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喷泉边

旧地重游  作者:伊夫林·沃

“你还记得吗,”茱丽娅在一个静谧的、橙花香味弥漫的夜晚说,“还记得那次暴风雨吗?”

“青铜大门乒乒乓乓地响。”

“玻璃纸包的玫瑰花。”

“举办那次聚会,后来再没有看见过的那个人。”

“你还记得吗,最后一天傍晚,太阳不正像今天下午一样露出来?”

那是个乌云低垂的下午,刮着夏天夹雨带雹的暴风,天色灰暗,我不得不时常停下手头的工作,把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的茱丽娅唤醒——她常常这样坐着。给她画像我从不觉得厌倦,在她身上永远能够发现新的华丽而优美的姿态——我们终于早早地洗了澡,下楼时又换好吃晚饭的礼服,在白天的最后半个小时里,我们发现世界变了样:太阳露出来了,狂风减弱成轻柔的微风,吹拂着一树盛开的缤纷,带来了橙花香,空气因近期下过的几场雨而清新怡人,与黄杨树和逐渐干燥的石头的甜蜜气息混在一起。方尖塔的影子落在平台上。

我从柱廊角落拿过来两个靠垫,放在喷泉边上。茱丽娅坐在那儿,她穿着一件黄色的紧身短上衣,套着一件白色的长衣,在水中轻松闲适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反射落日余晖。在她乌黑的发端之上,挺立着石头雕刻的各种动物,石雕上是一簇簇深绿的苔藓,闪着光亮的石头,以及重重的影子,动物四周的泉水亮亮地喷涌,散落成一片光芒。

“……有那么多可回忆的呢,”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就没见过了。有多少天了……一百天了吧,你说有吗?”

“没有那么多。”

“两个圣诞节”——两次一年一度的、在萧瑟季节里的短途旅行成了一种礼仪。波顿,我们家族的家,我堂兄贾斯珀的家,怀着童年时期愁闷的回忆,又回到家里的松林走廊和滴水的墙壁!我和父亲怒气冲冲地坐在伯父的亨伯牌小汽车里,快到韦林顿尼亚斯林荫道时,我们知道沿着这条路开到头就可以看到我的伯父、伯母、菲利帕姑妈、贾斯珀堂兄,以及这几年才有的贾斯珀的妻儿们。除了这些人,就是那些或许已经到了,或许随时会来的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一年一度的感恩圣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在冬青树和雕刻的云杉下,按照仪式举行的客厅游戏,还有带着白兰地味道的黄油,卡尔斯巴德当地的葡萄干,松林走廊里扮成黑人的乡村唱诗班,金线和带着枝叶花纹的包装纸……她和我一起被接受了,尽管这一年丑陋的流言不胫而走。“为了我们的孩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都要维持原状。”我妻子说。

“是的,两个圣诞节……还有在我跟随你去卡普里岛以前那令人陶醉的三天。”

“我们的第一个夏天。”

“你还记得吧,当时我如何在拿波里港游荡,后来又去找你,咱们约好在山路上会面,又是怎么平地响起一声惊雷的?”

“当时我回了别墅,说道:‘爸爸,你知道谁到旅馆了吗?’他说:‘是查尔斯·赖德,我猜。’我说:‘为什么你想起是他呢?’爸爸回答说:‘卡拉从巴黎回来时就说你和他来往密切了。他好像很喜欢我的孩子们啊。不管怎样说吧,把他带到这儿来好了,我想我们有的是空房间。’”

“你一度患了黄疸病呢,还不许我见你。”

“那我得流感的时候,你不是也不敢来了。”

“去雷克斯的选区就不计其数了。”

“举行加冕典礼那个星期,你从伦敦跑了。担着友好使命去见泰山大人。那次你去牛津画了他们的那幅画,他们还不喜欢。哟,不错,足足有一百天呢。”

“两年多时间里浪费了一百天……没有一天感到冷淡、猜疑和失望。”

“从来没有过。”

我们陷入了沉默。只有小鸟在橙树上捏着一把清脆小嗓儿不断鸣唱,只有泉水在石雕动物中间缠绵耳语。

茱丽娅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把手揩干了,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我唯恐打破回忆的咒语,可是我们这一次并没有想到一块去,茱丽娅最后悲伤地说:“还要多少天?又要一个一百天么?”

