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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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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你当时去普卡尔帕,真还不如留在我们家。”圣地亚哥说道。 “对,留在您家要好多了,”安布罗修说道,“不过也很难说,少爷。” 他讲得多么好啊!特里福尔修喊道。广场上响起了稀疏的掌声,几个人举起了胳臂,也有人喊了声“万岁”。在主席台的台阶上,特里福尔修看到人群在笑,那笑声仿佛雨中的大海。手都拍痛了,但他仍然不停地鼓掌。 “第一,是谁命令你在哥伦比亚大使馆门前用鼓掌表示阿普拉万岁的?”鲁多维柯说道,“第二,你的同伙是谁?第三,他们现在在哪里?干脆点,特里尼达·洛佩斯。” “顺便问一下,”圣地亚哥说道,“你那时为什么离开我们家?” “请坐,兰达,我们唱感恩诗时站的时间太长了。”堂费尔民说道,“请坐,堂埃米略。” “我服侍人服侍腻了,”安布罗修说道,“另外,我也想自己去闯一番事业,少爷。”[安布罗修此处显然是说谎,以后数处,他都是向圣地亚哥说谎。] 特里福尔修一会儿高喊“堂埃米略·阿雷瓦洛万岁”,一会儿欢呼“奥德里亚万岁”,还夹杂着几声“阿雷瓦洛——奥德里亚!”。主席台上有人向他示意,低声斥责他,命他不要打断阿雷瓦洛的话,但他不听,仍然带头鼓掌,并且最后一个停下来。 “胸衣卡得我喘不过气来,”参议员兰达说道,“我这个人不能穿礼服。我是个乡下佬,简直是见鬼。” “快招,特里尼达·洛佩斯,”伊波利托说道,“是谁叫你这么干的?你的同伙是谁?他们在哪里?通通说出来。” “我还以为是我爸爸把你辞退的呢。”圣地亚哥说道。 “我明白您为什么不接受奥德里亚的建议做利马的参议员了,费尔民,”阿雷瓦洛说道,“您也不愿意穿胸衣,戴礼帽。” “瞧您想的,”安布罗修说道,“相反,他要求我继续给他开车,可我不想干了。您瞧,我犯了个大错误。” 特里福尔修不时地凑近主席台的栏杆,面朝人群,高举双臂:让我们为埃米略·阿雷瓦洛三呼万岁!接着自己吼了起来:乌拉!让我们为奥德里亚将军三呼万岁!接着他又自己大声吼了起来:乌拉!拉!拉! “议会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堂费尔民说道,“对你们这些地主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上火了,特里尼达·洛佩斯,”伊波利托说道,“我可真的上火了,特里尼达。” “我进参议院是因为总统坚持非让我做奇柯拉约[秘鲁北部省份兰巴耶凯的城市。]的候选人不可。”参议员兰达说道,“不过我现在后悔了,我的奥拉维庄园要顾不上了。唉,这可恨的胸衣。” “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爸去世的?”圣地亚哥说道。 “你别假惺惺的了,当上参议员让你年轻了十岁。”堂费尔民说道,“你还要发什么牢骚?在这样的选举里,任何人都愿意做候选人。” “我是从报上看到的,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想象不出我当时有多难过。您爸爸生前真是个大好人。” 这时广场上沸腾着歌声、人声和万岁声,然而当埃米略·阿雷瓦洛的声音在麦克风前一爆发,就把广场上的噪音压下去了。他的声音从市政厅的房顶上、钟楼上、棕榈树上和凉亭上发出来,传遍了整个广场。特里福尔修甚至给修女院装了扩音器。 “算了吧,兰达竞选才容易呢,候选人就他一个。”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而在我们省里有两个候选人。不开玩笑,为了当选,我花费了十五万索尔。” “你看到了吧,伊波利托上火了,而且干了你,”鲁多维柯说道,“是谁?哪些人?在哪儿?伊波利托可又要上火了,特里尼达。” “奇柯拉约另一个候选人的名单上有阿普拉分子的签名,这怪谁呢?”参议员兰达笑了,“是选举委员会把他的候选资格取消的,不是我。” 小旗子都到哪儿去了?特里福尔修突然说道,两眼露出恐慌的神色。他自己的那面旗子一朵花似的挂在衬衣上。他一把扯下,以一种挑战的神气向人群招展开。