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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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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星期,阿玛莉娅都处在心绪不定、神情恍惚的状态之中。卡尔洛塔说:你在想什么?希牡拉:谁独自发笑,准是想起自己干的坏事。奥登希娅太太:你魂儿飞到哪儿去啦?快叫回来吧。由于上次二人出去玩了一趟,阿玛莉娅对安布罗修不再感到愤怒,对自己也不再感到恼火了。她想道:我恨他。但很快就过去了。过了片刻:我恨他,可是又恨不起来,我怎么像疯了似的?一天晚上,她梦见星期天出门的时候,看到安布罗修在电车站上等她。这个星期天,卡尔洛塔和希牡拉要去参加一个洗礼,所以她只得星期六放假。我到哪儿去呢?于是她去看望了赫尔特鲁迪丝。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阿玛莉娅到达药厂的时候,刚好下班。赫尔特鲁迪丝把她拉到家里吃午饭,赫尔特鲁迪丝说:没良心的,这么多日子也不来看我。我到米隆内斯去了不知多少次了,罗莎丽奥太太也不知道你的工作地点。跟我说说,你还好吗?阿玛莉娅差点要说又见到了安布罗修的事,但结果还是没有说,赫尔特鲁迪丝以前不知骂了他多少次。阿玛莉娅回到圣米格尔街,天还没黑,她径直往床上一躺:他对我干了那种事,可我还想他,我真蠢。到了晚上,她梦见了特里尼达,他不住地骂她,最后他气得面孔发紫,对她说,你还是去死吧!到了星期天,希牡拉和卡尔洛塔一早就出去了,一会儿,太太也同凯妲小姐走了。阿玛莉娅打扫了门房后,就坐在客厅里打开收音机,不是赛马就是足球赛,真没意思。这时有人敲厨房的门。啊,对,是他。 “太太没在家?”他头戴小帽,身穿司机的蓝色制服。 “你也怕太太?”阿玛莉娅说道,显得很严肃。 “堂费尔民派我出来买点东西,我抽空来看看你。”他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微笑着对她说,“我把车子停在拐角那儿了,可奥登希娅太太没认出来。” “看样子,你越来越怕堂费尔民。”阿玛莉娅说道。 安布罗修的笑容消失了,做了个颓丧的手势,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他把小帽往后一推,勉强笑了笑:我是冒着挨骂的危险来看你的,你却这样对待我,阿玛莉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阿玛莉娅;全抹掉算了,你就当作我们刚刚认识,阿玛莉娅。 “你还想再对我干那种事?”阿玛莉娅脱口而出,全身发抖。 安布罗修没等她后退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还不停地眨着眼。他并没有企图拥抱她,连身子也没贴上来。他抓着她的手腕,过了片刻,做了个怪异的手势把她放开了。 “尽管有纺织工人那件事,尽管我有许多年没见到你了,但对我来说,你仍然是我的女人。”安布罗修说道,嗓子都哑了。阿玛莉娅感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想道:他要哭了,我也要哭了。“我告诉你,我仍然像以前那样爱你。” 他再次盯住她看。她后退几步,一下子把门关上了。她看到安布罗修迟疑了一会儿,整整帽子走了。她回到客厅,看到他仍在拐过街角。她坐在收音机旁揉着自己的手腕,对自己没跟他发火感到奇怪。他真的仍然爱我吗?不,他骗我。也许那天在街上遇到我以后旧情复燃了?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窗帘拉得严严的,一丝浅绿的光线从花园射了进来。阿玛莉娅思量着:听他的声音,他是真诚的。她边想边找着电台。没有广播剧,净是些马赛、足球赛。 “你去吃午饭吧,”汽车在圣马丁广场刹住车,他对安布罗修说道,“过一个半小时你再回来接我。” 他走进玻利瓦尔饭店的酒吧间,在靠门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要了杯杜松子酒和两盒印加脾香烟。旁边桌子上有三个家伙在谈话,他断断续续听到他们讲的笑话。吸完一支烟,杯中的酒只剩下一半的时候,他透过窗子,看见堂费尔民正穿过哥尔梅纳路走了过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堂费尔民说道,“我刚才玩了一局牌。兰达,就是您认识的那位参议员,只要一拿起骰子就玩个没完没了。兰达非常高兴,奥拉维庄园的事解决了。” “您是从国立俱乐部来?”