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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太太到底爱不爱堂卡约?很不爱,她伤心不是为了堂卡约,而是因为他没留下一分钱就溜了。这没良心的狗东西!凯妲小姐说,这都怪你,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应该让他给你买一辆汽车,在你的名下买一幢房子。不过头几个星期,圣米格尔街的生活还没发生什么变化:储藏室和冰箱里像往常一样总是满满的;希牡拉仍旧报假账欺骗太太;每月月底,女佣们还能拿到全额工资。那个星期天,阿玛莉娅和安布罗修在贝尔托洛托路口一见面就说起太太的事来了。阿玛莉娅说:太太现在可怎么办呢?有谁会帮助她呢?安布罗修:她这个人很诡诈,不等到没办法她就会找个阔佬。阿玛莉娅:你别这样说太太,我不喜欢你这样。二人去看了一部阿根廷电影,安布罗修出来时满嘴净学阿根廷人的口音。阿玛莉娅笑着说:你发疯了。突然,特里尼达的面孔在她面前出现了。二人到了奇柯拉约大街的那间房子里,正在宽衣解带的时候,一个戴着假睫毛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闯进来打听鲁多维柯。安布罗修告诉她说,鲁多维柯到阿雷基帕去了,还没有回来。那女人摆出了一副哭丧脸。她走了,阿玛莉娅拿她的假睫毛开起了玩笑,安布罗修说:鲁多维柯净爱找这种女人。哦,对了,安布罗修,到底怎么样了?但愿别出什么事,可怜的家伙走的时候很不情愿。二人在市中心吃了点心,然后一直散步到天黑。到了共和国大街,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又聊了起来。微风吹过,阿玛莉娅依偎在安布罗修的怀里。他搂住她:你愿意有个自己的家,让我做你的丈夫吗,阿玛莉娅?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早晚有一天能结婚,生儿育女,阿玛莉娅,我正在攒钱呢。真的吗?我们将要有个家,生儿育女?这似乎太遥远、太困难了,她曾躺在床上幻想着同他一起生活、为他烧饭洗衣的情景。这不可能。为什么,傻瓜?不是天天都有人结婚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呢?

先生走后大概一个月,一天,太太一阵风似的回到家里:亲爱的凯妲,一切都妥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就到胖子那儿去唱歌了。我今天就得练练嗓子,我还得注意身材,做做体操,洗洗土耳其浴。您真的要去跳舞厅演唱,太太?当然,跟以前一样,阿玛莉娅,我以前很出名呢,就是为了那个没良心的我才放弃唱歌的,现在我要重操旧业了。来,我给你看看我从前的照片。太太一把抓住阿玛莉娅的胳膊,拉着她跑上了楼,到了书房,拿出一册带弹簧的影集。阿玛莉娅说道:以前我多么想看啊,现在终于看到了。你看,你看,太太骄傲地一张一张地给她看,有穿长衣裙的,有穿游泳衣的,有梳着女王那样的高髻的,有在舞台上向观众飞吻的。阿玛莉娅,你听听那时报纸是怎么讲的:说我很漂亮,我有一副热情的嗓子,大获成功。家里全乱了,太太一个劲儿地谈着如何练嗓子,开始节制饮食,中午只要一杯柚子汁,一块烤牛排;晚上一盘不带调料的色拉。我饿死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快把门窗关上,我要是在首次演出前感冒了,我就不想活了。太太也不吸烟了,因为对演员来说,烟草就是毒品。有一天,阿玛莉娅听到太太在对凯妲小姐发牢骚:胖子太吝啬了,给我的工资还不够付房钱的呢,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有了这次机会,我会重新征服听众,到那时我再提条件,亲爱的凯妲。太太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就穿着长裤,扎着头巾,挽着小箱子到胖子那儿去了,第二天天亮才回家,脸上的油彩还没擦掉。此时她最关心的不是清洁而是身材了。她每天用放大镜在报纸上找来找去:阿玛莉娅,你瞧报纸上是怎么说我的!报上要是讲别的歌女的好话,她就特别生气:这个女人肯定行贿了,把报纸收买了!

不久,晚会又开始举行了。阿玛莉娅有时在客人中还能认出先生在的时候经常来的那些穿戴讲究的老头子,但是大部分客人都不是原来的了,而是些年轻人,穿戴并不那么讲究,也没有汽车。然而这些人多么快活啊,领带多么花哨啊。卡尔洛塔嘟囔着说,净是些演员。太太开心得要命:阿玛莉娅,今天要搞一次有本地风味食品的晚会。她向希牡拉下着命令:今天晚上要有辣子鸡羹、鸭肉米饭,冷盘要柠檬鱼片、土豆包。她还向酒店要了啤酒。她现在既不去关储藏室的门也不打发女仆去睡了。阿玛莉娅看见了各种丑态,各种疯狂的行为。太太跟她的女友们一样,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被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让男人任意亲吻,喝得酩酊大醉。尽管如此,有一次阿玛莉娅在晚会的第二天看到一位先生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羞耻,甚至有些恼火。安布罗修说得对,太太这个人很诡诈,每个月换一个情夫,真精,不过她对我实在太好了。每当假日,安布罗修问她太太怎样了,她总是骗他说:自从先生走后,太太一直很难过。这也是为了不让安布罗修把太太看扁。

卡尔洛塔两眼直冒火:你说太太这次会挑上谁?真的,太太周围有一大堆男人可供挑选,每天都有无数电话打来,有时还有人送花束。这时太太就把连同花束一道送来的名片上的字打电话念给凯妲小姐听。后来她挑上了一个先生在的时候就经常来的人,阿玛莉娅觉得这个人以前曾跟凯妲小姐有一手。卡尔洛塔说:真可惜,是个老头子。可这个老头子腰缠万贯,个子高高,长相漂亮。卡尔洛塔笑着说:瞧他那红光光的面孔、满头的白发,谁也不会叫他乌略斯特先生,而是唤他祖父、父亲呢。这位先生很有教养,但是一喝酒就醉,一醉眼珠就像要瞪出来似的向女人扑去。有一次他留下过夜,接着又是两次、三次,从此以后干脆经常来圣米格尔街过夜,第二天才开着他那辆漂亮的黄色汽车走掉。太太笑着说:这老头子为了我把你甩了。凯妲小姐也笑着说:亲爱的,你把他挤干了算了。两个人就这样随心所欲地拿这位老头子开玩笑。亲爱的,他还行吗?不太行了,这样也好,免得你不高兴,亲爱的凯妲。太太跟这老头子在一起无疑是为了钱。乌略斯特先生不像堂卡约那样令人反感、害怕,而是令人起敬,甚至使人感到亲切。他每次面孔红扑扑、精神疲惫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总是往阿玛莉娅的围裙口袋里塞几个索尔。比起堂卡约,这位先生要大方、正派多了。然而,没几个月,乌略斯特先生就不来了。阿玛莉娅心想:他做得对,难道人老了就可以让人随便欺骗吗?原来这位先生发现了毕琼的事,醋意大发就走掉了。太太对凯妲小姐说,他会像只绵羊似的回来。然而他并没有回来。

一个星期天,安布罗修问道:太太还那么伤心吗?这时阿玛莉娅才跟他说了实话:她早就没事了,搞了个情夫又吵翻了,现在跟许多男人睡觉。阿玛莉娅还以为安布罗修会说:你瞧,我早就说过了吧。她也还以为安布罗修会不让她再在那儿干下去了。然而他只是耸耸肩说:她也是为了吃饭啊,怎么办呢?阿玛莉娅想回他一句:我要是这样,你也无所谓吗?但是她忍住了。二人还是每星期天见面,到鲁多维柯的房间里去。有时遇到了鲁多维柯,他就请二人吃点心或是喝啤酒。阿玛莉娅第一次碰到鲁多维柯时,看见他缠着绷带,就问他:你出车祸了?鲁多维柯笑了:是阿雷基帕人把我打伤的,现在没事了,那会儿才危险呢。阿玛莉娅对安布罗修说:看样子他很得意。安布罗修:幸亏在阿雷基帕挨了揍,他现在被列入正式编制了,阿玛莉娅,他在警察局里挣的钱也多了,成了个大人物。

