不去评断母亲的生活。母亲从十三岁开始给别人家做保姆,在此期间遭了多少罪,她早有耳闻。母亲出生在一个连生七个女儿,最后才生了儿子的大家庭里,排行老五。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的母亲,简直就是被买卖的牛马。想到母亲的这种处境,她经常心痛得泪流满面。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这是一句具有魔力的句子。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孩子绝对不会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心里积了多少委屈。母亲坚信自己绝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吃饭时,放学回家后,醒来时,美莉总能感觉到母亲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谁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啊。”有时母亲会笑着说这么一句,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亲切。

买完东西从超市回家的路上,美莉出神地望着开车的贤珠。贤珠开车时经常戴一副蜻蜓模样的褐色墨镜。看着贤珠时,美莉想起那个时候贤珠开车送自己去疗养院看望母亲。贤珠每年开车送美莉去一次疗养院,距离首尔往返六小时的车程。

人们说,阿尔茨海默病中期的美莉母亲,在疗养院里找到了因过往痛苦的回忆而无法得到的平和,但美莉的访问总让母亲失控。当她走进母亲所在的四人间病房时,母亲一看到她就咬牙切齿,对她说各种恶毒的话。美莉第一次去疗养院时,母亲恶狠狠地诅咒她,还向地板吐唾沫。

母亲没有生病时,会把对美莉的敌意伪装得极其细致。虽然是一种异常执拗的折磨,但是母亲对美莉表现得十分亲切,甚至不会让人发觉。但在她失去社会性自我,无法控制意识后,就不再对美莉隐藏这种情绪。母亲对美莉的厌恶是如此纯粹,在美莉看来,这反倒是一种自由。

看到美莉时,母亲每次都恶言相向,无法控制情绪,变得痛苦不堪。就这样,美莉看一眼母亲,然后在休息室拖延一会儿时间,之后再去找贤珠。美莉并没有把这一情况如实告诉贤珠。

回到家后,两人换上舒适的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罐装啤酒。电视上正播放轻松的脱口秀节目,即使看到有趣搞笑的内容,贤珠的表情依然十分镇定。贤珠在别人笑的时候不怎么笑,却在莫名其妙的点上大笑不止,美莉喜欢这样的贤珠。就在短短半年前,她还非常讨厌贤珠,不想再见到她,但看到贤珠就像从前那样坐在自己身旁,她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两人在一起待了三天,她明显体会到过去三年所留下的空白。

美莉躺在沙发上,贤珠拿着褥子躺在沙发旁的地板上,然后用T恤擦了擦眼镜片。

“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美莉问道。

“大概一年前吧。”

“你视力不是一直不错吗?”

“不知道,现在不戴眼镜就看不清,可能因为总是哭吧。”

说完,贤珠若无其事地摘下眼镜放在地板上,躺下枕在抱枕上。

“最近也经常哭吗?”

贤珠没有马上回答,她闭着眼睛,然后突然睁开眼睛看着美莉。这时传来了壁挂式空调咯吱咯吱的转动声,贤珠犹豫片刻,小声道:

“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

贤珠怔怔地看着美莉,依然是一副不能确定两人是否和好了的表情。贤珠突然说出的一句话,让美莉内心起了涟漪。时隔两年半,两人用Skype通话时,互相道歉,聊了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但对于三年前的争吵,两人只字未提,因为她们担心如果重新提起,最终又会造成伤害。

“当时那些话不是真心的,我故意想伤害你才那么说的。”

美莉说。

“我知道,人在很累的时候难免会那样。”

“是啊。”

“我似乎总是在你累的时候让你更辛苦。”

贤珠没有直视美莉的目光。

“哪有的事儿。”

话虽这么说,但美莉心里暗暗同意贤珠的话。

上大二的时候,美莉向贤珠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以及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对贤珠她敞开了心扉。

“哪个妈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呢!”

