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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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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私人预展安排在星期五,这主意是我妻子出的。 “借这个时机我们可以出来听听批评家们的高见,”她说,“该是他们认真对待你的时候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这是他们的大好机会。如果你在星期一预展的话,那时候他们大多数人刚从乡下回来,只会在晚饭前浮皮潦草地匆匆写上几段评论——我担心的当然只是几家周刊而已。可如果给他们一个周末的时间思考呢,就可以让他们在乡间保持一种温文尔雅的假期状态。他们吃过丰盛的午餐以后会凝神静气,挽起袖口,写出一大篇华美闲适的文章来,还会不断在精美的小册子上重印……放在周五准定错不了。” 筹备画展的那个月,她在老教区和伦敦间奔波,重新厘定要邀请的客人名单,还帮忙布置画展。 预展那天早晨,我打电话给茱丽娅,“我已经厌倦了那些画,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不过我琢磨着还必须得出面。” “你想我去吗?” “我想你最好别来。” “西莉娅寄来了请帖,上面还用绿墨水写着‘可携亲友’。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在火车站吧。你可以把我的行李捎来。” “如果你早点收拾好了,我还可以接你一趟,把你捎到画廊下车。十二点我正好要在隔壁试衣服。” 我到画廊时,我妻子正站在窗前望着大街。她身后有五六个不认识的绘画爱好者正一幅画一幅画地挪着观看,手里都拿着目录册子。这些人都曾经买过一幅木版画,因而被列入了画廊赞助人名录。 “一个人还没到呢。”我妻子说,“我十点钟就到这儿了,很无聊。你坐谁的车子来的?” “茱丽娅。” “茱丽娅的?你怎么不招呼她进来呢?奇了怪了,我才跟一个搞笑的小个子男人谈到布莱兹赫德,看上去他很知道我们似的。他说他是萨姆格拉斯先生。他显然是科泊勋爵在《每日野兽报》上提到过的已届中年的那个年轻人。我想跟他讲讲你来的,可他好像比我还熟悉你。他说许多年以前在布莱兹赫德见过你。我真希望茱丽娅进来,那我们就能问问她有关他的情况了。” “我对他记忆犹新呢,那个江湖大骗子。” “是的没错,一目了然。他说的都是被他叫作‘布莱兹赫德一帮子人’的事儿。显然雷克斯·莫特拉姆已经把这个地方变成了阴谋叛乱的老巢了。你听说没有?特里萨·马奇梅因要是知道会怎么想呢?” “我今天晚上过去。” “今天晚上别去,查尔斯。你今天晚上不能去那儿,家里人都盼着你回去呢。你答应过的,一等展览准备停当你就回家来的。约翰约翰和保姆还做了一面‘欢迎’旗子。况且你还没见过卡罗琳。” “我很抱歉,都定好了。” “再说,爸爸会觉得太奇怪了吧。博伊星期日也要来家里。你还没看见那个新画室。今天晚上你不能去。他们邀请我了吗?” “当然。可我知道你去不了。” “现在是去不了了。可倘若你早点告诉我的话,还是可以去的。我很愿意在家里会见‘布莱兹赫德一帮子人’的。我觉得你真挺狠心的,不过现在不是跟你闹家庭纠纷的时候……克拉伦斯夫妇答应午饭前来的,他们分分钟都有可能到。” 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尽管并不是什么王室莅临,是一家日报的女记者来访。画廊的经理人把她带到我们面前。她不是来看画展的,而是要采访我在旅行艰险中的“人性的故事”。我把她交给了我妻子,第二天她那家报纸便这样写道:“查尔斯·赖德的‘豪华古宅’之行。丛林中的毒蛇和吸血蝙蝠与梅菲尔区没有很大干系,这就是名流艺术家赖德的观点,他弃华美豪宅,而去追寻赤道非洲的残垣断壁……” 几间展厅渐渐挤满了人,我很快就忙着殷勤接待了。我妻子四处交际,迎接观展的人们,给他们做介绍,巧妙地使来宾们变成是来参加一个派对。我看见她把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带到让人订购《赖德的拉丁美洲》的签名簿前去。听见她说:“不,亲爱的,我一点儿不惊讶,你也不会想我惊讶的,对不对?你知道查尔斯只为一件事活着——那就是美。我认为他对在英国发现那种现成的美已经感到腻烦了,他只好出去,为自己创造美。他希望征服新的领域。他对乡村住宅已经给出了权威结论,是不是?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已经完全放弃了那项工作……但我相信为了好朋友们,他总会再画一两幅的。”