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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二个星期,安布罗修没到圣米格尔街来。第三个星期中的一天,阿玛莉娅看见他在街角的杂货铺里等她:我是抽空来看你的,阿玛莉娅。这回两个人没有吵嘴,友好地谈了一会,约好星期天一起出去。临告别时,安布罗修对她说:你变样子了,真漂亮!

我真的变漂亮了吗?卡尔洛塔说:凡是男人喜欢的,你都全了。太太也开玩笑地这样说过。街区的警察一见她就笑,先生的几个司机盯着她看,连园丁、酒馆的送货人和卖报的小毛头都要对她说几句挑逗的话。也许我真的漂亮起来了。在家里,她到太太的卧室去照镜子,眼睛中流露出了媚态:对,我是变了。阿玛莉娅胖了点儿,穿着也讲究起来。这都是太太的功劳。太太真好,凡是不穿的衣服都送给她了,但又不流露出想处理掉的样子,而是亲亲热热地对她说:这件连衣裙我穿不进去了,你试试吧。在她试的时候,太太来了:这里要缝上去一点;这里要往里缝缝;这些穗子对你不合适。太太总是对她说:指甲要干净;把头梳梳好;围裙该洗了;一个女人不注意自身的清洁就完蛋了。阿玛莉娅想道:这些话都不是以对用人的口气讲的,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劝说的。太太让她把头发剪成像男人那样短的刘海式。她脸上长疙瘩,太太亲自给她擦药膏,过了一个星期,她脸上就光滑了。还有一次,她牙痛,太太就带她到玛格达雷娜区去看牙科医生,牙治好了,也不扣她工资。索伊拉太太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我?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谁也没有奥登希娅太太善良。世界上的事,太太最注意的是一切都要干干净净,女人应该漂亮,男人应该英俊。每谈到一个人,她首先关心的是:某女人漂亮不漂亮?某男人长得如何?是的,她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丑陋。她一个劲儿地嘲笑玛柯洛维娅小姐那张兔子嘴、古穆修先生的大肚皮,还有那位叫帕盖塔的太太的睫毛、指甲和假胸。她也嘲笑伊翁太太那副衰老的样子。她和凯妲小姐嘲笑伊翁太太时开心极了:瞧她那头发染的,早晚要掉光;瞧她吃饭那副样子,牙都露出来了;说是打针能返老还童,可她又出现皱纹了。太太和凯妲小姐总是议论伊翁太太,这激起了阿玛莉娅的好奇心。有一天卡尔洛塔说:伊翁太太来了,跟凯妲小姐一起来的那位就是。阿玛莉娅赶忙出去瞧,只见三人正在客厅里喝酒。伊翁太太并不老也不丑嘛,这太不公平了,瞧她的风度多么优雅,全身珠光宝气的。伊翁太太离去后,太太走进厨房:你们要忘掉老太婆来过这回事。她一面笑一面用手指威胁说:要是让卡约知道了,我就把你们三个全打死!

在门口,他瞅见阿尔贝赖斯博士那眉眼挤在一起的窄面孔、瘦颧骨和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

“对不起,我来晚了,博士。”办公桌对你来说太大了,可怜虫,“我刚才有一次工作午餐,请原谅。”

“您很准时,堂卡约。”阿尔贝赖斯博士对他淡淡一笑,“请坐。”

“我昨天就看到了您的备忘录,但是没能早点来跟您谈。”他拖过一把椅子,把公文包放在膝上,“这几天我净忙着为总统的卡哈玛尔卡之行做准备。”

阿尔贝赖斯博士点点头,透过眼镜,近视眼射出一种令人讨厌的目光。

“我今天要跟您说的是另一件事。”阿尔贝赖斯噘着嘴,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前天我向洛萨诺要关于总统这次旅行准备工作的报告,可他说您下了指示,不准向任何人通报。”

“可怜的洛萨诺,”他怜悯地说道,“您一定训斥了他一顿。”