“是一辈子。”

“我想和你结婚,查尔斯。”

“会有一天的,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战争,”她说道,“今年,明年,战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很快发生了。我希望和你过两天真正的太平日子。”

“这样就不太平吗?”

太阳已经落进山谷那边的树林了,对面整个山坡笼罩在暮色里,下面的几面湖水给染得火红,光线把长长的影子拖到牧草上,变得更浓郁、更灿烂,回光返照一般地,太阳光全部折射到这房子的石墙上,照亮了窗棂、檐口、柱廊和穹顶,将堆起的泥沙、石子、树叶的颜色和香气扩散开来,把我身边这个女人的头和双肩照得光彩夺目。

“如若不是此情此景,你说的‘太平’是什么意思?”

“比这复杂多了,”她冷淡干涩的腔调继续说道,“结婚不是凭一时冲动就能办成的事。首先得办离婚手续——两个离婚手续……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

“计划、离婚、战争——都在这样的一个黄昏办。”

“我常常,”茱丽娅说,“会觉得过去和将来在往两边逼仄得很紧,紧到根本没有‘现在’的地方。”

威尔科克斯走下台阶,进到余晖里,他告诉我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彩绘客厅,百叶窗合上了,窗帘拉上了,蜡烛点燃了。

“哎,这里摆了三个人的餐具。”

“半小时前布莱兹赫德回来了,夫人。他留下话说他要稍晚些回来,请你不要等他吃晚饭。”

“从他上次在这里算起,想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茱丽娅说道,“他在伦敦究竟干些什么呢?”

这是我们两人常常推测的一件事情——由此生发出许多奇怪的猜想:布赖德是个神秘人物;一个从地底下出来的人;一只躲避阳光、鼻子长、嘴硬能挖洞的冬眠类动物;一生无所事事,进入军界、进议院、进修道院……统统是空话。外面确切知道他做过的一切事情就是他收藏火花——这是因为淡季里消息匮乏,这事成了某家报纸的新闻,标题为“贵族的怪癖”——就是收藏火花;他把火柴盒搁在好几个架子上保存,编了索引卡片,在他那个不算宽敞的威斯敏斯特住所里,年复一年地,火柴盒占据了愈来愈大的空间。最初他对报纸给他煽乎起来名声觉得很不爽,可后来他却非常高兴,因为他发现这起新闻成了他同世界各地的火花收藏家沟通的手段了,现在他和那些人互通信件,互通有无,交换复制品。除此之外,人们就不知道他还有别的什么爱好了。他仍然保持着马奇梅因家联席猎狐专家的地位,他一在家,一个星期里就要跟人家去打两天猎;从不与附近领地更好的猎狐者一块儿打猎……其实他对打猎也没有真正的热情,在打猎季里出外围猎也不过十来次。他几乎没有朋友;会去看望婶婶和姨妈;他会参加为天主教募捐所办的聚餐会。在布莱兹赫德庄园,他履行那里不可推卸的一切责任,他给讲台、餐会以及委员会的会议室罩上他随身自带的他那种迟钝笨拙和冷漠的薄雾。

“上个星期在旺兹沃思[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位于大伦敦郡西南部。],人们发现一个女孩子被人用有倒刺的铁丝给勒死了。”我说道,想起一个古老的奇闻来。

“那肯定是布赖德。他可坏了。”

我们在餐桌边坐了三刻钟,他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穿着件深绿丝绒的吸烟服,闷闷不乐地走进来,这套衣服他就放在布莱兹赫德庄园,一回来就穿上。三十八岁,他就已经笨手拙脚的了,还秃了顶,很有可能被人误认为他有四十五岁。

