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酒店女仆  作者:妮塔·普洛斯

6

不得不承认,我昨晚做了噩梦。我梦到面色灰白的布莱克先生走进我家前门,就像一个活死人。我坐在沙发上看《神探可伦坡》,转头对他说:“外婆死了之后,就没有其他人来过这儿了。”他开始大笑——笑话我。但是我死死地盯着他,他的肢体化成了灰烬,细腻的黑色粉尘落在我的地板上,被我吸进了肺里。我开始干呕、咳嗽。

“不!”我喊道,“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快出去!”

但是太晚了,他的灰尘散落四处,我惊醒的时候大声喘着气。

现在是早上六点整。早睡早起精神好,但是我只有早起。

我起床,收拾床铺,小心地把被子上外婆缝的星星铺在正中央,中间的一角指向正北,然后走进厨房,系上外婆的佩斯利花纹围裙,准备一人份的茶和松饼。早晨实在是太安静了,切松饼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恼人。我快速吃完早饭,冲了澡出门上班。

锁门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背后清了清嗓子,是罗索先生。

我转身面对他:“早上好,罗索先生,您起得真早。”

我本以为他会遵循基本的礼仪跟我问一声好,但他只是说:“交房租的日期早就过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付钱?”

我把钥匙放到衣服口袋里。“几天之后我就会交付房租,届时一定会付清所有欠款。您了解外婆和我,我们是守法公民,绝不会欠款不还。我很快就会付钱的。”

“你可记住了。”他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关上了门。

真希望人们走路的时候都能好好把脚抬起来,拖着脚走路太邋遢了,给人印象很不好。

好了,好了,我们可不能随便评判别人。我听见外婆在脑海里说,优雅又从容。这是我的缺点,我总会忍不住去评价他人,或者希望世界能按我的想法运作。

做人要像竹子一样,柔软而有韧性,强风下会弯曲,却不会折断。

柔软,韧性,这些都不是我的强项。

我下楼,走上大街,决定今天步行去上班。天气好的话,走上二十分钟是很惬意的事情。但今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看到繁忙的酒店,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的职业精神总能让我早到半个小时。

我和前门的普莱斯顿先生打了招呼。

“天哪,莫莉,别告诉我你是来上班的。”

“是呀,切莉尔昨晚请了病假。”

他摇了摇头。“当然。莫莉,你还好吗?昨天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让你看到了那样的东西,真是……”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起了昨晚的梦。梦中的布莱克先生和现实中的他重叠在一起,躺在床上,死了。“不要过意不去,普莱斯顿先生,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让我有点难受。我会努力保持冷静的。”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普莱斯顿先生,布莱克先生昨天有朋友……或者其他客人来访吗?”

普莱斯顿先生整理了一下帽子。“我没有注意到。”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哦,就是问问。”我说,“警察会调查的。如果是谋杀的话。”

“谋杀?”普莱斯顿先生严肃地看着我,“莫莉,如果你感觉不舒服,或者需要帮助——就来找我,记住了吗?”

我不擅长解读他人的情绪,普莱斯顿先生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现在他的表情很强硬,眉毛因担忧而皱起,就算是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普莱斯顿先生。”我说,“你真好。不过,今天肯定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呢,考虑到昨天这里来了那么多警察和医护人员。恐怕他们的鞋子并不像你的那么干净。”

这时,普莱斯顿先生抬了抬帽檐,注意到一些客人打车遇到了困难。

“出租车!”他喊道,然后转身面向我,“请照顾好自己,莫莉。”

我点点头,走上红色的阶梯,穿过透亮的旋转门。无数的顾客进进出出,斯诺先生就站在大堂前台,眼镜斜歪在鼻梁上,一缕头发从用发胶固定好的发型中散落出来,前后摆动,就像一根摇来摇去的手指。

“莫莉,真高兴你来了,谢谢你。”他说。他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头条新闻醒目得令人无法忽视:《富豪查尔斯·布莱克于丽晶大酒店内死亡》。

“你看过这个了吗?”他问。

他把报纸递给我,我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大意是说一名酒店女仆发现布莱克先生死于自己房间的床上。万幸,报道中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些对布莱克家族的介绍,包括他的孩子和前妻。

近年来,布莱克产业的正当性频繁遭受质疑,据称该企业涉嫌多项金融犯罪,包括贪污和诈骗,但谴责的声音都遭到了布莱克律师团的强力反击。

读到一半时,我注意到了吉赛尔的名字,看得更仔细了些。

吉赛尔·布莱克是布莱克先生的第二任妻子,比丈夫年轻三十五岁。她很有可能成为布莱克产业的继承人,针对该问题的争议已在家族内部发酵多年。布莱克先生被发现死亡后,曾有人目击吉赛尔·布莱克戴着墨镜,在陌生男子的陪伴下离开了酒店。经数名酒店工作人员证实,布莱克夫妇是丽晶大酒店的常客。当被问及布莱克先生是否会在酒店召开商务会议时,酒店经理斯诺先生表示“无可奉告”。负责本案的斯塔克警探称,尚未排除凶杀的可能性。

我读完了报道,将报纸还给斯诺先生。当我意识到最后那句话到底写了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有些不稳。

“你也看到了吧,莫莉?他们竟然暗示这里发生了……发生了……”

“谋杀。”我说,“犯罪。”

“没错,是的。”

斯诺先生试图扶正眼镜,却不怎么成功。“莫莉,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在酒店里发现过任何……不正当行为?无论是布莱克夫妇还是别的客人。”

“不正当?”

“比如犯罪。”

“没有!”我回答道,“绝对没有。如果我发现了,肯定会第一个通知您。”

斯诺先生左顾右盼,走出前台,穿着黑白色制服的员工接替了他的位置。很多员工手里都拿着报纸,我猜布莱克先生会是今天的话题中心。

斯诺先生指了指阶梯旁边隐藏在阴影中的祖母绿沙发,我们走了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我的身体陷进柔软的天鹅绒,没有不小心坐到弹簧上的危险(就像我家里的沙发)。斯诺先生坐在我旁边,低语道:“吉赛尔现在还住在酒店里,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她没有其他去处了,你明白吗?她现在的状况很糟糕,我把她安排在二楼的客房里了,桑妮塔会负责打扫她的房间。”

我感到胃里一阵颤动。“好的。”我说,“我该去工作了,酒店可不会自己变干净。”

“还有一件事,莫莉,”斯诺先生说,“布莱克夫妇的房间被封锁了——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警方还在那里进行调查,已经贴上了防护胶带,门外也有人看守。”

“那我该什么时候前去打扫呢?”

斯诺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你不能去打扫那间房,莫莉。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好的,我明白了,我不会去的。再见。”

说完这句话我就站起身,走下大理石台阶,来到了地下的客房服务中心。

崭新的制服已经在衣柜外等待我的到来,包裹在塑料薄膜里,仿佛昨天的惨剧从未发生,仿佛过去并不存在。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我迅速换好制服,将自己的衣服挂进衣柜,然后找到我的推车。令人惊喜的是,推车已经准备万全(这一定是多亏了桑妮塔或者桑莎恩,绝对不可能是切莉尔)。

门外灯光亮得刺眼,我在名为走廊的迷宫里兜兜转转,来到了厨房。胡安·曼努埃尔正在将剩余的早餐倒进巨大的垃圾桶里,然后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我从来没去过真正的桑拿房,但我猜和这里是差不多的——只是没有厨余垃圾那种刺鼻的味道。

胡安看到我后放下了手中的喷头,一脸担忧地看过来。

“愿主保佑你[西班牙语。],”他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你好,莫莉小姐。你现在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你。”

今天所有人见到我都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让我有些烦躁。死的又不是我。

“我很好,谢谢你,胡安。”我说。

“但是你发现了他。”他睁大了眼睛,低声说,“他死了。”

“是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喃喃道。

“意味着他死了。”

“我是说,对酒店来讲意味着什么呢?”他向我走近了几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个推车了。

“莫莉,”他小声说,“那个布莱克先生,他很有影响力,太有影响力了。现在又该由谁来主持局面?”