“不,我没训斥他,”阿尔贝赖斯博士说道,“我只是感到很奇怪,没想到要训斥他。”

“洛萨诺这个可怜虫很有用处,但是也很笨。”他微微一笑,“关于安全的准备工作正在研究之中,博士,用此事来麻烦您太不值得了。一旦把细节补充进去,我就向您作报告。”

他点了一支烟。阿尔贝赖斯博士递过去一只烟灰缸,交叉起双臂严肃地看着他。博士的身后一边是一张日程表,另一边是一张白发妇女和三个面带笑容的年轻人的照片。

“您抽空看我那份备忘录了吧,堂卡约?”

“当然,博士,我仔细地阅读过了。”

“我想您是同意我的。”阿尔贝赖斯博士干巴巴地说道。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并不同意,博士,”他干咳了一声,嗫嗫嚅嚅地说着请原谅,又吸了一口烟,“用于安全措施的经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不同意取消这几百万索尔。请您相信,我感到非常遗憾。”

阿尔贝赖斯博士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办公桌前走了几步,手里摆弄着眼镜。

“我早料到了,”阿尔贝赖斯声音中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恼怒,但面孔有些发白,“然而备忘录中说得很清楚,堂卡约。旧的巡逻车要换掉,塔克纳和莫盖瓜[均为秘鲁南方省份,省会均同省名。]的警察局必须兴建,否则两地的警察局早晚要倒塌。许多事情都停滞不前,各省的警察局长和副局长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拍电报,把我都搞疯了。您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搞这几百万索尔?我又不是巫师,堂卡约,我可不会变戏法。”

他严肃地点点头。阿尔贝赖斯博士站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把眼镜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

“能不能挪用一下预算中的其他项目?”他说道,“财政部长……”

“财政部长一分钱也不愿意给我们,这您知道得很清楚,”阿尔贝赖斯博士提高了声音,“每次内阁开会,他都说行政开支太大了。如果您一个人就独占我们这笔经费的一半……”

“我什么也没有独占,博士,”他微微一笑,“安全措施需要钱,有什么办法呢!把用于安全措施的经费减掉一分钱,我就不能工作。我非常遗憾,博士。”