他说道,“您那些寡头朋友没在搞什么阴谋?” “还没有。”堂费尔民笑了,对侍者指了指杯子,也要了杯杜松子酒,“瞧您咳嗽得多厉害,感冒了?” “是吸烟吸的。”他说着又咳了几声,“您最近还好吧?您那位淘气的公子还在让您伤脑筋?” “您是说奇斯帕斯?”堂费尔民说着,把一粒花生放进嘴里,“不,他头脑清醒了,在我的办公室里表现得不错。我担心的是老二。” “他也喜欢吃喝玩乐?”他说道。 “他不愿考天主教大学,想进圣马可大学那个是非之地。”堂费尔民尝了一口杜松子酒,做了个表示厌烦的手势,“不知怎么搞的,他现在批评起神父、军人来了,对什么都不满意,搞得我和他妈妈很恼火。” “现在所有的青年都有点反抗精神,”他说道,“我觉得连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我不明白,堂卡约,”堂费尔民说道,显得有点严肃,“我那二儿子以前很规矩,分数一直很高,甚至可以说是个虔诚的教徒。可现在不信教了,任性得很,就差变成共产党、无政府主义者了。不知怎么搞的。” “那可要让我伤脑筋了。”他微微一笑,“不过,您瞧。我要是有儿子,倒宁可送他进圣马可。虽说圣马可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毕竟更像个大学,对不对?” “我倒不是因为圣马可净搞政治,”堂费尔民心不在焉地说道,“而是因为这个学校降格了,不如以前了,变成了乔洛人的臭窝子。我那瘦儿子在这种学校里还能交上好朋友?”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堂费尔民一眼。堂费尔民直眨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贝尔穆德斯是个乔洛,所以堂费尔民为自己的话感到不好意思。]: “我并不是反对乔洛人,”哈,婊子养的,你总算发觉说走了嘴,“正相反,我这个人一直是讲民主的。我只是希望圣地亚哥有个称心的前途。在我们这个国家,一切全靠关系,这您是知道的。” 酒喝完了,又要了两杯。堂费尔民一个人不停地吃着花生、油橄榄和炸土豆片,他则只是吸烟,喝酒。 “我看报上又登了一则招标启事,是泛美公路的一条支线。”他说道,“您的公司想投标吗?” “眼下通往帕卡斯玛约的那条公路已经够我们干的了,”堂费尔民说道,“贪多嚼不烂。药厂占了我不少时间了,尤其是现在我们更新了设备。我希望在扩大厂房之前,奇斯帕斯能学着分担些我的工作。” 接着二人又东拉西扯地谈了起来,从流行性感冒、阿普拉分子向秘鲁驻布宜诺斯艾利斯大使馆掷石块、纺织工人的罢工威胁到今年流行长裙还是短裙,都谈到了。最后酒杯空了。 “伊诺森希娅想起了你爱吃的菜,就给你做了虾汤。”克洛多米罗伯父向圣地亚哥挤挤眼,“可怜的老太婆烧菜不如从前了。我本来想带你到街上去吃,但怕她不高兴,就依了她。” 克洛多米罗伯父给他斟了杯开胃酒。小萨,他这所位于圣贝阿特丽丝区的公寓房子又整齐又干净,伊诺森希娅老太婆也是位好人,是这位老太婆把你的爸爸和伯父带大的,所以现在仍然用“你”称呼他们,有一次还当着你的面扯你老子的耳朵呢:费尔民,你很久没来看你哥哥了。克洛多米罗伯父每喝一口酒就擦擦嘴。他总是这么爱干净,西装里总是穿着坎肩,衬衣领子和袖口总是浆得硬硬的。他容光焕发,身材矮小,生性好动,生着一双神经质的手。圣地亚哥想道:我很久没去看爸爸了,伯伯知道吗?他会不会知道?你必须去看你爸爸。是的,我是要去看他的。 “你还记得克洛多米罗伯伯比我爸爸大几岁吗,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 “不许问老年人的岁数。”克洛多米罗伯父笑了,“我跟你爸爸相差五岁,瘦侄子,费尔民五十二岁,你可以算出,我将近六十了。” “可看上去他比你大。”圣地亚哥说道,“你保养得好,伯伯。”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克洛多米罗伯父微笑了一下,“也许因为我是单身汉的缘故。你到底去看望父母没有?” “还没去,伯伯,”圣地亚哥说道,“我会去看他们的,我说话算数,我会去的。” “时间太长了,瘦侄子,太长了。”克洛多米罗伯父用他那明净的眼睛看着他,提醒说,“有几个月了?四个月还是五个月?” “我最腻烦那可怕的场面,我妈妈会又喊又叫地要求我回家,伯伯,他们应该好好地理解我。” “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好几个月都不去看看父母,看看兄妹。”克洛多米罗伯父摇着头表示难以置信,“你要是我的儿子,我早就找到你,先抽你两鞭子,然后第二天把你领回家。” 但是你爸爸并没来找你,小萨,也没抽你两鞭子,更没强迫你回家。爸爸呀,这是为什么? “我不想教训你,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但是你的行为很不对,瘦侄子。