太太一天到晚不着家,女仆们的活儿也就轻松了。每天下午,阿玛莉娅同卡尔洛塔和希牡拉坐在客厅里听广播剧,听唱片。一天早晨,她上楼给太太送早餐,在走廊里看到一个男人的面孔,她简直喘不过气来,激动万分地跑下楼来:卡尔洛塔,来了个年轻人,漂亮极了,我一见就……卡尔洛塔后来也见到了,她说:赶快抓住我,我快要融化了。太太和那年轻人很晚才下楼,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呆呆地盯着他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那英俊的模样,任何女人看了都非昏过去不可。太太也像是中了催眠术,娇态慵慵,亲热温柔,嗲声嗲气,为他感到骄傲。太太用自己的勺子喂他吃饭,像个憨态十足的小姑娘。她在那人的头发上乱揉乱弄,把嘴凑到他耳根上窃窃私语: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天使。阿玛莉娅都认不出她来了。她眼波饧睇,软语款款,温柔极了。

卢卡斯先生是那么年轻,太太在他身边都显得老了。他是那么英俊,阿玛莉娅被他一看就感到浑身发热。卢卡斯先生皮肤微黑,牙齿极白,眼睛很大,是个西班牙人,跟太太在同一个地方演唱。太太对阿玛莉娅说了心里话:我们一认识就相爱了。她垂下眼睑:我爱他,我爱他。有时候卢卡斯和太太一起唱二重唱消遣,阿玛莉娅和卡尔洛塔说:他们还是结婚吧,生儿育女吧。太太显得幸福极了。

后来卢卡斯先生干脆就搬到圣米格尔街住了,亲如家人。每天不到天黑不出去,整个下午靠在沙发上,不是要酒就是要咖啡。什么饮食他都不喜欢,对什么都不满意。太太于是骂希牡拉。他要的菜都很怪,阿玛莉娅听希牡拉发牢骚:娘的,什么叫冷汤[一种西班牙菜肴。]呀!这是阿玛莉娅第一次听到她说粗话。第一天看到卢卡斯先生的美好印象逐渐消失了,卡尔洛塔甚至开始讨厌他了。除了任性,这位先生还很无耻,太太的钱他随便花。他叫人买一样东西就说,找奥登希娅要钱吧,她是我的银行。此外,他每星期都要搞晚会。他喜欢开晚会。一次晚上,阿玛莉娅瞅见他吻凯妲小姐的嘴。凯妲小姐既然是太太的朋友,怎么能让他吻呢?太太要是撞见了会怎么样呢?没事,太太会原谅他的。太太太爱他了,什么都愿意忍受,只要他说一句亲热的话,太太就会转怒为喜。太太变得年轻了。卢卡斯先生乘机挥霍无度。他买了东西,收款人把账单送上门来,太太就得付钱,没钱就编造一些谎话让人家下次再来。从这一点上,阿玛莉娅发现太太手头紧了。可是卢卡斯先生全然不管,花费日益增加。他的穿戴非常漂亮:五彩缤纷的领带、卡腰的西服、羚羊皮的鞋子。他笑着说:亲爱的,生命是短促的,我们要及时行乐,亲爱的。说着就张开双臂把太太搂在怀里。太太说:你真是个大孩子。亲爱的太太真的变了,阿玛莉娅想道,卢卡斯先生把太太变成了一个温顺的小猫。她看到太太娇态可掬地走向先生,在他的脚边跪下来,把头枕在他的膝上,简直不可思议。阿玛莉娅听到太太说:心肝,亲亲我。她嗲声嗲气地恳求:亲爱的,亲亲你的老太婆吧!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卢卡斯先生在圣米格尔街一住就是六个月。在这期间,各种舒适逐渐消失了。储藏室空了,冰箱里只剩牛奶和当天的蔬菜了,商店的订货也光了,威士忌一去不复返了,晚会上只能喝皮斯科加姜汁酒了,小吃代替了风味佳肴。阿玛莉娅把这一切讲给安布罗修听,他微笑着说:这位卢卡斯是个拆白党。太太第一次关心账目了,她向希牡拉要找回的零钱,阿玛莉娅看到希牡拉的脸色,暗暗发笑。一天,希牡拉宣布同卡尔洛塔辞工不干了:太太,我们要到哇乔去,我们可以在那儿开个小酒馆。但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卡尔洛塔看到阿玛莉娅那难过的样子,就对她说:我们是骗太太的,我们不是到哇乔去,咱们还可以见面。原来希牡拉在市中心另找了个人家,她做饭,卡尔洛塔打杂。卡尔洛塔说:你也辞工算了,阿玛莉娅,我妈妈说这个家垮了。我能走吗?不,太太对我太好了。阿玛莉娅留了下来,太太说服她让她做饭,保证每月给她加五十索尔,然而从此以后卢卡斯和太太就不在家吃饭了。亲爱的,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吃晚饭吧。阿玛莉娅对安布罗修说:原来是因为我不会做饭,我做的饭他一吃就噎住,这倒不错。然而别的活儿加重了,她要收拾、掸刷、铺床、洗碗、清扫,还要做饭。那幢房子不再那么整洁明亮了。庭院一个星期也不打扫一次,客厅两三天不掸一次,阿玛莉娅一看到太太的眼神就知道她很难过。花匠辞退了,天竺葵枯死了,草坪也干了。凯妲小姐不再留下过夜了,但还是经常来,有时还同那个外国女人伊翁太太一道来。伊翁太太一来就拿太太和卢卡斯先生开玩笑:你们这对鸳鸯,新娘新郎过得还好吗?有一天,卢卡斯先生出去了,阿玛莉娅听到凯妲小姐责怪太太:他是个拆白党,你会被他毁掉的,必须甩掉他。阿玛莉娅跑到储藏室后,只见太太蜷缩在软椅上听着凯妲小姐的责骂,她蓦地抬起了头,啊,太太哭了。这一切我都知道,亲爱的凯妲。阿玛莉娅感到自己也要哭了。可怎么办呢,亲爱的凯妲,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爱一个男人。阿玛莉娅离开储藏室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特里尼达的面孔又出现了,是他生病、坐牢、死去时的面孔。我不会走的,我要永远陪伴着太太。

这个家毁了,是的,卢卡斯先生就像兀鹰啄食垃圾,靠着这个废墟养活自己。杯子和花瓶破了,不换新的,他却经常换新装。太太向酒店、洗衣店的收账人诉苦,他却在生日的时候戴上了新戒指,圣诞节时圣婴[商店职员扮的圣婴,为了推销商品。]又给他送来了一块手表。他从不发愁,也不生气。玛格达雷娜区新开了一家饭店,我们去吃吧,亲爱的,好不好?他每天起床很晚,然后来到客厅看报。阿玛莉娅看见他穿着紫红色睡袍,漂漂亮亮,微笑着把脚蹬在沙发上,哼着小曲。她恨这位先生,往他的早餐里吐唾沫,在他的汤里放头发,做梦都梦见他被火车碾得粉碎。