还有另外几种工作,老爷,不过,是他们干的,我没有干。洛萨诺先生说:今天晚上我们出去,你通知一下伊波利托。鲁多维柯:坐公家的车去,先生?不,坐我那辆旧福特去。这都是事后他们二人告诉我的,老爷,所以我都知道了,比如进行跟踪,记下谁到谁家去了;对阿普拉分子进行逼供,伊波利托拷打犯人时的所作所为我不是跟您讲过了吗,老爷?不过那也许是鲁多维柯编造的呢。那天,天一擦黑,鲁多维柯就到洛萨诺先生家中把福特车开了出来,找到了伊波利托,二人钻进里阿尔托区的警察局,到了九点半又到西班牙路[利马警察局位于西班牙路。]去等洛萨诺先生。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他们都陪同洛萨诺先生去收月钱,老爷,他们说洛萨诺先生把这笔外快叫作月钱。当然,这次洛萨诺先生戴上了墨镜,蜷坐在后座上。在车中,他请二人吸烟,跟他们开玩笑。事后伊波利托说道:只要我们为他干活,他的兴致就好极了。鲁多维柯:其实你应该说是他命令我们为他干的。洛萨诺先生要向利马所有的妓院和情人旅馆收取月钱,您瞧他多不要脸啊,老爷。那天晚上他们是从乔西卡[利马郊区的一个小镇,在通往恰柯拉卡约的路上。]路口处开始的,那家情人旅馆隐蔽在一家专卖雏鸡的饭馆后面。洛萨诺先生对鲁多维柯说道:你下去吧,不然佩列达能跟我啰唆一个小时。老爷,我原来以为这事洛萨诺先生是偷偷干的,堂卡约并不知道呢。后来鲁多维柯转来跟我一起工作的时候,为了讨好堂卡约,把这事说了出来,可是堂卡约早就知道了。福特车起动,鲁多维柯等汽车消失后才去推栅门。有许多汽车排着队等着,都熄掉了车灯。鲁多维柯在防震板和挡泥板中间东撞西碰,想看清车里一对对男女的面孔,就这样一直到达挂着招牌的大门口。当然,有什么事堂卡约不知道呢,老爷?一个侍者出来了,一眼就认出了鲁多维柯:请您稍等一会儿。少时,佩列达出来了:怎么?洛萨诺先生呢?鲁多维柯:在外面,他有急事不进来了。佩列达说:有件顶顶重要的事我要向他报告。由于经常陪同洛萨诺先生外出收取月钱,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熟悉了利马的夜生活,他们说:我们就是统治妓院的国王。您瞧,他们真会搞钱,老爷。鲁多维柯和佩列达走到栅门处等着,这时福特车又开了过来,鲁多维柯重新坐到方向盘前,佩列达上了后座。洛萨诺先生说:开车,别停在这儿。其实伊波利托不过是凑凑热闹,鲁多维柯才真是有野心,他总想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列入正式编制,老爷。鲁多维柯沿公路一直开下去,不时地看看伊波利托,伊波利托也看看他,仿佛在互相暗示:佩列达这家伙真会耍滑头,听他胡说些什么吧。洛萨诺先生说:快点,我可没有时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您问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让他敲诈,老爷?佩列达说:某某人这个星期到这儿来了,某某人把某女人带来了。洛萨诺先生:全秘鲁的人你都认识,这我清楚,那件重要的事呢?因为,您知道,妓院和情人旅馆必须由警察局开具许可证,老爷。佩列达的声音变了,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互相使了个眼色:他马上要开始诉苦了。工程师[指情人旅馆的主人。]的开支很大,洛萨诺先生,又要上税,又要付汇票,我们这个月没有现金了。这些妓院和情人旅馆不让他敲诈就会被吊销许可证或是处以罚款,没办法呀,老爷。洛萨诺先生哼了一声,佩列达甜得像个糖人:但工程师并没忘记自己的诺言,洛萨诺先生,他给您开了这张支票,是预支的,你不在乎吧,洛萨诺先生?伊波利托和鲁多维柯又互相使了个眼色:讨价还价开始了。洛萨诺先生说:我当然在乎了,我不收支票,工程师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结束营业,我们要封闭他的旅馆,鲁多维柯,把佩列达送回去。伊波利托和鲁多维柯告诉我,连给妓女们更换一次卫生合格证也要敲他们一笔钱,老爷。在回去的路上,佩列达又是解释又是恳求原谅,而洛萨诺先生就是一言不发。车子到达的时候,他说:二十四小时,一分钟也不能等,佩列达。后来洛萨诺先生说:这种吝啬劲儿真叫人头痛。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又对看了一眼:今晚算是让佩列达给糟蹋了,太叫人恼火了。因此堂卡约说,洛萨诺要是有朝一日离开警察局,他肯定去开妓院,老爷,这的确是他真正的本领。