想独立生活,这不是发疯吗?这也就算了,可你还不愿意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就不对了。索伊拉被你搞得伤心透了,费尔民每次来总是问我你怎么样了,你在做什么。我看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 “他去找我也白搭,”圣地亚哥说道,“他可以强迫我回家一百次,但我也要逃出一百次。” “他不明白这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懂。”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你难道是因为他把你从警察局里保出来而生气?你难道愿意跟其他疯子关在一起而他袖手不管?他不是一直什么都满足你吗?比起奇斯帕斯和蒂蒂来,他不是更宠爱你吗?对我,你应该坦率些,瘦侄子,你到底为什么对费尔民这么反感?” “很难说清楚,伯伯,我最好先不回家。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去,我答应你。” “别净干荒唐事了,还是去看看他们吧。”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索伊拉和费尔民都不反对你在《纪事报》干下去,他们只是担心你一工作就不去学习了,而他们又不愿意你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像我这样的小职员。” 克洛多米罗伯父微微一笑,毫无痛苦之意,接着又斟满了杯子。这时传来了伊诺森希娅那有气无力的叫声:虾汤马上好了。克洛多米罗伯父怜悯地摇摇头说道:瘦侄子,这可怜的老太婆的眼睛几乎瞎了。 赫尔特鲁迪丝·拉玛说:这个人脸皮真厚,太不要脸了,对你干了坏事后竟然又去找你,太不像话了。阿玛莉娅:是太不像话了,不过这个人就是这样。赫尔特鲁迪丝:什么样?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有耐心,总是把事情搞得那么神秘。只要阿玛莉娅在,他总是找各式各样的借口钻到储藏室、各个房间和庭院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跟阿玛莉娅眉目传情。她真害怕被索伊拉太太和少爷、小姐发觉,看出他那传情的眼神。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讲话。赫尔特鲁迪丝:他都讲了些什么?他说:你看起来真年轻,你的脸蛋像春天般鲜艳。阿玛莉娅:我那时真的害怕极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出来工作,不过后来她也就无所谓了。他虽说脸皮很厚,却很机灵,也就是说,很胆小,他比我还要怕老爷太太,赫尔特鲁迪丝。他根本不理睬别的女用人,总是来缠阿玛莉娅,厨娘和另外那个女用人一到厨房来他撒腿就跑。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胆子大得不光动嘴而且动手。赫尔特鲁迪丝笑了:那你呢?阿玛莉娅揍他,有一次还扇了他一记耳光。你对我怎么都行,打是疼骂是爱嘛。你听听他这些花言巧语,赫尔特鲁迪丝。他设法跟阿玛莉娅同一天休假,还打听到了她的地址。有一次,阿玛莉娅看到他在姨妈家门前踱来踱去。赫尔特鲁迪丝:你躲在里面,心里美滋滋地一面笑一面看他,对吧?不,我很生气。厨娘和另外那个女用人对他很有好感,她们经常说:这小伙子个头真高,身材真棒。他一穿上蓝色制服,她们就浑身发热,想入非非。可我不,赫尔特鲁迪丝,我觉得他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赫尔特鲁迪丝:他不漂亮怎么能征服你呢?也许是由于他经常把一些小礼物偷偷藏在阿玛莉娅的床里。有一次他来了,第一次把一个小包塞进阿玛莉娅的围裙口袋里,可她连打开也没打开就退还给他。但是后来我就不退了,我真蠢,赫尔特鲁迪丝。阿玛莉娅开始接受礼物,每到夜里,她就好奇地思量着:今天他会送我什么呢?他总是把各种小礼物放在被子底下,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有时是一个别针,有时是一只小手镯,还有手帕什么的。赫尔特鲁迪丝:也就是说,你已经同意跟他好了。不,还没有。有一次在苏尔基约区的家里,姨妈不在,他来了,阿玛莉娅就跟他出去了。我真蠢,对吧?两个人在街上谈了一会儿,还吃了刨冰。下个星期休息的日子到了,二人又去看电影。赫尔特鲁迪丝:真的?是的。阿玛莉娅让他拥抱了,让他吻了。从此以后他就自认为有权利了,每当二人单独在一起时,他就想动手动脚,阿玛莉娅不得不躲着他。