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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酒店女仆 作者:妮塔·普洛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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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总说真相是主观的。直到亲身经历之前,我从未理解过这句话。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真相之所以会不同于你的真相,是因为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并不相同。 我们很相似,却各有各的不同。 如今,我接受了这种更加灵活的“真相”。甚至可以说,这种看法为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我学着不要总看字面意思,不要过于绝对。五彩斑斓的世界比非黑即白的世界更加美丽。这个全新的世界有了更多解读的空间,更多灰色地带。 我在法庭上讲述的真相正是如此——是我对自己那天的记忆与经历的解读。我的真相侧重于我观察世界的方式,会凸显我关注的细节,也会模糊我无法理解,或者选择不予探究的事情。 正义也像真相一样,是主观的。许多本应受到惩罚的人都逃避了制裁;许多好人、善良的人都遭到了错误的指控。司法制度是有缺陷的,是一个混乱、肮脏,并不完美的制度。但如果每一个好人都能承担起责任,贯彻正义,让那些骗子、瘾君子和虐待狂受到应有的制裁,世界难道不会变得更加干净美好吗? 我不会大声把这个观点说出来。但是谁会在意呢?毕竟,我只是一个女仆。 那天在法庭上,我对在场的人讲述了发现布莱克先生死亡的那天。我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但那是精简版的故事。是的,我确实检查了布莱克先生的脉搏,发现他已经死亡。我确实给前台打了电话求助。我转向卧室门口,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那时才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那个人站在角落里,脸庞笼罩在阴影中,但我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手中拿着一个枕头,紧贴在胸口。这个人让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外婆。镜子仿佛反射出了两个我的影子,我晕倒了。 然后故事继续,就像《神探可伦坡》一样:总会有些之前没看到的内容。 角落里的那个人不是男性。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倒在床边的地板上。有人正在用酒店提供的信纸为我扇风。我深呼吸几下,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一个女人。一名中年女性。她留着修剪整齐的波波头,直发,和我的很像。她穿着宽松的蓝色上衣和深色裤子,花白的头发被墨镜拢起。她蹲在我身边,看起来很担心,我一开始没能认出她。 “你还好吗?”她停下手上的动作问。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拿电话。 “真的,”她说,“你可以不那么做的。” 我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柜旁边,她后退了两步给我让出空间,但目光仍然落在我身上。 “非常抱歉,”我说,“我没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客人,但我必须——” “请不要那么做,拜托了。在你打电话之前,可以先听我说完吗?” 她听起来并不生气,也不紧张。她只是在提议。 于是我听从了她的提议。 “你想喝杯水吗?”她问,“再来点甜的东西?” 我的腿还是瘫软的,站不起来。“是的,”我说,“麻烦你了。” 她点点头,离开了卧室。我能听到她在客厅找东西的声音,然后浴室里响起了接水的声音。 很快她就回来了,在我身边蹲下,递来了一杯水,我用颤抖的手接过杯子,贪婪地喝了起来。 “来,”我喝完后她说,“我在你的推车里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块巧克力,是留给客人的夜床服务供给。严格意义上我没有资格吃这块巧克力,但当时算特殊情况,而且她已经拆开了包装纸。 “吃了会感觉好点的。”她说。 她把那块方形的巧克力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谢谢。”我接过巧克力,整块放进了嘴里。巧克力瞬间融化了,我能感觉到糖分的作用。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来扶我,说:“我来帮你吧?” 我用颤抖的手抓住她,借着她的力量站了起来。房间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了,脚下的地面也逐渐变得坚实起来。 我们站在床边面面相觑,没有人敢错开视线。 “时间不多了。”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仔细观察她的样貌,她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是经常光顾酒店的中年女性顾客似乎都长这个样子。 “非常抱歉,我并不……”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见过她,还在电梯里偶遇过她。她是布莱克夫人,不是第二任夫人吉赛尔·布莱克,而是第一任夫人,最初的布莱克夫人。 “哎呀,”她把巧克力包装纸放进裤子口袋收好,“你想起来了?” “很抱歉打扰您,布莱克夫人,但是您的前夫看起来似乎……布莱克先生好像死了。” 她缓缓点头:“我的前夫是一个骗子、小偷、虐待狂,还是一名罪犯。” 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布莱克夫人,”我问,“你……是你杀了布莱克先生吗?” “那就要看你如何理解这件事了。”她说,“我相信他是缓慢地杀死了自己,他的贪婪最终导致了他的灭亡。他夺走了我和孩子们正常的人生,他贪污、腐败,无恶不作。我的两个儿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每天都沉迷于派对和毒品,挥霍父亲的积蓄。