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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有一次,阿玛莉娅吃了一惊,那是一次小型晚会的第二天。那天她听到先生下楼了,于是她来到客厅,透过百叶窗看到汽车开走了,街角上的警察也撤了。她上楼来,轻轻地敲了敲太太卧室的门:太太,我想把打蜡机拿出来。她推开门,踮着脚走了进去。啊,打蜡机就在梳妆台旁边。从窗子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鳄鱼脚、屏风和壁橱,其余部分仍处在黑暗之中,一股热气在飘荡。她向梳妆台走去,只在拖着打蜡机往回走的时候才朝床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她呆住了。原来凯妲小姐也躺在床上。一角被子、一角床罩滑落在地毯上。凯妲小姐面朝她躺着,一只手放在臀上,另一只手吊在床沿旁,全身一丝不挂。她看到凯妲小姐那棕色的脊背后面是太太的一只雪白的肩膀、一条雪白的胳臂和一头乌黑的美发。原来太太睡在床的里边,盖着被子。阿玛莉娅继续向门口走去,仿佛地毯上生满了荆棘。走出房门之前,一种难以克制的好奇心又迫使她看了一眼。一个肉体雪白,一个肉体棕褐,两个女人睡得那么安稳。她也看到有一个奇异而危险的东西露在床外,原来那是顶板上的镜子反射出的不成形的龙体。听到两个女人中一个人在喃喃呓语,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呼吸异常急促。走到楼梯时她笑了起来,捂着嘴来到了厨房,差点喘不过气来。卡尔洛塔、卡尔洛塔,凯妲小姐跟太太睡在一张床上。接着她又压低声音,朝庭院望了一眼:两个人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卡尔洛塔顿时连呵欠也不打了:那有什么,凯妲小姐经常留下过夜。接着也放低了声音:两个人真的一丝不挂光着屁股?整个早晨,她们一面弄挂在墙上的画,给花盆浇水,掸扫地毯,一面窃窃私语:先生是不是在沙发上睡的?是不是在书房里睡的?两个人笑得喘不过气来:也许在床下睡的呢!顿时,一个人眼里充满了泪水,另一个就去拍她的背。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他们三个都干什么了?情况如何?卡尔洛塔的一双大眼睛瞪得像一对野蜂,阿玛莉娅啃着手指忍住不放声大笑。希牡拉买东西回来看到她们这个样子:你们怎么了?没什么,我们刚在电台里听到了个极为滑稽的笑话。到了中午,太太和凯妲小姐下楼了。二人吃了蒜泥蛤蜊,喝了冰镇啤酒。凯妲小姐穿着太太的睡袍,睡袍对她来说太短了。这回二人没有打电话,只是听音乐,闲聊天。到了黄昏时分,凯妲小姐才离去。

塔里奥先生在外面,堂卡约,让他进来吗?好的,博士。片刻后门开了,他认出了来人那头金黄色的鬈发、红润无髭的面孔和那富于弹性的步履。他想:简直是个唱歌剧、吃面条长大的太监[意指塔里奥是个女里女气的意大利人。]。

“不胜荣幸,贝尔穆德斯先生,”来人伸出手,微笑着走向前来。看你这高兴劲能持续多久!“但愿您还记得我,去年……”

“当然,去年我们曾经在这里交谈过,对吗?”他把来人领到洛萨诺刚刚坐过的软椅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吸烟吗?”

来人接过一支烟,连连鞠躬,赶忙掏出打火机。

“我本来早就想找一天来拜访您,贝尔穆德斯先生。”来人眉眼乱飞,在软椅上扭来扭去,好像椅子上有蠕虫,“如此说来……”

“您要是早把这想法通知我就好了。”他说着微微一笑,看到塔里奥连连点头,张口要讲,可是他抢了先,递给塔里奥一卷剪报。塔里奥作了夸张的惊异的手势,一面点头,一面严肃地翻阅剪报。哼,很好,你看看吧,装样子,想让我相信你在看,臭意大利佬。

“啊,是的,我看过了,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件麻烦事,对吗?”最后塔里奥眉眼不动了,身子也不扭了,“关于此事,政府方面有什么公报吗?我们马上可以发出去,没问题。”