“哦,”他说,“哦,就你们两个呀。我还以为能在这儿看到雷克斯呢。”

我常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怎么看待我一直在这儿住着。可他似乎把我当作家庭一员接受了,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过去两年里有两回他还以太过友好的举动使我感到诧异:一次是这个圣诞节他寄给我一张他着马耳他爵士官服的相片,一次是不久后又邀请我同他一起去一家晚餐俱乐部。这两次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吧,一来是他相片印得太多,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二来是他很以他的俱乐部为荣。这是各行各业名流的奇怪的联谊会,每月聚一次,度过一个充斥着繁文缛节却又滑稽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布赖德的是“大师兄”——每个人都有一枚专门设计的、戴起来象征各自等级的宝石,就像骑士勋章一样;他们的背心上都缀着俱乐部徽章,并且有一套非常讲究的引荐客人的仪式;吃完了晚饭就读报纸,发表一通搞笑的演讲。显然他们争着要带来名流,可鉴于布赖德也没几个朋友,我呢还算有些小名气,所以我就受到邀请。即使在那样欢快的夜晚,我也能觉察出我们的主人释放出的让社交不安的电磁波,相反地,他置身于由己而来的一潭普遍尴尬的死水里,就像块死原木一样冷静地漂浮着。

他坐在我对面,垂着他头发稀落、粉扑扑的脑袋,俯在他的盘子上。

“喂,布赖德,有什么消息吗?”

“事实上,”他说道,“我有些消息。不过先不着急说。”

“现在就跟我们说说。”

他扮了个鬼脸,我想这是表示“不能当着仆人们的面说”的意思,他接着说:“查尔斯,你的画怎么样了?”

“哪个画?”

“你的任何一幅压箱宝底。”

“我开始画一张茱丽娅的素描,可是今天一整天光线都微妙得不行。”

“给茱丽娅画的?我还以为你以前给她画过了呢。我想这是从画建筑变成画人物吧,要困难得多呢。”

他说起话来常常要停顿很长时间,停顿时思想也仿佛停顿了似的,老得需要别人提醒他刚才他说到哪里了。大约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又说道:“世上充满了各种主题。”

“真是,布赖德。”

“倘若我是个画家的话,”他说,“我每次都要选一个完全不同的主题,具有丰富的能动性的主题,就像——”又一次停顿。我不知道他会谈到什么了,从伦敦到爱丁堡的快车?轻骑兵队的冲锋号?亨莱赛船会[指皇家赛船会]?随后他又出人意料地接着说:“——就像麦克白。”把布赖德想象成一个行动派画家那是极为荒谬的,布赖德自己倒常常很荒谬,可他却以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无情赢得了一定的尊重。他既长大成人,却又稚气未泯,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现时生活的气息,他有一种巨大的刚正不阿和不偏不倚的精神,对世事漠不关心,这些态度倒使人不得不尊重他。尽管我们经常取笑他,不过他真不是那么可笑,他有时甚至令人生畏。

我们一直在谈论中欧的消息,直到布赖德突然打断了枯燥的话题,他问道:“妈妈的首饰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她的,”茱丽娅说,“还有这个。她私人的东西在我和科迪莉娅手里。属于家庭的首饰都送到银行去了。”

“我很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了——不知道是不是全部首饰都看见过。都有些什么东西呀?有人跟我说……是不是有些名贵的红宝石?”

“有的,红宝石项链。妈妈过去常戴,你不记得吗?还有珍珠首饰——她总是戴着出门的。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搁在银行里。我记着还有一些怪丑的宝石垫座,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宝石项圈,现在也没谁要戴那个了……一大堆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哪天看看这些东西。”

“喂,爸爸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典当了吧?他没再欠债吧?”