他睡在汽车房旁边的屋子里,他的房间比女用人们的大,有卫生间和各种设备。一天晚上……赫尔特鲁迪丝: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老爷和太太出去了,蒂蒂小姐和圣地亚哥少爷大概睡着了,奇斯帕斯少爷穿上制服到海军学校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是个白痴,我答应了他,我真傻,我钻进了他的房间,当然,他动真的了。赫尔特鲁迪丝笑得要死:也就是说,在他房间里你们就……他把阿玛莉娅弄哭了。赫尔特鲁迪丝,我怕极了,也很疼。但正是在阿玛莉娅受他欺侮的那一夜,她对他失望了。赫尔特鲁迪丝:哈、哈、哈……阿玛莉娅:你别净犯神经病,不是因为那事,唉,你这个人净往脏处想,真叫人不好意思。赫尔特鲁迪丝:那你又为了什么对他失望?当时两个人关着灯躺在床上,他安慰着阿玛莉娅,吻着她,跟她讲着甜言蜜语:没想到你还是个黄花闺女。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门口有人讲话,原来是老爷和太太回来了。赫尔特鲁迪丝:原来是为了这事你失望了?瞧他那副害怕的样子,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赫尔特鲁迪丝: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都出汗了,他说:你快藏起来,快藏起来。他推着她:快钻床底下去,别动!他吓得都快哭出来了。竟有这种男人,赫尔特鲁迪丝。他说:你别出声。突然他像发疯似的捂住了我的嘴,就好像我要喊叫似的,赫尔特鲁迪丝。只是当听到老爷和太太穿过花园进了房门以后,他才放开她。后来他又装模作样地说:我这是为你好,怕他们撞见你,责骂你,把你开除,我们以后得小心点儿,索伊拉太太非常严厉。到了第二天,我感到有点儿异样,鲁尔特鲁迪丝。阿玛莉娅想笑,又感到难过,也感到幸福。在她偷偷地去洗涤被子上的血迹的时候,她感到脸红了。唉,赫尔特鲁迪丝,我干吗要跟你讲这个呀。赫尔特鲁迪丝:因为你把特里尼达忘了,因为你现在又对安布罗修爱得要命了,阿玛莉娅。 “今天早晨我会见了那些美国佬。”终于,堂费尔民开口了,“这些人比圣托马斯[圣经中十二使徒之一,不相信耶稣死而复活,直至摸到耶稣手上的伤痕才相信。后泛指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二十章。]还要糟,我向他们作了保证,可他们坚持要跟您见面,堂卡约。” “这事毕竟涉及数百万的巨款呢,”他仿佛发善心似的说,“他们着急是可以理解的。” “我真不理解这些美国佬,您不觉得他们有点孩子气吗?”堂费尔民几乎是无精打采地说道,仿佛是偶尔谈起,“而且像是半开化似的,不管在哪儿总是把上衣一脱,把脚一跷搭在桌子上,而这些人又不是普通老百姓,我想他们该是有身份的人吧。有时我真想送给他们一本卡列尼奥[曼努埃尔·卡列尼奥(Manuel Carreño),哥伦比亚人,著有《礼貌教养教科书》。]的书。” 他一面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哥尔梅纳路上来来往往的电车,一面听着旁边桌上的人那没完没了的笑话。 “事情都办好了,”他蓦地说道,“昨天晚上我和发展部长一道吃饭,最后决定不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二将在官方公报上公布。不过,您可以告诉您的朋友,他们中标了,可以睡大觉了。” “不是朋友,只是合伙人而已。”堂费尔民面带笑意地抗议说,“难道您能成为美国佬的朋友吗?我们跟这些粗人一点共同之处也没有,堂卡约。” 他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吸烟,等着堂费尔民伸手抓花生,把杜松子酒送到唇边喝上一口,用餐纸擦擦嘴;也等着堂费尔民看自己一眼。 “您真的不愿接受那些股票?”堂费尔民看到他避开自己的眼睛,对面前那张空椅子发生了兴趣,“他们非要我说服您不可,堂卡约。说真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接受?” “我对生意经一窍不通,”他说道,“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我当了二十年的商人,从来没做成一笔好买卖。” “他们给您的是无记名股票,最保险,最不引人注意。”堂费尔民友好地微笑着,“如果您不想保存这些股票,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出手就能赚一倍。我想,您是不是认为不应该接受这股票?” “很久以来我就不懂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他微微一笑,“我只懂得对我合适不合适。” “接受这些股票无损国家一根毫毛,受损失的是那些粗野的美国佬。