星期天早晨,电话铃响了两次,每次太太走上去接电话都没有人回答。太太说:有人在跟我开玩笑。到了下午,电话又响了,阿玛莉娅:喂,喂!她终于听到了安布罗修那怯懦的声音。她笑着说:原来早晨是你打的电话,你说吧,不要紧,这儿没人。这个星期天我不能跟你出去了,下星期也不行,我要拉堂费尔民去安贡海滩。阿玛莉娅:没关系,改日再说吧。但实际上这对她很有关系,星期六晚上她思绪万千,一夜没合眼。他真的是去安贡吗?到了星期天,阿玛莉娅同玛丽娅和安杜维娅一起出去了。三个人到遗址公园散步,吃了冰激凌,坐在草地上聊天。直到两个当兵的凑了上来,她们才不得不离去。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有约会?三人兴致勃勃地来到蓝蓝电影院门前,有两个家伙要请她们看电影,由于三个人在一起有安全感,她们就同意了。他会不会这时也在同别的女人看电影?电影看到一半,那两个家伙竟想动手动脚了,三个人跑出了电影院。那两个人在后面追了出来喊道:把钱还给我们,诈骗犯。幸好这时来了两个警察,把他们赶跑了。是不是我总跟他谈过去的事,他厌烦了?整个一个星期,阿玛莉娅、玛丽娅和安杜维娅净是谈论那两个家伙,还互相吓唬着:他们要来找我们,他们通过察看,知道了我们的地址,他们会杀死我们,会把我们……三人一面讲,一面爆发阵阵大笑,阿玛莉娅却吓得直发抖,赶快跑回了家。但每天晚上她都思绪萦怀:他会不会再也不来找我了?第二个星期天,阿玛莉娅去米隆内斯拜访了罗莎丽奥太太。塞莱斯特同一个男人私奔了,可是三天之后,她又面孔拉得长长的独自回来了。罗莎丽奥太太说:我用鞭子抽了她一顿,都抽出血来了,她要是跟那家伙怀上孕,我非揍死她不可。阿玛莉娅在罗莎丽奥太太家一直待到晚上,她在那小胡同里感到很不自在。这时,她注意到了那发臭的小洼、云集的苍蝇和羸弱的瘦犬。她很惊讶当特里尼达和孩子去世的时候,自己竟然想要在这种小胡同里了此残生。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她就醒了:傻瓜,他即使永远不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然而,她还是哭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找总统去谈。”阿尔贝赖斯博士戴上眼镜,露出硬挺挺的袖口上那对亮闪闪的银质袖扣,“我一直力图同您维持最友好的关系,我从未要求您在工作上向我汇报。内政部办公厅在许多方面都在贬低我,我也认了,但是您不该忘记,我是部长,您是我的下属。”

他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连连点头,用手帕捂住嘴干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来,显得极为伤心而又无可奈何。

“不值得麻烦总统,”他几乎是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刚才的话实在是太冒昧了。当然,如果没有总统的支持,我是绝不敢拒绝您的要求的。”

这时他看到阿尔贝赖斯博士把手缩了回去,呆若木鸡,以一种咬牙切齿、刻骨的仇恨目光盯着他看。

“这么说来,您已经跟总统谈过了,”阿尔贝赖斯博士颤声说道,下巴,嘴唇气得发抖,“您肯定是以自己的立场向总统提出的。”

“我跟您坦率地说吧,”他淡然说道,“我在内政部办公厅工作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是奥德里亚将军请我来,第二是他接受了我的条件。我的条件就是,我必须支配必要的经费,以及除他本人之外不向任何人报告我的工作。我告诉您这些是很不愉快的,请您原谅,但事实确是如此。”

他看了阿尔贝赖斯一眼,等着他说话。阿尔贝赖斯的脑袋就其身体而言长得太大了,用那双近视眼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最后他看到博士勉强一笑,嘴都歪了。

“我并不怀疑您的工作,您是个杰出的人才,堂卡约。”阿尔贝赖斯喘着气,造作地说道,嘴角带着笑意,双眼却不停地偷看他,“但有些问题需要解决,您得帮助我。用于安全措施的费用太多了。”

“那是因为我们的开支需要用很多钱。”他说道,“我来给您看看,博士。”

“我并不怀疑您对使用这笔经费是很负责的。”阿尔贝赖斯博士说道,“只是……”

“这是附属工会的领导机关以及工厂、大学、行政机关中的情报网需要的开支,”他一件一件地数着,一面把从公文包中掏出的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游行、集会用的钱,这是为了了解国内外敌人的活动用的钱。”

阿尔贝赖斯博士没有看那些文件,只是一面听一面抚摸着袖扣,懒洋洋的小眼睛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这是平息人们的不满情绪、妒忌心理和勃勃野心用的钱,这种人每天都从我们政权内部滋生出来。”他一件一件地数着,“用大棒是不能平息他们的,还得用钱。您不高兴,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些脏事得我去干,而您连过问一下都不用。您先看看这些文件,然后再告诉我,又要节约又要不危及国家的安全,您认为这可能吗?”