“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安莎社的消息,您算是把别的通讯社甩在后面了。”他说道,“您抢了个头条新闻。”

他微微一笑,看到塔里奥也在微笑,但已经不那么神气了,而只是出于教养。塔里奥的面颊更加发红了。臭太监,我要把你当礼物送给小罗贝托[伊翁妓院里的管事,是个同性恋者。]。

“我们一直认为最好不要把这条消息发给各报馆。”他说道,“阿普拉分子在国外向本国的大使馆抛掷石块,应该说是一件遗憾的事,为什么要在本国发表这种消息呢?”

“说真的,这些报纸光登安莎社的消息,我也感到吃惊。”塔里奥耸了耸肩,跷起食指,“我们把这条消息在新闻稿中印了出来,因为在这方面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指示,消息是经过新闻处审查、通过的,贝尔穆德斯先生。我希望不要出什么错。”

“所有的通讯社都取消了这条新闻,唯有安莎社不取消,”他说道,显得感到很遗憾,“这跟我们同您之间的真诚关系极不相称,塔里奥先生。”

“消息是这里的新闻处通过了的,同别的消息印在一起,贝尔穆德斯先生。”塔里奥面孔通红,真的吃惊了,不再装腔作势了,“我从未接到过任何指示,任何通知。我希望您把阿尔西比亚德斯先生叫来,立即把事情加以澄清。”

“新闻处既未首肯也未否决。”他熄掉香烟,安然镇静地又点了一支,“新闻处只是表示收到了寄来的新闻稿,塔里奥先生。”

“不过,要是阿尔西比亚德斯先生提出要求,我会把这条消息撤下来的。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这时塔里奥已经显得焦躁不安,不知所措了,“安莎社根本不会热衷于散布使政府不愉快的消息,可是我们不会猜谜,贝尔穆德斯先生。”

“我们是不会发号施令的,”他说道,极有兴味地望着烟雾形成的各种形象和塔里奥领带上的白色点点,“我们只能点到为止,以友好的方式点一点。我们很少说:不要发表令本国政府不愉快的消息。”

“不过,对,当然,我知道,贝尔穆德斯先生。”小罗贝托,我马上就把他送给你。“我一直一丝不苟地遵从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的指示,可这次既无指示也无暗示,我求您……”

“正是为了不损害各个通讯社,政府才不愿意建立一种官方的检查制度。”

“您不把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叫来,这件事就永远得不到澄清。”小罗贝托,你那盛凡士林的盒子呢,快干吧。“让他向您解释解释,也向我解释解释。求求您,先生,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贝尔穆德斯先生。”

“让我来要,”卡利托斯说着转向侍者,“来两听德国啤酒,要那种罐装的。”

卡利托斯斜倚在糊着《纽约客》[美国杂志。]杂志封面的墙上,反光灯照亮了他那头鬈发、突出的眼睛、因两天没刮脸而显得黝黑的面孔和那通红的鼻子。圣地亚哥回想:他的鼻子那么红,要么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要么是感冒了。

“这种啤酒很贵吧?”圣地亚哥说道,“我最近可是有点儿钱紧呀。”

“我请客。我刚从那几个王八手里搞了一张招待券。”卡利托斯说道,“你今天晚上跟我到这种地方来,正派少爷的名声算是完蛋了,小萨。”

那登载着漫画的五颜六色的杂志封面在闪闪发光,大多数桌子还都空着。一排栅杆把大厅分为两半,形成两种气氛。栅杆的另一边传来了嗡嗡的人声,酒吧处一个只穿衬衣的男人在喝啤酒,还有一个人在暗处弹着钢琴。

“我把整月整月的工资都花在这儿了。”卡利托斯说道,“在这个陷坑里,我感到特别自在。”

“我还是第一次到‘黑黑’来呢,”圣地亚哥说道,“不少画家、作家都到这儿来吧?”

