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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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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为止,这是我们战斗过的最差劲的地方了。”指挥官说,“没有什么康乐设施,旅部就驻在我们的上头。弗莱特圣玛丽那儿有个酒馆,大概能坐二十来人——当然,那地方是不准军官进去的。营区还有个三军小卖部。我希望每周上梅尔斯特德-卡布里跑一趟运输。马奇梅因家的大宅离这儿有十英里路,等你到那儿一切也都玩儿完了。军官们首先关心的就是给他们连队的士兵组织娱乐活动。M.O.,我希望你去看一眼那些湖,看看适不适合泡澡。” “是,长官。” “旅部指望我们把这所房子给他们打扫干净。我本来认为我看见的剃了一半胡子、成天无所事事,只会在司令部闲逛的军官们会免了咱们这趟苦差。但是……赖德,你去找五十人一组的杂役,然后在十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去那所房子向营指挥官汇报,他会向你们布置任务。” “是,长官。” “看来我们的前辈们魄力并不很大嘛。这个山谷有很大潜力来进行突击训练和迫击炮射击的。武器训练官,今天上午侦察一下,旅部到达前把一切布置妥。” “是,长官。” “我要亲自和副官出去侦察一下训练区域。有谁碰巧知道这个地方吗?” 我没说话。 “那就这样,干活吧。” “就其自身而言,这个旧宅子了不起,”营指挥官说,“可惜毁得太厉害了。” 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了伍又被重新任命的陆军中校,从几英里外过来。我们在大门前一块空地上见面,我带着我集合起来的半连兵士在这儿待命。“请进。我一会儿带你到处转转,看看。这地方的房子很多,不过我们只征用了一楼,还有五六间卧室。楼上那些其他的仍是私人财产,大部分都塞满了家具。你绝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有些可是无价之宝。 “顶层还住着一个看房子的和两个老仆人——他们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还有一个受了闪电战袭击影响的红十字会随军牧师,茱丽娅女士给了他一间屋子——一个成天紧紧张张的老鸟,不过他也不妨事。他已经开了那个小教堂;那地方禁止部队入驻;用这个小教堂的人多得叫人吃惊。 “这个地方是茱丽娅·弗莱特女士的,现在她这样称呼自己。她原来嫁给了莫特拉姆,不知道是个什么部的部长。她现在在国外的某个妇女服务部门工作,我尽力给她照管这些东西。说来也怪,老侯爵把所有东西都留给她了——对儿子们太狠了。 “现在这是最后一处安顿办事员的地方了;不管怎样,还有很多房间。你看,我已经叫人把墙壁和壁炉都用木板盖住了——下头是很有价值的老艺术品。哎,好像有人在这儿捣蛋呢,一帮搞破坏的要饭的,战士们!幸亏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要不然就得让你们给糟践了。 “这是另一间大房子,里面过去都是挂毯和绒绣。我建议你把这间屋子当会议室。” “我只是来这儿打扫的,长官。以后旅部的人会分配房间。” “哦,嗯,你可捞了一件轻松差使;最后来的这批人真不错。可是他们不该把壁炉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弄的这是?壁炉看起来很结实。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了? “我估计旅长会把这间屋子作为他的办公室的。上一位长官就是这样做的。这间屋子里有很多画没法移走,画在墙上了。像你看到的,我已经尽可能地把墙面都遮上了,可是当兵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像旅长在那个角落里干的那样。另外还有一间画了画的屋子,在外面廊柱下——都是现代画,你要问我的话,我得说那是这个大宅里最出彩的东西了。这里是原来的通讯部,他们弄得个乱七八糟的,太不像话了。 “这个难看的房间是他们原来当食堂用的,所以我就没把这间屋子的墙盖上,就算有损毁也问题不大。这地方总使我想起一家巨豪华的拍卖商店,你知道——叫‘和风家’……这是接待室……” 没花多长时间我们就看完了这些说话有回声的空房间。随后,我们出来走到露台上。 “这间房子是其他级别军官的厕所和盥洗室,真猜不透他们干吗偏偏把厕所建在了这个地方。我接手以前这地方就被搞成这样了。这里和前边原来是隔断的。我们铺设了穿过树林的小路,能跟大路连上,虽然不那么雅致吧,但还算实用。进进出出的运输车多得很,也把这地方弄得乱七八糟的。看看,不知哪个冒失鬼正从黄杨树篱间穿过去了,所有栏杆都撞倒了……知道的是一辆三吨卡车,不知道的会以为至少是一辆丘吉尔型坦克干的。 “那个喷泉是我们的女主人最心爱的一处地方。每逢招待宾客的夜晚,青年军官们会经常在里面取乐,这个喷水的装置太破了,我就用铁丝网把它圈起来了,再关掉水源。现在看着还是有些不利索。司机们都把烟头和吃剩的三明治扔到里面……你们没办法进到里面去打扫的,拉了铁丝网了。真是个漂亮的、了不起的地方,是不是…… “哎,要是你所有地方都看过了,那我可就走了。祝你今天顺利。” 他的司机把一只烟头弹进喷泉干涸的水池里,敬个礼,然后打开车门。我敬了礼,这位营指挥官的车就开走了,穿过橙树林中那条新铺的碎石路的豁口。 “胡珀,”我叫道,这时我看到我的人已经开始干起来了,“你看这伙人让你带半小时行不行?” “刚才我一直在琢磨,不知道我们能在什么地方搞些茶叶来。” “看在基督的份上,”我说道,“他们才刚刚开始。” “大家都烦透了。” “叫他们别松劲儿。” “好极了。” 在凄凉空荡的一楼逗留的时间不长,我上了楼,徘徊在那熟悉的走廊里,试着推推锁住的门,打开没锁的门进去看看,里面的家具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终于碰见了一位老女仆,她手里端着一杯茶。“哎哟,”她说道,“这不是赖德先生吗?” “是我。我正在想什么时候能碰到一个认得的人呢。” “霍金斯太太正在上面她的老房间里呢。我这是给她端茶过去。” “我替你拿给她。”我说,穿过一扇扇挂着粗呢布的门,走上没铺地毯的楼梯,到了育婴室。 保姆霍金斯直到我说话才认出我来,我的到来让她一时有些慌乱,直到我挨着她在壁炉边坐了一会儿,她才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她在我认识她的这些年里变化都不大,只是最近才显出老态。最近几年的种种变故都发生在她的老年,很难让她接受和理解。她告诉我说她的眼力已经不行了,只能做一些粗针线活计了。她由于多年温和的交谈而变得尖锐的嗓音,现在又恢复到最初那种柔和质朴的声调了。 “……只有我还在这儿,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仆,和那个可怜的蒙布灵神父,他的家遭了轰炸,炸得片瓦不存,一件家具也没有了。后来茱丽娅菩萨心肠把他带到这儿住,他的神经受到了些刺激……还有布莱兹赫德夫人,现在是马奇梅因夫人了,照理说,我该尊称她一句‘夫人’的,可是这么叫她,我别扭,她也别扭。起先,茱丽娅和科迪莉娅打仗去了,她就带着两个男孩到这儿来了,后来军队把他们赶出去了,他们就去了伦敦。在家里连一个月都没有住到,布赖德就像可怜的爵爷一样,跟义勇骑兵队走了,他们的家也遭了轰炸,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她过去搬到这儿的、存放在马车房里的家具也没有了。她在伦敦郊区又找了一所房子,后来也被军队占用了。我最后听说,她现在住在海边一家旅馆里,那种地方总归跟自己的家不一样吧?看着也不大合适。 “……你昨天晚上听了莫特拉姆先生的讲话没有?他把希特勒骂了个臭死。我对伺候我的女仆艾菲说:‘如果希特勒在听他的讲话,如果他听得懂英语的话,虽然我不太相信,那他一定也会觉得没脸见人了。’谁想得到莫特拉姆会干得这么漂亮呢?还有他的那么多在这儿住过的朋友也干得不错。威尔科克斯先生经常搭公共汽车从梅尔斯特德来看我,每个月两次,他人可真好,我很感激。我对他说:‘真没想到,我们招待的还是一帮天使呢。’因为威尔科克斯先生向来不喜欢莫特拉姆先生那些朋友,我没有看见过那些人,都是听你们说的,茱丽娅也不喜欢他们,不过他们干得很漂亮,不是吗?” 最后我问她:“有茱丽娅的信吗?” “科迪莉娅来过信,只是上个星期,她们俩一直在一起。茱丽娅在信纸下边附了一句问候我的话。她们两个都很好,尽管她们不能说在什么地方,可是蒙布灵神父说,从字里行间可以想见得到那地方是巴勒斯坦,布赖德的义勇骑兵队也在那个地方,这可就好了。科迪莉娅说,她们盼望着打完了仗就回家来,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呢……不过我能不能活到那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个小时,离开时答应常来看她。我走到走廊时,发现人们没有干活的迹象,胡珀一脸内疚。 “他们都得去拉垫床的草去了。布洛克中士告诉我我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快回来了。” “不知道?你怎么下达命令的?” “噢,我告诉布洛克中士说,如果他认为值得一拉的话,那就把士兵的垫床草拉回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晚饭前还有时间的话。” 这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胡珀,你们又头脑发热了。六点以前什么时候去拉草不行呀。” “噢,上帝啊,对不起,赖德,布洛克中士——” “都怪我自己走开了……吃完中饭就把那批人集合好带到这儿,非得把活干完了才能放他们走。” “好极了——啊,哎,你不是说你以前认识这个地方吗?” “认识,很熟悉。它是我一个朋友的。”当我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听起来就像塞巴斯蒂安说这话时一样古怪,那时他没有说“这是我的家”,而是说“这是我家的地方”。 “这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啊——这么大地方的一个家。有什么用呢?” “嗯,我想旅长会觉得它很有用的。” “但这并不是它当初建造的目的,对吗?” “不是,”我说,“当然不是为这个造的。也许只是出于一种建筑方面的兴趣而已,就像生一个儿子,却不知道他会怎么长大成人。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建过,而且我也失去了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的权利。我没有家,没有儿女,人到中年,没有爱情,胡珀。”他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后来断定我说真的呢,就笑了起来。“现在回营房去吧,避开指挥官,如果他侦察完了回来,别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上午干的蠢事。” “好——赖德。” 这所大宅有一处我还没有去过,现在我去了。小教堂并没有露出年久失修的病态;那幅“新艺术”绘画还像以前一样鲜明和光彩照人;“新艺术”的灯又在祭坛前点燃起来。我念了一句祈祷文,那是一句古老的、新学来的祈祷词,念完就离开了那儿朝营房走去。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听见前方炊事班号声响起来了,这时我想: “建筑者们不知道他们的建筑将会派上什么用场。他们用那个旧城堡的石块建造了一幢新房子;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不断地丰富、扩展这大宅;一年年过去,园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长大成材;直到突如其来的霜冻,才出现了胡珀的时代;这片地方荒凉了,整个工程也白费了;尘归尘,土归土[原文为拉丁文],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但是,”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步子更加轻快地走向营房,原来的号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响了起来,发出“快来——吃——哦,快来——吃——哦,热土豆哦”的号声,“但是这还不是最后的话,甚至也还不是恰当的话,而是十年前一个死了的字眼。 “某种与建造者的预期相距甚远的东西,出自他们的建筑,出自我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的、残酷的人间悲剧;我们当时始料未及的东西,一团小小的红色火焰——一盏设计精美的黄铜灯盏,挂在教堂的黄铜大门前——这是古老的骑士们从坟墓里看到的火焰,燃烧,又熄灭;这火焰再次为远离家乡,心却更加远离阿克里或耶路撒冷的士兵重新燃烧起来——是建造者和悲剧作家再次点燃了它。今天早上我在那里发现了它,在古老的基石中重新燃烧。” 我加快步子,赶到了我们用作会客室的小屋。 “你今天看来不是一般的愉快。”那位副指挥官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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