这些股票比那一万索尔的现金更值钱。” “我这个人野心不大,这一万索尔对我来说足够了。”他又笑起来,一阵干咳,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让他们把股票送给发展部长吧,他倒是个生意人。我只接受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堂费尔民,我的父亲是个放债的,这话是他说的,我是从他那儿继承来的。” “这也是各有所好。”堂费尔民耸耸肩说道,“我负责给您存起来,今天就能拿到支票。” 两个人都沉默了,直到侍者过来收拾起杯子,递上菜谱。堂费尔民要了肉汤、炸鱼;他要了一盘色拉烤肉。在侍者摆刀叉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听堂费尔民大谈本月《读者文摘》上刊登的减肥食谱。 “我爹妈从来不请你到家里去,”圣地亚哥说道,“他们对待你就好像高你一等似的。” “这回好了,你出走了,我跟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多了。”克洛多米罗伯父微微一笑,“尽管是有其目的,但他们总算常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了。不光是费尔民,索伊拉也来。现在我们之间的隔阂也该消除了。说来真是荒唐。” “你们的隔阂是怎么产生的,伯伯?”圣地亚哥说道,“我们一直很少见到你。” “都是索伊拉干的蠢事。”圣地亚哥回想:伯伯说这话的口气好像表示感谢,好像妈妈的所作所为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淘气。“都怪她那高人一等的派头。当然,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是个高贵的太太,但对我们家里的人总是防一手。那时我们家很穷,也不是贵族。费尔民受了她的影响。” “这一切你都原谅了他们,”圣地亚哥说道,“我爸爸这辈子一直对你很粗暴,你竟容忍他这样对待你。” “你爸爸最恨的是一个人碌碌无为,”克洛多米罗伯父笑了,“他可能想,如果我和他经常见面,就会把平庸无能传染给他。他这个人从小就雄心勃勃,总想成为大人物。现在好了,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是无可非议的,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因为费尔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的,索伊拉的娘家是后来才对他有所帮助的。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地位,你伯伯却在信贷银行的内地分行中活活地腐烂了。” “你总说自己平庸无能,可你内心并不这样认为。”圣地亚哥说道,“我也不这样认为。你虽然没钱,但生活愉快。” “平静并不等于幸福。”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你爸爸恨我这辈子都碌碌无为。起初我还认为他不对,可现在我理解他了。有时我也回忆过去,我发觉我的一生中没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说些傻话,照章办事,仅此而已。啊,我们别净伤心了。” 老太婆伊诺森希娅到了客厅:饭好了,来吧。小萨,她穿着拖鞋,围着披肩,那围裙对她那瘦弱的身躯而言显得太大了,她的声音也是无精打采的。圣地亚哥的座位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虾汤,而伯父的面前只有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块三明治。 “我晚饭只能吃这个。”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喂,坐呢,不然汤要凉了。” 伊诺森希娅不时地走进来,问圣地亚哥:怎么样?还好吃吧?还摸摸他的脸:你都长这么大了。等她出去,克洛多米罗伯父挤挤眼:可怜的伊诺森希赫,瞧她对你多亲热,这可怜的老太婆对谁都这么好。 “你问我伯父克洛多米罗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圣地亚哥说。 “你今天晚上提的问题太多了。”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但并没有恼火,“我告诉你吧,我那时犯了个错误,我不该在内地一待就是十五年。