有好几面旗子也举了起来,举过了大草帽和许多人为了遮阳自己叠制的纸帽。另外那些小旗呢?难道不知道旗子是干什么用的?怎么不拿出来?别讲话,黑鬼,一切都会顺利的,指挥者说道。特里福尔修:这些人酒倒是喝了,可是忘了举旗子,老爷。指挥者:别管他们,一切都很顺利。特里福尔修:我真看不惯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老爷。 “您爸爸是什么病去世的,少爷?”安布罗修说道。 “兰达忙于选举,忙得年轻了,我却忙白了头。”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别再谈选举了。我今天晚上要干它五次。” “心脏病,”圣地亚哥说道,“也许是被我气死的。” “五次?”参议员兰达笑了,“那你的屁股还受得了[暗指阿雷瓦洛为被动同性恋者,是一种粗俗的玩笑。],埃米略?” “现在伊波利托又来劲了,”鲁多维柯说道,“哎呀,我的妈,你要遭殃了,特里尼达。” “您可别这么说,少爷,”安布罗修说道,“堂费尔民最喜欢您了,他总是说他最喜欢的是瘦儿子。” 堂埃米略·阿雷瓦洛那雄赳赳、庄严的声音在广场上飘荡,传入泥土街道,消失在田地的庄稼中。他只穿着衬衣,在指手画脚地发表演说,闪闪发光的戒指就在特里福尔修的眼前晃来晃去。堂埃米略·阿雷瓦洛提高了声音,老爷发怒了吗?堂埃米略·阿雷瓦洛朝人群看了一眼,下面一片木呆呆的面孔和醉醺醺发红的眼睛,有的在抽烟,有的在打呵欠。老爷是不是因为人们不听他的演说而发怒了? “你在竞选的时候跟粗人打交道打得太多了,都被传染了。”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在议会演说时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兰达。” “堂费尔民太喜欢您了,所以您弃家外出使他痛苦得要命,少爷。”安布罗修说道。 “那个美国佬跟我发牢骚,谈的就是这个问题。”堂费尔民说道,“他说选举结束了,而反对派的候选人还关在狱里,这给他的政府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你们知道,这些美国佬都是些形式主义者。” “堂费尔民每天都到您伯父克洛多米罗家去打听您的消息,”安布罗修说道,“总是问:你有瘦子的消息吗?他怎么样了?” 突然,堂埃米略·阿雷瓦洛的声音降了下来,他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讲,仿佛很高兴。他微笑着,声音极为柔和。他挥动着双手,好像是在拖着红布,让公牛来撞自己的身体[斗牛的动作。]。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也微笑着。特里福尔修放心了,也笑了起来。 “是没有理由再关着人家了,随时都可以放出来。”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费尔民,您没告诉他们的大使吗?” “哈,你总算开口了,”鲁多维柯说道,“你好像很喜欢伊波利托跟你亲热而不喜欢他打你。你说什么来着,特里尼达?” “您爸爸还到巴兰科区您寄宿的那个公寓去了解呢,”安布罗修说道,“他问女房东:我儿子在干什么?我儿子身体好吗?” “这些美国佬,真叫人难以理解。”参议员兰达说道,“大选前说应该把蒙塔涅关起来,而现在又说不应该了,还净往我们这儿派小丑大使。这些美国佬。” “我爸爸还常到公寓去打听我?”圣地亚哥说道。 “我当然告诉美国人了,但是我昨晚跟埃斯皮纳谈的时候,他还在犹豫不决。”堂费尔民说道,“他说还要等等。如果现在就把蒙塔涅放出来,人们就会说当时抓他下牢是为了让奥德里亚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赢得大选,而说他有所谓谋反计划都是骗人的鬼话。” “什么?你是阿亚·德·拉托雷的得力助手?”鲁多维柯说道,“什么?你是阿普拉的最高领袖?阿亚·德·拉托雷是你的仆人?特里尼达,你在说什么呀?” “当然,少爷,您爸爸一直在打听您。”安布罗修说道,“他给女房东钱,叫她别告诉您。” “埃斯皮纳是个没救的胆小鬼,”参议员兰达说道,“显然,他还以为有人会相信所谓谋反计划的鬼话呢。连我的女用人都知道他们把蒙塔涅捉起来是为了让奥德里亚在大选中没有竞争者。” “你这么跟我们开玩笑可不行,”伊波利托说道,“你想让我们傻蛋似的相信你的话吗,特里尼达?” “老爷怕您知道了会生气。”