“不过,您知道堂卡约为什么容忍洛萨诺先生对妓院和情人旅馆进行敲诈吗,老爷?”安布罗修说道。

洛萨诺先生的情绪果然一下子变坏了:在这个国家里,随便什么人都想精过别人,佩列达这是第二次用支票来搪塞我了。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一言不发,只是偷偷地互相使眼色:见鬼,洛萨诺先生好像昨天刚刚出生似的。这些人想发财,剥削色鬼们还不够,还想剥削我,这办不到,我要对他们援用法律,看看他们这些情人旅馆还怎么经营。这时三人来到了石竹花建筑区。我们到了。

“你下去,鲁多维柯,”洛萨诺先生说道,“把那瘸子给我带到这儿来。”

“由于同妓院和情人旅馆进行接触,洛萨诺先生可以了解到不少人的隐私。”安布罗修说道,“反正那两个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鲁多维柯的车子跑到围墙处,没有排长队,汽车都在外面兜风,等某辆车一开出来,这些车就在大门对面停下来,用灯光打着暗语。大门打开,车里的人就进去欢乐一番。大门内漆黑一片,几辆汽车的影子正驶入汽车房,门缝透出几缕灯光,侍者端着啤酒来来往往。

“你好,鲁多维柯,”瘸子梅雷基亚斯说道,“要不要给你来杯啤酒?”

“没时间,兄弟,”鲁多维柯说道,“洛萨诺先生在那边等着。”

“我也不知道洛萨诺先生想了解的具体是什么,老爷。”安布罗修说道,“无非是哪个女人给丈夫戴绿帽子了,同谁乱搞了,或是哪个男人欺骗了自己的妻子,同谁乱来了。我想也就是这种事。”

梅雷基亚斯一拐一拐地走到墙边,摘下外衣,抓住鲁多维柯的胳臂:架着我,好走得快些,兄弟。同往常一样,他一路上讲个没完没了,一直来到泛美公路上。他讲的都是老一套:我在团体[贝尔穆德斯通过洛萨诺来组织的打手密探集团,有的列入正式警察编制,有的则不列入。]里干了十五年,但一直是普通密探,没列入正式编制。就在那次,几个流氓砍了我几刀,把腿搞坏了。

“而那些材料对堂卡约很有用,您信不信,老爷?”安布罗修说道,“了解了某些人的隐私就可以控制他们,是不是?”

“你倒是应该感谢那几个流氓,梅雷基亚斯,”鲁多维柯说道,“要不是他们,你还搞不到这个轻松的工作呢,在这儿你吃饱了就没事干。”

“你可别这么说,鲁多维柯,”二人看着汽车隆隆而过,“我还是很想念我们团体的,牺牲是有的,但那才叫生活。兄弟,你要知道,只要你需要,这儿就是你的家。住房免费,服务免费,你连喝酒都可以不付钱。你瞧,汽车在那边。”

“那两个人认为,有了从情人旅馆得到的材料,洛萨诺先生就可以进行敲诈勒索。”安布罗修说道,“人们希望避免丑事外扬,他就捞到好处了。这个人真会做买卖,对吧,老爷?”

“我希望你别用鬼话来应付我,瘸子。”洛萨诺先生说道,“我今天的脾气可不好。”

“瞧您想到哪儿去了,”瘸子梅雷基亚斯说道,“钱在信封里,头头向您问好,洛萨诺先生。”

“哈,这还不错。”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又互使了一个眼色,仿佛在说:洛萨诺先生完全把他驯服了,“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瘸子?那家伙到这儿来过了吗?”