一天早晨,阿玛莉娅从酒店回来,看到太太穿着长裤,拎着手提包正同凯妲出去。我们去洗个土耳其浴,中午不回来吃饭,午饭你给先生买瓶啤酒。二人走了。过了一会儿,阿玛莉娅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卢卡斯先生醒了,应该给他送早餐了。她上了楼,只见卢卡斯先生穿着上衣,打着领带,匆匆忙忙地把自己的衣服往箱子里塞:阿玛莉娅,我要到外地去,在剧院里演唱,下星期一回来。他说话的样子像真的正在旅行,正在演出。阿玛莉娅,把这封信交给太太。另外,马上给我叫辆出租汽车来。阿玛莉娅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他什么也没再说就离开了卧室。阿玛莉娅叫了出租汽车,把卢卡斯先生的箱子搬下楼来。再见,阿玛莉娅,下星期一见。阿玛莉娅回到家,在客厅里坐下来,极为不安。哪怕希牡拉和卡尔洛塔在也好办啊,那时她就可以去把这件事告诉太太了。整个一上午,阿玛莉娅什么也没干,只是不停地看表,陷入沉思。凯妲小姐那辆车来到门口停下来时已经五点了。她把面孔贴在窗帘上看着她俩走了进来,容光焕发,显得年轻多了,仿佛洗了一次土耳其浴减少的不是重量而是岁数。她给二人开了门,双腿颤抖起来。太太说道:进来,亲爱的,喝杯咖啡吧。二人走进客厅,把手提包甩在沙发上。阿玛莉娅,你怎么了?阿玛莉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先生外出旅行了,太太,他给您留了一封信,在楼上。太太脸色没变,待着不动,神态平静、严肃,最后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外出旅行?卢卡斯去外地了?没等阿玛莉娅答话,太太一转身就上了楼,凯妲小姐也随着上了楼。阿玛莉娅用心地听着,太太没哭,也许在抽泣。这时她听到一阵嘈杂声、脚步走动声,太太叫了一声:阿玛莉娅!壁橱的门敞开,太太坐在床上,凯妲小姐瞪了她一眼:阿玛莉娅,他真的说还要回来?是的,小姐。她不敢看太太,她发现自己说话结结巴巴:他说下星期一回来。凯妲小姐说道:他是想跟别的女人再混一阵子,你的嫉妒劲儿使他觉得受到了束缚,说真的,星期一他会回来请求你原谅的。太太说:算了吧,凯妲,你别发傻了。凯妲小姐喊出了声:他要是真的走掉,那再好也没有了,你总算摆脱了这个吸血鬼。太太用手示意叫她别喊:凯妲,快看看斗橱。她自己却不敢去看,捂住脸抽泣起来。凯妲小姐奔过去拉出抽屉乱翻起来,把信件、香水瓶和钥匙乱摔在地上。阿玛莉娅,你看见他把一只红色小匣子拿走吗?阿玛莉娅在地上爬来爬去捡着东西:唉,耶稣啊,唉,我的小姐。你没看见他把太太的首饰拿走吗?这我倒没看见。我们报警吧,亲爱的,不能白白让他偷走,把他捉住,他就会把首饰退还。太太号啕大哭,凯妲小姐叫阿玛莉娅端一杯热咖啡来。阿玛莉娅颤巍巍地端着托盘上来的时候,凯妲小姐正在打电话:您的交游广,伊翁太太,请您托人把他找回来,把他抓起来吧。太太一个下午都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和凯妲小姐谈话。到了晚上,伊翁太太来了。第二天,警察局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鲁多维柯,他装作不认识阿玛莉娅的样子。两个警察向太太提了许多问题,都是关于卢卡斯先生的,最后他们安慰太太说:几天之内就会物归原主。

阿玛莉娅事后回想:那几天大家都是愁眉苦脸的,以前虽说日子不好过,但从此以后更糟了。太太面色惨白,头发蓬乱地躺在床上只喝点汤。第二天,凯妲小姐走了。太太,要不要我把床垫拿上来陪你?不用,阿玛莉娅,你就在自己房间里睡吧,但是阿玛莉娅只是盖着毯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面颊上满是泪水。她恨特里尼达,恨安布罗修,恨所有的人。一打瞌睡她就惊醒,她很难过,也很害怕。就这样,走廊里透进了晨曦。她上了楼,把耳朵贴在卧室的门上,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她打开了门,只见太太躺在床上,什么也没盖,眼睛睁得大大的。太太,您在叫我吗?她走近前去,看见杯子倒了,太太在翻白眼。她马上跑到街上,一路喊着:太太自杀了!她按了隔壁邻居的门铃,并在大门上踢了几脚:太太自杀了!一个男人穿着睡袍起来了,还有一个女人。三人又是在太太脸上拍打又是在她胸上按摩,为的是让太太吐出来。最后打电话要了辆急救车,这时天已大亮。

太太在洛埃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阿玛莉娅去看望她的那天,看到凯妲小姐、露西小姐和伊翁太太都在。太太面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还开了个玩笑:我的救命恩人来了。家里吃饭的钱都没有了,阿玛莉娅正在思量着如何跟太太讲,幸亏太太记起来了:亲爱的凯妲,给阿玛莉娅点儿钱作为家里的开销。就在那个星期天,阿玛莉娅到汽车站去同安布罗修会面,把他带到了家里。太太自杀的事安布罗修也知道了,阿玛莉娅:你是怎么知道的?堂费尔民替她付的住院费用嘛。堂费尔民付的?对,太太给堂费尔民打了电话,堂费尔民这个人很大方,看到她的处境,动了恻隐之心,到现在还在帮助她呢。阿玛莉娅给他做了点儿吃的,然后二人听了会儿广播,就到太太的卧室睡觉去了。阿玛莉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个不停:原来这些镜子是干这个用的,太太真是异想天开。安布罗修不得不摇晃着她的肩膀,骂她,对她的大笑很生气。从那天以后,二人再也没有谈起搞房子结婚的事,但相处得很好,从没拌过嘴,每次见面总是老一套:乘电车到鲁多维柯的房间去,看电影,有时也像那次一样去跳舞。有一回在阿尔托斯区的一家饭馆里跟人吵了一架,因为有几个醉汉闯了进来高喊:阿普拉万岁!安布罗修就喊了一句:打倒阿普拉!原来大选临近了。圣马丁广场上游行示威不断,市中心挂满了标语牌,到处行驶着喇叭车:你了解普拉多,请投他一票!还有电台、传单、歌曲:秘鲁人最喜欢拉瓦耶[秘鲁的大富豪,当时也参加了竞选。]!到处是华尔兹舞曲,到处贴满了阿亚·德·拉托雷的照片。阿玛莉娅想起了特里尼达。我到底爱不爱安布罗修?爱,可是跟安布罗修在一起就是同特里尼达不一样。跟安布罗修在一起没有跟特里尼达在一起时的那种痛苦、欢乐和热情。她问安布罗修:你为什么希望拉瓦耶当选?他:因为堂费尔民支持他。有一次阿玛莉娅想道:跟安布罗修在一起,一切都很平静,我们仅仅是朋友,只不过常在一起睡觉罢了。几个月过去了,她都没去看望罗莎丽奥太太和赫尔特鲁迪丝,也没去看望自己的姨妈。她把一个星期里发生的事都存在脑子里,到了星期天就讲给安布罗修听,可是安布罗修什么都早知道了,所以她很生气。蒂蒂小姐好吗?好。索伊拉太太好吗?好。圣地亚哥少爷回家了吗?没有。大家都很想念他吗?对,尤其是堂费尔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没什么了。有时阿玛莉娅开玩笑,想吓唬吓唬他:我要去看望索伊拉太太,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奥登希娅太太。他口吐白沫:你要是去,你会后悔的;你要是说出去,咱们就别再见面。我们干吗要躲躲藏藏的?搞得这么神秘,没脸见人?安布罗修很怪,脑子不清楚,还有点怪脾气。有一次,赫尔特鲁迪丝问阿玛莉娅;安布罗修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像特里尼达死时那样难过?不会,我可能哭,但不会感到一切皆空。赫尔特鲁迪丝,我要是给他洗过衣服、做过饭,他病了我照顾过他,也许就两样了。