安布罗修说道。 “说真的,把蒙塔涅关起来反倒把事情搞糟了,”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同意有个反对派的候选人而到最后一刻又畏缩,把人家的候选人捉起来。都怪那些政治顾问。阿尔贝赖斯、费罗那些白痴,还有您,费尔民。” “您瞧,您爸爸多么爱您,少爷。”安布罗修说道。 “事情未能如愿以偿,堂埃米略,”堂费尔民说道,“在蒙塔涅问题上很可能是我们自己捉弄了自己。此外,我根本不赞成把蒙塔涅抓起来。总之,现在得把事情挽回来。” 特里福尔修叫喊着,双手像风车似的挥动着,喊声越来越高,犹如海浪在轰鸣:秘鲁万岁!主席台上一阵掌声,广场上一片欢呼声。特里福尔修挥舞着小旗:堂埃米略·阿雷瓦洛万岁!啊,人们的头顶上出现了许多小旗。奥德里亚万岁!啊,现在都举起了小旗。扩音器嘶哑地响了片刻,接着,国歌响遍了广场。 “当时埃斯皮纳通知我,说要以图谋不轨的罪名逮捕蒙塔涅。我就对他说,不会有人相信的,这只会对将军不利。我们不是在选举委员会和投票台上都有人吗?可埃斯皮纳是个白痴,根本不懂政治策略。” “阿普拉的最高领袖和众多成员要来袭击警察局救你出去?”鲁多维柯说道,“你以为这样装疯卖傻就能唬住我们,特里尼达?” “请您别以为我是好奇,少爷,我想知道,您当时为什么离家出走?”安布罗修说道,“跟您爸爸住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堂埃米略·阿雷瓦洛在冒汗,他一面握着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一面揩着额头上的汗水,向主席台上的人又是微笑,又是问好,又是拥抱。堂埃米略·阿雷瓦洛走向阶梯的时候,主席台的支架一直在摇摆不定。特里福尔修,现在轮到你了。 “正是由于跟爸爸住在一起太好了,我才出走的。”圣地亚哥说道,“我那时太单纯,太傻,以为生活富裕、做个阔少爷会毁了自己。” “奇怪的是,监禁蒙塔涅的想法并不是山区佬提出来的,”堂费尔民说道,“也不是阿尔贝赖斯和费罗提出来的,而是贝尔穆德斯坚持并说服他们的。” “我那时太单纯,太傻,总以为倒点儿霉就会锻炼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我不相信这一切竟会是一个小小的内政部办公厅主任、一个小职员出的主意。”参议员兰达说道,“这是山区佬埃斯皮纳编造出来的。如果事情不顺手,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别人。” 特里福尔修站在阶梯下面,手推肘搡地保护着自己的座位,一面往手上吐唾沫一面崇敬地盯着堂埃米略结实的身躯、踩在地上的双脚和混杂在其他腿中间的双腿。这双腿正在向他走近。现在要看我的了。 “你应该相信,这是事实。”堂费尔民说道,“你别这么看不起他,别看他表面上装出不愿意的样子,可实际上这个小职员正在成为将军的心腹。” “随你便吧,伊波利托,我把他送给你了。”鲁多维柯说道,“你干脆把这位最高领袖的疯病治好算了。” “这么说来,您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您同您爸爸在政治思想上有分歧?”安布罗修说道。 “将军很信任他,认为他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堂费尔民说道,“贝尔穆德斯一发表意见,费罗、阿尔贝赖斯、埃斯皮纳甚至连我都不管用了,仿佛都不存在了。在蒙塔涅的问题上我就看出来了。” “我那可怜的爸爸没有政治思想,”圣地亚哥说道,“他只懂得政治上的利益关系。” 特里福尔修双脚一跃,跳上了最后一阶,他连推带搡挤到堂埃米略眼前,腰一弯就要把他举了起来。堂埃米略笑容满面:不,不要这样,朋友。他谦虚地、惊讶地:太感谢了,可是……特里福尔修放开他,迷惑不解地退后几步,眼睛一睁一闭地眨着:可是,可是什么呢?堂埃米略似乎也很困惑不解。挤在他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事实是,这个人即使不是必不可少的人,也是个有胆识的人,”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他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为我们消灭了阿普拉和共产党,使得我们有可能举行大选。” “你还是阿普拉的领袖吗?”