“星期五来的。”梅雷基亚斯,“是坐跟那次坐的同一辆汽车来的,洛萨诺先生。”

“不错,瘸子,”洛萨诺先生说道,“干得好,瘸子。”

“您问我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不好?”安布罗修说道,“这么说吧,从一方面讲,当然不好,对吧?然而,警察局的事,还有政治,从来就是不干净的。我是在给堂卡约干事的时候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出了问题,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又互使了个眼色:又出问题了。“我并非忘了怎么使用照相机。您派来的那个人安装得也很好,还是我亲自摁的按钮呐。”

“那么底片呢?”洛萨诺先生说道,“照片呢?”

“让狗给吃了,先生。”这次鲁多维柯和伊波利托没有互使眼色,只是咧着嘴蜷缩在座位上,“底片让狗吃了一半,照片撕得粉碎。底片和照片包成一包放在冰箱上,洛萨诺先生,可那畜生……”

“够了,够了,你这瘸子。”洛萨诺先生吼道,“你不光是个白痴,你比白痴还白痴,我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瘸子。狗,狗,全都让狗吃掉了?”

“那只狗可真大,先生。”梅雷基亚斯说道,“是头头带回来的,是条饿狗……见什么吃什么,连人一不小心都能吃掉。不过,那家伙肯定要来的,到那时……”

“你最好去找个医生看看,”洛萨诺先生说道,“肯定有各种疗法,打针等办法,能把你这种没脑子的病治好。狗,哼,让狗吃了。再见,瘸子,下去,别啰唆了,快下去。鲁多维柯,到梅格斯街去。”

“再说,不光是洛萨诺先生捞好处,堂卡约不也是以某种方式捞好处吗?”安布罗修说道,“那两个人说,在团体里,从头头到最低等级的人,凡是有正式编制的,都以某种方式捞一把,所以鲁多维柯做梦都想列入正式编制。您不要以为人们都像您这么诚实克己,老爷。”

“伊波利托,这次你下去,”洛萨诺先生说道,“让人们慢慢地熟悉你,鲁多维柯将要长期不露面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

“你别装蒜,你自己很清楚。”洛萨诺先生说道,“你不是早就想给贝尔穆德斯先生干事了吗?”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半。一天,阿玛莉娅正在整理壁板上的东西,门铃响了。她去开门,原来是堂费尔民。她顿时吓得双膝发抖,结结巴巴地连早安都差点没说出来。

“堂卡约在吗?”堂费尔民对她的问候没有回答,几乎连看她一眼都没看就走进了客厅,“请通知一声,就说萨瓦拉来了。”

阿玛莉娅半惊半恼,很久才想起来:他没认出我。这时,太太在楼梯口出现了:进来吧,费尔民,坐,卡约这就回来,他刚给我打了电话。阿玛莉娅关上门,躲到储藏室后面偷偷地看着:我要不要给他倒杯酒?堂·费尔民看看表,神色显得很不耐烦,也很不高兴。太太递过去一杯威士忌:卡约今天怎么了?他一向是很准时的。看样子你不喜欢由我来陪伴你,我可要生气了。阿玛莉娅感到奇怪:这两个人讲话的口气怎么这么随便?她走出房门,穿过花园。安布罗修在离家门远一些的地方等着她,一见她就迎了上去,脸上挂着惊恐的样子:堂费尔民看见你了?跟你讲话了吗?

“他根本没认出我来。”阿玛莉娅说道,“难道我的样子变得这么厉害?”

“万幸,万幸!”安布罗修说道,仿佛又活了过来,他摇着头,不时地望着那幢房子,仍然感到后怕。

“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叫人觉得神秘难测。”阿玛莉娅说道,“连我都变了,可你还和从前一样。”

阿玛莉娅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笑容,为的是不要让他以为自己在跟他吵架,而是说着玩的。她思量道,你这个傻瓜,瞧你一见到他这份高兴劲。这时安布罗修也笑了,他摆了摆手,仿佛告诉她:危险过去了,阿玛莉娅。他凑近阿玛莉娅,突然抓住她的手:我们这个星期天出去吗?两点在车站见面,好吗?好吧,那就星期天见面。