贤珠说道,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的故事。美莉哑口无言,笑着试图挽回自己的话,装作刚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看着美莉的反应,贤珠接着说:

“你怎么知道妈妈的真心。也许你们只是性格不合,也许是你妈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心意。美莉,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你说得对。”

说完,美莉不再吱声。世人也和贤珠一样,他们的合唱让美莉变成一个敏感的人。美莉努力从母亲的语气、表情、动作中,寻找“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孩子”这一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就像一只在主人餐桌下等着捡吃碎末的小狗一样努力。如果找到母亲爱自己的小小证据,她就抓住那个微小的东西,赋予极大的意义。哪怕是通过这种方式,她也要让自己归属于那个信任共同体,她不想成为一个连人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母爱都没有得到的人。这种态度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她成了一个对别人的语气和表情都非常敏感的人。

遇到贤珠后,美莉才明白爱是种很明确的事实。爱并非一种需要努力找出证据的痛苦劳动,不是一种走进某人的内心深处,在黑暗中瑟瑟爬行的探索,也不是一种只有证明了自身价值才能艰难得到的补偿。爱是自然的、温柔的。是贤珠教会了她这些。和贤珠在一起时,美莉感到十分有安全感。贤珠认为美莉只要在自己身边就够了,从不要求其他。

贤珠不理解美莉的痛苦,这并非她的错。超越自己的经验,想象别人的生活,这对每个人来说都非易事。最重要的是,贤珠真心相信美莉是个值得无条件被爱的人,因此,她不相信美莉的话,甚至感觉那些话让她不舒服。

在理解贤珠的同时,美莉也有碰壁的感觉。为什么自己希望贤珠能完全理解自己呢?为什么如此想得到贤珠的理解呢?所以当美莉再次提起这件事时,贤珠只是将此视为小孩子在发牢骚。因此,在某个瞬间,美莉放弃了让贤珠理解自己某一部分的想法。也许世界上最难得到的认可,是希望别人对自己痛苦的认可吧。

因此,在母亲去世这件事上,她不应该要求贤珠理解自己的复杂感情。即使知道这一点,美莉还是对贤珠充满期待。对他人充满期待,然后再次受伤,再次生自己的气。于是,她想通过逃离贤珠来惩罚自己,但在意识里认为是贤珠抛弃了自己。即使她内心明明知道,并非贤珠抛弃了自己,而是自己逃离了贤珠。

看着睡在一旁的贤珠,美莉久久不能入睡。

4

贤珠还没起床。美莉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最后站了起来。她接了一桶水,倒入洗涤剂,搅拌好,拿着海绵和玻璃刮走出房门。然后她拿来一旁的折叠式钓鱼椅,踩在上面,开始用海绵擦窗户。把用过的海绵放到桶里,桶里的水立马变成暗灰色,最后她用玻璃刮从上往下刮干水分,接着用同样的方法把工作室的窗户也清洁了一遍。透过明净的窗户,美莉静静地欣赏着外面的风景。

要不要去打工,三天后就一定要给答复了。如果决定打工,第二天就要去光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美莉却无法轻易做出决定。

在贤珠家,美莉可以说吃得好睡得香。在迪拜时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那时不用上班,但她一直心绪不宁。在韩国隔离期间,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感到焦虑不安。心中海浪翻涌,海上漂浮的垃圾涌向海边,美莉无力收拾那些垃圾。

对此,贤珠什么都没有问,是去光州,是留在这里,还是有其他对策,失业后有何计划……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忧,哪怕是随口一问。

美莉一度认为贤珠过早过上了退休老人的生活,她还没有去结识更多人,没有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只在原地踏步,美莉认为这是一种倒退。但是,和贤珠一起生活几天后,她发现自己的判断就是一种傲慢。贤珠只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在慢慢前行。和贤珠一起吃饭时,睡觉前躺着聊天时,欣赏贤珠的作品时,美莉逐渐意识到自己对贤珠竟一无所知。不,应该说即使是很久以前,她也对贤珠一无所知。

贤珠让美莉看完工作室后,她画画时就一直开着工作室的门。从工作室传来收音机的声音,那是一个嗓音明朗的主播主持的下午节目,主播在接听听众的电话,进行快速问答环节。从高中开始,贤珠就习惯开着收音机画画。“知道吗?收音机的声音就像光一样,电视台会把声音转换成电波,收音机又把电波变成声音。”她想起贤珠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的脸庞。贤珠只听直播节目。她说喜欢那种虽不在同一空间,却在同一时间跟某人一起的感觉。直到现在,美莉才有些理解这句话了。

美莉坐在沙发上写日记,贤珠工作结束后喊美莉过去。

“要不要过来看看?”

贤珠向美莉招手。

画已完成一半。画中,七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沙滩上玩得正高兴。随着画作的完成,美莉越发被这幅画吸引。贤珠捕捉到的那一瞬间,孩子们被定格在了幸福中。

美莉也有过这样的时间。玩着玩着沙子,太阳很快就落山了,风也变凉了。如果不去在意时间,似乎可以阻止时间的流逝,于是她更加专心地玩耍。等她再次抬起头来,发现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都消失不见了。每当这时,她总会有一种再次跌入分离的世界中的感觉,她开始感到害怕。美莉还记得,那时间很漫长,但同时也只是一瞬间。

“带素描簿了吗?”