鲁多维柯说道,“好,太好了,伊波利托,你接着干吧。” “逮捕蒙塔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堂费尔民说道,“一天,贝尔穆德斯离开了利马,过了两个星期又回来了。他说:将军,我跑遍了半个秘鲁,如果蒙塔涅在大选中成为候选人,您就会失败。” 你还等什么,白痴!指挥者说道。特里福尔修向堂埃米略投去一个抱歉的眼光,后者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快点。特里福尔修迅速地一弯腰就钻进了堂埃米略的裤裆下,把堂埃米略像羽毛似的举了起来。 “这是胡说八道,”参议员兰达说道,“蒙塔涅根本不会当选,他没钱进行竞选,而我们又控制着整个选举机器。” “你为什么说我爸爸是个大好人?”圣地亚哥说道。 “但是所有的阿普拉分子都会投他的票,所有反对政府的人都会投他的票。”堂费尔民说道,“贝尔穆德斯说服了总统。总统说:在这种情况下竞选,我就会落选。总之,就这样,他们逮捕了蒙塔涅。” “因为您爸爸是那么聪明,那么慷慨,少爷。”安布罗修说道,“反正一切都好。” 特里福尔修一面听着鼓掌声和欢呼声,一面在特耶斯、乌朗多、工头和指挥者的簇拥下扛着堂埃米略向前走着。他边走边喊:阿雷瓦洛-奥德里亚!他信心十足,镇静自若,紧紧抱着堂埃米略的双腿。他感到堂埃米略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头发上,也看到堂埃米略正在挥动着另一只手向人们表示感谢,同向自己伸过手来的人握手。 “放开他吧,伊波利托,”鲁多维柯说道,“你没看见你把他弄昏过去了吗?” “我不认为我爸爸是个大好人,他是个小人。”圣地亚哥说道,“我恨他。” “他在装蒜,”伊波利托说道,“我马上证实给你看。” 绕场一周后,国歌也奏完了,接着一阵鼓响,大家静了下来。随后,人们跳起了玛丽内拉舞[秘鲁民间舞蹈。],在攒动的人头和卖冷饮、吃食的摊子中间,特里福尔修看到了一对男女在跳舞。好了,把堂埃米略扛到汽车那儿去吧。是,老爷,扛到汽车那儿去。 “我们最好找奥德里亚谈谈。”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费尔民,您对他讲讲您同美国大使的谈话。我们可以对他说,大选已经结束,可怜的蒙塔涅对任何人都不再构成威胁了,还是放了他吧,这样可以赢得各方面的好感。对奥德里亚就得这样做工作。” “少爷啊,少爷,您怎么能这样说您爸爸呢,少爷?”安布罗修说道。 “你太了解那个乔洛[指奥德里亚。]的心理状态了,参议员。”参议员兰达说道。 “你瞧,他不是装蒜,”鲁维多柯说道,“放开他吧,快!” “可是我现在不恨他了,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就不恨他了。”圣地亚哥说道,“他生前是个小人,但他本人并未察觉,他是无意的。再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小人多如牛毛,而且我相信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安布罗修。” 把堂埃米略放下来吧,指挥者说道。特里福尔修弯下腰,只见堂埃米略的双脚踏到了地上,在用手掸自己的裤子。特里福尔修钻进面包车,接着,特耶斯、乌朗多和工头也上了车。特里福尔修坐在前座。一群男男女女张大了嘴望着他们。特里福尔修放声大笑,把头探出车窗,朝他们喊道:堂埃米略万岁! “没想到贝尔穆德斯在总统府中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参议员兰达说道,“听说他有个情妇,是舞女之类的,是真的吗?” “好吧,鲁多维柯,别大喊大叫的,”伊波利托说道,“我放开他了。” “贝尔穆德斯刚刚在圣米格尔区为情妇买了所房子。”堂费尔民微笑着说道,“那女人原来是穆埃斯的情妇呢。” “你在给我爸爸开车之前也曾给那个人干过事,你也认为那个人是个大好人?”圣地亚哥说道。 “他给缪斯买了所房子?”参议员兰达说道,“哎呀,那可是个有派头的女人,她真的给贝尔穆德斯当了情妇?那只小鸟儿眼界儿高,要想把她关在笼子里,腰包里没钱是不行的。” “我想你下手太重了,妈的。”