“不,不,不存在这类事情。”

布赖德吃得很慢也很多。我和茱丽娅都盯着坐在两支蜡烛之间的他。过了会儿他说:“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看起来他满脑子都是这类假设,“假如我是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话”“假如我是大西方铁路公司老板的话”“假如我是个女演员的话”,等等,仿佛只是由于造化弄人,他才没有成为他说的那样的人物,说不准哪天早晨一觉醒来他会调整好一件事情——“如果我是雷克斯的话,我就会住在我的选区。”

“雷克斯说不住在那里,每周就可以只工作四天了。”

“很遗憾他不在这儿。我要宣布一件小事。”

“布赖德,别神神秘秘的。有话就说出来。”

他又做了一个“不能当着仆人们的面说”的鬼脸。

当葡萄酒摆到了桌子上,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位的时候,茱丽娅说:“你不宣布我就不走了。”

“好吧。”布赖德说,他靠在椅子上,双眼死死盯着他的酒杯,“只要等到星期一你就可以看到的,报纸上会白纸黑字地登出来的——我已经订了婚并且马上要结婚了。我希望你们会高兴知道这个消息。”

“布赖德,这太……太让人兴奋啦!跟谁啊?”

“噢,你不认识的一位。”

“她漂亮吗?”

“我觉得她未必称得上漂亮。我认为‘好看’这个词儿能跟她联系上。她是个大个子女人。”

“胖的?”

“不,是高大。她是马斯普拉特夫人,教名是贝里尔。我认识她很久了,直到去年她还有丈夫;现在成了寡妇。你们在那儿笑什么?”

“抱歉。一点儿也不好笑。就是太出人意料了。她……她跟你年龄相仿?”

“我觉得可能差不多。她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才去了安普尔福思。她家境不富裕。”

“不过,布赖德,你是在哪儿找着她的?”

“她的亡夫、海军上将马斯普拉特,也收集火柴盒。”他十分郑重其事地说道。

茱丽娅笑得直抖,差点儿没笑出声来,随后她尽力克制住自己,问道:“你不是因为她的那些火柴盒才要娶她的吧?”

“不是,不是,全部收藏都馈赠给法尔默思市立图书馆了。我对她极为倾慕。尽管她生活拮据,可她还是个快活的女人,特别喜欢演戏。她和天主教演员协会有联系。”

“爸爸知道吗?”

“今天早晨我收到他的信表示同意。他一直催我赶紧结婚。”

此时我和茱丽娅同时想着不能一味听凭好奇和惊诧的驱使了,故此便换了一种几乎不带嘲笑的、尽量柔和的口吻对他表示祝贺。

“谢谢你们,”他说道,“谢谢你们。我觉得我非常幸运。”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她呢?我确实认为你应该把她带过来。”

他什么也没说,一边小口呷着葡萄酒,一边发着呆。

“布赖德,”茱丽娅说,“你这个狡猾的、自以为是的老家伙,为什么不把她带来呢?”

“哦,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我很想见她。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请她来吧。这时候撇下她一个人在家,她会对我们见怪的。”

“她还有孩子们呢。”布莱兹赫德说,“再说,你不就是挺怪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莱兹赫德仰起脸来,严肃地望着他妹妹,继续直截了当地说,好像他现在说的事和之前说的一样。“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我不能请她到这儿来。不合适。毕竟,我在这里只是个房客。这里眼下还是雷克斯的家。这里发生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但我不能把贝里尔带到这儿来。”

“我简直不理解了。”茱丽娅严厉地说。我望着她。温和的打趣不见了,看上去她开始警觉,几乎要大吃一惊了。“当然,我和雷克斯都希望她来。”

“噢,不错,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问题根本不出在这里。”他饮尽杯中的葡萄酒,又斟上,把酒瓶推到我面前。“你们应该理解,贝里尔是个笃信天主教的女人,这种虔诚被中产阶级的偏见搞得更加牢固。我不可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不管你愿意跟雷克斯姘居,还是跟查尔斯,或者跟他们两个人一起,无关紧要的——我向来避免窥探你们的私生活[原文为法文]——可是无论如何贝里尔是不会同意做你的客人的。”

茱丽娅站起来。“呸,你这个自以为多了不起的蠢蛋……”她说到这儿住了口,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还以为她忍不住在笑,可随后打开门到她那里时,却惊恐地看到她泪流满面。我犹疑起来。她从我身边溜过去,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大概我给别人这么一种印象吧,好像这是一次有利可图的婚姻,”布莱兹赫德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能为贝里尔辩护,毋庸置疑地,我的坚固地位对她很有影响。她确实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对我自己而言,请允许我强调一点,我对她倾心不已。”

“布赖德,你对茱丽娅说了多么过分无礼的话!”