“倒了霉的画家和作家才到这儿来。”卡利托斯说道,“我当年初学写作的时候就常来,像虔诚的老太婆上教堂一样。当我认出某个作家的时候,我的心就跳个不停。我希望接近那些天才,希望他们能把天才传染给我。”

“我早就知道你也是个作家,”圣地亚哥说道,“还发表过诗作。”

“我本来是想写作的,也想发表诗歌,”卡利托斯说道,“可是一进《纪事报》,我的才能就发生变化了。”

“文学和报业,你更喜欢干报业?”圣地亚哥说道。

“我更喜欢喝酒。”卡利托斯笑了,“干报业不需要才能,只能使人绝望。你将来会明白的。”

卡利托斯全身收缩了一下,他的头后露出了图画和英文标题。小萨,你看到他的面孔扭歪了,一副痛苦相,双手也痉挛起来。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接着卡利托斯又挺直了身子,把头靠在墙上。

“我的胃溃疡大概又犯了。”这时,他的一只耳朵后面露出了一个人形乌鸦,另一只耳后露出了一幢摩天大楼,“也许是胃里缺酒。有时你看我醉醺醺的,但实际上一整天我滴酒未进。”

小萨,他是你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了,而且在医院里患了酒精中毒。你明天一定要去看他。卡利托斯,我明天给你带本书去。

“我那时一走进这个地方,就像置身于巴黎。”卡利托斯说道,“我曾希望有朝一日到巴黎去一趟,呼的一下,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个天才。可最后还是没去成。小萨,你瞧,我还是在这儿,像孕妇似的感到一阵阵绞痛。在进《纪事报》这个倒霉的地方之前,你原来想干什么?”

“律师。”圣地亚哥说道,“不,确切地说,想当个革命家,共产主义者。”

“共产主义者和记者,至少最后一个字还押韵,可诗人和记者就不押韵了,”卡利托斯说着放声大笑起来,“共产党?有一个地方说我是共产党,就把我给开除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我还不会进报社,也许现在还在写诗呢。”

“你难道不懂什么是酒精中毒?”圣地亚哥说道,“你什么也不想懂,真拿你没办法,安布罗修。”

“我他妈的是共产党?”卡利斯说道,“真是滑稽透顶了。说真的,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要开除我,反正他们是叫我倒了霉。你瞧我这副样子,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还得了胃溃疡。祝您健康,正派的少爷!干杯,小萨!”

凯妲小姐是太太最要好的朋友,到圣米格尔街来得最勤,有晚会的时候从不缺席。她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大腿,火红的头发,卡尔洛塔说那是染的。凯妲小姐的皮肤是肉桂色的,她的身段、服饰、说话的样子,还有喝酒时那副放荡的劲头,这一切都比奥登希娅太太还吸引人。她在晚会上闹得最欢,跳舞时很大胆,任凭客人随心所欲地动手动脚,还不停地跟客人们打情骂俏。她从背后凑近客人,抓乱他们的头发,拧他们的耳朵,坐在他们的膝上,放肆极了。凯妲小姐第一次见到阿玛莉娅的时候,一个劲地盯着她看,还一面怪模怪样地嘻嘻笑着。她打量着阿玛莉娅,盯着她看,随后就沉思起来。阿玛莉娅思量着:这位小姐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看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阿玛莉娅了?我终于认识你了。我怎么是大名鼎鼎呢,小姐?凯妲小姐笑着说:因为你就是那个偷男人的心、毁灭男人的阿玛莉娅,令人害怕的阿玛莉娅。凯妲小姐有股疯狂劲,但也真令人感到可亲。她同太太打电话恶作剧的时候总是讲笑话。她常常带着调皮的神色走进来,一进门就说:亲爱的,我有好多新闻要告诉你,全是最近的。阿玛莉娅在厨房里听着她讲笑话,散布流言蜚语,嘲笑所有的人。凯妲小姐有时也跟卡尔洛塔和阿玛莉娅开玩笑,弄得二人瞠目结舌,面孔发烧。凯妲小姐是个好心人,每次派她俩去街角华人铺子买东西时都给她们一两个索尔。有一天她走的时候,还让阿玛莉娅搭她那辆白色汽车,一直把阿玛莉娅送到汽车站。

“阿尔西比亚德斯亲自给您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要求不要把这条消息发给各报社。”他叹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没调查清楚是不会麻烦您的,塔里奥先生。”