鲁多维柯说道,“动动吧,给他泼点水,别光在那儿待着。” “那女人眼界儿太高了,硬是把穆埃斯送进了坟墓。”堂费尔民笑了,“她既搞同性恋又吸毒。” “您说的是堂卡约?”安布罗修说道,“我从来没认为他是个好人。他跟您爸爸没法比。” “不重,他还活着。”伊波利托说道,“你怕什么?我在他身上连抓痕都没留下,青肿块也没留下。他是吓昏过去的,鲁多维柯。” “这种年月,利马有哪个人不搞同性恋?有哪个人不吸毒?”参议员兰达说道,“我们不是正在走向文明吗?” “你给那婊子养的干事那会儿不觉得可耻吗?”圣地亚哥说道。 “就这样定了。我们明天再去找奥德里亚谈吧,”参议员阿雷瓦洛说道,“他今天刚刚戴上总统的绶带,要整天在镜子前自我欣赏呢。” “我干吗要感到可耻呢?”安布罗修说道,“我当时并不知道堂卡约对您爸爸耍手腕,那时他们俩可要好呢,少爷。” 大家到了庄园,特里福尔修下了车,但并没去要吃的,而是走到小河旁去洗头、洗脸、洗手,接着就躺倒在后院脱粒房的房檐下。他感到双手和嗓子炙痛。他累了,但很高兴。他就在那里睡着了。 “洛萨诺先生,那家伙,就是叫特里尼达的那家伙,是的,就是他,他突然发疯了。”鲁多维柯说道。 “是那个在金球[指费尔民·萨瓦拉。]家做过用人的女人,那个跟你睡过觉的女人,那个你爱上了的女人吗?你在街上又碰见她了?”凯妲说道。 “我很高兴您让人释放了蒙塔涅,堂卡约。”堂费尔民说道,“不久前,政府的敌人还在以此为口实散布谣言说大选是场闹剧呢。” “他怎么会疯的?”洛萨诺先生说道,“他到底开口了没有?” “实际上也确实是一场闹剧,您和我都得承认这一点。”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逮捕唯一的反对派候选人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别无他法。主要是一定得让将军当选,不是这样吗?” “那女人告诉你她丈夫死了,她的儿子也死了,是吗?”凯妲说道,“她在到处找工作,是吗?” 工头、乌朗多和特耶斯的喊声吵醒了特里福尔修,他们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递给他一支香烟,大家聊了起来。格罗修·普拉多村的集会也很成功,是吗?是的,很成功。比钦恰集会的人还要多?是的,很多。堂埃米略会不会当选?当然会当选。特里福尔修:堂埃米略要是当上了参议员到利马去,他们会不会辞退我?不会的,伙计,他们还是要雇佣你的,工头说道。乌朗多:你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的,放心吧。天气仍然很热,夕阳染红了棉田、庄园和石块。 “开口倒是开口了,但讲的全是胡言乱语,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他一会儿说自己是第二号领袖,一会儿又说自己是最高领袖,还说什么阿普拉分子要用大炮来劫他出狱。说真的,他确实疯了。” “于是你就对那女人说圣米格尔区那所洋房需要女用人,是吗?”凯妲说道,“于是你就把她介绍给登奥希娅了,对不对?” “您真的认为奥德里亚会败给蒙塔涅吗?”堂费尔民说道。 “你最好承认是他把你们吓坏了。”洛萨诺先生说道,“一对饭桶,兼傻瓜。” “也就是说,那女人叫阿玛莉娅,是星期一上工的。”凯妲说道,“也就是说,你简直傻透了,你以为别人会不知道吗?” “不光是蒙塔涅,任何一个别的反对派都会当选。”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您难道还不了解秘鲁人,堂费尔民?我们秘鲁人的心态很复杂,喜欢支持弱者,支持在野派。” “不是我们被吓坏了,洛萨诺先生,”伊波利托说道,“我们既不笨也不傻。您来看看我们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你让阿玛莉娅发誓,不要让奥登希娅知道是你告诉她奥登希娅需要用人的,是吗?”凯妲说道,“你对她说,如果臭卡约知道她认识你,就会把她辞退,是吗?” 正在这时,庄园的大门开了,指挥者走了进来。他穿过庭院,走到四人面前停了下来,用手朝特里福尔修一指:堂埃米略的钱包呢?婊子养的! “我很遗憾您不接受参议员的职位。”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总统当时很希望您能成为议会中多数派的发言人,堂费尔民。” “钱包?