“并没有什么会引起她反感。我只不过是说了她自己也很清楚的事实而已。”

她不在图书室里。我上楼到她的房间,也不在。我在她那摆满东西的梳妆台旁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敞开的窗子外面,房里的灯光从阳台倾泻而出,与暮色交融,探到了喷泉那里,喷泉总是一处舒适和清新的所在,招着我们过去亲近。一眼瞥见靠在石头上的白裙。夜幕降临了。她躲在最黑的隐蔽处,坐在木椅子上,在环绕着水池的修葺过的黄杨树的凹深处。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把脸贴到我的胸口。

“在外面不冷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依偎得更紧了,接着就啜泣着颤抖起来。

“亲爱的,怎么啦?你在乎这个干吗?那个老蠢蛋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在乎,没什么关系。就是震惊。别笑我。”在我们仿佛穷其一生的那两年恋爱时光里,我还没有见她像现在这样激动、这样无助过。

“他竟敢跟你这样讲话?”我说,“这个冷血的老骗子……”我的同情没有得到反应。

“不,”她说,“不是这样。他全说对了,他们,布赖德和他那个寡妇全都知道了,白纸黑字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在教堂门口花上一便士就可以买到印刷告解了。你要是花上一便士,什么事情都可以知道,白纸黑字印得很清楚,谁也不知道你花了钱。只有一个老太婆拿着扫帚在忏悔室那边哗哗地扫,年轻女人在圣母像前点燃蜡烛,再往盒子里放进一个便士,不放也行,随你的便,然后取走你的告解单,再白纸黑字地印出来,你就明白了。

“归结为一个词,也就是归结为一个简单的、平平的、致命的,但会荼毒你一生的词。

“‘姘居’。不仅仅是做了错事,像我当初去美国做的错事。做了错事,知道错了,不再做了,就忘记它。他们说的不是这个。这完全不是布赖德的本意。他的意思就像用白纸黑字表明的一样。

“姘居,或者生活在罪恶中,总之一样,就像一个受到悉心照料和保护他不受世人影响的白痴孩子一样。‘可怜的茱丽娅,’人们说,‘她可不能再抛头露面了。她必须知道她的罪孽何在。这种事居然还有,真遗憾哪。’他们会说,‘罪孽还如此深重。积习难改,茱丽娅会带着她小小的、痴狂的原罪。’”

“一小时前,”我想,“她还坐在夕阳下,在水里转动她的戒指,数着幸福的日子。而白天的阴郁才结束,正是星星初现的时候,她已然陷在这莫须有的悲伤里了!在彩绘客厅发生了什么事情?烛光投下了什么阴影?两句粗口,一个陈词滥调。”她气得抓狂,全盘失控,她的声音一会儿在我胸前闷响,一会儿清晰而充满了痛苦,以零乱的词和断续的句子听在我耳朵里。

“过去和将来。那些年我还试着去做一个好妻子,在缭绕的雪茄烟雾中,筹码在十五子棋盘上咵咵响,在男人们桌旁斟酒的那个‘笨蛋’男人;当我打算为他生个孩子的时候,又被那死胎撕成碎片;抛开他,忘掉他,找到你,和你在一起的两年,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所有和你、不和你在一起的将来,战争来了,世界末日——原罪。