“斯诺先生。”我说。

他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是吗?他?”

“是的。”我断言道,“斯诺先生掌管这家酒店。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些了吗?我该去工作了。今晚的房间必须另作安排,据说四楼被警察监控了,所以你今天就住在二〇二号,可以吗?去二楼,不能去四楼,要避开警察。”

“好,别担心,我不会被抓住的。”

“还有,虽然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吉赛尔·布莱克也住在那层,所以你要小心,可能会有人去调查。在调查结束之前你要保持低调,明白了吗?”

我递给他二〇二号房的门卡。“好的,莫莉,我明白了。你也要保持低调,好吗?我很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说,“我该走了。”于是我离开了厨房,推着车走进了电梯,电梯里的空气比厨房凉爽清新得多。我坐电梯到大堂,去苏谢尔酒吧取当日的报纸。

我远远地看见罗德尼站在吧台后,他发现我之后就跑来迎接。

“莫莉!你来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一阵温暖的战栗,“你还好吗?”

“所有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我很好。”我说,“不过,如果你能抱一抱我就更好了。”

“好呀!”他说,“其实我今天一直很想见你。”他把我拉入怀中,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被他的气息环绕。

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拥抱过了,所以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我尝试着用手圈住罗德尼,放在他的后背。他的后背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壮。

但是他很快就放开了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右眼,已经肿起来了,眼周有一圈深紫色的印记,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你怎么了?”我问。

“哦,没什么,我就是在胡安的房间帮他整理东西,然后……撞上了门,你问他就知道了。”

“你应该冰敷,看起来很疼。”

“不聊我的事了,我想知道你怎么样了。”说着,他开始环顾四周。酒吧里有几个中年女性正在一起吃早餐,汤匙撞在陶瓷杯上叮当作响,伴着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她们坐在一起打发漫长的上午,然后就会去剧院看戏。几家人吃着厚厚的松饼,为一天参观博物馆和观光的行程做足准备。一两个孤独的商务人士心不在焉地吃着欧式早餐,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或报纸。罗德尼在找人吗?肯定不是这些客人,但如果不是的话,到底是谁?

“听着,”罗德尼小声说,“我听说你昨天发现了布莱克先生,他们带你去了警察局问话。现在不方便说这些,你下班之后能来一下吗?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卡座,然后你可以把整件事告诉我,事无巨细,好吗?”他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深蓝色的眼中充满忧虑——他是在担心我。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吻我,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有多蠢。这可是在大白天,谁会在酒店的餐吧吻自己的同事呢?他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但无论如何,还是很遗憾。

“当然了,我很乐意。”我说,努力摆出欲擒故纵的态度,“那就下午五点整?这算是约会吗?”

“呃,嗯,行吧。”

“那就到时候见。”我说完后转身离开。

“别忘记拿报纸。”他说,然后拿起了一沓报纸放在吧台上。

“哦,谢谢。”报纸太多,我运到推车上的时候有点费力。罗德尼站在吧台后,正在给一位顾客倒咖啡。我等了等,希望能再和他对上一次眼神,却没有等到。

没事的,今晚还有很多机会。

7

人生真是奇妙。令人惊讶的事件竟会接连发生,其本质却截然不同。差别大得就像白天与黑夜、正义与邪恶,如此泾渭分明。昨天,我发现布莱克先生死了;今天,罗德尼邀请我去约会。理论上,我们不算是出去约会,因为是在酒店里。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约会本身。

距离罗德尼上次邀请我去约会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幸运会造访懂得等待的人。是的,外婆说得没错。正当我以为罗德尼对我并不感兴趣的时候,事实就证明并非如此,而且时机恰到好处。昨天我的精神饱受摧残,今天的惊喜却令人欢呼雀跃,正所谓世事无常。

我推着车穿过走廊,来到电梯门前。几位女士急忙挤了进去,她们也许是来“姐妹聚会”的。她们进去后,当着我的面关上了电梯门,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酒店女仆可以等待,酒店女仆要最后一个上电梯。终于,我等到了一班空电梯,推着车进去按了四楼,点亮的楼层数字发出红色的微光。鉴于昨天发现布莱克先生死于客房,再次回到这里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快振作一点,我告诉自己,你今天不用进那间屋子了。

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我的车一推出来就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抬头我才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位警官。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对自己挡在电梯门口的事实浑然不觉。且不论过错在谁,我很清楚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表现。斯诺先生在培训中提到过:顾客永远是对的,无论他们是否给你造成了不便。

“非常抱歉,先生,您还好吗?”我问。

“嗯,我没事。你看着点路。”

“好的,我会注意的。谢谢您,警官。”我一边推着车绕过他一边说道。他挡在那里一动不动,让我真的很想直接把车从他的鞋子上推过去,但这未免有些不合适。绕过他之后我停顿了一下。“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吗?热毛巾,或者洗发水?”

“不用。”他说,“借过。”

他推开我,走向布莱克夫妇的房间。门口被明黄色的封条拦住了,他贴着墙,一只脚先跨了过去,接着是另一只脚。可想而知,如果他整天都这样蹭着墙走来走去,肯定会留下不少顽固污渍。我很想用扫把将他从墙边赶走,但我不能这样做。

我来到走廊的一端,从四〇七号房间开始打扫。好在客人已经退房了,屋里没有其他人。枕头下有五美元小费。我拿起那张纸币,默默道谢,然后收进了口袋。“不要小看零钱。”外婆是这样说的。我拆下旧床单,铺上新的。不得不承认,今天我的手有些打战。布莱克先生蜡黄而冰冷的面庞总会时不时闯入我的脑海,紧接着我就会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想起昨天的一切。但我大可不必这么慌张,今天与昨天不同,是崭新的一天。为了缓解焦虑,我努力让自己想一些开心的事。而如今没有什么事能比罗德尼更让我开心了。

我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回想自己与罗德尼逐渐升温的关系。我还记得刚入职的时候和他并不熟悉,但是每天去取报纸的时候我都会尽可能多停留一会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发友善——或者该说是“情投意合”?但真正让我们变得更加亲密的事件,则发生在一年半以前的某天。

当时我正在三楼打扫卫生。桑莎恩负责一半,我负责另一半。三〇五号房的客人刚退了房,前台打电话来说需要清理。虽然这间房并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但我还是进去了。我一推车进门,就看到屋里站着两名高大的男性。

外婆教过我不要以貌取人,所以当我看到这两个剃着板寸、脸上还有奇怪文身的壮汉时并没有想太多。也许他们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著名摇滚组合?或者是文身师?还是世界知名的摔跤手?考虑到我很少接触流行文化,对此一无所知也很正常。

“非常抱歉,先生们。”我说,“前台通知我说这间房已经空出来了,很抱歉打扰到您了。”

我露出了标准的礼节性微笑,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但是没有人说话。床上有一个海军蓝的旅行包,我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人正在往包里放什么东西。像是某种机器或者工具。而现在他则是拿着那奇怪的东西愣在了原地。

漫长的沉默开始令人感到不适,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两个人从他们身后的浴室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是罗德尼,穿着雪白的衬衫,袖子卷起,露出形状优美的前臂。另一人是胡安·曼努埃尔,手里正拿着一个棕色纸袋,大概装着他的午餐或者晚餐吧?罗德尼双手握拳,他和胡安见到我明显都很惊讶。说实话,我见到他们也一样惊讶。

“不是吧,莫莉,你怎么在这儿?”胡安说道,“你得快点离开。”

罗德尼转向胡安:“怎么你突然就变成老大了?这里你说了算吗?”