我的女儿维多利亚只想让家族企业回归正道,不再做那些肮脏的勾当,但是她的亲生父亲却想与她断绝关系。他绝不会停手,除非我和维多利亚变得一贫如洗。他想收回女儿所有的股份,但维多利亚可是持有百分之四十九股份的股东!或者该说‘曾经是’,现在她能拥有更多了……” 她看了看床上已经死亡的布莱克先生,又看向了我。 “我只是来和他谈话的,希望他能给维多利亚一个机会。但是他开门的时候整个人烂醉如泥,还嗑了药,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吉赛尔是个拜金的婊子,说她和我一样,都是没用的花瓶,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两个错误。他面目可憎、专横跋扈——和往常一样。” 她停顿了片刻。 “他狠狠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留下了一圈瘀青。” “和吉赛尔一样。”我说。 “是的,和更新、更好的布莱克夫人一样。我试着警告过吉赛尔,但是她不听。她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 “他也打她。”我说。 “现在不会了。”她说道,“他本来会对我做得更过分,但是他突然开始呼吸不畅,松开了我的手腕,踢掉鞋子,倒在了床上,就像这样。” 她看向了地上的枕头,然后移开视线。“告诉我,”她说,“你会觉得世界好像反过来了吗?恶人享尽荣华富贵,好人却只能苦苦挣扎?” 她就像是读懂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我想到了那些让我遭受不公和痛苦的人——切莉尔、威尔伯……还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我的父亲。 “是的,”我说,“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我也是。”她说,“我认为,好人有时也需要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那仍是正确的事。” 她说得对。 “如果这次可以不一样呢?”她问,“如果这次,我们掌握主动权,平衡正义的天平呢?如果你没有看见我呢?如果,我走出这座酒店,再也不回头呢?” “但你会被认出来的,不是吗?” “如果人们真的好好读过摆在他们面前的报纸的话,也许吧。但我很怀疑。我是一个隐形的人,只是又一个头发灰白,穿着宽松衣服、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走出了丽晶大酒店的后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一个隐形的人,和我一样。 “你碰过什么?”我问她。 “什么?” “你进来的时候,都碰过什么?” “哦……我碰过门把手,可能还有门。玄关的桌子好像也碰到了。但是我没有坐下,他满屋子追着我跑,大喊大叫。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所以我应该没有碰过他。我拿了床上的枕头……然后就没有了。” 我们都陷入了一阵沉默。我盯着地上的枕头,又想到了外婆。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至少不是真正的理解。但是此时面对布莱克夫人,我忽然明白了——善意也有各种不同的形态。 我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她的身影逐渐与我自己的重合。 “他们没来呢。”她说,“你之前打电话喊的人。” “不,他们不会来的。我说的话他们不会听,我必须再打一遍。” “现在吗?” “不,不是现在。”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很紧张,双腿完全僵住了。“你该走了。”最终我说道,“请不要因为我耽搁了时间。”我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 “我走之后你要怎么办?” “我会做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把一切打扫干净。我会把我用过的杯子拿走,擦干净前门把手、玄关和浴室的水池。我会把那个枕头收进推车,送到洗衣房洗干净,放在另一个房间。没人会知道它来自这里。” “就像我一样?” “是的,”我说,“等我将房间的这些区域清理一新,就会打电话给前台,重新请求紧急救助。” “你没有看见过我。”她说。 “你也没有看见过我。”我回道。 然后她就离开了。就那样走出了卧室,走出客房。我一直没有动,直到听见前门关上的咔嗒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布莱克夫人——第一任布莱克夫人。或者从没见过,全看你如何解读。 她离开之后,我像之前说的那样打扫了卫生,把她留在原地的枕头收进了推车的洗衣篮。当我完全恢复神志后(就像我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我给前台打了第二次电话。终于,几分钟之后,人来了。 现在我晚上睡得很香,比以前更香。因为我睡在胡安·曼努埃尔——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身边。他睡得很沉,就像外婆,头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我们一起盖着外婆缝的星星被子,因为有些事情最好保持原样。而其他事情则需要一些改变:我把墙上外婆的风景画摘下来,挂上了我和胡安的合影。 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就像翻滚的海浪,一下又一下。我数着生活中美好的事情,多到甚至有些吓人。我知道自己问心无愧,因为我睡着前需要数的数字越来越少,然后就会进入甜蜜的梦乡。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感到心情愉快、精力充沛,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如果说我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我比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我一直知道自己拥有清洁、打扫、刷洗和消毒的能力,但是现在我知道,更大的力量隐藏在我的头脑和心中。 到头来,外婆说的都是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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