“很早以前就从坐在圣母像前,坐在壁炉旁,就是烛火编织的霍金斯保姆那里听到‘原罪’这个词。每个星期日午餐以后,在妈妈房间里,我和科迪莉娅都带着《教义问答》。妈妈带着我的原罪去教堂,在伦敦灯火通明前再偷偷溜出来;带着我的原罪走过空荡荡的街,大街上送牛奶车的马前蹄蹬在人行道上。妈妈是因为我那使她痛苦的原罪而死的,这原罪比她自己的病还要致命。

“妈妈是因为我的原罪死的;基督是缘由世人的原罪而死,手脚都给钉在十字架上。原罪笼罩着夜里育婴室的床,年复一年地笼罩在法姆大街那个狭窄、铺着油毡的书房,笼罩着那座只有一个老太婆扬起灰尘、只有一支蜡烛燃烧的晦暗教堂;正午时高高笼罩在人们和士兵的头上,除了吸饱了醋的海绵和几句窃贼宽慰的话之外,没有别的慰藉。永远笼罩着;冰冷的墓穴和裹尸布永远不会掉到地板上,黑暗的墓穴里也没有香油和香料;永远都是正午的太阳,和骰子掷到无缝衣服的咔嗒声。

“没有退路;大门上了闩。圣徒和天使倚墙排列。抛掉,废弃,腐烂。一身狼疮的老头拄着叉根手杖,黄昏时分一拐一拐地出去翻垃圾,盼望着能找到什么装进麻袋里,找到可以出售的东西,可还是作呕地走开了。

“没有名字,死掉的,就像那个死婴。我还没有看到她,就被他们包裹起来拿走了。”

她啜泣着讲着讲着陷入沉默。我做不了什么,自身像是漂流在陌生的海上;把手放在她那件紧身短外衣的金线上,又冻又硬。我的眼睛很干。她在黑暗中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精神却离她很远,就像多年以前在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我给她点燃纸烟时一样远;就像当年她在老教区旧宅精神错乱的那些冷漠、空虚的岁月一样远;就像我在大林莽时一样远。

眼泪随话声涌出。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停止了哭泣,坐起来,离我远了些,拿着我的手帕,颤抖着,站起来。

“好啦,”她用一种听起来接近正常的声音说道,“布赖德总是干这种跟炸弹爆炸一样惊人的事,是不是?”

我跟着她进屋,来到她的房间。她坐在镜子前。“我认为我已经摆脱歇斯底里恢复正常了,”她说道,“并不是一点儿好也没有。”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苍白的面颊上燃起两块不正常的红晕,那是她做姑娘时常常搽胭脂的地方。“大部分歇斯底里的女人看上去都好像得了重伤风似的。你最好先换掉这件衬衫再下楼,全是眼泪和口红。”

“我们还下去吗?”

“当然,我们不能把可怜的布赖德在订婚当晚丢下。”

再回到她房里的时候,她说:“查尔斯,我很抱歉刚才那骇人听闻的一幕。我不能解释。”

布莱兹赫德正在图书室里抽着烟斗,平静地读一本侦探小说。

“外面天气好吗?如果我知道你们要去的话,我也就会来了。”

“很冷。”

“我希望雷克斯从这儿搬出去不会感到不便。你知道,巴顿大街的房子对于我们和三个孩子来说就太小了。而且贝里尔喜欢乡下。爸爸在来信中建议把这里所有地产即刻转让。”

我记得我作为茱丽娅的客人初到布莱兹赫德时雷克斯曾经多么热烈地欢迎我。“多让人高兴的安排啊,”他曾这么说,“对我简直太合适了。老家伙一直照料这个地方,而布赖德和那些佃户搞那些封建地租的玩意,我就免费管管房子,只有伙食费和宅子里仆人的工资是开销。你没法再要求比这更公平的待遇了,是不是?”