一位摄影师把我们拉到一起,闪光灯朝我们脸上一闪,这才让我们分开。 不一会儿,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下,随着王室成员进来,人们慢慢四散开。我看见我妻子行了屈膝礼,听见她说:“啊,阁下,您真好。”随后我就被带进给贵宾腾出来的地方,克拉伦斯公爵说道:“我想那边一定很热。” “是的,阁下。” “多妙的手法啊,把炎热的感觉表现得纤毫毕现。看着让我穿着这件大衣都难受起来了。” “哈哈!” 他们走了以后,我妻子说:“哦哟,我们午饭要迟了。马戈特夫妇要举行午餐会向你道贺呢。”坐在出租汽车里她又说,“我刚想起一件事来。你为什么不给克拉伦斯公爵夫人写封信,请求她允许把《拉丁美洲》敬献给她呢?” “我为什么要敬献给她?” “她很喜欢这本画册。” “我没想过把这本书敬献给任何人。” “你又来了……它是你的代表作啊,查尔斯,为什么要错失一个给人愉悦的大好机会呢?” 午餐会有十来个人,他们来都是为了向我祝贺的——尽管这话说起来会让我们的女主人和我妻子高兴,不过很明显,来人中有一半都没有听说过我的画展,他们之所以来,只因为他们受到了邀请,而且闲来无事没有其他约会。午餐时他们一直谈着辛普森夫人,不过后来他们全体,或者说几乎全体,都跟我们一起回了画廊。 午餐后那一小时最忙。在场的有塔特美术馆的代理人和国家艺术收藏品基金的代理人,他们全都答应不久后要跟同事们再来,同时他们还保留了几幅油画打算进一步考虑购买。还有那个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过去曾经用几句令人不快的赞美就把我打发掉了,而此时,他的眼睛在宽边软帽和羊毛围巾的缝隙间凝视着我,抓着我的胳膊说:“就知道你才华横溢。我全在你作品中看出来了。我一直等的就是这个。” 我从时髦的和老派人的言谈中都听到了一些恭维话,“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我无意中听到,“我再也想不到是赖德画的。画得如此阳刚英武具男子气概,如此真挚热情。” 他们全都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我的上一次画展,还是在这几间展室,是我出国前不久的事情,那时的情形与今天完全两样——观展现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厌倦迹象,人们并不怎么谈论我而是热衷于八卦画中的房子和房主的轶事。我回忆起来,也还就是那个女人,刚才对我绘画的阳刚英武和真挚热情大加称赞的,那时她站得离我很近,在一幅我呕心沥血画成的油画前说:“如此简单,不走心。” 我回忆到那次展览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在画展的那个星期我发现了我妻子跟人通奸。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女主人,而且我听到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如今我一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一幅建筑画或是一幅风景画——我心里就想‘这是查尔斯画的’。我看任何东西都是通过他的眼睛来看的。于我而言,他就是英格兰。” 我听到她那么说了,这是她说惯了的套话,贯穿我们的婚姻生活,我再三再四地感觉到自己对她说的话无动于衷。可是那一天,在这家画廊里,依然不为所动地听她说着,突然就意识到,她再也无力伤害我了,我是个自由的人了,由于她那短暂的、狡黠的失足,使我获得了解放。我被戴上的那顶绿帽子的双角让我变成了森林之王。 这一天结束时我妻子说:“亲爱的,我必须走了。展览超级成功,不是吗?我回家会想办法告诉他们,但我希望事情还是不要变成这个样子。” “这么说她知道了,”我想,“她很机灵。从吃午饭的时候她就开始警觉起来,嗅出味儿来了。” 我让她先离开这个地方,正打算跟着她出去——几个展厅里几乎都没有人了——此时听到在旋转门那儿有一个很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嗓音,是一种令人难忘的故意学来的磕巴声,尖声的抗议。 “不,我没有带请帖来……甚至不知道收没收到过请帖呢。我没参加过那次盛大集会。我没有想着硬跟西莉娅小姐交朋友。我可不想让自己的照片登在《闲话报》上。我不是上这儿显摆自己的,我是来看画展的。大概你还不知道这里有画展吧。我个人碰巧对这位艺术家感兴趣——如果这么说对你有任何意义的话。” “安东尼,”我说,“快进来。” “我亲爱的,这儿有一位丑丑丑婆娘,她以为我是没没没有请帖硬要往里闯呢。