奥登希娅太太回到了圣米格尔街,骨瘦如柴,衣服空荡荡的,脸颊都瘪进去了,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了。警察局没有把首饰找回来吗,太太?太太惨笑了一下:永远找不回来了。她眼泪汪汪的:卢卡斯比警察还精。可太太仍然爱着他,真可怜:阿玛莉娅,老实说,首饰本来就所剩无几了,我为了他早就一点一点地卖掉了。男人都是傻瓜,他根本没有必要偷嘛,阿玛莉娅,他如果需要,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太太变了,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可她淡然处之,不动声色,沉默不语。太太。普拉多当选了,阿普拉把拉瓦耶甩开,投普拉多的票了,普拉多获胜了。这是广播里说的。可是太太根本不听:阿玛莉娅,我失业了,胖子不愿意跟我续订合同。她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动气,就好像在讲世界上一件最普通的事。几天后她又对凯妲小姐说:我背的债快把我淹死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满不在乎。后来蓬修先生来收房租,阿玛莉娅不知道如何对付:太太不在家;出去了;明天再说吧;星期一再说吧。起先,蓬修先生还客客气气,调戏她几句,后来却变凶了。他面孔涨得红红的,一个劲儿地嚷着,都噎住了:太太不在?他一把推开阿玛莉娅,像狗似的叫了起来:奥登希娅太太,别躲着了!太太来到楼梯口,像看一只蟑螂那样看了他一眼:干吗这么大喊大叫的?你去告诉帕雷德斯,我改日再付房租。您不交房租,帕雷德斯上校要骂我的。蓬修先生又吠了起来:我们要到法院去告您,把您从这幢房子里赶走。太太平静地说:我什么时候走要看我高兴。他继续大喊大叫:限您星期一付房租,否则我们就起诉。事后,阿玛莉娅上楼到太太的卧室去,还以为她在大发雷霆呢,然而她很平静地凝视着天花板。阿玛莉娅,卡约在的时候,帕雷德斯都不敢收房租,可现在,你瞧。太太说话的声调懒洋洋的,仿佛很遥远,仿佛梦中呓语:阿玛莉娅,我们得搬家了,没别的办法。那几天太太东奔西走,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家。阿玛莉娅,我看了许多房子,都太贵了。她一会儿给这位先生打电话,一会儿给那位先生打电话,向他们借钱、贷款,然而每次挂上电话嘴都气歪了:都是些混蛋,没良心的家伙!搬家的那天,蓬修先生来了,他跟太太关在堂卡约睡过的卧室里很长时间,最后太太下楼来命令卡车上的汉子把家具和酒台再搬回房子里去。

老玛格达雷娜区的那个套间比圣米格尔的房子小多了,没有了客厅中的家具和酒台也根本显不出来,现有的家具还嫌多。太太又把写字台、几把软椅、镜子和餐柜都卖掉了。这套房是在一幢绿色楼房的二层,有餐厅、卧室、浴室和厨房,楼下还有个小庭院,仆人的房间也带有卫生间。房子很新,一整理还相当漂亮呢。

搬家后的第一个星期,阿玛莉娅在巴西路上的军人医院汽车站又跟安布罗修见面了,这次二人吵了一架。太太太可怜了,阿玛莉娅向安布罗修讲述太太经济上的拮据、家具被扣、蓬修先生粗暴的态度,可是安布罗修说:我太高兴了。你说什么?我说你那位太太是个婊子。为什么?她总是威胁别人,总向堂费尔民要钱,堂费尔民已经给了她不少钱了。这女人太不自爱了,阿玛莉娅,把她甩了吧,另找个人家吧。我要先把你甩掉!阿玛莉娅说道。两个人争吵了一个小时,最后才勉强和解。好吧,阿玛莉娅,我们不谈她了,为这个疯女人争吵不值得。

靠借债和变卖东西,太太的日子还过得去,可也得找个工作呀。最后太太在巴兰科区找到了一个叫“小湖”的地方演唱,接着又开始谈起要戒烟,每天早晨回家又是浓妆艳抹的了。她再也不提卢卡斯先生了,这时只有凯妲小姐还来看她,凯妲小姐也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开玩笑了,不那么调皮可爱了,从前那种无所谓、快快活活的劲头儿不见了。亲爱的,基农西托为你快要发疯了。我不想见他,连他的影子也不想见,亲爱的凯妲,他这个人一个子儿也没有。一段时间之后,太太开始和男人们来往了,但从来不让他们进家,只让他们在门口或街上等着她梳洗打扮。阿玛莉娅思量着:太太不好意思让男人们看见她现在的居住条件。太太每天起床后喝一杯皮斯科加姜汁酒,听会儿广播,看会儿报纸,给凯妲小姐打电话,然后再喝两三杯皮斯科加姜汁酒。太太不像从前那么秀挺,那么仪态万方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星期后,太太又不去“小湖”演唱了,阿玛莉娅是两三天之后才知道的。星期一和星期二,太太都待在家里。太太,您今天晚上又不去演唱了?我再也不去“小湖”了,阿玛莉娅,他们剥削我,我要另找个好点儿的地方。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太太显得并不急于找个工作。她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一个人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听广播,有时懒洋洋地起来自己兑一杯混合酒。阿玛莉娅每次走进卧室总是看到她木然不动,望着烟雾出神,谈话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一副疲倦的样子。每到下午七点,她就开始梳洗打扮了,在嘴唇上抹口红,在指甲上涂蔻丹。八点左右凯妲小姐开车来接她。第二天大清早才回到家里,醉意醺醺,狼狈不堪,疲劳得有时得把阿玛莉娅叫起来帮她脱衣服。阿玛莉娅对凯妲小姐说:您瞧太太瘦得这个样子,您劝劝她,叫她吃点儿东西吧,不然要生病的。凯妲小姐劝了,可太太就是不听。一段时间以来,她不断地把自己的衣服送去巴西路一家裁缝店去改小。她每天给阿玛莉娅钱叫她去买报纸,每月按时付阿玛莉娅工资,太太哪儿来的钱呢?自从搬到老玛格达雷娜区的这个套间以来,还没有一个男人留下过夜呢,也许她在街上干?后来太太在“蒙玛特列”演唱了,但再也不谈戒烟的事了,也不怕过堂风了,甚至对演唱也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化妆时是那么漫不经心,对家中是否整洁也不管了——以前用手指在桌子上一抹,只要发现有灰尘就大喊大叫,可现在她从不去注意烟灰缸是不是满了,早晨再也不问阿玛莉娅有没有洗过澡、抹过爽身粉了。房间很乱,阿玛莉娅没有时间干这么多的事,再说现在打扫一次她也感到吃力了。太太那懒洋洋的劲儿传染给我了,阿玛莉娅总是对安布罗修说。小姐,看到太太这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太太对什么都是无精打采的,她是不是对卢卡斯先生那件事仍耿耿于怀?凯妲小姐说:是的,再加上喝酒,吃镇静药,她快变成个白痴了。

有一天,有人敲门,阿玛莉娅开门一看,原来是堂费尔民。这次堂费尔民还是没认出她来:奥登希娅约好等我。自从上次看到堂费尔民以来,他变得衰老了,白发多了,眼窝也下陷了。太太把她支了出去买香烟。星期天,阿玛莉娅问安布罗修堂费尔民是干什么去的,安布罗修做了个恶心的表情:给她送钱去的呗,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把堂费尔民当傻瓜耍弄。太太对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对我倒是没怎么样,可是对堂费尔民——她在吸他的血,欺侮他是个老好人,换了别人早就不理她了。阿玛莉娅火了:这关你什么事?你干吗要往里掺和?安布罗修坚持说:你还是另找个工作吧,没见她都快饿死了?别管她了。