我那时还以为在内地比在总行提升得快,结果是在小镇上没有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 “你别大惊小怪的,不结婚有什么不好?”圣地亚哥说道,“这种情况在有钱人家里并不少见,安布罗修。” “回到了利马,又发生了悲剧性的变化,姑娘又看不上我了。”克洛多米罗伯父笑了,“银行把我踢出以后,我就只能在部里工作,赚那么几个子儿的工资。就这样,我成了一条老光棍。当然,我有时也风流风流,瘦侄子。” “等等,小伙子,别走!”伊诺森希娅在里面喊道,“还有甜食呢。” “她的眼睛、耳朵都不行了,这可怜的老太婆一天到晚干个不停。”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有好几次我都想另找个女用人,让她休息休息,但是不行。我一提起,她就捶胸顿足地反对,说我想摆脱她。真是比驴子还固执。她很快就要见上帝去了,瘦侄子。” 阿玛莉娅说:赫尔特鲁迪丝,你疯了?我根本没原谅他,也永远不会原谅他,我恨他。赫尔特鲁迪丝说:你们以前经常吵嘴!吵嘴倒是不多,只是阿玛莉娅恨他胆子太小,否则二人相处得不知该有多好。两个人每到休息日就会面,一起去看电影,去散步。到了晚上,阿玛莉娅就光着脚穿过花园,来到他的房间,二人在一起度过一两个小时。一切都很正常,别的女用人一点都没怀疑。赫尔特鲁迪丝:你难道发现他另外还有女人?一天早晨,阿玛莉娅看见他一面擦车,一面同奇斯帕斯少爷聊天。她把衣服放进洗衣机,不时地偷眼瞄着他们。她发现安布罗修忽然不好意思了,而且听到他对奇斯帕斯少爷说的话:您说我喜欢她,少爷?瞧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能喜欢她?白送给我,我都不要,少爷。赫尔特鲁迪丝,他明明看到我在听他们谈话,可他还是一面讲,一面朝我指指点点。阿玛莉娅当时真想放下衣服跑上去抓他。当天晚上,阿玛莉娅到他房间去了,但只是为了告诉他:我都听见了,你自以为了不起。我本想安布罗修会请求我原谅,赫尔特鲁迪丝,但是他并没求我原谅,根本没有,相反,他却说:出去,快走,快离开这儿!赫尔特鲁迪丝,我在一片漆黑中呆住了。可阿玛莉娅并没有出去: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怎么得罪你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把门关上。赫尔特鲁迪丝,他发怒了,眼冒凶光。阿玛莉娅哭了起来:你以为我没听到你跟奇斯帕斯少爷怎么议论我吗?你为什么要赶我出去?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赫尔特鲁迪丝,他抓住我的肩膀,怒气冲冲、神情绝望地摇着:少爷怀疑了,以后不许你踏进这房门一步,你再也不要来了,你理解我吧,离开这里吧!他又是发怒又是害怕,简直发疯了。他抓住阿玛莉娅往墙上撞,阿玛莉娅挣扎着:你根本不是害怕老爷和太太,你别找借口,你又搞上别的女人了。可他把阿玛莉娅一直拖到门口,一把她推出去就关上了门,还一面说:请你理解我,不要再来了!赫尔特鲁迪丝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原谅他、爱他?阿玛莉娅:你疯了?我恨他。那个女人是谁?阿玛莉娅不知道,从来没看到过。那天晚上,她羞愧难当,屈辱异常,跑回自己的房间放声痛哭。厨娘被她哭醒了,走了过来,阿玛莉娅不得不编造谎言说:月经来了,我一来月经就痛。从此你就没再理他?没有。当然,安布罗修千方百计地想同她和解:我向你解释一下,我们还是见见面吧,只在街上见面。阿玛莉娅对他提高了声音:虚伪、可恶、胆小、撒谎!他吓得撒腿就跑。赫尔特鲁迪丝:幸好他没让你怀上孕。阿玛莉娅:我从此再也没理他,只是后来,很久以后才跟他讲话。二人在家中碰上了,他说声早安,阿玛莉娅就转过脸去。你好,阿玛莉娅!她就只当他是只飞过去的苍蝇。赫尔特鲁迪丝说:也许并不是借口,他那时候大概真的害怕让人撞见,被解雇,也许他真的没有别的女人。阿玛莉娅:你这样认为?赫尔特鲁迪丝说:几年之后他在街上遇到你,帮你找到了工作,不就是证明吗?不然他干吗还总找你呢?也许他一直爱着你,你跟特里尼达同居期间,他也许很痛苦,一直想念你,也许他真的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阿玛莉娅:你这样认为?你真的这样认为? “您的这种想法会使您损失很多钱呢,”堂费尔民说道,“这么一点钱您就满足了。在银行里存死钱,这太荒唐了。” “您一定要说服我进入生意界吗?”他笑了,“不,堂费尔民,我苦头吃够了,再也不干了。” “您每接受两万或五万索尔,别人就得到三倍的钱。”堂费尔民说道,“事情却是您决定的,这太不公平了。