胡安倒退了两步,忽然对自己的脚很感兴趣,盯着它们看得很入神。

我决定此时应该站出来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理论上,”我说,“罗德尼是酒吧经理,所以职位级别上比我们高。但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且独特的个体,这一点不容忽视。”

两名壮汉的目光在罗德尼、胡安和我之间来回梭巡。

“莫莉,”罗德尼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很明显吗?”我回道,“我来打扫卫生。”

“我知道,但是这间房应该不是你负责的啊。我和楼下的人说过……”

“和谁说?”我问。

“好吧,这个不重要。”

胡安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莫莉,不用担心我,你就下楼告诉——”

“好了。”罗德尼说,“快放开她。”这是命令的语气。

“哦,没事的。”我说,“胡安和我很熟悉,而且我也没有感到不快。”这时我才突然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罗德尼嫉妒胡安和我的关系。这是男人之间的竞争意识。这是好事,我想,因为这揭示了罗德尼对我的真心。

罗德尼不悦地看着胡安,然后说出了一句令人出乎意料的话。“你妈妈怎么样了,胡安?”他问,“你家人都在马萨特兰,对不对?我在墨西哥有些朋友,很好的朋友。他们肯定很乐意帮忙去照看你的家人。”

胡安松开了我的手臂。“不用,”他说,“我家人过得很好。”

“好,那就要保持下去。”罗德尼答道。

罗德尼在关心胡安的家人,真是个好人。我越是了解他,就越能看出他原本的样子。

两位陌生的壮汉开口说话了。也许我们能正式认识一下彼此,这样我就可以记下他们的名字,日后也许还可以在清理完房间后为他们留下几块巧克力。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问罗德尼。

“这他妈的是谁?”另一个人问。

罗德尼向前一步:“没事的,别担心,我来处理。”

“你最好给老子快点,别耍花样。”

不得不说,这持续不断的脏话让我大受挫败,但我是经过训练的专业服务人员,懂得如何应对各式各样的客人——无论对方是否有教养,用词高雅还是粗鄙不堪。

罗德尼挡在我前面,低声说:“你不应该看到这些的。”

“看到什么?”我问,“看到你们把这房间弄得多乱吗?”

其中一名壮汉开口道:“姑娘,我们可是清理得干干净净。”

“不过,”我说,“你们的工作成果远未达标。请看,地毯需要吸尘,上面到处都是你们的鞋印。前门堆积的物品也需要归类整理。还有厕所,简直像被象群踩踏过一样。更不用提这张茶几了。有谁没拿托盘吃了一个甜甜圈吗?还有这些油腻的手印,弄得玻璃上到处都是。我无意冒犯,但是你们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这些呢?除此之外,我还必须清洁每扇门的把手。”

我拿起一瓶清洁剂和一条毛巾,开始擦拭桌面,几乎一瞬间就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两个壮汉面面相觑,嘴巴大张。显然,他们为我高超的清洁技巧所折服。胡安却显得有些尴尬,还在盯着自己的鞋面看个不停。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罗德尼背对着我转向他的朋友们说:“莫莉……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你们能看出来,对吧?她非常……与众不同。”

罗德尼这样夸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努力看向别处,尽量不要让人发现我脸红了。“我很愿意为你的朋友们打扫卫生,”我说,“这是我的荣幸。只要告诉我他们入住的房间,我就可以把它加入待清洁名单中。”

罗德尼再次对那两人说:“你们看,她能帮上很大的忙,不是吗?而且她很低调,对不对,莫莉?”

“低调是我的座右铭,我的目标是为顾客提供切实却隐形的服务。”

那两人推开了罗德尼和胡安,走向我。

“所以,你不会多嘴,对吗?不会乱说?”

“我是一名酒店女仆,不是讲闲话的人。我的工作就是安静地打扫房间。完成工作后悄然离开,这就是我的职业精神。”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耸了耸肩。

“可以吗?”罗德尼问。他们点点头,转身去取床上的旅行包。“你呢?”罗德尼转向胡安,“你也没问题了吧?”

胡安点点头,但是他的嘴仍然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好了,莫莉。”罗德尼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向我,说,“没事的。你就照常工作,可以吗?你把这里打扫干净,没人会知道胡安和他的朋友们来过,而且不要多嘴。”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开始工作了。”

罗德尼靠了过来。“谢谢。”他低声道,“我们之后再好好聊一聊这件事。晚上能见一面吗?我会解释清楚的。”

这是罗德尼第一次向我提出私人邀请,我几乎不敢相信。“当然!”我说,“这是约会吗?”

“呃,当然。晚上六点我在大堂等你,然后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那两名壮汉拿起旅行包,推开我,出门前在走廊里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示意罗德尼和胡安跟上。他们四人离开了房间。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我沉浸在工作中,甚至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什么。我的心早已飞向晚上六点的约会,却忽然想起我是穿着旧长裤和外婆的高领上衣来上班的。这样可不行,这可是我和罗德尼的初次约会。

我打扫完手头的房间,推车进入走廊,寻找在三层另一侧的桑妮塔。

虽然她正在打扫的房间门是敞开的,但我还是敲了敲门。她停下手头的工作看向我。“我有点事要办,如果切莉尔上来,你能告诉她……我会马上回来吗?”

“当然了,莫莉。现在早就过了午休时间,你都不停下来休息!你要知道,你也是可以午休的。”说完她便继续开始工作,嘴边哼着歌。

“谢谢。”我说,然后冲出房间到电梯旁,下楼从旋转大门离开了酒店。

“莫莉,你还好吗?”我路过普莱斯顿先生的时候他问道。

“好极了!”我喊道,然后小跑着向转角的一家时装店冲去。每天上班我都会经过那里。店面柠檬黄色的标牌很可爱,橱窗里的模特每天都会换上时髦的新衣服,我一直很憧憬。平时我不会去那里买衣服,那是给酒店顾客(而不是他们的女仆)准备的消费场所。

我推门走进商店,店员迎上前来。

“您需要帮助吗?”她问。

“是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急需一套衣服赶赴今晚与潜在浪漫对象的约会。”

“哎呀。”她说,“那你运气不错,浪漫正是我的专长。”

大约二十二分钟后,我拎着一个大大的黄色纸袋离开了时装店。袋子里装着一件波点上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还有一双“猫跟鞋”——据我观察,鞋子上并没有猫的图案。虽然店员说出的金额让我几近昏厥,但她都已经打包好了,这时退却似乎有些不合适。我用借记卡付了款,然后冲回酒店,努力不去想自己刚刚花掉了未来房租这一事实。

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准时回到了酒店。普莱斯顿先生注意到了我的购物袋,但并没有就此发表意见。我冲下楼梯到客房服务总部,把新买的衣服锁进柜子里,然后回去工作。整个过程中都没有遇到切莉尔。

那天下午六点整,我穿着新衣服出现在了酒店大堂。我甚至用在“失物招领处”找到的卷发棒烫了烫头发,让发丝变得更加顺滑——就像吉赛尔那样。我看到罗德尼来到大堂,正在四处寻找我的身影,他的目光扫过我,然后又看了过来。他没能认出我。

他走上前来。“莫莉?”他说,“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好看还是不好看?”我问,“我完全将选择权交给了一家本地商店的店员,希望她没有做得太离谱,时尚并不是我的长项。”

“呃,你看起来……很不错。”他错开了眼神,“我们走吧?我们可以去街那头的橄榄花园餐厅。”

真是不可置信!这就是命运吧。这一定是某种征兆。橄榄花园是我和外婆最喜欢的餐厅。每年我们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去那里,享受无限量供应的蒜蓉面包和沙拉。上次去的时候是外婆的七十五岁生日,我们点了两杯霞多丽葡萄酒作为庆祝。

“祝贺您,外婆!您已成功跨越四分之三个世纪,至少还能再活二十五年!”