“我觉得要他走他会很伤心的。”我说道。

“哦,他会在别处找到更合算的地方的,”茱丽娅说道,“相信他。”

“贝里尔还有几件自己钟爱的家具。不知道那些家具在这里是不是合用。你知道,是些栎木的餐具柜,几条架棺材的凳子之类的。我想她可以放在妈妈那间屋子里。”

“不错,放那儿正好。”

就这样兄妹二人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安排这栋住宅,一直谈到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一个小时以前,”我暗忖着,“在那黄杨树篱的黑洞洞的隐蔽地方她还在为她的上帝死掉而哭得死去活来;而现在她却讨论起贝里尔的孩子们是住在原先的吸烟室好呢,还是住在他们自己的教室里好。”我已经迷失在云里雾里了。

“茱丽娅,”我后来说,此时布莱兹赫德上楼去了,“你看过霍曼·亨特的一幅叫作《觉醒的良心》的画吗?”

“没有。”

前几天我在图书室看到一本《拉斐尔前派》。我把这本书又找出来,给她读了罗斯金的论述。她十分快活地大笑起来。

“你说得太对了,这正是我感觉到的。”

“可是亲爱的,我不相信那场痛哭是由于布赖德几句话引起来的。你一定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

“几乎没有。有时候也想想;最近想得多些,由于最后审判日的号声越来越近了。”

“当然,这是心理学家才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从儿童时期就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在育婴室就受到的离谱的教育里产生了犯罪感。你心里也知道全都是废话,是不是?”

“我多希望那全都是废话呀!”

“塞巴斯蒂安有一次跟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你知道,他已经信教了。当然他也从来没有像我这么干脆地脱离过宗教。我已经走出太远,不可能回头了。我明白这一点,如果你所谓的废话指的是这个的话。我希望的,无非是趁着人类秩序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把我的生活按照人类的生活方式纳入某种常规里去——此为我想跟你结婚的原因。我想要个孩子。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再上外面去吧。月亮这时一定升起来了。”

满月高悬。我们在大宅周围漫步。茱丽娅在橙树下停下脚步,随手折断一根长长的嫩枝,这是去年长出来的,垂在树干周围,她一边走着,一边把树皮剥去做了一根鞭子,与孩子的做法一般无二,可是她含羞带怒的姿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她神经质地揪下树叶,用手指捻碎,她又开始剥树皮,用手指抠着。

我们又站在喷泉边。

“它好像是喜剧的背景,”我说道,“地点:一个贵族之家的庭院巴洛克喷泉旁。第一幕,日落;第二幕,黄昏;第三幕,月光。据无以言传之原因,剧中人物总是聚在喷泉旁边。”

“喜剧吗?”

“是戏剧。悲剧、闹剧,随你怎么叫。这是和解场景。”

“原来吵嘴了吗?”

“第二幕时出现了疏离和误解。”

“啊,别用这种该死的古怪方式说话。你为什么看任何事情都要隔着一层?为什么这一定是一出戏?我的良心为什么一定是一幅拉斐尔前派的画呢?”

“这就是我的方式。”

“我讨厌这种方式。”

她的震怒来得就像这一晚千变万化的心情一样出人意料。突然她用那条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脸,要多重就有多重的热辣辣的一下。

“现在你知道我多讨厌它了吧?”

她又抽了我一下。

“好吧,”我说道,“尽管抽下去吧。”

随后她虽然扬起手来,却停在半空了,把这条剥光一半皮的树枝扔进水里,它漂在水面上,在月光下漂得黑白分明。

“疼吗?”

“疼。”

“真的……我真抽了?”

她的愤怒倏忽间消散,眼泪又涌了出来,流到我的脸上。我隔着一臂的距离扶着她,她垂下头,用她的脸摩挲着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像猫那样,可又不是猫,流下一滴泪在那儿。

“猫在屋顶上呢。”我说。

“人面兽心的家伙!”

她作势咬我的手,在我既没有抽回手,她的牙也已经碰到我的时候,顺势一变,那咬变成了亲吻,亲吻又变得更缠绵了。

“猫在月光里呢。”

这就是我所明白的心境。我们转身朝屋里走。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时她说:“你可怜的脸,”她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伤痕,“明天还会留下痕迹吗?”