是我掏走的?”特里福尔修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道,“是我?老爷,会是我吗?” “一对白痴!”洛萨诺先生说道,“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务所去,白痴?” “你竟然偷起给你饭吃的人来了,”指挥者说道,“你这个臭名远扬的小偷,竟然偷起给你活干的人来了。”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凯妲说道,“早晚有一天,她会告诉奥登希娅,说她认识你,说是你介绍她到圣米格尔那个家来的。而奥登希娅也早晚会告诉臭卡约,臭卡约又会告诉金球。到那时他们会要了你的命,安布罗修!” 特里福尔修跪了下来,又是哭,又是赌咒,但指挥者一点也不为所动:我要把你再次送进监狱里去,臭名远扬的罪犯、流氓!干脆点,把钱包交出来。这时,庄园的大门又开了,堂埃米略走了出来:出了什么事? “我们送了,可是医务所不收,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他们不愿意担责任。只有您下书面命令,他们才接收。” “此事我们已经谈过了,堂卡约,”堂费尔民说道,“我是非常愿意为总统效劳的。但是当了参议员,就得一心一意地搞政治,这是我做不到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永远也不会,”凯妲说道,“我丝毫不感兴趣。你如果倒了霉,肯定不是因为我。” “当个大使您也不接受吗?”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总统非常感谢您提供的合作,很想有所表示。您不感兴趣吗,堂费尔民?” “堂埃米略,您瞧,他在侮辱我,”特里福尔修说道,“您听听他对我说的这些粗话。我感到委屈才哭了起来,堂埃米略。” “想都没想过,”堂费尔民笑了笑说道,“我不是当参议员的料,也不是当外交官的料,堂卡约。” “不是我干的,先生,”伊波利托说道,“他是自己发疯的,他一下子就嘴啃地倒了下去,先生,我们连碰都没碰他,请您相信吧,洛萨诺先生。” “不是他偷的,伙计,”堂埃米略对指挥者说道,“大概是参加集会的某个乔洛干的。你还不至于卑鄙得连我都偷,对不对,特里福尔修?” “您这种冷淡的态度会使总统伤心的,堂费尔民。”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 “那我宁可砍掉自己的手,堂埃米略。”特里福尔修说道。 “你们把事情搞复杂了,”洛萨诺先生说道,“这事还得你们自己去解决,娘的!” “不是我态度冷淡,您弄错了。”堂费尔民说道,“奥德里亚会有机会报答我为他提供的服务的。您看,您对我很坦率,我也对您坦诚相待,堂卡约。” “你们要悄悄地把他拖出去,要小心点,”洛萨诺先生说道,“把他随便丢在一个地方。要是让人看见,你们就完蛋了,起码我先让你们完蛋,懂了吗?” 唉,你这个爱唠叨的黑家伙。堂埃米略说道,说完就同指挥者又走出了庄园。片刻后,乌朗多和工头也走了。特里福尔修,你竟随便让人骂娘。特耶斯笑着说。 “您总是请我客,我想回请您一次。”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我想找一天晚上请您来我家吃饭,堂费尔民。” “那个骂我的人早晚落在我手里。”特里福尔修说道。 “事情办好了,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我们把他拖出去丢掉了,没有人看见。” “你真的没掏他的钱包?”特耶斯说道,“对我你可别说谎,特里福尔修。” “随便您定什么时间,”堂费尔民说道,“我一定去,堂卡约。” “我掏了,但是他没有证据。”特里福尔修说道,“我们今晚到镇上去好不好?” “我们把他丢在圣胡安·德·迪奥斯医院门口了,洛萨诺先生,”伊波利托说道,“没人看见我们。” “我在圣米格尔区买了所房子,就在贝尔托洛托路附近。”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此外我还……不知您知不知道,堂费尔民?” “你们把谁拖出去丢了?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洛萨诺先生说道,“怎么还没忘掉?