我昨天刚到伦敦,吃午饭的时候凑巧听说你正在举办画展,一听这话,我当然性急地冲到这神庙来致敬啦。我变样了没有?还认得出我吗?画在什么地方?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安东尼·布兰奇跟上次见面时比没什么变化……实际上,我最初认识他到现在都没什么变化。他轻轻穿过展室,走到那幅最醒目的油画跟前——一张丛林风景画——屏息片刻,他像一只机警的小猎犬那样仰着头,问我:“亲爱的查尔斯,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片郁郁葱葱的丛林的?是在特特特伦特,还是在德德德灵哪个温室的犄角旮旯里发现的?哪个富有的放高利贷的培育出这些绿叶子让你开心的?”接着他又参观了两间展室。有那么一两次他要么深叹一口气,要么就静默不语。直到走到画室尽头了,才比之前更深更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些画让我看出了,亲爱的,你沉醉在爱情里了。这就是全部了,或者,差不多全部?” “我的画都差劲到这个地步了?” 安东尼把声音放低成尖细的低语:“亲爱的,我们可别在这些善良平庸的人前揭露你的小伎俩了吧,”——他鬼鬼祟祟地朝最后几个观众扫了一眼——“我们可不要破坏掉他们纯真的乐趣吧。我们,只有你知我知罢了,这根本就是一摊子糟糟糟透了的破破破烂事儿,咱们走吧,免得再冒犯了收藏家。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名声大大坏了的小酒吧,我们还是去那儿,谈谈这回被你征征征服的别的吧。” 我要想起过往,就需要这样来自过往的声音。在这纷纷乱乱的一整天里,那些言不由衷的溢美之声还是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就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不断出现的广告牌一样,一公里接着一公里,钉在白杨树上,指引人们去住某家新开的旅馆,这样开到了车道尽头,身体僵硬,满面尘灰地到了目的地,似乎不可避免地会把车开进那家旅馆的院子,旅馆名先是招他讨厌,接着让他恼怒,最后,那旅馆名儿终于跟他身上的疲劳密不可分地连成了一体。 安东尼带我走出画廊上了一条小街,最后来到夹在两间都破破烂烂的报刊店和药店之间的门前,上面用油漆写着:“蓝色洞窟俱乐部。只限会员。” “不大像你的环境了,亲爱的,倒挺像我的了,我向你保证。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已经在你那个环境里待了一整天了。” 他带我下了楼,从散发着猫臊气的地方走到满是杜松子酒和香烟味儿、收音机大开的地方。 “是‘屋顶上的牛肉’乐队里一个脏老头给我的这个地址。我太感激他了。离开英国这么久,这种合心适意的小酒吧变化可真快。昨天晚上我头一次来这儿,那时候就已经自在得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了。晚上好,西里尔。” “哟,托尼,又来啦?”吧台后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我们得喝上几杯,找个角落坐下。你应该记得呢,亲爱的,在这儿你特别显眼……我可不可以说……非同寻常啊,就像我在布布布拉特俱乐部似的。” 房间四壁涂着钴蓝色的涂料,地板上铺着钴蓝色的地毯。天花板和墙壁上杂乱无章地贴着银鱼金鱼花纸,五六个小年轻一边饮酒,一边玩着老虎机。一个看上去稍年长、整洁,可是醉醺醺的人像是管事的,水果软糖贩卖机那里还围着几个人说笑。这时那群小年轻里有一位走到我们跟前说:“你这位朋友想跳跳伦巴吗?” “不想,汤姆,他不想跳,我也不乐意再给你酒喝了……不用费口舌,现在不给。这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专事坑蒙拐骗的掘金者,亲爱的。” “喂,”我说,并且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来,其实在这么个贼窝里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这些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亲爱的,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是你做了什么。我一直留意你呢,亲爱的。我可是个忠诚的老家伙,一直关注你来着。”他讲话的时候,那吧台,那酒保,那蓝色的柳条编的家具,那台老虎机,那台留声机,那在地毯上跳舞的一对年轻人,那些围着自动贩卖机聒噪的人,那个坐在我们对面角落里穿着紫纹笔挺西装喝酒的年长者……整个这些乏味又诡秘的细节地方,似乎都在渐渐隐去,我仿佛回到了牛津,从罗斯金的哥特式窗子眺望着基督教会学院的草地。