“外孙女说得对!”外婆说。

罗德尼居然会选择我最喜欢的餐厅,我们真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

离开酒店的时候普莱斯顿先生看着我:“莫莉,你还好吗?”他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即将摔倒的我。我穿着这双新买的猫科动物鞋,走路摇摇晃晃的,罗德尼在我之前冲下了楼梯,正站在路边等我,查看着手机上的信息。

“没事的,普莱斯顿先生。”我说,“我很好。”

走下楼梯之后,普莱斯顿先生压低了声音问:“你不是要和他出去约会吧?”

“其实,”我也小声回道,“正是如此!那我就先……”我抓住他的手臂捏了捏,踉踉跄跄地赶到了罗德尼身旁。

“我准备好了,走吧。”我说。罗德尼手机上的信息似乎很重要,他往前走的时候眼神并没有离开屏幕。远离酒店之后,他才收起手机、放慢脚步。

“抱歉,”他说,“酒吧经理的工作永无止境。”

“没事的,”我回道,“你的工作很重要,你是一只忙碌的蜜蜂。”

我引用了斯诺先生在员工培训中的比喻,但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在去餐厅的路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所有能想到的话题——比如真正的羽毛做出来的掸子比人工羽毛的好用,还有那个和罗德尼一起工作的女服务员(她总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当然,还有我最钟爱的橄榄花园餐厅。

在漫长的十六分钟又三十秒之后,我们到达了餐厅正门。“女士优先。”罗德尼绅士地为我打开了门。

一位年轻的女侍者领着我们走到位于餐厅角落里的卡座前。看起来很浪漫。

“想喝点什么?”罗德尼问。

“好呀,我想来一杯霞多丽,你要一起吗?”

“我一般喝啤酒。”

服务生过来的时候我们点了饮料。“现在可以点餐了吗?”罗德尼看了看我,问,“你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当然,我早就想好了。我每次来都会点它。“请给我来一份‘意大利之旅’,”我说,“千层面、通心粉、帕尔玛干酪和鸡肉的组合永远不会出错。”我用尽可能挑逗的眼神看向罗德尼。

他看着菜单:“我要意大利肉酱面。”

“好的,先生。您需要免费的沙拉和蒜蓉面包吗?”

“不,不用了。”罗德尼回道。不得不说,这让我有点失望。

服务生离开了,留下我们坐在吊灯暧昧不明的橙黄色光晕中。这么近距离看到罗德尼的脸,让我瞬间忘记了蒜蓉面包和沙拉。

他胳膊撑在桌面上。我暂且忽略了这一有失礼节的动作,仅此一次,因为那完美的小臂线条。

“莫莉,你可能在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为什么会在房间里。我不希望你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出去和别人乱说——我想和你当面解释清楚。”

服务员端来了我们的饮料。

“为我们干杯。”我像外婆教的那样,用两只手指轻轻捏住杯脚(淑女永远不会用手去碰杯壁,那样会留下脏兮兮的手印),举杯说道。罗德尼也拿起他的啤酒,和我碰了一下杯。他很渴的样子,一口气就喝光了大半杯啤酒,然后“哐当”一声把酒杯放回桌面。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他说,“我想和你解释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他停下,看向我。

“你的眼睛真蓝,真好看。”我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有趣,最近还有另一个人也这么跟我说过。不过,言归正传。那两个在酒店房间里的人是胡安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明白了吗?”

“这很好呀。”我说,“很高兴他能在这边交上朋友。你知道,他家人都在墨西哥,他自己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孤单。我能理解,因为我偶尔也会这样。当然不是现在,现在我并不感到孤单。”

我喝了一大口葡萄酒,非常美味。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关于胡安·曼努埃尔。”罗德尼说,“他目前还不是注册移民,他的工作签证不久前过期了。但是因为他在后厨工作,所以斯诺先生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胡安被抓住了,他就会被驱逐出境,也没法再给家里寄钱了。你知道他的家人对他很重要,对吗?”

“我知道。”我说,“家人都是很重要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觉得。”他说,“我家人很久前就和我断绝关系了。”他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

“太糟糕了。”我说,我简直无法想象会有人不愿意和罗德尼做家人。

“嗯,”他说,“所以你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两个人,他们不是有个旅行包吗?那其实是胡安的包。不是他们的,也不是我的,是胡安的,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我们都有自己的包袱。”我停顿了一下,希望罗德尼能听出我机智的应答。“这是个玩笑。”我解释道,“虽然他们真的有一个包,但包袱也可以指代人们精神上的重负,不是吗?”

“呃,好吧。总之,胡安的房东发现他的签证过期了,就把他赶出来了。现在他没地方住,我就在帮他处理这些问题,你懂的,就是法律文件什么的,因为我认识些人。我尽我所能帮他,但这些都是保密的。莫莉,你擅长保密吗?”

他紧盯着我,能和他共有这样一个秘密让我感到很荣幸。

“当然了。”我说,“尤其是为你。我的心口有一把锁,专门保管这些秘密。”我在胸前比画了一下。

“好。”罗德尼说,“所以这样的事情还会有更多,每天晚上都有。我会安排胡安睡在不同的房间里,这样他就不用睡大街了。但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知道吗?如果有人发现我在做的事情……”

“你就会惹上大麻烦,胡安也会无家可归。”我说。

“对,没错。”他回道。

罗德尼再次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多么好心肠的人。他出于无私的善意帮助朋友,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时,服务员回来了,用我的“意大利之旅”和罗德尼的肉酱面填满了空气中的沉默。

“祝我们用餐愉快。”我说。

我吃了几口异常美味的意面,然后放下叉子。“罗德尼,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罗德尼的嘴里塞满了肉丸。“我尽力,”他说着,嚼了嚼然后咽下去,“但你要是能帮把手就更好了,莫莉。”

“怎么帮?”我问。

“要找到酒店里的空房间变得越来越难了。以前还有人能给我捎个信,但现在他们也不跟我合作了。而你……你不会被怀疑,你知道每晚哪间房是空闲的。你还很擅长打扫!就像你今天说的那样。如果你能告诉我哪个房间是空房,并且还能在别人发现之前把房间打扫干净的话,胡安和他的朋友就不会露宿街头。只要事后打扫干净,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

我小心地将餐具放下,摆在盘子两侧,然后再次喝了一小口酒。我能感受到酒精作用于我的大脑,让我感到松弛而自由,让我的双颊变得滚烫。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几乎从未有过。

“我很高兴能帮到你。”我说。

他叮当一声放下叉子,抓住了我的手,仿佛一阵电流闪过。“你最可靠了,莫莉。”他说。

罗德尼的夸赞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早已沉溺在那深蓝色的湖水中。

“还有一件事,你得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好吗?尤其是你今天看到的。一个字都不要提,尤其是对斯诺,还有普莱斯顿,甚至是切莉尔。”

“这是自然的,罗德尼。你是出于正义感而行善,让糟糕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我理解的。就像罗宾汉劫富济贫。”

“没错,我就是罗宾汉。”他拿起叉子,又往嘴里送了一颗肉丸,“我真想亲你一口,莫莉,真的!”