“可是,这不可能,”惶恐不安扭歪了他那红通通的面孔,舌头也不管用了,“给我办公室打了电话?贝尔穆德斯先生,我的秘书会把一切……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亲自打的?可我不懂怎么……”

“怎么不把口信传达给您,是吧?”他不带嘲弄地帮塔里奥把话讲完,“我也估计会发生这种事。我想阿尔西比亚德斯是跟一个编辑讲的。”

“跟一个编辑讲的?”开始时那种镇静的笑容、得意扬扬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不可能,贝尔穆德斯先生,这太令人费解了,我非常遗憾,您知道是跟哪个编辑讲的吗,先生?我只有两个编辑。啊,总之,我保证这种事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我本来也很奇怪,我们对安莎社一直不错,”他说道,“国家电台和新闻处一直在购买你们的全部新闻稿,这可花了政府一大笔钱,这您是知道的。”

“当然,贝尔穆德斯先生。”哼,你去生气吧,去算账吧,你这个唱歌剧的!“我能用一下您的电话吗?我这就调查一下是谁接到了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的电话,事情马上就会搞清楚,贝尔穆德斯先生。”

“您还是请坐吧,不用担心。”他向塔里奥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香烟,给他点上,“我们的敌人到处都有,您办公室里就可能有不喜欢我们的人。您以后再调查好了,塔里奥先生。”

“可我这两个编辑是两个小伙子,他们……”塔里奥感到很痛心,表情又悲痛又滑稽,“不管怎么说,这事我今天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还要请求阿尔西比亚德斯先生今后还是同我本人直接联系。”

“好的,这样最好。”他说道,接着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偶然地看到塔里奥手中的剪报在抖动,“遗憾的是,这件事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麻烦,总统和部长会质问我为什么向一个使我们头痛的通讯社购买新闻稿。您瞧,我要对同安莎社签这类的合同负责呢。”

“为此我也感到很不安。”那当然,所以你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今天我就把接博士电话的人辞退。”

“这个事件对政府很不利,”他忧郁地说道,仿佛心有所思,嘴里就说了出来,“在报上出现这种消息,敌人会加以利用,他们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了。可连朋友也给我们找麻烦,这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贝尔穆德斯先生,”塔里奥掏出一块天蓝色手帕,使劲地擦着手,“这您可以放心,完全放心,贝尔穆德斯先生。”

“我很佩服那些人类的渣滓。”卡利托斯又弯了一下身子,仿佛有人在他的胃部猛击一拳,“你瞧,侦破新闻版把我给腐蚀了。”

“别再喝了,”圣地亚哥说道,“我们还是走吧。”

然而卡利托斯又挺直了身体,微笑着说:

“喝完第二杯啤酒,刺痛就会消失,我就感到舒服了。你还不了解我?我们这是第一次一起喝酒,是不是?”圣地亚哥回想:是的,卡利托斯,那是第一次。“小萨,你是个正派的人,一下班就回家。你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倒霉的人一块儿喝一杯。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们把你腐蚀了?”

“我的工资刚够生活开支。”圣地亚哥说道,“我要是跟你们去喝酒,去逛妓院,付房租的钱就没有了。”

“你一个人单独生活?”卡利托斯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呢。你没有亲戚?你多大岁数了?你还是个雏儿?”

“你一下子提这么多问题。”圣地亚哥说道,“我有家,但是我单独生活。喂,赚这么点儿工资,你们怎么总是喝酒、逛妓院?我真不明白。”

“这是职业秘密。”卡利托斯说道,“靠借债和躲债过活也是一种艺术。你怎么不逛逛妓院?你有女朋友了?”