有的时候,太太两三天不回家,一进家就说:我出远门了,阿玛莉娅,我到帕拉卡斯、库斯科、钦博特去了。阿玛莉娅经常从窗口看到太太提着箱子上了男人的汽车,在电话里她能听出某些人的声音,竭力想猜出这都是些什么人、多大岁数。一天清晨,阿玛莉娅听到了人声,她跑过去偷看,只见太太在客厅里同一个男人一面喝酒一面说笑。接着只听门响了一下,她心想准是两个人钻到卧室里去了。但并非如此,原来那位先生走了。她过去问太太要不要吃午饭,只见太太躺在床上,和衣而卧,神色很怪,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无声地盯着她看了起来。阿玛莉娅:您不舒服?太太不回答,一动不动,除了失神地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外,仿佛全身都已死去。阿玛莉娅跑去打电话,浑身战栗着等来了凯妲小姐接电话。太太又自杀了,躺在床上,什么也听不见,也不说话。凯妲小姐嚷了起来:别说了,你别怕,听着,给她喝杯浓咖啡,不要叫医生,我这就去。阿玛莉娅抽泣着:太太,喝了吧,喝了就会好的,凯妲小姐正在路上。但是太太仍然不回答,仍然听不见、说不出,两眼出神。她搬起太太的头,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太太顺从地喝着,两缕咖啡流到了脖子上。对,就这样,太太,全喝掉吧。她抚摸着太太的头,吻着太太的手。凯妲小姐来了,可她并没感到难过,反而骂了起来。她派阿玛莉娅出去买来了酒精,让太太又喝了些咖啡,和阿玛莉娅一起把太太放倒,用酒精给她擦了额头和太阳穴。凯妲小姐一面擦着一面责怪太太:傻瓜,疯子。太太渐渐地恢复了知觉,笑了: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她能动了,可凯妲小姐烦了:我不是你的保姆。你会出事的,你要自杀就自杀,别搞这种慢性自杀[指吸毒。]。当天晚上太太没去“蒙玛特列”,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完全好了。

一天早晨,果然出了事。那天阿玛莉娅从商店回家,看到一辆巡逻车停在大楼门前,一名警察和一个便衣站在人行道上正在同太太争吵。太太说:你们应该让我打个电话嘛。可是那两个人抓住她的臂膀,把她往车中一塞就开走了。阿玛莉娅在街上愣住了,吓得不敢进家。她给凯妲小姐打了电话,可小姐不在,下午又打,整整一个下午凯妲小姐都不在,也许凯妲小姐也给捉到警察局去了?会不会也来抓我?邻居的女仆过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把太太抓到什么地方去了?当天晚上,阿玛莉娅一夜没合眼,总想着有人会来抓自己。第二天凯妲小姐来了,阿玛莉娅把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凯妲小姐两眼瞪得大大的,大得吓人,马上跑过去打电话:做做好事吧,伊翁太太,不该抓她呀,都怪帕盖塔。凯妲小姐战战兢兢地匆匆打完电话,给了阿玛莉娅一镑钱:她被牵连到一件丑事里去了,警察和记者可能要到这儿来,你先回家躲几天吧。凯妲小姐眼泪汪汪,阿玛莉娅听到她连声直叫:可怜的奥登希娅!我到哪儿去呢?阿玛莉娅最后去了姨妈家。当时她姨妈在红洼区经营了一个小小的公寓。姨妈,太太出远门了,放了我几天假。姨妈责怪她这么久没来看她,盯着她看了又看,最后盯住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你撒谎,太太把你辞退了,她发现你怀孕了。阿玛莉娅否认:我没怀孕。她抗议道:我能跟谁怀孕呢?可是她自己也怀疑了:也许我姨妈有道理呢,不然为什么月经不来了呢?她忘掉了太太,忘掉了警察。我怎么跟安布罗修说呢?他会说些什么呢?星期天,她暗暗祈祷着来到军人医院汽车站,把太太的事告诉了安布罗修。安布罗修说:我知道了,太太已经回家了,阿玛莉娅,堂费尔民托了朋友,把她放了。为什么要抓太太?她大概干了丑事、坏事。安布罗修换了话题:鲁多维柯今天把房间借给我们一整夜。二人最近很少见到鲁多维柯,安布罗修说:他好像要结婚了,说要在维亚坎帕建筑区买一所小房子,阿玛莉娅,他可是发达了,是不是?二人到利马克河畔一家饭馆去吃饭,安布罗修问她:你怎么不吃?我在想太太的事,明天一早我就去看她。到了鲁多维柯的房间后,阿玛莉娅马上鼓起勇气说道:我姨妈说我怀孕了。安布罗修在床上一挺,坐了起来:你姨妈净胡说八道!他摇晃着她一条胳臂:你到底怀孕了没有?怀了,我想是怀孕了。她说着放声大哭。安布罗修并没有安慰她,却盯着她看起来,仿佛她患了麻风病,会传染给自己似的。他不停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连声音都噎住了。阿玛莉娅跑出了房间,安布罗修在街上赶上了她:安静点,别哭了。他傻呆呆地同阿玛莉娅走到了汽车站,对她说:我没有思想准备,一时呆了,你别以为我是生气。到了巴西路,他向阿玛莉娅告了别:下星期见。阿玛莉娅思量着:他不会再来了。

奥登希娅太太没有发脾气:你好,阿玛莉娅。她高高兴兴地拥抱了阿玛莉娅:我还以为你吓得不敢来了呢。您想到哪儿去了,太太?太太说:我明白,你是我的朋友,阿玛莉娅,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什么也没干,他们诬陷我,人们就是这样,帕盖塔那脏货也是这样,所有人都是一路货!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几个星期由于钱紧,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一天,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叫门。您找谁?这时太太迎了出来:你好,理查。阿玛莉娅出来了,原来就是那天早晨来的那个人,只是他这时戴着一顶飞行员的帽子,穿着一件扣子闪闪发光的蓝色上衣。理查先生是帕纳格拉公司的飞行员,一辈子都在飞行。他两鬓已经发白,额前几绺黄发,胖乎乎的,脸上有几粒雀斑,讲西班牙语,但总是掺杂着英语,听来让人发笑。阿玛莉娅觉得这个人很和气,他还是第一个进入这个套间的男人,也是第一个留下过夜的男人呢。他每星期四到达利马,一到利马就穿着蓝色制服直接从机场来到这里,洗个澡,休息一会儿,就同太太出去,天亮才闹闹嚷嚷地回来,然后一直睡到中午。有时理查先生在利马停留两天。他喜欢到厨房来,系上阿玛莉娅的围裙做饭,阿玛莉娅和太太笑着看他煎鸡蛋,做面条,做意大利饼。他很爱开玩笑,喜欢玩耍,太太跟他相处得很和睦。太太,理查先生这么好,您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奥登希娅太太笑了:他结婚了,有四个孩子,阿玛莉娅。