“好呀,但是我们可以等你把食物咽下去再说吗?”

他笑了笑,快速吃完了盘子里的意面。我甚至不用问就知道,他不是在笑话我,而是在和我一起笑。

我还期待着也许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吃个甜点再走。但是他吃完盘子里的意面后,就招呼服务员来结账了。

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帮我扶着门,就像一位完美的绅士。走出餐厅后,他问我:“所以我们说好了?作为朋友,互相帮助?”

“当然。我会在早上告诉胡安他能用哪间房,给他一个房门钥匙。然后第二天早上提前去打扫他和朋友住过的房间。切莉尔出了名的懒散,她肯定不会注意到的。”

“简直完美,莫莉。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看过《卡萨布兰卡》和《乱世佳人》,所以知道现在就是关键的时刻。他会在这时倾身向前吻上我。他似乎是要吻我的脸颊,于是我动了动,暗示他我并不介意吻在唇上。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有点错位,但我并不讨厌最后那个落在鼻尖的吻。

在那个瞬间,罗德尼吻了我。他吻了哪里并不重要。事实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他衣领上的红色肉酱,还是他之后立刻掏出手机的模样,甚至是卡在他牙缝里的罗勒叶。

8

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回忆那天的约会让时间过得很快,同时也让我更加期待今晚的约会。当然,这也帮我避免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我都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但布莱克先生躺在床上死去的景象还是在某个时刻钻进了我的脑海。突然之间,他的脸变成了罗德尼的脸,两人的样子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纠缠在了一起。

这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联想?罗德尼和布莱克先生完全不同。罗德尼年轻,布莱克年迈。罗德尼善良,布莱克邪恶。我摇摇头,将这幅可恶的画面赶出脑海。就像擦画板一样把思绪擦干净。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吉赛尔。我知道她住在酒店里,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应该是在二楼的某个房间。布莱克先生去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会开心吗?还是难过?她是感到松了一口气,还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忧虑?她会继承遗产吗?会的话,又能得到多少?如果新闻里说得没错,她就是布莱克家族的遗产继承人,但布莱克先生的妻儿肯定不会同意。而我知道,金钱总是眷顾那些生来富有的人,抛弃那些更需要它的人。

我很担心吉赛尔,不知她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友情就是这样。你会得知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抱有其他人的秘密,而有些时候,这些重负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距离和罗德尼约见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我们的第二次约会。总算有点进展了!

我推车穿过走廊,告诉桑莎恩我已经打扫完了所有负责的房间,包括昨天胡安住的那间房。

“你可真快!莫莉小姐。”桑莎恩说,“我还剩下好多呢。”

于是我和桑莎恩告别,在去往电梯的路上再次偶遇了来调查的警官,但是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我乘电梯到地下室,脱下女仆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牛仔裤和一件印花衬衫。这并不是约会的理想装扮,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花在猫跟鞋和波点上了。再说了,罗德尼是个真正的好人,不会以貌取人。

五点过五分的时候,我准时出现在了苏谢尔酒吧门口,在“请入座”的标识牌前等候。罗德尼看到了我,从吧台后面出来走到了我身旁。

“时间刚好。”他说。

“准时是我的一大优点。”我回道。

“我们去后面找个地方吧。”

“找个私密的地方,是的,听起来不错。”

我们穿过餐吧,找到了后面角落里一个隐蔽而浪漫的卡座。

“这里真安静。”我说着在空椅子上坐下。服务台前的两名女服务员正在小声聊天,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客人。

“是啊,刚才可不是这样。来了好多警察,还有记者。”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目光转向了我。他眼周的瘀青看起来比早上好了些,但还是有点肿。

“昨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太糟糕了,莫莉。你发现了布莱克先生的尸体,还被带到警察局,一定很难受吧?”

“昨天确实是混乱的一天。但是今天好多了,尤其是现在。”我补充道。

“所以,你昨天在警察局的时候,没有提到胡安的事情吧?”

这个问题真奇怪。“没有,”我说,“胡安和布莱克先生没有关系呀。”

“嗯,对。当然了。但是你知道,警察有时很多事,我只是想确保胡安不会受到牵连。”他一只手插进浓密的卷发里,“你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吗?你在那间房里都看到了什么?”他问,“我是说,你肯定很害怕,但是如果能……呃,和朋友说说,可能会让你好受点。”

他握住了我的手,温暖得不可思议。我很想念肢体接触,尤其是在外婆去世之后。她以前也会这样做:握住我的手,让我和她聊聊天,告诉我没事的,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谢谢你。”我对罗德尼说。毫无由来地,我竟然有些想哭。我努力抑制住这种冲动,对他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昨天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我打扫完布莱克夫妇的房间。我去清理浴室,进门后却发现客厅十分凌乱。于是我去卧室检查,发现那里也乱成了一团。而他就躺在床上,我以为他在睡觉……但其实他已经死了,死透了。”

这时罗德尼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捧住我的手。“天哪,莫莉。”他说,“这简直太可怕了……你在房间里还看见了什么吗?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我和他说了保险柜的事情,说里面的钱不见了。还有那天早些时候在布莱克先生的口袋里看到的那张写着“契约”的纸。

“只有这些吗?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

“其实还真的有。”我说,然后告诉他吉赛尔的药落在了地板上。

“什么药?”他问。

“吉赛尔有个小药瓶,那个瓶子里的药就落在布莱克先生床边的地板上。”

“见鬼,不会吧。”

“是真的。”

“吉赛尔当时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她不在房间里。她早上似乎很伤心,我知道她计划出行,因为她的钱包里有机票。”我换了换坐姿,像老电影里的女明星那样用手撑住脸颊。

“你和警察说了吗?药和机票的事情?”

面对罗德尼步步紧逼的追问,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但耐心是一项美德,我希望在罗德尼眼里我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我说了药的事情。”我说,“但其他的没有说。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其实吉赛尔对我而言早已不只是一名客人,她……嗯,她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很担心她,而警察的询问让我觉得……”

“什么?觉得什么?”

“觉得他们可能在怀疑她。”

“但是布莱克不是自然死亡的吗?”

“虽然警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他们还问了什么吗?关于吉赛尔,或者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像肚子里沉眠的巨龙被惊醒了一般。“罗德尼,”我的声音中有着难以隐藏的质问,“他们为什么会问起你?”

“哦,我犯傻了。”他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将手移开了。我真希望他不要把手拿开。

“我只是有点担心吉赛尔,还有酒店。这件事让我很担心,就是这样。”

我发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和外婆都会在客厅一边听节日颂歌一边拼拼图。拼图的难度越高,我们拼得就越起劲。我现在就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面前摆了一幅高难度的拼图,而且哪里拼错位了。

然后我想到了。“你说过你和吉赛尔不熟,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问题惹恼了他,虽然我并无此意。

“我就不能单纯地关心她一下吗?”他反问道。他语气生硬,就像每次切莉尔打算干坏事的时候一样。

我当然不能让罗德尼讨厌我。“对不起,”我身体前倾,笑着说道,“你当然可以为她担心。你就是这样的人呀,你会关心身边的人。”

“没错。”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莫莉,你记一下我的号码。”

我感到一阵兴奋,先前的疑虑瞬间一扫而空。“你要我记下你的手机号?”我做到了,我弥补了我们之间的裂痕,约会回到了正轨。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警察再来烦你,或者问东问西,你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我拿出手机,和他交换了号码,然后把自己的名字输入他的通讯录中。我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加一个备注,于是写上“莫莉,酒店女仆/朋友”。我甚至在最后加了一个桃心表情,象征我们两人的浪漫关系。

将手机还给他的时候,我的手微微打战。希望他能看到我加的桃心。但是他没有看。

然后斯诺先生来了。他走到吧台前,拿了一些文件离开。罗德尼缩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害羞。斯诺先生说过,下班时间还愿意留在岗位上的都是A++级别的优秀员工。

“听着,我得走了。”罗德尼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打给我的吧?”