“你大概马上要问我是不是经常手淫了,对不对?”圣地亚哥说道。

“如果你没有女朋友,又不逛妓院,我想你一定常手淫。”卡利托斯说道,“除非你是个同性恋者。”

卡利托斯又把腰弯了下去,等他直起腰来,面孔痛得扭歪了。他把一头鬈发靠在杂志封面上,闭上眼睛,停了片刻,伸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上深深地闻了几下。他头向后仰,半张着嘴,脸上露出了平静的醉意。接着他睁开眼睛,看了圣地亚哥一眼,带着解嘲的意味说道:

“这是为了把腹部的刺痛麻醉一下。你别怕,我不会引诱你干坏事的。”

“你想吓唬我吗?”圣地亚哥说道,“那你就是浪费时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酒鬼,还吸毒。编辑部的人都对我说了,不过我并不以此看人。”

卡利托斯朝他亲热地微笑了一下,递给他一支香烟:

“我原来对你的看法并不好,因为我听说你是走后门进来的,不愿意跟我们混在一起。我错了,我现在觉得你很好,小萨。”

卡利托斯讲得很慢,脸色逐渐平静下来,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我有一次酗酒,结果感到很不舒服。”我这是说谎,卡利托斯,“我呕吐了一场,结果把胃搞坏了。”

“不过你还没彻底完蛋,虽说你来《纪事报》已经有三个月了,对吧?”卡利托斯沉思而缓慢地说道,仿佛是在做祈祷。

“三个半月了。”圣地亚哥说道,“我刚满试用期,星期一刚正式签合同。”

“你真可怜,”卡利托斯说道,“从现在起你就一辈子待在报社吧。你听着,过来点,别让别人听见,我向你坦白一个最大的秘密:小萨,诗歌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凯妲小姐有一次是中午到圣米格尔街来的。她像是一阵旋风闯了进来,阿玛莉娅给她开门,进门时她还在阿玛莉娅的脸蛋上拧了一把。阿玛莉娅心想:她简直昏了头。奥登希娅太太在楼梯口探出身来,凯妲小姐向她飞了个吻:我是来休息一会儿的,亲爱的。太太和小姐双双走进卧室,片刻之后太太喊道:阿玛莉娅,给我们送瓶啤酒上来。阿玛莉娅端着盘子上了楼。在门口,她看见凯妲小姐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衬裙,连衣裙、丝袜和鞋子都堆在地上。她又是唱又是笑,还不时地自言自语。太太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好像被她传染上了。那天早晨太太并没喝醉,可也笑个不停,唱个不停,给凯妲小姐叫好。凯妲小姐拍打着枕头,像是在做体操,一头红发遮住了面孔。从镜子里望去,她那双大腿就像大蜈蚣的腿一样。她一看到托盘就坐了起来:唉,我渴死了。说着一口气喝掉了半杯:啊,真好喝。蓦地,她抓起阿玛莉娅的手腕:来,过来。她盯着阿玛莉娅,那眼神多么淫荡啊:你别走。阿玛莉娅看了太太一眼,可太太正在调皮地盯着凯妲小姐,仿佛在思索着她要干什么。突然,太太也笑了起来。凯妲小姐装出威胁的样子:喂,亲爱的,你真的找了个可爱的用人,你大概跟她一起欺骗了我吧,对不对?太太放声大笑:对,我跟她欺骗了你。凯妲小姐又笑了起来:可你并不知道,这个死苍蝇又跟谁欺骗了你!阿玛莉娅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凯妲小姐摇着她的胳臂唱了起来:以牙还牙,亲爱的,以眼还眼。她看了阿玛莉娅一眼: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开玩笑?告诉我,每天早晨先生走后,你真的上楼来安慰她?阿玛莉娅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有时候上来,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知不觉地也开了个玩笑。凯妲小姐突然对太太喊了起来:啊哈,你这个强盗!太太笑得要死:我把她借给你吧,不过你要好好待她。凯妲小姐一拉阿玛莉娅,阿玛莉娅就坐到了床上。幸好这时太太站起身跑了过来,笑着同凯妲小姐扭在一起,最后凯妲小姐放开了阿玛莉娅。太太说,你去吧,阿玛莉娅,这个疯女人会把你带坏的。阿玛莉娅走出卧室,背后又传来太太和凯妲小姐的嬉笑声。她下楼的时候还笑着,感到膝盖发软,但走进厨房时就严肃起来了,甚至感到愤怒。希牡拉正在水池前又洗又唱:你怎么了?阿玛莉娅:没什么,太太和凯妲小姐喝醉了,搞得我真不好意思。