娘的!” “钱包里有多少钱,特里福尔修?”特耶斯说道。 “怎么说呢?我倒是听说了一点,听说的。”堂费尔民说道,“利马人都爱传闲话,您是知道的,堂卡约。” “你别问,”特里福尔修说道,“反正我今晚请你喝酒就是了。” “啊,对,啊,可是,当然,”鲁多维柯说道,“我们没把任何人拖出去丢掉,我们什么也没干。我都忘了,先生。” “我是个乡巴佬,虽说来利马有一年半了,但还不懂这里的习俗,”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坦率地说,我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怕您不肯赏脸到我家来做客,堂费尔民。” “我也是,洛萨诺先生,我早就忘了,真的。”伊波利托说道,“特里尼达·洛佩斯是什么人?我从来没见过。根本没这么个人。您看,我都忘掉了。” 特耶斯和乌朗多喝得醉醺醺地坐在酒馆的木椅上打盹,特里福尔修虽说也喝了不少啤酒,而且天气很热,但仍然很清醒。透过墙上的洞眼可以望见被阳光照得发白的铺沙小广场和投票者进进出出的茅屋。特里福尔修看着守卫在茅屋门口的警卫。整个一上午,警卫们到这里来喝了两次啤酒,这时又穿着制服站到那儿去了。从特耶斯和乌朗多的头顶望去,只见海滩像一条舌头伸延开去,海面上漂浮着一片片闪光的海带。在这儿,三人看到船只起航,逐渐消失在天际。他们吃了新鲜的柠檬鱼片、土豆煎鱼,也喝了啤酒,大量的啤酒。 “您以为我是个教士、呆子吗?”堂费尔民说道,“您瞧,堂卡约,我觉得您弄个情妇最好不过了。我非常高兴跟你们一起吃饭,您说多少次就多少次。” 特里福尔修看到了土路,看到了那辆红色面包车在狗吠声中穿过小广场,在酒馆前刹住了车,指挥者下了车:投票的人很多吗?多极了,一上午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指挥者穿着长靴、骑士裤和无扣衬衣:我可不愿意看见你们这副醉醺醺的样子,别再喝了。特里福尔修:可是有两个警察在那儿,老爷。这你不用担心,指挥者说着又登上面包车,在一片狗吠声和滚滚烟尘中消失。 “归根结底,这还是您促成的呢。”卡约·贝尔穆德斯说道,“您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大使夜总会的那天晚上吗?” 投完票走出来的人不断地来到酒馆,酒馆老板娘在门口挡住他们:大选期间不营业,恕不招待。为什么对那几个人营业呢?老太婆根本不予解释:出去,不然我要喊警察了。人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当然记得,”堂费尔民笑了,“但是我从来没想到您会被缪斯迷住,堂卡约。” 小广场上,几间茅屋的阴影已经拉长,比阳光照射到的地块还要多。这时红色的面包车又出现了,而且载满了人。特里福尔修朝那茅屋望去,只见一群选民好奇地望着面包车,两个警卫也不停地朝这儿张望。都准备好了,快点!指挥者向跳下车的人说道,投票马上就要截止了,票箱马上就要上封了。 “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干,无赖。”堂费尔民说道,“不是由于她总找我要钱,不是由于她总讹诈我。” 特里福尔修、特耶斯和乌朗多走出酒馆,来到从车上下来的众人前面。一共不过十五人,特里福尔修认出来他们都是脱粒房的工人、小工,还有庄园里的两个仆人。这些人都穿着崭新的大鞋子、细布长裤,头戴大檐帽,眼睛通红,酒气熏天。 “您看卡约这个人怎么样?”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我还以为他只会夜以继日地工作呢,没想到他竟把这么美的女人搞到了手。那娘儿们可真漂亮,不是吗,堂费尔民?” 特里福尔修等人在小广场上行进,拥在茅屋门口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个个躲开了。两个警卫迎上来。 “而是由于她给我写了那封匿名信,告诉我你有女人的事。”堂费尔民说道,“你根本不是给我报仇,而是给你自己报仇,无赖。” “里面在捣鬼,”指挥者说道,“我们是来抗议的。” “他使我很惊讶,”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妈的,像卡约这样寡淡的人竟同一个风流娘儿们搞在一起了,真是难以相信,对不对,堂费尔民?” “我们不能容忍在选举中捣鬼!”