过了两个月的样子,有一次,理查先生是星期三而不是星期四来的,太太正关在自己那暗幽幽的房间里,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混合酒。理查先生吓了一跳,唤来了阿玛莉娅。太太安抚着他说:别这样,我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我吃的是药。可是理查先生吓得面孔涨得通红,大讲英语,还打了太太一个耳光,脸都打红了,而太太只是望着理查先生和阿玛莉娅,仿佛他们都不存在似的。理查先生到客厅里去打电话,后来出去请了个医生来。医生给太太打了一针。医生走后,理查先生来到厨房,面孔红得像个大虾,气急败坏地一会儿讲西班牙语,一会儿讲英语。先生,您怎么了?您为什么大喊大叫?为什么骂我?理查先生双手乱晃,阿玛莉娅心想:他要打我了,他疯了。这时太太过来了:你有什么权力大喊大叫?你有什么权力对阿玛莉娅这样讲话?接着责怪他请医生来。太太对他喊,他对太太叫,回到客厅里仍然吵。臭美国佬,你滚吧!一阵响声,一记耳光,阿玛莉娅愣冲冲地抓起平底锅就走出了厨房,一面心想:他会把我们两个女人杀死的。理查先生走掉了,太太仍还站在门口骂他。阿玛莉娅想吐,忍不住了,撩起围裙来接,但没来得及,一下子吐了一地。太太听到她的呕吐声跑了过来:快到浴室去,别怕,没什么。阿玛莉娅漱了漱口,拿着湿抹布和拖把又来到了客厅,一面打扫一面听到太太直笑:傻瓜,没什么了不起,我早就想把那个白痴赶走了。阿玛莉娅羞得无地自容。蓦地,太太不说话了,唇边露出了往日那种笑意:喂,你听着,你这死鬼,过来,到这儿来。阿玛莉娅感到脸上发烧。你怀孕了吧?她感到一阵眩晕:没有,太太,瞧您说的。可是太太抓住她的胳膊:傻瓜,你肯定怀孕了。太太没生气,只是表示惊奇,一个劲儿地笑。没有,太太,我怎么能怀孕呢?阿玛莉娅感到双膝在发抖,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唉,太太啊!太太亲热地说:你这死鬼!随后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下。是的,太太,可谁能想得到呢?这几天我一直感到难过,又渴又晕,觉得里面有个东西在拉我的胃。阿玛莉娅连哭带叫,太太安慰着她:是谁的?为什么不回答我?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要是早说,我早就送你看医生去了,不让你干这么多活。阿玛莉娅仍在哭,突然:是他的,太太,他不让我告诉您,他说您会辞退我的。奥登希娅太太笑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傻瓜?你也认为我会辞退你?阿玛莉娅:他就是那个司机,那个叫安布罗修的,您是认识他的,总到圣米格尔街给您带口信的那个。这个人很怪,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们的事。阿玛莉娅哭着喊着把一切都告诉了太太:有一次他对我很坏,这次更坏了。安布罗修自从知道阿玛莉娅有了孩子,脾气变怪了,根本不愿意谈起孩子的事。阿玛莉娅跟他说:我想吐。可他总是说:咱们谈谈别的吧。阿玛莉娅说:我肚子里有动静了。他却说:我今天不能跟你在一起了,我还有事。每个星期天,二人只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仿佛例行公事似的。太太睁大了眼睛:你说是安布罗修?是的。后来安布罗修就不带她到那个房间里去了。是堂费尔民的那个司机?是的。只是请她吃了点心就告别了。你跟他来往有好几年了?太太说着,瞧着她直摇头:真令人难以相信!太太,他是个疯子,脾气很怪,一辈子都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他为我感到羞耻,这次又要像上次那样把我甩了。太太放声大笑,摇着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接着又严肃了起来:阿玛莉娅,你爱他吗?爱,他是我丈夫嘛,他要是知道我把一切都对您讲了,非把我甩了不可,甚至会把我杀了。阿玛莉娅哭着,太太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搂住她:他不会知道你把事情告诉我,也不会把你甩掉。主仆二人继续谈着,太太安抚着阿玛莉娅:傻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去看过医生吗?没有。唉,你真傻,阿玛莉娅,几个月了?四个月了,太太。第二天,太太亲自带她到一位医生那里进行检查,医生说情况一切正常。当天晚上凯妲小姐来了,太太当着阿玛莉娅的面对凯妲小姐说:这个女人怀孕了,你想象得出吗?凯妲小姐仿佛根本不在意地说了声:啊!是谁的孩子,你知道吗?太太笑着说知道,但一看阿玛莉娅的脸色,就把指头放在唇上:我不能说,亲爱的,这可是个秘密。

会发生什么事呢?什么也没发生,太太是不会把她解雇的,相反,还带她看了医生,让她注意身体:你可别弯腰,别给地板打蜡了,这东西不要搬了。太太心肠好,阿玛莉娅呢?由于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也感到轻松了。可是如果安布罗修知道了呢?既然他早晚要把我甩掉,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傻瓜?然而安布罗修没有甩掉她,他每星期天还是来,二人聊天,吃点心。阿玛莉娅思量着:我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互相欺骗,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孩子的事。二人不再到那个房间去了,只是散散步,看看电影,到了晚上,安布罗修把她送到军人医院汽车站。看得出他心事重重,有时双眼直发呆。阿玛莉娅心想:你干吗要摆出这副脸色呢?难道我要求你跟我结婚了吗?难道我向你要钱了吗?一个星期天,二人走出电影院的时候,阿玛莉娅听他嗫嗫嚅嚅地说道:阿玛莉娅,你感觉怎么样?她眼望着他说道:很好,没什么。他问此话指的是孩子吗?她又听他说道:孩子生下来,你就不能继续工作了。她说:为什么不能呢?不工作你让我怎么办?我靠什么生活?安布罗修:所以说,我就得负担一切了。一直到分手。二人都没再讲话。阿玛莉娅在幽暗的房间里抚摩着自己的肚皮想道:他说他负担,也就是说我们要共同生活了,但房子呢?

第五个月过去了,第六个月也过去了,阿玛莉娅感到身子重了,收拾着房间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做着饭也得停下来等待一股热劲过去。一天,太太说:我们得搬家了,搬到哪儿去,太太?搬到赫苏斯·玛丽娅区去,这个套间太贵了。来了几个汉子看家具,讨价还价,接着又开着一辆卡车回来,把椅子、餐桌、地毯、电唱机、冰箱和炉灶都拉走了。第二天,阿玛莉娅看到太太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一只箱子和十个包袱,胸中感到一阵压抑:太太都不在乎,我干吗要难过呢,傻瓜?可阿玛莉娅还是感到难过,她就是这样的人。太太,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你不难过吗?我不难过,阿玛莉娅,你知道为什么吗?不久我就要离开秘鲁了,你要是愿意,我就带你跟我一道走,阿玛莉娅。太太说着笑了起来。太太这是怎么了?情绪怎么突然好起来了?怎么想起出国了?怎么又想起做点儿什么来了?但是阿玛莉娅一看到加尔松将军大街的那个套间就浑身凉了。倒不是因为那地方小,而是因为又破旧又难看,客厅兼餐室狭小得很,卧室同样狭小,厨房、浴室简直像玩具,仆人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可以说一件家具也没有,一副破落的样子。太太,凯妲小姐以前就住在这儿?是的。阿玛莉娅简直不敢相信,凯妲小姐拥有一辆白色的汽车,穿着华丽,她还以为凯妲小姐的住处会更好呢。那凯妲小姐到哪里去住了?到自由人民区的一套房子去住了,阿玛莉娅。

自从搬到赫苏斯·玛丽娅区,太太的情绪变好了,坏习惯也改了,每天早晨起床很早,胃口也开了。她每天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话也多了,总是谈外出旅行的事:到墨西哥去,我要到墨西哥去,阿玛莉娅,我再也不回来了。凯妲来看她,阿玛莉娅在闷人的厨房里听着她们谈话,一天到晚光谈那件事,太太到墨西哥去的事,阿玛莉娅思量着:真的,太太要走了。她感到很难过,敲着自己的肚皮:都是由于你,我才变成这个样子,有点儿小事就哭,有点儿小事我就难过,你把我弄得变成了个傻瓜。然而凯妲小姐对旅行的事并不那么认真,阿玛莉娅听她说:你别抱幻想了,奥登希娅,你以为事情那么容易成功?你越陷越深了。这里面好像有文章,但又是什么文章呢?她问凯妲小姐,凯妲小姐对她说:女人都是些白痴,那个人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是需要钱,奥登希娅这个傻瓜说要把钱给他带去,钱一到手,他肯定又会把她甩掉了。您说的是卢卡斯先生,小姐?当然,不是他还会是谁?阿玛莉娅感到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太太要到卢卡斯先生那儿去?他不是把太太甩了吗?不是偷了太太吗?他现在在哪儿?阿玛莉娅不能多想,既不能想太太的事,也不能想任何事,因为她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感到倦乏,感到身子发沉。这还是第一次呢,不论是早晨还是下午,她总是想睡觉,买东西回来也要躺一会儿才行。她拿一条板凳到厨房坐着做饭,想道:我怎么胖得这么厉害?