“遗憾的是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同安莎社的合同即将期满的时候。”他透过层层烟雾寻找塔里奥的眼睛,“您可以想象,要说服部长同安莎社延长合同,我得费多少口舌。”

“我会找部长谈的,我可以向他解释。”塔里奥的眼睛亮光一闪,充满了愁苦和警惕,“我正要同您商量关于延长合同的事呢,可现在碰上了这种荒唐事,这种令人费解的事。不过我会使部长满意的,贝尔穆德斯先生。”

“您最好不要见部长,还是等他的火消了再说吧。”他微微一笑,蓦地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将尽力而为,把一切安排好。”

塔里奥那奶白色的面孔恢复了红润,他觉得有希望了,又开始饶舌了,他几乎跳着同贝尔穆德斯一起走到门口。

“接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电话的那个编辑,今天就会被开除。”塔里奥一面微笑,一面把声音放得甜甜的,唾星四溅,“您知道,对安莎社来讲,能否延长合同事关生死存亡。我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贝尔穆德斯先生。”

“合同下星期满期,对吧?好吧,您同阿尔西比亚德斯约个时间,我尽量让部长快点签字。”

他把手伸向门柄,但没有开门。塔里奥犹疑着,脸又红了。贝尔穆德斯等了一会儿,用眼睛盯着塔里奥,仿佛在鼓励他讲话。

“关于合同,贝尔穆德斯先生,”太监,你好像憋着一摊屎,“条件还同去年一样吗?噢,我指的是……我是说……”

“您指的是我的酬金?”他说道,他看到塔里奥那困惑、尴尬和强笑的样子,在下巴上搔了一下,显得很谦逊地说,“这回就不能是百分之十了,而是百分之二十,朋友。”

他看到塔里奥微微把嘴一张,额上的皱纹一紧一松。他也看到他不再笑了,只是连连点头,眼光突然显得迷惘起来。

“请您给我一张纽约银行的汇票,下星期一请您亲自给我送来。”卡鲁索[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1873—1921)。],你心里算过账了。“您也知道,部里办事太慢,我争取在两个星期之内把事办成。”

他打开门,但是当他看到塔里奥做了个犯愁的手势,就把门又关上了。他微笑着等了一会儿。

“很好,能在两星期之内把事情办成最好不过了,贝尔穆德斯先生。”塔里奥声音发哑,心中不快,“至于……也就是说……您不觉得百分之二十有点……也就是说……是不是太多了?”

“太多了?”他睁大眼睛,仿佛没听懂塔里奥的话,但马上又恢复了镇静,友好地说,“别再说了,把事情忘掉吧。我现在得请您原谅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办。”

他打开门,听到打字机的噼啪声,还看到了外间头排坐在写字台后的阿尔西比亚德斯的身影。

“不说了,我们同意。”塔里奥绝望地挤眉弄眼,赶紧接上说,“没任何问题,贝尔穆德斯先生。我星期一十点来,怎么样?”

“当然可以,”他说着几乎是把塔里奥推了出去,“那么就星期一见。”

他关上门,笑容马上消失了。他走到写字台前坐了下来,从右手抽屉中拿出一个筒状药瓶,把唾液含在口中,然后把药片放在舌尖。把药片吞进去后,他闭上眼睛,手压在吸墨板上待了一会儿。不一会儿,阿尔西比亚德斯走了进来。

“意大利佬很不开心,堂卡约。但愿那个编辑十一点的时候还在通讯社里,我跟塔里奥说我是在十一点打电话的。”

“管他在不在,反正是要被开除的。”他说道,“一个在宣言上签字的家伙是不适合在通讯社里干事的。您给我约好部长了吗?”