特耶斯说道,“奥德里亚将军万岁!堂埃米略·阿雷瓦洛万岁!” “我们是在这儿维持秩序的,”其中一个警卫说道,“我们与投票无关。你们要抗议,就去找选举台上的人。” “万岁!”其他人喊道,“阿雷瓦洛-奥德里亚!” “而滑稽的是,是我劝他这么干的。”埃斯皮纳上校说道,“我曾对他说:你不能这么苦干,你要享受享受生活的乐趣。你瞧,他真搞上了个美人儿,堂费尔民。” 人们又凑了上来,同特里福尔修等人混在一起。人们看看这些人,又看看警卫,都笑了。这时茅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惊奇地看了特里福尔修一眼:闹什么?此人身穿外衣,打着领带,戴着眼镜,小胡子上直冒汗。 “散开,散开!”矮个子说道,声音直发抖,“投票截止了,已经六点了。警卫,叫这些人走开。” “你当时认为我会因为得知你有女人而把你辞退,”堂费尔民说道,“而且你也以为干了那件事就等于卡住了我的脖子,其实你是想讹诈我,无赖。” “先生,他们说选举里有鬼。”一个警卫说道。 “博士,他们说是来抗议的。”另一个警卫说道。 “我曾经问过他什么时候把老婆从钦恰接来,”埃斯皮纳说道,“他说永远不接来了,就让她留在钦恰。您瞧,卡约这乡巴佬变得多坏,堂费尔民。” “不错,有人想捣鬼,”一个家伙从茅屋中走出来,“有人想偷堂埃米略·阿雷瓦洛的选票。” “喂,您是怎么啦?”矮子说道,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个火盘子,“您不是作为阿雷瓦洛提名者的代表一直在监督投票吗?我们还没统计票数呢,捣什么鬼?” “够了,别哭了,”堂费尔民说道,“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难道你不是因此才那样干的吗?” “我们不干!”指挥者说道,“我们要进去!”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权乐一乐的,”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只是他太公开了。我倒是希望将军不要认为他搞情妇是件坏事。” 特里福尔修一把抓住矮子的衣领,轻轻一提,把他从门口拖开,他看到矮子脸色发黄了,也感到矮个子在发抖。特里福尔修,紧跟着是特耶斯、乌朗多和指挥者,闯进了茅屋,到了里面,只见一个身穿工装的青年人站了起来嚷道:闲人不得入内,警察,警察!特耶斯猛地一下把他推翻在地,他倒在地上仍然不停地嚷着:警察,警察!特里福尔修把他提起按在一张椅子上:安静点儿,不要开口,伙计。特耶斯和乌朗多拿起票箱就往外走。矮子惊恐地瞪着特里福尔修:这是犯罪,你们要进监狱的!他的嗓子都喊破了。 “住口!你不是也收了门迪萨瓦尔[阿雷瓦洛的竞选对手。]的钱了吗?”特耶斯说道。 “你也住口,我可要捂你的嘴了。”乌朗多说道。 “我们不能容忍有人作弊,”指挥者说道,“我们要把票箱送到省选举委员会去。” “不过我想将军不会认为这是坏事,凡是卡约干的,他都认为是好事。”埃斯皮纳上校说道,“将军说我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卡约挖掘出来,把他从内地弄出来同我一道工作。卡约简直把将军装在口袋里了,堂费尔民。” “好了,对,对,”堂费尔民说道,“别哭了,无赖。” 特里福尔修坐在面包车的前座上,透过车窗看见那个矮子和穿工装的青年人正站在茅屋门口同警卫争吵。人们看看他们,有的朝面包车指指点点,有的则笑个不停。 “好了,你并不想讹诈我,而是想帮我的忙。”堂费尔民说道,“不过你还是按我说的去做吧。好了,听话,够了,别哭了。” “我们等了这么久,原来就是为了抢票箱这点小事。”特里福尔修说道,“其实只有两个家伙是门迪萨瓦尔先生的人,别人都是看热闹的。” “我没看不起你,也不恨你。”堂费尔民说道,“很好,你尊敬我,你是为我好,为了不让我受罪。好了,好,你不是无赖。” “门迪萨瓦尔以为自己很有把握,”乌朗多说道,“他以为这是他的地盘就能获得多数票,结果鸡飞蛋打。” “对,很好!”堂费尔民说了又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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