夏天到了,安布罗修要送萨瓦拉一家到安贡海滩去,阿玛莉娅只能隔周跟他见面了。去安贡是不是他撒的谎?找个借口一点一点地离开我?最近他变得更怪了。阿玛莉娅真想到阿列纳勒斯路找到他,把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浴室的水真凉。这么说太太想到墨西哥去?啊,跟那个拆白党去过日子?啊,很好。现在的房子很小?啊,怎么样?你根本没听我讲话。我在听呢。你到底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阿玛莉娅想道:没关系,反正我不爱他了。姨妈对她说:等太太走了,你可以到这儿来住。罗莎丽奥太太对她说:你要是没地方去,这儿就是你的家。赫尔特鲁迪丝也这样说。一天,她对安布罗修说:你答应我的事要是后悔了,就当没那么回事,别装模作样的,我可什么也没要求你。他惊奇地说:我答应你什么事了?她说:跟我一起生活。他:啊,是这件事呀,你别担心,阿玛莉娅。这样下去怎么跟他和好?再次跟他生活在一起?有一次,她把安布罗修跟她讲的话数了一遍,一共还不到一百个字。他是不是等我生下来再把我甩掉呢?不行,我要先把他甩掉,另找个人家帮工,不再跟他见面,那时他会哭着前来求我原谅。滚开,我不需要你,滚!啊,报复是多美妙的事啊。

阿玛莉娅的肚子在一天天长大,太太仍然不停地说着去墨西哥的事。您什么时候动身呀?我也说不准,不过,很快,阿玛莉娅。一天晚上,阿玛莉娅听到凯妲小姐和太太大声吵了起来,她肚子痛,所以没起来偷看,只是听到:我受够了,所有的人都作践我,我为什么还要尊重别人?凯妲小姐说:那你会倒霉的,到那时就会真的有人要作践你了,疯子!一天早晨,阿玛莉娅从市场回来,看见门前有一辆汽车,里面坐着安布罗修,她走上前去,心想看他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安布罗修一看见她就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别上去,赶快走开,堂费尔民正在上面跟太太谈话。她走到街角那儿一个小广场上坐了下来:这个人改不了了,胆小一辈子。她恨安布罗修,讨厌安布罗修,特里尼达比他好一千倍。她看到车子开走了才回到家里,太太像只野兽,又是骂街又是吸烟,把椅子推来推去,一见阿玛莉娅就说:你在那儿看着我干吗?像个白痴似的,快滚到厨房去!阿玛莉娅很恼火,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太太还从来没骂过我呢,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等她再次来到客厅时,太太不在了。太太天黑才回来,对刚才骂了她表示后悔,激动地说:阿玛莉娅,那个婊子养的把我气急了,你去睡觉吧,我的饭你就别管了。

那个星期,阿玛莉娅感觉更不好了。太太不是在外面混就是关在卧室里自言自语,脾气坏得吓人。星期四早晨,阿玛莉娅弯身去捡一个烘干器,顿时感到浑身骨头痛,跌倒在地上。她竭力想站起来,但就是站不起来。她爬到电话跟前:我要生了。小姐,我要生了,太太不在,我痛得要命,两条腿都湿了,我要死了。仿佛过了一千年,太太和凯妲小姐才回来,阿玛莉娅仿佛是在梦中看到她们。二人几乎扛着把她抬下楼梯,装进汽车,把她送到了医院。你别怕,现在还不会生,我们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安静点儿,阿玛莉娅。疼痛一阵接一阵,她闻到一股松节油味,感到恶心。她想祈祷,但发不出声。啊,我要死了。人们把她抬到担架上,一个留着齐颈短发的老太婆一面骂她,一面给她脱衣服。她感到有人在自己的大腿上刮毛,随后又往自己的背部和腹部之间的那个部位捅进一把刀子。这时她想起了特里尼达。

她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全身像是结了痂,胸口像炭烧的炙痛,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想:我已经死了。她感到像被几个暖烘烘的球体堵住了自己的嗓子,吐都吐不出来,后来她渐渐地看出了排满床位的病房、女人们的面孔和又高又脏的天花板。她右边床上的女人说:你一连睡了三天。左边床上的女人说:得用橡皮管子喂你吃饭。一个护士说:你得救了,真是奇迹,你的女儿也得救了。查房的大夫说:小心点儿,你不能再要孩子了,我只能给病人创造一次奇迹。随后,一个心肠极好的嬷嬷给她送来了一个直在蠕动的襁褓:不大,可头发很浓密,还没睁眼呢。口渴和痛苦一下子消失了,阿玛莉娅从床上坐起来给女儿喂奶。她感到乳头痒痒的,一下子像疯子似的笑出了声。左边床上的女人:你没有家吗?右边床上的女人:你幸亏活过来了,没有家的产妇死了都埋在一个大坑里。没有人来看过我吗?没有。有没有一位白皮肤、黑头发、大眼睛的太太来看过我?没有。一位高个子、红头发的漂亮小姐也没来看过我?没有,什么人也没来过。这是为什么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们没打电话来问问?她们就这样不来也不问地把我解雇了?然而她并没有发火,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感到一股痒劲在全身上下游动,婴儿还在吸,还想多吃。她们没来过?阿玛莉娅笑得要死:小傻瓜,奶没有了,还在吸呢。

第六天,医生说:你好了,可以出院了,你要注意身体,因为开过刀,你的身体很弱,起码要休息一个星期,不要再生孩子了,这你是知道的。她站了起来,感到一阵眩晕,人瘦多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她向病友和嬷嬷告了别,一步一步地挨到了街上,在产院门口,一名警察替她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姨妈看到她怀抱女儿来到了红洼区,双唇直发抖。二人拥抱了一番,抱头痛哭了一场。你那位太太就这么不像话,既不去看你也不打个电话?是的。可你像个傻瓜似的还总是帮助她,不愿意离开她。那家伙也没去看你?没有,姨妈。姨妈说:等你恢复了,我们去找警察,警察会叫他认女儿、叫他给你钱。姨妈的房子有三个房间,一间姨妈自己住,另外两间租给了房客,一共四个人:一对老年夫妇,一天到晚听广播,自己做饭,煤油炉子弄得整个房子都是烟,男的是邮局职员,刚刚退休;另外两个都是阿亚库乔人,一个在多诺弗里奥食品公司做冰激凌,一个是裁缝,这两个人不在寓所吃饭,晚上一回来就用克楚亚语唱歌。姨妈在自己的房间里给阿玛莉娅放了一张床,阿玛莉娅跟她同住一间。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下床,一站起来就头昏。但不闷气。她跟阿玛莉塔玩耍,欣赏她,在她耳根上说:咱们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太太要工资去,我要对她说:我再也不在您家里干了。你那没良心的爸爸要是在某一天露面,我就对他说:滚,再见吧,我们不需要你。姨妈说:我也许能在布列尼亚区我朋友的酒馆里给你找个工作。