贤珠问。美莉的视线一直在那幅画上。不管走到哪里,美莉都喜欢拿着素描簿画这画那,每次等她回到韩国,都会拿给贤珠看。

“忘带了。”

“给你一本吧?”

“嗯,好呀。”

看着贤珠的背影,美莉希望贤珠没有察觉到自己在说谎。

最后一次去疗养院看望母亲时,美莉拿了三张她在母亲年轻时画的画。母亲平时对美莉的画从未说过什么,美莉认为这是母亲认可自己的方式。哪怕通过这种方式,她也想更靠近母亲一些。美莉把画交给疗养师,然后在病房前的走廊里观察母亲的反应。母亲弯着身子坐在床上,一张张地翻看,然后面无表情地把那一张张画横着一下、竖着一下撕碎了,最后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脚。撕碎自己、揉搓自己、脚踩自己的母亲!这就是美莉见到的母亲最后的样子。

决定不爱美莉,这是母亲的自由。虽然不知道个中原因,但母亲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因为母亲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但美莉没有选择。美莉害怕、厌恶母亲,有时甚至希望母亲死去,但她无法选择不爱母亲。这样的人生是自己的吗?美莉无法轻易作答。此后,美莉就不再主动画画。

贤珠递给美莉一本新素描簿、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美莉一边摆弄着素描簿,一边盯着自己抚摸素描簿的手,盯了很久。

贤珠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她穿着一件大大的绿色T恤、一条过膝的黑色半截裤。小腿和胳膊上有许多蚊子叮咬的痕迹。美莉看到现在的贤珠和紧紧背着灰色背包、迈着矫健步伐的小贤珠重叠在了一起。贤珠沉默寡言,但她写的信和纸条总能打动美莉。贤珠向美莉走来,她的那份温暖,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过度的奢侈。因此,美莉有时感觉贤珠不好相处。因为对美莉而言,所谓关系,就是一种每时每刻都从对方的视角来审视自我,彻底隐藏自我的荒芜的劳动。

如果能轻松地接受贤珠的爱,该有多自由、多舒服啊,如果我能做到那样该多好啊。回想起来,现在最终剩下的,只有因这样活着而积攒下的疲劳。因为没有信心拥有真实,所以经常选择即使失去也不会受伤的关系。反正迟早会失望,那就对不真实的人感到失望吧。如果被真正爱的人伤害,支离破碎的自己似乎就无法修复。贤珠是美莉唯一一个冒险选择交往的朋友。“再向我走近一点。”她把这种渴望藏于内心,没有告诉任何人。

橙色的阳光拖着长长的尾巴,照射着院子中央。贤珠扶了扶眼镜,出神地望着窗外,而美莉凝视着贤珠。这时,她突然想起在贤珠以前的家里,她们打开窗户,出神地望着雨水滴落的那年夏天。

一起躺着听《申海澈的幽灵站》[韩国歌手申海澈主持的一档广播节目。]哈哈大笑的记忆;煮了一锅咖喱,连续几天只吃咖喱的记忆;在地暖出现故障的夜晚被冻醒,发现贤珠给自己戴上帽子,围上围巾的记忆;睡懒觉醒来后,发现贤珠出门前做了米饭,煮了一锅汤的记忆……对美莉来说,那个时期是另一个童年。美莉想,就像不能回到孩童时代一样,那一时期也不能重演。虽然以后也会和贤珠见面、来贤珠家,但贤珠的家不会像贤珠说的那样,是自己随时都能回来的地方。美莉认为贤珠也知道这一事实。

“美莉呀。”

贤珠指着客厅的窗户喊道。一只棕色的山鸟从柿子树上飞下,落在院子里。就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贤珠感叹道:

“看看这小家伙,美莉!”

第二天早上,美莉走到院子里,把折叠式钓鱼椅打开,翻开素描簿。远处传来摩托车声、山鸟声和狗叫声。虽然还是大清早,但阳光很热,空气潮湿,身上渗出了汗水。美莉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开始用贤珠给的铅笔画眼前的柿子树。画完柿子树后,她把贤珠也画了上去。画中,贤珠正视前方,一只手触摸着柿子树。“贤珠笑一笑。”拍照时让她微笑的话,贤珠起初会很害羞,但有一瞬间她会露出灿烂的笑容。贤珠的那个笑容,美莉不用看也能画出来。

上一章:你好,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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