“看样子堂费尔民和堂卡约和好了,”阿玛莉娅说道,“也就是说,堂费尔民要经常到这儿来了,那么早晚有一天会认出我来。”

“正好相反,他们俩的矛盾恶化得很厉害,你死我活的矛盾。”安布罗修说道,“堂费尔民同一个搞叛乱的将军是朋友,堂卡约利用这点想搞垮堂费尔民的生意。”

安布罗修正在说着,二人看到堂卡约的汽车拐了过来:他来了,赶快跑。阿玛莉娅立即钻进了屋子。卡尔洛塔正在厨房等她,大眼睛露出好奇的神色:你认识那位先生的司机?你们都谈了些什么?他跟你说什么来着?他可真漂亮,对吗?阿玛莉娅撒了个谎。这时太太叫她了:阿玛莉娅,把这盘子送到楼上书房里去。阿玛莉娅颤颤巍巍地上了楼,盘子里的酒杯和烟灰缸直晃荡,她心想:安布罗修这白痴把害怕传染给我了,堂费尔民要是认出来会对我说什么?但堂费尔民并未认出她来,只瞅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没盯着她看。他坐在那里直用脚蹬地,显得极不耐烦。阿玛莉娅把托盘放在办公桌上就出来了。堂费尔民和堂卡约关在书房里足足谈了半个小时,二人吵得很激烈,在厨房里都能听见。太太走过来,把储藏室的门关上,不让女仆们听。阿玛莉娅从厨房里看见堂费尔民的汽车开走了,才上楼取盘子。太太和先生已经下了楼在客厅中谈话。太太说:你们吵的声音真大。先生:这只老鼠以为船要漏了,想逃。他现在正在付出代价,可又不甘心。阿玛莉娅心想:他凭什么说堂费尔民是只老鼠?人家比他好多了,体面多了,他肯定在嫉妒人家。卡尔洛塔:告诉我,那人是谁?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也是由于总统的要求才出任内政部长这个职务的。”阿尔贝赖斯博士放低了声音说道。他想:那太好了,那就让我们和解吧,“我在努力做一件有积极意义的工作……”

“内政部里凡是有积极意义的工作全让您干了,而我干的全是具有消极意义的工作。”他语气激烈地说道,“哦,不,我是在开玩笑,真的。我敢说我给您帮了大忙,使您免掉了一切与声名狼藉的警察局有关的事务。”

“我并不是想冒犯您堂卡约。”阿尔贝赖斯博士说道,下巴已经不再发抖。

“您没有冒犯我,博士。”他说道,“我何尝不愿意削减安全经费?但是不行啊,您会从文件上得到证实。”

阿尔贝赖斯博士拿起文件递了过去:

“您收起来吧,我不需要您给我看什么。我绝对相信您。”博士想笑,但仅仅稍微张了张嘴,“更新巡逻车与在塔克纳和莫盖瓜修建警察局的事,让我们另外想办法吧。”

二人握了握手,但阿尔贝赖斯博士并未站起来送他。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紧跟着进来。

“少校和洛萨诺刚走。”阿尔西比亚德斯交给他一个信封,“好像是墨西哥来的坏消息。”

那是两页打字纸,上面有手改的笔迹,边沿上满是批语,一笔神经质的字。在他仔细阅读的时候,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给他点上了烟。

“看来谋反活动正在取得进展。”他松开领带,折好信纸放回了信封,“少校和洛萨诺认为这事紧急吗?”