第八天头上,阿玛莉娅有点儿力气了,姨妈给了她点儿钱让她坐汽车:阿玛莉娅,把工资要回来,一分钱也别让。阿玛莉娅心想:太太看到我也许就会后悔,要求我留下来,这次我可不能再傻了。她怀抱孩子到了加尔松将军大街,在大楼门口遇到了丽达,丽达是一楼人家的女仆,是个瘸子。阿玛莉娅朝她笑了笑,心想:我怎么了,她怎么这样看我?你好,丽达。丽达张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瞅她,阿玛莉娅笑了:难道我变得你都认不出来了?我是二楼的,我是阿玛莉娅。丽达说:你给放出来了?警察打你了吗?什么警察不警察的?什么打我不打我的?警察要是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警察当时对我大喊大叫,向我调查你的私事,就差把我也抓起来了,他们对三楼、四楼和对面人家的仆人也问了又问,凶极了。他们连骂带威胁:快说,不然就跟我们走。真好像我们什么都知道似的。丽达说着,走近阿玛莉娅,压低了声音:警察在哪儿找到你的?都对你说了些什么?阿玛莉娅,你供出来了没有?到底是谁杀死太太的?阿玛莉娅这时靠在墙上结结巴巴地说:请你抱一会儿孩子,抱一会儿。丽达接过阿玛莉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警察对你怎么了?丽达把她让进一楼人家的厨房:请进,喝点儿水吧,幸亏主人不在。阿玛莉娅一遍又一遍地问:太太被杀了?丽达怀抱着阿玛莉塔:你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别发抖呀。有人杀了奥登希娅太太?丽达把厨房门锁上,不停地往窗外看,最后把婴儿还给阿玛莉娅:别出声,邻居会听见我们的。你到底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报纸都登出来了,还登了太太的好多张照片呢。产院里没有人谈起这件事?你也没听广播?阿玛莉娅感到牙齿在打战:丽达,给我来点儿热的喝,来杯茶,什么都行。丽达给她烧了杯咖啡,说道:你躲过了这事,还要怎样?你没见那些警察和记者成天来敲门、讯问,一批走了,又来一批,他们都想知道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认为你肯定是知道内情才逃掉的,躲起来是为了搞鬼。幸亏他们没找到你,阿玛莉娅。阿玛莉娅啜着咖啡说:对,多谢你了,丽达。阿玛莉塔哭了,她摇晃着:我要走了,我要躲起来,再也不来了。丽达:你要是让警察抓住了,他们对待你肯定比对我们还要凶恶,上帝才知道他们会对你干出什么事来。阿玛莉娅站起来又谢了谢,走了出来。她感到自己快要昏倒,但是走到街角处就不头昏了。她快步走着,把阿玛莉塔紧抱在胸前,不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一辆出租汽车驶了过来,但不愿意停。接着又驶过去一辆。她继续快步走着。前面有警察,就是那个警察,等他走到我身旁就会抓住我。终于,一辆汽车停了下来。当她向姨妈要钱付车钱的时候,姨妈不高兴了:你应该坐公共汽车回来,我又不是有钱人。阿玛莉娅径直回到房间关上门,感到浑身发冷,于是盖上姨妈的毯子装作睡着了,直到黄昏才起来,回答了姨妈的问题:工资没要回来,太太不在,太太出远门了,姨妈,对,我还会去要的,当然不会白白地给她干活,姨妈。她心想:我得去打个电话,她打开姨妈的钱包,掏出一个索尔到街角的酒馆打电话。电话号码还没忘记,还记得清清楚楚。接电话的是一个小女孩的陌生声音: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叫凯妲的小姐。她又打,这次是个男人接的电话:错了,不认识,我们刚搬来,也许她是从前的房客。阿玛莉娅依在一棵树上喘了口气,感到恐惧,心想:全世界都发疯了。太太没去产院看我是有原因的,电台广播的原来就是这件事,而且还在寻找我,警察会像对待特里尼达那样把我抓去,审我、打我、杀掉我。

几天过去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帮助姨妈打扫房间,也不开口,心里总是想着:太太被杀了,太太死了。一有人叫门她就感到心脏好像停止跳动。又过了三天,她同姨妈一起到教堂去给阿玛莉塔举行洗礼,神父问她:你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她冲口说出: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搂着阿玛莉塔,感到一切皆空,也有一种负罪感:太太,请原谅我把您想得这么坏吧,但我怎么知道呢,太太!她也想念凯妲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四天过去了,她醒过劲儿来:傻瓜,我净自寻烦恼,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到警察局去告诉他们我当时在产院里,他们可以调查嘛,一调查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了,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了。哦,不,他们会侮辱我,不相信我的话。黄昏时分,姨妈叫她去买糖。她穿过街角的时候,一个人离开电线杆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阿玛莉娅惊叫了一声。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安布罗修说道。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安布罗修的怀里,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把脸埋在安布罗修的胸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安布罗修安慰着她:有人在看我们,别哭了,我找了你三个星期。我们的儿子呢,阿玛莉娅?她呜咽着:是个女孩,生下来很健康。安布罗修掏出一条手帕,给她擦了擦脸,又让她擤擤鼻涕,然后带她进了一家咖啡馆。二人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安布罗修用胳膊搂住她,拍打着她,让她尽情地哭。好了,好了,阿玛莉娅,别再哭了,你是为太太的事伤心?是的,也因为我感到太孤独、太害怕了。警察局在找我,好像我真的了解情况似的,安布罗修,我还以为你把我抛弃了呢。傻瓜,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会猜,我怎么会到产院去看你呢?我到阿列纳勒斯路去等,可你没来。太太的事登报了,我就像发疯似的到处找你。你姨妈以前在苏尔基约的住处我也去过了,人们把我支到巴尔贡希约区,在那里才有人告诉我她搬到红洼区来了,但只知道在哪条街,不晓得门牌号码。我每天到红洼区来到处打听,心想你肯定会上街,到时候我就能碰上你。我终于找到你了,阿玛莉娅。阿玛莉娅说:警察局呢?他说:不要去,我问过鲁多维柯了,他说,你如果去,起码要关你一个月,又是审问又是调查。你最好不要露面,离开利马一段时间,到时候他们就会把你忘掉。阿玛莉娅哭哭啼啼:我怎么离开利马?我能到哪儿去啊?他:跟我走,我们一起走。阿玛莉娅朝他的眼睛看了一眼。真的,阿玛莉娅。看样子这次是真的,他已经下了决心。安布罗修严肃地望着她:一天的牢我也不能让你坐,你信吗?他的声音很严肃:我们明天就动身。你的工作呢?这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干。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盯着安布罗修,竭力想相信他的话,但是做不到:我们要一起生活了?明天就走?安布罗修说道:我们到山区去。他凑近她的脸:我们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人们把你忘了,我们再回来。她感到一切又都垮了下来:这是鲁多维柯对你说的?可警察为什么要找我?我干了什么坏事?难道我了解内情?安布罗修搂住她: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们明天就走,先坐火车,然后换汽车,在山区没人会找到你。她依偎在安布罗修的怀里:安布罗修,你这样做是因为爱我?当然,傻瓜,不为爱你还为什么?鲁多维柯在山区有个亲戚,我可以跟他一道干,你可以帮我们。阿玛莉娅又惊又怕。跟你姨妈什么也别讲。我不会讲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没人会知道的。不要……她:对,当然,不会的。你知道孤老教堂[利马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因原来有一孤老教堂而得名。]吗?知道。安布罗修把她送到街角处,给了她明天坐出租汽车的钱:你随便找个借口出来就行了。阿玛莉娅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一夜没有合眼,听着姨妈的呼吸声和那对老年夫妻的房间里传出的疲劳的鼾声。第二天,她对姨妈说:我再去一趟,找太太要工资去。她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来到了孤老教堂。安布罗修瞥了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一眼: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是的。他把她带进车站,叫她坐在挤满带着大包小包的山区人的长凳上等着。他搬来了两只大箱子,阿玛莉娅心想:我连条手绢都没带。她对这次出走、对跟他一起生活并不感到兴奋。她感到自己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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