“我看过你的第一次画展,”安东尼说,“我觉得这个画展——很迷人。有张画是马奇梅因公馆内里,英国腔十足,精准又美妙。‘查尔斯已经干出点儿事情来了,’我说,‘不是他想做也不是他能做的一切,但还是做出了一些成绩。’ “亲爱的,就算那时候我还是有一些不懂呢。我觉得你的绘画中带着一种绅士派头,你一定记得我又不是英国人,不过我真心不能理解那种想有教养的热情劲儿。对我来说,英国人的势利眼甚至比他们的道德观更加可怕。但我还是说了,‘查尔斯已经搞了些美好的东西。不知道下次他会干点儿什么出来?’ “我看到的你下一个物件是帅呆了的鸿篇巨制——《乡村和外省建筑》,是这么个名字吧?的确是巨制无疑,亲爱的,我在里面发现什么了呢?魅力。‘不特别对我的胃口,’我想,‘这些也太过英国风情了。’我喜欢热烈火辣的东西,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什么雪松和树荫,什么黄瓜三明治、银罐子之类的,也不喜欢英国姑娘打网球时穿的那种英国姑娘必穿的网球服——不是这些,也不喜欢简·奥斯汀、米米米特福德小姐那种。坦白讲,亲爱的查尔斯,我对你极度失望。‘我是一个退化了的老德德德戈,’我说,‘可查尔斯呢——我指的是你的艺术,亲爱的——却是一位穿着绣花白纱衣的院长之女。’ “设想一下我今天午餐时有多惊讶吧。所有人都在谈论你。我的女主人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一位斯图伊弗桑特·奥格兰德夫人,也是你的朋友,亲爱的。那样一个冥顽不化的老东西!完全不是我想象的能和你打交道的人。但是,他们全都看过你的画展,谈论的也全是你,说你是怎么逃走的,亲爱的,逃到热带去了,又是怎么成了另一个高更,另一个兰波的。你能想象到我这颗老心脏是怎么怦怦乱跳的吧。 “‘可怜的西莉娅,’他们说,‘她毕竟为赖德做了这么多事。’‘他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她,这太糟糕了。’‘还竟然和茱丽娅搞到一块儿了,’他们说,‘还是她在美国表现成那样之后。’‘正当人家要回到雷克斯怀抱的时候。’ “‘可是绘画怎么样呢,’我说,‘还是跟我聊聊那些画好了。’ “‘噢,那些画啊,’他们说,‘这些画不同凡响。’什么‘跟他以往的画完全两样’,什么‘很有力量’了,‘十分野蛮’,‘我认为这些画简直不健康。’斯图伊弗桑特·奥格兰德这么说。 “亲爱的,我在椅子上几乎都坐不住了。我真想冲出屋子,跳上一辆出租汽车,说:‘把我拉到查尔斯的不健康的画展去。’我到了那儿,可是午饭后的画廊挤挤挨挨一大堆荒唐无聊的妇女,戴着鬼知道是什么式样的帽子。我先歇了一小会儿缓缓神——就在这儿休息的,跟西里尔、汤姆,还有一些漂亮的小家伙一起,在这儿休息的。后来在不合时宜的五点钟我又急不可耐地杀回去了。那个急不可耐的劲儿哟,亲爱的。可是我发现了什么呢?我发现,亲爱的,不就是一场特调皮、特成功的恶作剧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亲爱的塞巴斯蒂安,当时他非常喜欢戴假胡须。这又是一种魅力,我亲爱的,是那种简单的、滑腻的、英国式的魅力,装得神气活现。” “你——说得太对了。”我说。 “亲爱的,当然我是对的。多少年前我说的就是对的——说起来我还挺高兴的,比我们俩显出来的都久——当时我就警告过你的。我有一回带你出去吃晚餐,就警告过你要提防魅力。明确又详细地警告过你要提防弗莱特他们家的人。魅力是一种会损害伟大的英格兰的疾病。这疾病在潮湿的英伦三岛以外不存在。它碰上谁杀谁,神佛不惧。它扼杀爱情,扼杀艺术。我真的担心,亲爱的查尔斯,它也会把你扼杀掉。” 那个叫汤姆的年轻人又走近我们。“别耍我了,托尼,给我买杯酒吧。”我想起还要搭火车,就离开安东尼让他和他纠缠去了。 站在挨着餐车的月台上,看到我和茱丽娅的行李正打眼前过,茱丽娅那个面带愠色的女仆大摇大摆地在搬运工旁边走着。茱丽娅在临关车厢门的时候才到,她不慌不忙地在我前面坐好。我的这张桌子是两个人共用的。这趟列车十分方便,晚餐前半小时开车,晚餐后半小时到达。这之后我们没有按照马奇梅因夫人在世时的规矩换乘支线列车,而是在换乘车站会合的。火车开出帕丁顿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灯火辉煌的城市先让位于零星灯火的郊区,以后又让位于黑黢黢的田野。 “我们好像好多天没见了。”我说。 “才六个小时。昨天一整天我们都在一起。你看起来相当疲倦。” “这一天简直是噩梦——来宾、批评家、克拉伦斯公爵夫妇,后来又是马戈特家的午餐会,最后在一家同性恋酒吧,我的画挨了半个小时合理的责骂才算完……我觉得西莉娅知道咱们的事了。” “哦,总有一天她要知道的。” “而且好像大家都知道了。