“当然。”我说,“我一定会电话联系的。”

他站起身来,我跟着他走出大堂和酒店大门。普莱斯顿先生就站在门口。

我向普莱斯顿先生招手,他抬了抬帽檐。

“这附近有出租车吗?”罗德尼问。

“当然。”普莱斯顿先生说。他走到街上,吹响口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当车停下来时,普莱斯顿打开了后座的门。“请进吧,莫莉。”他说。

“不,不对。”罗德尼说,“这辆车是我要叫的,莫莉要去别的地方……对吧?”

“我去东边。”我说。

“对,而我要往西走。祝你们晚上愉快!”

罗德尼坐进车里,普莱斯顿先生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罗德尼从车窗里朝我招手。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喊道。

普莱斯顿先生站在我身旁。“莫莉,”他说,“你要小心那个人。”

“罗德尼吗?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是一只青蛙,亲爱的。不是所有的青蛙都能变成王子。”

9

我满心欢喜、步伐轻快地走回家。刚才和罗德尼的约会让我倍感振奋。然后我又想到了刚才普莱斯顿先生对罗德尼的评价——青蛙和王子什么的,顿时无限感慨。人是多么容易误解另一个人啊!即便是普莱斯顿先生这样出色的人偶尔也会看走眼。除了光滑的胸膛之外,我看不出罗德尼和两栖动物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当然,虽然他不是青蛙,但我还是希望罗德尼能成为我故事中的王子。

我琢磨着应该何时打电话给罗德尼。我应该立刻打给他,感谢他邀请我约会吗?还是应该等到明天?也许我应该给他发短信?对于这种事情,我唯一的经验来自威尔伯,而他讨厌打电话,短信也只用于实际事务而非日常交流。比如“预计七点零三分到达”“香蕉打折五美分一斤,量少速购”。如果外婆还在的话,我还能询问她的建议,但如今这个选项也不复存在了。

回到公寓楼前,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走近之后才发现真的是她。她戴着巨大的太阳镜,拿着漂亮的黄色手包。

“吉赛尔?”我问道。

“谢天谢地,莫莉,见到你真好。”在我能答话之前,她就紧紧抱住了我。我哑口无言,主要是因为喘不过气。她松手后,稍稍扬起墨镜,我看到了镜片后哭红的双眼。“我能进去吗?”她问。

“当然了。”我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来了。我……见到你很开心。”

“肯定不如我见到你开心。”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请她进楼的时候手还有些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楼内,环顾四周。公寓大厅地面上落有传单、烟头,还有泥脚印。非常脏乱。看到这些,她忍不住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我能看得出来。

“糟透了,不是吗?真希望房东们都能保持大楼整洁。不过外婆的……我的公寓会干净很多。”我说。

我领她走向楼梯间。

她抬头向上看去:“你住在几楼?”

“五楼。”我说。

“有电梯吗?”

“抱歉,这里没有电梯。”

“哎呀。”她叹道,但还是穿着细高跟和我一起向上攀登。我们来到五层,我赶忙帮她推开老旧的防火门,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她穿过门,来到走廊。霎时间,这里昏暗的灯光、烧坏的灯泡、斑驳的墙纸都仿佛变得更加破败不堪。房东罗索先生听到了动静,打开了门。

“莫莉,”他说,“看在你外婆的分上,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交清欠下的房租?”

我的脸上一热。“请放心,这周一定可以。你会拿到房租的。”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装满肥皂水的红色大桶,将房东又圆又胖的脑袋按进去。

我和吉赛尔走过房东的公寓,她立刻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我本以为欠下房租这件事会让她对我印象不佳。显然,她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请进。”

吉赛尔进门,四处看了看。我跟在她身后,有些无所适从。我关上门,把生锈的门闩插好。她站在门口,看着外婆的一幅画。画里有几位女性,悠闲地卧在河边,正围在一个竹篮旁野餐。她又看到了那把老木椅,还有椅子上外婆绣的枕头。她拿起枕头,默读着上面的字。

“嗯,”她说,“有意思。”忽然间,吉赛尔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眼中溢满泪水。她抱住枕头,默默地哭了。

我大吃一惊,完全不知所措。吉赛尔为什么会在我家?为什么在哭?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把钥匙放在椅子上。

无论何时都要努力做到最好。我想起外婆这样对我说。

“吉赛尔,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因为布莱克先生死了吗?”我问道,然后想起来人们一般不喜欢这么直白的表述。“抱歉,”我纠正道,“我是说,我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遗憾?为什么?”她抽泣着问道,“我不遗憾,一点都不遗憾。”她把枕头放回原位,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换下鞋子,用鞋柜上的布擦干净鞋底,然后收起来。

她看着我。“哦,”她说,“我也应该把鞋子脱掉吧。”然后将那双黑亮的高跟鞋脱下,鞋底是鲜红色的。那双鞋的鞋跟高到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穿着它爬了五层楼。

她伸手向我要擦鞋的布。

“哦,不用。”我说,“你是客人。”我接过她造型精致的鞋子,放进鞋柜。她环顾着我的房间,看向墙皮脱落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从楼上渗下来的圆形印记。

“请不要太在意那些,”我说,“毕竟我也管不了楼上的人。”

她点点头,擦干了眼泪。

我冲到厨房,拿了一张餐巾纸给她。“需要纸巾帮你解决烦恼吗?”

“天哪,莫莉。”她回道,“你不能总是这样说话,尤其是在人们难过的时候,他们会误解的。”

“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我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把这堂课存入脑海。

我们还站在门口。我僵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外婆在的话……

“你应该请我进客厅了。”吉赛尔说,“让我随便找地方坐下之类的。”

我肚子里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对不起,”我说,“我们……我很少有客人来。不,是几乎没有过。外婆偶尔会请人来做客,但她去世之后就没人再来过了。”我没有告诉她,她是九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客人,但这千真万确。她还是第一个“我的”客人。然后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外婆总说‘一杯热茶总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行的话就再喝一杯。’你想喝茶吗?”

“好啊。”她说,“都想不起来我上次喝茶是什么时候了。”

我连忙走向厨房开始烧水,吉赛尔在客厅里四处闲逛。好在今天是星期二,我昨天刚刚擦过地板。至少我知道地板是干净的。吉赛尔走向客厅另一端的窗户,轻轻抚摸着外婆的绣花窗帘。窗帘上的花是许多年前外婆亲手缝上去的。

我拿出茶壶,吉赛尔正蹲在一边研究外婆的收藏品。她看了看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动物,又拿起了一个相框。看到她在家里让我有些忐忑不安。虽然我知道公寓很干净,但这实在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会喜欢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正惊诧于我的生活环境。这里和华丽的酒店完全不同,虽然我自己适应良好,但也许她并不这么想,这让我感到很焦虑。

我从厨房里探头出来:“请放心,这间公寓的卫生指标一向维持在最高水准。不幸的是,酒店女仆的工资无法支撑我购置奢侈的家具保证装潢品位。在你看来这间屋子一定很老气,甚至有点……破旧?”