“我希望留下。”

“查尔斯,我是要发疯了吗?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太累了。”

她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一连串呵欠,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头低下来,头发遮住了脸,忍不住地打着呵欠。再仰起脸时,我从她的肩头看见镜中那张脸疲倦得像溃军一样,她旁边是我的脸,上面留着两道鲜红的印痕。

“太累了,”她又说了一遍,随后就脱掉她的金色束腰上衣,任它落在地板上,“又累,又疯狂,又没有用处。”

我照料她上了床。蓝色的眼睑合上了,盖住了她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在枕头上嚅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向我道晚安,还是喃喃祈祷。单纯的育婴室的诗句传到她那在悲愁和睡梦之间的幽冥世界。这是从古代一直传到霍金斯保姆的古老的虔诚歌谣,是几个世纪前用爱催眠的低语,经过几番演变,从朝圣路上使用驮马的年代流传下来的——我说不清楚。

第二天晚上,雷克斯以及他的那些政界同僚和我们在一起。

“他们不会开战。”

“他们不能开战。他们没有钱,他们没有石油。”

“他们没有钨,他们没有人。”

“他们没有勇气。”

“他们害怕。”

“怕法国人,怕捷克人,怕斯洛伐克人,怕我们。”

“这是讹诈。”

“当然是讹诈。他们的钨在哪儿呢?他们的锰在哪儿呢?”

“他们的铬在哪儿呢?”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听着听着,肯定是好事。雷克斯要跟你们说件事。”

“……我的一个朋友骑着摩托在黑森林里跑,就几天前,刚从那儿回来,在我们打了一轮高尔夫球的当儿把这话告诉我的。是这样的,这位朋友开着摩托车,沿小路开到公路上。除了一支军事护送队以外,他还能看见什么呢?不能停下来,他就照直开了进去,正撞在一辆横在路上的坦克身上。这不是自己找死吗……等一等,这就是可笑的地方。”

“这就是可笑的地方。”

“他干脆穿了过去,连漆皮都没有蹭掉。你们猜怎么回事?坦克是用帆布做的——竹子和画好的帆布做的。”

“他们没有钢。”

“他们没有机床,他们没有劳动力,他们填不饱肚子,他们没有肥肉,儿童们都得了佝偻病。”

“女人们都生不了孩子。”

“男人们阳痿。”

“他们没有医生。”

“医生都是犹太人。”

“现在他们都得了肺结核。”

“现在他们都得了梅毒。”

“戈林跟我的一个朋友说过……”

“戈培尔跟我的一个朋友说过……”

“里宾特洛甫告诉过我,只要希特勒能凭空搞到东西,军队就会支持希特勒继续执政。一旦有人和他对抗他就完蛋了。军队就会把他灭了。”

“自由派会把他吊死。”

“共产党会把他肢解。”

“他会自我毁灭。”

“要不是有张伯伦的话,他现在就毁灭了。”

“要不是有哈里法克斯的话。”

“要不是有塞缪尔·霍尔的话。”

“还有一九二二年委员会。”

“和平保证。”

“外交部。”

“纽约银行。”

“需要的就是一条坚不可摧的战线。”

“雷克斯的战线。”

“我的战线。”

“我们要给欧洲一条坚不可摧的战线。欧洲正等着雷克斯讲演。”

“还有我的讲演。”

“还有我的讲演。全世界热爱自由的人民团结起来。德国会崛起,奥地利会崛起,捷克和斯洛伐克一定会崛起。”

“致我和雷克斯的讲演。”

“打一局牌怎么样?威士忌怎么样?你们谁想来一支大雪茄?哎,你们两个要出去吗?”

“嗯,雷克斯,”茱丽娅说,“我和查尔斯要去晒晒月亮。”

我们把身后的扇扇窗都关上,聒噪声停止;霜一般的月光洒在露台上,喷泉的淙淙水流声悠然入耳;阳台上的石栏杆许是特洛伊人的城墙,静寂的园子里支着希腊人的帐子,克瑞西达是夜就躺在里面。

“几天,几个月。”

“时不可失。”

“在月亮升起与落下间的一生。然后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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