“在特鲁希约和奇柯拉约,阿普拉分子开了几次会。洛萨诺和少校认为,这同流亡在墨西哥的那群人准备离开墨西哥回国的消息有关。”阿尔西比亚德斯博士说道,“这都有人向帕雷德斯少校汇报。”

“那些鸟儿最好飞回来,好让我们一网打尽。”他打了个呵欠说道,“可他们是不会回来的,博士,这已经是第十次了,也许是第十一次了。没什么可急的,请您约一下少校和洛萨诺,明天来开会。”

“卡哈玛尔卡的人来电话,想再证实一下五点钟的会议,堂卡约。”

“好的,五点。”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博士,“请您打听一下这件事的手续办得怎么样了。这是一份要求巴瓜土地许可证的申请,请您亲自去一趟,博士。”

“我明天就去,堂卡约。”阿尔西比亚德斯翻阅着备忘录点头说道,“我会打听出还有几个人尚未签字,还需要什么报告。就这样吧,堂卡约。”

“关于谋叛集团资金失窃的情报马上就到。”他看着少校和洛萨诺送来的信封,微微一笑,“谋叛集团的头头们互相指控对方为叛徒和强盗的公报也马上就会发表。一天到晚总是这些事,真烦人,对不对?”

阿尔西比亚德斯点头称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您问我为什么认为您既诚实又正派?”安布罗修说道,“唉,您怎么净给我出难题呢,老爷?”

“真的要派我去保卫贝尔穆德斯先生,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

“你高兴得要发疯了吧,”洛萨诺先生说道,“你不是已经买通了安布罗修吗?”

“您可别以为我不愿在您手下工作,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是这样的,我跟那黑人成了好朋友,他总是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换换工作。我回答他说:不,我跟着洛萨诺先生干得挺好。也许是安布罗修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先生。”

“那好吧,”洛萨诺先生放声大笑,“这对你也是一种提升,你想有长进也是合理的。”

“就拿您议论人这点说吧,”安布罗修说道,“您从不像堂卡约那样别人一扭头就说人家的坏话。您从来不拿别人开玩笑,您总是说人家好,很有教养。”

“我也在贝尔穆德斯先生面前给你说了不少好话。”洛萨诺先生说道,“我说你有能力完成任务,有胆量,说黑人讲的都是事实。你可别给我丢脸,你要知道,只要我说声你不中用,贝尔穆德斯先生就会听我的。所以说,你的提升,我和安布罗修都是出了力的。”

“那当然,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我太感谢您了,先生,我真不知怎样报答您。”

“我知道,”洛萨诺先生说道,“你只要听话就行了,鲁多维柯。”

“您说吧,我听您的。我唯您命是从,洛萨诺先生。”

“首先,你要把舌头放到口袋里去,”洛萨诺先生说道,“你根本没有跟我坐这辆福特车出来过,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月钱。你瞧,你就这么报答我好了。”

“我发誓。这些您根本用不着嘱咐,洛萨诺先生。”鲁多维柯说道,“我保证,这是多余的,您就相信我吧。”

“你要明白,将来你能否列入正式编制全凭我一句话,鲁多维柯。”洛萨诺先生说道。

“您待人也好,”安布罗修说道,“您有风度,讲话得体,机智。您跟别人谈话的时候,我最喜欢听了,老爷。”

“伊波利托同西古埃尼亚那个乔洛来了。”鲁多维柯说道。

后来鲁多维柯对安布罗修说:大家上了车,这消息使我太高兴了,以致开车违犯了交通规则。乔洛西古埃尼亚像往常一样重复着他的鬼话。

“我们的管道坏了,修理一下花了不少钱,洛萨诺先生。再说,客人也越来越少,利马人都不搞女人了,先生,我们都快破产了。”

“好吧,既然你的生意不顺手,我明天就封闭它。这大概正合你意吧。”洛萨诺先生说道。

“您以为我故意说谎不给您月钱吗,洛萨诺先生?”乔洛人西古埃尼亚说道,“不是的。月钱在这儿。向您交月钱是我们神圣的义务,我只是作为朋友向您诉诉苦而已,让您知道知道我的处境,洛萨诺先生。”

“还有,您对我也很好。”安布罗修说道,“您听我讲话,向我提问题,同我聊天,都是那么和蔼可亲。您对我也很随便。自从我来您家为您工作,我的生活整个都变了,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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