“莫莉,你真的完全不了解我在想什么。你并不清楚我的过去,我也不是一直都过着那么奢华的生活。你知道我来自哪儿吗?”

“玛莎葡萄园。”我说。

“不,只是查尔斯会这么告诉别人。我来自底特律,而且不是治安最好的那片区域。这间屋子让我想起自己的家,很久以前的家——那时我还不是孤身一人,也还没有逃离一切。”

我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仔细端详一张我和外婆十五年前拍的合影。我当时十岁,和外婆一起报了烹饪课。照片里我们戴着大大的厨师帽,外婆开心地笑着,我则一脸严肃。我还记得当时面粉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是,让我很不愉快。我的手上和围裙上也全是面粉。吉赛尔拿起了旁边的一张照片。

“哇,”她说,“这是你的姐姐吗?”

“不,”我说,“是我妈妈,很久以前的照片。”

“你们长得真像。”

我知道自己和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在这张照片里。照片里的女性一头黑发长及肩膀,勾勒出一张圆月般的脸庞。外婆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说这是她的“二合一宝藏”,因为它能让她想起逝去的女儿,也能让她想起身边的外孙女。

“你妈妈现在住在哪里?”

“她已经去世了,和我外婆一样。”

水烧开了,我连忙将热水倒进茶壶。

“我的亲人也是。”她说,“所以我才离开了底特律。”

我把茶壶放在家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银托盘上,放上两个陶瓷茶杯和汤匙一起端了过来。托盘上还有一只水晶糖碗,一小壶牛奶。这些都是充满回忆的物品,是我和外婆从二手市场或者科德维尔家丢弃的物品中收集的。富人会丢掉很多还可以使用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该问起你妈妈的事情。”吉赛尔说,“还有你外婆。”

“不用觉得抱歉,这和你又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人们都会这么说的,就像你在门口对我说很遗憾查尔斯死了一样。”

“但是布莱克先生昨天才死,我妈妈很多年前就死了。”

“这不重要,”吉赛尔说,“大家还是会这么说。”

“谢谢你解释给我听。”

“当然,不客气。”

我确实很感激她的耐心说明。外婆死后,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地雷区的盲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社交雷点。但是吉赛尔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就像穿上了一副铠甲,或者被人护卫着前进。我喜爱丽晶大酒店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的员工手册,我可以依据斯诺先生的教导来行动,知道何时该说什么话。有这样明确的行为指南会让我感到安心。

我把茶端到客厅,放下时发出了叮当声。吉赛尔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有一根戳破坐垫的弹簧——虽然被外婆用编织毯盖住了。我在她身旁坐下。

我倒了两杯茶,拿起那只镶着金边、印着雏菊花纹的杯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你想要哪个杯子?我一般都用这个,外婆喜欢那个英国乡村图案的,我都习惯了。”

“看出来了。”吉赛尔说着拿起了外婆的茶杯。她往杯子里加了两勺糖和一点牛奶,然后搅拌起来。她一定没怎么做过家务,那双手光滑无瑕,长长的指甲涂成了红色。

吉赛尔喝了一口茶。“我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很担心你,很高兴能见到你。”我说。

“昨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莫莉。警察不停地盘问我,把我带到警察局,好像我是一个嫌疑犯。”

“我也在担心这样的事情,他们不该这么对你。”

“我知道。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他们问我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要继承查尔斯的遗产。我让他们去找我的律师聊,但我根本没有律师。这些事情都是查尔斯在处理。天哪,被这样指控真让人受不了。我一回到酒店,查尔斯的女儿维多利亚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拿起茶杯的时候手又抖了一下。“哦,对。那个拥有百分四十九股份的人。”

“那是之前了。现在她拥有一半——全部资产的一半,这也是她妈妈一直想要的。‘女人不能经商。’查尔斯曾经这么说过。他觉得女人做不来那些事。”

“这太荒谬了。”我脱口而出,然后马上纠正了自己,“抱歉,这样谈论一个去世的人很不礼貌。”

“没事,他活该。他女儿在电话里对我说了更过分的话。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我是她爸爸的寄生虫,是他人生中的错误,还说我是杀人凶手!她气坏了,然后她妈妈把电话从她手里接过,平静得可怕。布莱克夫人——第一任布莱克夫人对我说:‘很抱歉我的女儿这么激动,每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都不同。’你敢相信吗?她女儿当时还在后面喊,说让我注意着点。”

“你不用担心维多利亚的事情。”我说。

“莫莉,你真的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对世间险恶毫无察觉。所有人都盼着我完蛋,无论我是否无辜!他们恨我。为什么?警察甚至暗示我对查尔斯有暴力倾向,简直不可理喻!”

我小心地观察着吉赛尔,想起那天她说起布莱克先生的情妇时的场景。她当时那么生气,仿佛真的想要杀掉他。但想法和行动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我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警察认为我杀了自己的丈夫。”她说。

“至少我知道你没有。”

“谢谢你,莫莉。”她说。

她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手同样在颤抖。“我真的不明白,查尔斯的前妻那么体面的人为什么会养出那样一个女儿。”

“也许维多利亚更像爸爸。”我说着想起了吉赛尔身上的那些瘀青,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脆弱的茶杯柄。如果我再用力一点,茶杯柄就会碎成一截一截的。深呼吸,莫莉,深呼吸。

“布莱克先生待你很不好。”我说,“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吉赛尔抬头看向我。她伸手抚平缎面裙子上的褶皱,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仿佛电影明星从外婆的电视里走了出来,坐在了我旁边的沙发上。这一幕看起来恍如梦境:一个社会名媛和一个酒店女仆竟然成了朋友。

“查尔斯虽然暴力,却是真的爱我——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那双翠绿的眼睛盛满了泪水。

我想到了威尔伯,想到他是如何偷走了我和外婆的“金库”。我对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情感都变成了苦涩和恨意。若非法律禁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扔进碱液槽里煮沸。吉赛尔完全有理由痛恨查尔斯,却还是保留了对他的爱意。人们对相似的境遇反应竟会如此不同。

我喝了一口茶:“你丈夫出轨,还打你。”

“你真的不考虑用更客观的方式描述这件事吗?”

“我已经客观地描述了。”我说。

她点点头,说:“刚遇到查尔斯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实现了毕生的梦想,以为终于有人愿意照顾我了。查尔斯很富有,而且爱我,他让我感到自己是特殊的,仿佛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最初一切都相安无事,后来就渐渐变样了。昨天你来之前我们刚刚大吵了一架。我对他说,我已经受不了这种生活了,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只为了他的‘生意’。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安顿下来呢?搬进开曼群岛的别墅,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

“人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但在我们结婚之前,他让我签了一份协议。他的任何财产都不会归属于我。他不信任我,这让我很痛心,但我还是像个傻瓜一样签了协议。然后,一切都变了。我们一结婚,我对他而言就不再特殊了。他随时可以给我一件东西,然后再夺走。这两年的婚姻里他一直如此。如果我讨他欢心,他就会送我各种礼物——钻石、设计款鞋子、异国旅行——但是他妒忌心太强了。只要我在宴会上对其他人笑了一下,就会被惩罚。而且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惩罚。”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锁骨,“我早该知道的,早就有过这种迹象了。”

吉赛尔停顿片刻,起身去拿她放在门口的手包,从里面摸索出两粒药,接着又把包放回门口的椅子上,回到沙发,借着茶水吞下药片。

“昨天我问查尔斯能不能取消那份协议,或者至少把开曼群岛的别墅过户到我名下。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了,他应该已经相信我了,对吧?我只是想要一个逃避压力的地方。我告诉他:‘你可以继续你的生意,你的布莱克帝国。但至少给我那栋别墅吧,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一个家。’”

我想起了在她包里看到的机票。如果那是给她和布莱克先生定的票,为什么会是单程的呢?