另一方面,您到底什么时候才决定进行投资?我向您建议了四五个项目了,换了任何人都会起劲的。” 他面带笑意,有礼貌地倾听着,眼睛里却表露出厌倦的神情。烤肉已经端上来好几分钟了,可他还一口没吃。 “我向您解释过了。”他拿起刀叉,愣愣地看着,“我们的政权如果完蛋,收拾残局的将是我。” “不用说,您有理由为将来着想。”堂费尔民说道。 “到那时人们就会向我扑来。首先是政府里的人,”他凝视着烤肉和色拉颓然说道,“好像抹黑我就能洗清他们似的。所以说,只有白痴才在我们这个国家进行投资。” “瞧,您今天怎么这么悲观,堂卡约?”堂费尔民推开肉汤,侍者端上了煎鱼,“您这样一讲,任何人都会以为奥德里亚随时可能垮台。” “眼下还不会,”他说道,“但永不垮台的政权是不存在的,这一点您也很清楚。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野心,这个政权倒了台,我就到国外去安度晚年,长眠他乡。” 他看了看手表,费劲地咽下几口烤肉,一面没有兴味地嚼着,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矿泉水。最后示意侍者撤下盘子。 “我三点同部长还有个约会,现在两点一刻。我们没有别的事要谈了吧,堂费尔民?” 堂费尔民给二人要了咖啡,点了一支烟,从口袋掏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 “我准备了一份备忘录,请慢慢地研究一下这些材料,堂卡约。有几个年轻的工程师想申请巴瓜[位于秘鲁亚马孙省。]地区的土地特许权,他们很有活动能力,也想干一番事业。他们想在那里养牛,申请书在农业部压了六个月。” “您把申请书的编号记下来了吗?”他一眼未看就把信封装进了公文包。 “我连首次办手续的日期和申请书辗转过的几个部门都记下了。”堂费尔民说道,“我对这个项目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帮帮这几个人的忙,都是些朋友。” “我现在还什么都不能答应您,我得先了解了解。”他说道,“此外,农业部长对我并无好感。不过,我还是会跟他谈谈。” “当然喽,这几个青年会接受您提的条件。”堂费尔民说道,“我可以为了友谊帮他们这个忙,可您为不认识的人效力就不能白干了。” “当然,”他毫无笑容地说道,“我只为政府效力才甘愿白干。” 二人一声不响地喝完了咖啡。侍者拿来了账单,两个人都掏出钱夹,但最后还是堂费尔民付了账。二人一起走到圣马丁广场。 “我想您为了准备总统的卡哈玛尔卡之行一定很忙吧?”堂费尔民说道。 “是的,是忙了点。等这件事过去我就给您打电话。”他说着向堂费尔民伸出手去,“我的车子在那边等我,再见,堂费尔民。” 他上了车,下了命令:到部里去,快。安布罗修绕过圣马丁广场,驶向大学公园,拐进阿万凯路。他在车中翻阅着堂费尔民刚刚交给他的备忘录,眼睛不时地从文件上移开,凝视着安布罗修的后颈。那婊子养的不愿儿子跟乔洛人混在一起,怕儿子染上坏作风,因此他往家里请的只有阿雷瓦洛、兰达这样的人。连被他称作粗人的美国佬都请,可就是不请我。他笑了,从口袋中掏出药片,在嘴里存满了唾液。他怕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染上坏作风。 “这一晚上净是你提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你在《纪事报》干得怎么样?” “我正学习估计新闻篇幅的长短,”圣地亚哥说道,“一开始我写的不是太长就是太短。我也习惯了夜间工作白天睡觉。” “这正是费尔民担心的另一件事。”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他担心这种日程表会把你搞出病来,也担心你不去学校听课了。你现在真的还去听课?” “不,我骗他。”圣地亚哥说道,“自从我离家以后就没去过学校。伯伯,你可别告诉我爸爸。” 克洛多米罗伯父的摇椅停止了摆动,他那双小手不安地扭动起来,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你别问我为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圣地亚哥说道,“有时我想是我不愿再遇到那次那几个被警察局关过的同学,因为我被爸爸保了出来;有时我却发觉并不完全为了这个原因。我不喜欢律师这个行当,觉得这个职业太蠢,不相信这种职业,那么我何必非要搞张文凭不可呢,伯伯?” “还是费尔民说得对,我帮了你一个倒忙。”克洛多米罗伯父遗憾地说道,“你现在挣工资了,就不愿意学习了。” “你的朋友瓦耶霍跟你讲我的工资是多少了吗?”圣地亚哥笑了,“你说得不对,伯伯,我还没拿到工资。我有的是时间,本来是可以去听课的,但只要一想到要踏进学校的大门我就恶心。