我那位同性恋朋友到伦敦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听说了。” “该死的。” “雷克斯怎么样?” “雷克斯根本就不算什么,”茱丽娅说,“压根儿没这么个人。” 火车加快速度,冲过黑暗,这时桌子上的刀叉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玻璃杯里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形成的小圆圈,拉长成椭圆,又缩成圆形,随着车厢的晃动,酒凑到唇边,又流回去,没有洒溅出来。我把这一天抛到脑后。茱丽娅把帽子摘下来,丢到顶上的架子上,然后又抖了抖她那深夜般漆黑的头发,轻松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适合在枕边,在将熄的炉火旁,在看得到星星和秃树的卧室敞开的窗边被听到。 “查尔斯,你回来可太棒了,像往日一样。” “像往日一样?”我想。 雷克斯四十刚刚出头,已经发福了。他的加拿大口音没有了,代之以他所有朋友共有的沙哑大嗓门,好像为了让观众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不停大吼来的,好像青春一去不复返,没时间等待说话的机会,也没时间去倾听,没时间去回答……只有打着哈哈笑上一笑的工夫——从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喑哑沉闷,聊表善心而已。 挂毯大厅里有五六个朋友:政治家们,都是四十出头的年轻保守党人,头发稀疏,患着高血压病;一位从煤矿来的社会主义者,他已经抓住了那种发音清晰的语言精髓,嘴上叼着的雪茄烟都嚼成末了,在往酒杯里倒酒的时候他的手直发抖;一位比其他人岁数都大的金融家,从人家对待他的态度可以猜出他比别人有钱;一位害相思病的专栏作家,一个人默默无语,阴郁地死盯着在座的唯一的女人——大家管她叫“格里泽尔”,是个放荡女人,大家都偷偷地有点怕她。 他们,包括格里泽尔在内,都怕茱丽娅。她跟他们打了招呼,抱歉说她没能在这儿欢迎他们,彬彬有礼的样子使谁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她过来和我坐在壁炉边,谈话声浪又起,在我们耳边轰隆着。 “当然啦,他可以娶她,第二天就宣布她是王后。” “十月我们会有机会。干吗不把意大利舰队打发到法国或者公海的海底去呢?我们为什么不把斯培西亚炸成火海呢?我们为什么不在潘特莱里亚岛登陆呢?” “佛朗哥不过是个德国间谍,他们试图拥护他上台,好去建立空军基地轰炸法国。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摊牌了。” “这会使英国的君主制比都铎王朝以来的任何时期都更强大。人民是拥护它的。” “新闻界是拥护它的。” “我是拥护它的。” “怎么着?除了几个没结婚的老处女,谁还会操心离婚不离婚的事呢?” “如果他一意孤行非要跟那帮老家伙摊牌的话,那他们就会消失得像……像……” “我们为什么不封锁运河?我们为什么不轰炸罗马呢?” “没有那个必要。只需要一次强硬照会就……” “只需要一次强硬的演说。” “一次摊牌。” “无论如何,佛朗哥会很快回摩洛哥的。我今天看到查普刚从巴塞罗那回来……” “查普是刚从贝尔维迪尔堡回来的……” “查普刚从威尼斯宫回来……” “我们的全部要求就是摊牌。” “和鲍德温摊牌。” “和希特勒摊牌。” “和那帮坏蛋摊牌。” “……但愿我能看到我的祖国,克莱夫和纳尔逊的土地……” “……我的霍金斯和德雷克的祖国。” “……我的帕麦斯顿的祖国……” “请你千万别这样好吗?”格里泽尔对那个专栏作家说,他一直颇为伤感地想扭她的手腕,“我刚好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知道哪样东西更可怕,”我说,“是西莉娅的策略和时装,还是雷克斯的政治和金钱。” “干吗为他们操心?” “哦,亲爱的,为什么爱情竟然让我仇恨起世界来了?不是应该完全相反才对么。我觉得好像整个人类,还有上帝,都在阴谋加害我们。” “他们正在暗算,正在暗算。” “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拥有了幸福。此时此刻我们拥有它,他们无法再伤害我们了,对吗?” “今天晚上不会,现在不会。” “那会有多少个晚上不会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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