“当我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发狂了。他说所有人都对他撒谎,想要偷走他的钱,占他的便宜。他喝醉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我和他前妻一模一样。他对我说了很多,说我是拜金女,只想着钱……是一个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贱货。他气得发疯,把婚戒摘下来丢到了房间另一端。‘随你的便!’他说,然后打开了保险柜,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塞进自己的口袋,推开我冲出了房间。”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在他的口袋里看到过,那是开曼群岛别墅的房契。

“你就是那时进来的。你还记得吗,莫莉?”

我记得。我记得布莱克先生推开我的模样。我只是他生命中又一个碍事的人。

“抱歉,我当时状态不好,不过现在你知道原因了。”

“没事的,”我说,“布莱克先生比你无礼得多。而且说实话,我认为你当时很伤心,而不是生气。”

她笑了起来:“莫莉,你知道的比人们以为得更多。”

“是的。”我说。

“我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你就是最棒的。”

我的脸因为这句夸奖红了起来。在我有机会问她其他人对我的看法之前,吉赛尔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无论她刚才吃的是什么药,见效似乎很快。她就像是在我眼前融化了一样。她的肩膀放松,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我记得外婆生病的时候也会吃药缓解疼痛,就像现在的吉赛尔一样。她脸上的表情会瞬间从痛苦变成平静,就算是我也能简单地分辨出来。那些药帮了外婆很大的忙,直到它们不再管用。直到任何东西都不再管用。

吉赛尔双腿交叉坐在沙发上,裹着外婆的毯子,转向我。“是你找到他的,对吗?你是第一个发现查尔斯的人?”

“是我。”

“我听说他们带你去警察局了?”

“是的。”

“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她忍不住开始啃咬大拇指的指甲。我想告诉她咬指甲是个坏习惯,还会破坏她的美甲,但是我忍住了。

“我和警探说了看到的东西。我进入房间打扫,感觉屋里似乎有人,于是走进卧室,发现布莱克先生躺在床上。等我进一步观察之后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当时屋里有哪儿看起来比较奇怪吗?”

“他喝了酒。”我说,“不得不说,我觉得这对布莱克先生来说不算罕见。”

“没错。”她说。

“但是……你的药片。你的药一般都在浴室里,当时却打开在床头柜上,有一些掉在了地板上。”

她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什么?”

“还有一些药被踩进了地毯里,给后续的清扫工作造成了一定困难。”我希望她不要再那样咬指甲了。

“还有别的吗?”吉赛尔问。

“保险柜是打开的。”

她点点头:“当然了。一般他都会锁起来的,从不告诉我密码。但是那天他从里面拿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就直接冲出了房间。”

她拿起茶杯,轻轻地啜饮一口。“莫莉,你有和警察说我和查尔斯的事情吗?比如……我们的关系?”

“没有。”我说。

“那么你……有和他们说我的事情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说,“但并没有主动给出更多信息。”

吉赛尔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倾身向前抱住了我,把我吓了一跳。我闻到了昂贵的香水味,不禁深思:昂贵的东西和恐惧或死亡一样,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味。

“莫莉,你真是个独特的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有人曾这样对我说过。”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好朋友。我觉得我永远没法变得像你这么好。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觉得我不爱你。”

她拉开距离,站起身来。几分钟之前,她像柳条一样柔和放松,现在她又变得异常精力充沛。

“现在布莱克先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什么可做的。”她说,“尸检结果出来之前,警察是不会放我走的。因为一般如果有富翁死了,妻子就是第一嫌疑人,不是吗?他不可能是自然死亡,不可能是压力过大致死。因为他有一个叫妻子的出气筒。”

“你觉得他是那样死掉的吗?就那样突然死掉了?”

她叹了一口气,眼泪再次涌了上来。“让心脏停止跳动的原因太多了。”

我的喉咙哽住了。我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她的心脏是如何停止了跳动。

“你会继续住在酒店等待验尸报告吗?”我问。

“我也没有什么选择,毕竟我无处可去了。即便是走出酒店都有可能被记者围追堵截。我名下没有财产,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莫莉,我甚至没有一间像你这样的公寓。”说完这句话,她忽然面露尴尬,“抱歉。但是你看,你不是唯一一个会踩到社交雷区的人。”

“没事的,我没觉得被冒犯。”

她伸出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莫莉。”她说,“我不知道查尔斯遗嘱的内容,所以我对自己的未来也一无所知。我会继续住在酒店里。至少费用是已经付清的。”

她顿了顿,看向我。“你会来照顾我吗?我是说,在酒店里。你可以来做我的女仆吗?虽然桑妮塔也很好,但是她和你不一样。你就像是我的妹妹,虽然偶尔会说出不着调的话,还有点洁癖,但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我很开心吉赛尔能这样看待我,不像其他的人。她把我看作……家人。

“我很乐意。”我说,“如果斯诺先生没问题的话。”

“太好了,那我回去的时候和他说。”她站起来,走向门口,拿起她的黄色手包,然后又走回来,拿出一沓钞票——看起来十分眼熟。她从中抽出两张百元纸币,放在了外婆的银托盘上。

“这是给你的,”她说,“你赚到的。”

“什么?这是很大一笔钱,吉赛尔。”

“我昨天没能给你小费,这就是你的小费。”

“但我昨天甚至没能打扫完房间。”

“那不是你的错。你就收下吧,然后装作这次对话没有发生过。”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次对话,但我没有说出来。

她转身走向门口,然后停下,面向我。“还有一件事,莫莉。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是需要我帮忙熨烫或者洗涤衣物吗?但是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你有办法回到我们那间房吗?虽然现在被封锁了,但我落了东西在里面。我真的很需要那样东西,它藏在浴室的风扇后。”

原来如此。昨天她洗澡的时候我听到的风扇声就是来自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的枪。”她的声音平静而自然,“我现在处境很危险。布莱克先生死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我必须保护自己。”

“这样啊。”我嘟囔道。但这个请求让我十分焦虑。我能感觉到喉咙发紧,整个空间都变得逼仄起来。我想到了斯诺先生的教导:“客人的要求要尽量满足,不要视而不见,要迎难而上!”

“我会尽力的。”我有些磕绊地说道,“取回你的……物品。”

我们相对而视。

“太感谢你了,莫莉。”她再次给了我一个拥抱,“不要相信其他人说的话。你不是怪胎,也不是机器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永远。”

她冲向门口,从鞋柜里取出精致的高跟鞋穿上。她直接把茶杯留在了桌子上,而不是像外婆那样拿回厨房。但她没有忘记她的黄色手包——挂在肩膀上。她打开门,给了我一个飞吻,然后挥手道别。

我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她出门走到楼梯间时我追了上去,“吉赛尔,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她转过身来。“哦,”她说,“我问了酒店里的人。”

“是谁?”

她沉吟片刻:“嗯……我记不清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经常来烦你的。谢谢你的茶,谢谢你和我聊天。总之,谢谢你。”

她重新戴好墨镜,拉开破旧的防火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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