这种感觉太强烈了。” “你难道没有想过像你这样既有才华又肯学习的年轻人这样下去会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瘦侄子?”克洛多米罗伯父沮丧地说道。 “我并没有才华,也不好学,这种话你别总对我爸爸讲了。”圣地亚哥说道,“说真的,我现在真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事我不愿意干,这我很清楚;但我愿意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想干律师这一行,也不愿意发财,更不想成为大人物,伯伯。我并不希望到了五十岁成为我爸爸那样的人,或是我爸爸的朋友那样的人。你看得出吗,伯伯?” “我看得出你脑子里少根弦,”克洛多米罗伯父面带忧愁地说道,“我后悔为了你的事托了瓦耶霍,瘦侄子,我要为这一切负责呢。” “即使不进《纪事报》,我也会找到其他某种工作。”圣地亚哥说道,“反正都一样。” 小萨,是一样的吗?不,也许是两样呢,也许可怜的克洛多米罗伯伯只负部分责任呢。十点了,该走了,圣地亚哥站了起来。 “等等,我还得问问你索伊拉想知道的事呢。”克洛多米罗伯伯说道,“每次她都像审讯我似的问这问那,什么谁给你洗衣做饭啦,谁给你缝扣子啦。” “公寓的那位太太对我照顾得挺好。”圣地亚哥说道,“叫她别操心了。” “你休假的日子呢?”克洛多米罗伯父说道,“你都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到什么地方去?同女孩子们来往吗?这也是索伊拉的一桩心事,搞得她睡不着觉。她问你是不是搞过女人,反正就是这一类的事。” “我跟任何女人都没有来往,叫她放心吧。”圣地亚哥笑了笑,“你告诉她我很好,行为也端正。我不久就会去看他们,真的。” 伯侄二人来到了厨房,发现伊诺森希娅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克洛多米罗骂了她几句,二人把她扶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一路上她还直打盹。在门口,克洛多米罗伯父拥抱了圣地亚哥:下星期还来吃晚饭吗?来的,伯伯。在阿雷基帕路,圣地亚哥登上一辆私人汽车,到了圣马丁广场,径直走进塞拉酒吧寻找诺尔文。诺尔文还没有到,他等了片刻就出来了,在团结大街却碰到了诺尔文,他正在《新闻报》社门口同《最后一点钟》的一个编辑谈话。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十点在塞拉见面吗?” “我们这行最操蛋,你说是不是,小萨?”诺尔文说道,“把所有的编辑都派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编新闻。发生了一次谋反活动,谁知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卡斯戴洛,同行。” “一次谋反活动?”圣地亚哥说道,“在利马发生的?” “一次流了产的谋反活动,反正就这么回事。”卡斯戴洛说道,“带头的好像是埃斯皮纳,那个当过内政部长的将军。” “任何官方公报都没有,所以把我的人他妈的都派出去搞情报了。”诺尔文说道,“算了,我们什么也别管,还是去喝两杯吧。” “等等,我想去了解一下,”圣地亚哥说道,“陪我到《纪事报》去一趟吧。” “那他们一定会给你工作干,今晚你就白放假了。”诺尔文说道,“我们先去喝两杯,差不多两点的时候再到《纪事报》去找卡利托斯。” “到底是怎么回事?”圣地亚哥说道,“消息是怎么说的?” “没有消息,是传言。”卡斯戴洛说道,“今天下午就开始抓人,据说事情是在库斯科和冬贝斯[秘鲁北方省份。]发生的。现在各部的部长正在总统府开会。” “把所有的编辑都动员出去了,简直是白白浪费人力。”诺尔文说道,“不管怎么干,除了官方公报,别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发表,这你是明白的。” “我们干吗要去塞拉?还是去伊翁老太婆那儿吧。”卡斯戴洛说道。 “埃斯皮纳与谋反有关?谁说的?”圣地亚哥说道。 “好,就到伊翁那儿去,然后打电话给卡利托斯,叫他来跟我们聚会一番。”诺尔文说道,“关于谋反活动,在妓院里要比在《纪事报》里能调查到更多的材料。说到底,这关你什么屁事?难道你对政治感兴趣了不成?” “只是好奇而已。”圣地亚哥说道,“再说我口袋里只有两镑钱,伊翁那儿的花销可是贵得要命。” “作为《纪事报》的人,钱不是问题。”卡斯戴洛笑了,“作为贝塞利达的同事,你怎么赊账都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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