“部长三点等您,堂卡约。”

“好的,博士。请您通知帕雷德斯少校[此时,此人显然已由上尉提升为少校了。],我要去看他,二十分钟后到他那里。”

“我进《纪事报》不是出于热忱,只是想赚点儿钱花。”圣地亚哥说道,“可现在我倒是觉得,所有工作中,这个工作最为令人满意。”

“都三个半月了,你还没感到失望。”卡利托斯说道,“这工作就好像把一个人放进马戏团的兽笼里去展览,小萨。”

小萨,是的,你还没有感到失望。新任巴西大使埃尔南多·德·麦哲伦今晨递交国书。我对我国旅游事业的未来感到乐观,旅游局长昨晚在记者招待会上对众多的杰出的记者们说。“我们之间”俱乐部昨日庆祝成立周年。小萨呀,你就喜欢这种肮脏的东西。一坐到打字机前你就感到高兴。圣地亚哥回想:用这种区区小事编写简讯,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以自信的狂劲修改、撕掉、重写,然后送给阿里斯佩,也是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你是什么时候对报业感到失望的?”圣地亚哥说道。

小萨,每当第二天早晨,你总是去巴兰科区你的住处附近的报摊上买回一份《纪事报》,在上面寻找你自己编写的简讯和微不足道的专栏文章,还拿去给露西亚太太看:太太,您瞧,这是我写的。

“我进《纪事报》后的第一个星期就失望了。”卡利托斯说道,“我在通讯社工作的时候不用写新闻,其实只是个打字员。那里是一贯的工作日制,到了两点我就没事了我可以下午读书,晚上写诗。后来我被辞退了,文学界也就失掉了一个诗人,小萨。”

小萨,你每天下午五点上班,可你总是提前到达编辑部。三点半你就在宿舍里看表了,恨不得马上去乘电车。今天会不会派你到街上采访,叫你写一篇访问记?会不会派你参加一次会见?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每次你一到就坐在写字台前等着阿里斯佩叫你:请把这篇通讯缩写成十行。圣地亚哥回想:我从没有那样热情过。我希望能做些事,我一定要搞个头条新闻让大家祝贺我。我从没有那么雄心勃勃过,我一定要得到提升。他回想:可是我错了,但我是什么时候又是由于什么错的呢?

“我一直没搞懂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天早晨,那个婊子养的走进办公室对我说:您在通讯社搞破坏,您是个共产党。”卡利托斯笑了,一种慢镜头里的笑容,“我说: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见鬼,我说话是认真的。”塔里奥说道,“您的破坏活动使我们破费了不少,您知道吗?”

“我说:您要是再对我嚷嚷,再对我说见鬼,我可要骂娘了,”卡利托斯说道,但心里感到很满足,“连退职费也没给我,就把我辞退了。后来我就进了《纪事报》,在报社里我发现,报业就是诗歌的坟墓,小萨。”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报业呢?”圣地亚哥说道,“可以另找工作嘛。”

“进来就出不去了,报业就像沼泽地一样,”卡利托斯说道,仿佛在打盹,仿佛要睡着,“你陷呀陷呀,一直往下沉。你恨它,但你摆脱不了它;你恨它,但为了搞个头条新闻,你又什么都干得出,你可以彻夜不眠,你可以钻到最不体面的地方去。这变成了一种瘾头,小萨。”

“我已经陷到脖子这儿了,但我不会整个陷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圣地亚哥说道,“因为我最终还是要当律师的,安布罗修。”

“在侦破新闻版工作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因为地方新闻版的阿里斯佩容不得我,在电讯版又不见容于马尔多纳多。”卡利托斯困意沉沉地说道,“只有贝塞利达在侦破版里还能容忍我。在侦破版里,有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什么都能看到,可我喜欢。人类的渣滓就是我生活中的要素,小萨。”

卡利托斯沉默了,他面带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圣地亚哥。圣地亚哥唤来侍者,他才如梦初醒,付了账。二人走了出来,一路跌跌撞撞,不是碰到桌子就是撞在墙上,圣地亚哥只得搀着他的胳膊。圣马丁广场的门廊中已经空无一人,一缕蓝光微弱地出现在广场周围的房顶上。

“怪了,诺尔文怎么没到这儿来。”卡利托斯以一种平静的温柔口气,仿佛朗诵似的说道,“他是倒霉人中混得最好的一个,也是个非凡的渣滓,我以后再给你介绍,小萨。”

他摇摇摆摆地走着,用手扶着门廊的柱子,长长的胡子使得他的面孔显得很肮脏,鼻头红红的,眼光流露出一种悲壮感。明天我一定去看你,卡利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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