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奇梅因勋爵在家里——死在中式客厅里——最后见分晓

旧地重游  作者:伊夫林·沃

我的离婚案子,不如说我妻子的离婚案,预定的聆讯时间和布莱兹赫德婚礼的时间大体相同。茱丽娅的离婚案要等到下一个开庭期才会提交。就在这时,大搬家的游戏全面开始了——我的东西从教区长旧宅搬到我的寓所,我妻子的东西从我的寓所搬到教区长旧宅,茱丽娅的东西从雷克斯的住宅并从布莱兹赫德搬到我的那套房里,雷克斯的从布莱兹赫德搬到他的住宅,马斯普拉特夫人的从法尔默斯搬到布莱兹赫德——我们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无家可归了,这时候突然有人叫停。因为显然是其大儿子的行动楷模的、喜欢采取戏剧性的、不合时宜行动的马奇梅因勋爵突然宣布,鉴于当前混乱的国际局势,他打算回英格兰来,在他的老家安享晚年。

这个家庭中,唯一会从大变动中得到好处的人就是科迪莉娅了,在这场喧闹中她很遗憾地受到了冷落。布莱兹赫德确实向她正式提出过,只要她愿意,请她把他的住宅当作自己的家。但是听见她嫂子打算婚礼之后立刻把自己的孩子们安顿在布莱兹赫德庄园,让她一个姐妹和她朋友来照看着,科迪莉娅就决定搬出去了,还说要独自住在伦敦。这时,她发现自己像灰姑娘一样,一下被擢升为大宅的女主人了,而她的哥哥和嫂嫂原本有望几日内便成为庄园的主人,现在倒成了片瓦不存贫无立锥之人了。已经正式写就只差签字的庄园转让契约书,这时只好卷起来存到林肯酒馆的一只黑铁皮箱里。这事让马斯普拉特夫人好是心酸,她不是一个野心多么大的女人,其实别的没有布莱兹赫德那么阔气的地方也足能使她满意,她衷心希望的不过是给孩子们找一处过圣诞的地方罢了。现在,法尔默斯那幢房子已经搬空了,正准备出售。再者说,马斯普拉特夫人已经向邻居告过别了,同时无可非议地谈论了一番新居的阔气,他们不可能再回到旧居去。马斯普拉特夫人不得不匆匆把她的家具从马奇梅因夫人的住房里搬到一个废弃已久的马车房里,又在托基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别墅。正如我说过的,她并不是个野心很大的女人,可是她的希望、胃口曾经给吊到那么高的程度,再一下子掉落成这样,任谁也要尴尬不安。村里那批装修工作本是为准备迎新娘子进门的,眼下已经开始往下拆彩旗上的“Bs”徽记,换上“Ms”的,并且抹去了漆上标志着伯爵爵位的尖点,再用模具印上花球和草莓叶子,为迎接马奇梅因勋爵的归来做准备。

有关马奇梅因勋爵种种计划的消息,在一大串前后矛盾的电报中传来,先是到了私人律师那儿,接着是科迪莉娅,然后到了茱丽娅和我这里。马奇梅因勋爵会准时参加婚礼;他将在婚礼之后抵达,因为在布莱兹赫德勋爵和夫人途经巴黎时他已和他们见过面;他将在罗马见到他们。他的身体不大好,全然不适合旅行;他正要启程;他对布莱兹赫德的冬天有着十分不快的回忆,故而要等到春暖花开,暖气设备彻底检修完了才回来;他独自回来;他要带着那位同居的意大利女人回来;他希望自己的归来不对外通知,要过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将要举行一次舞会……直到最后才选定了在一月里的一天到家,后来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普兰德比他提前几天到,这里出现了一点小麻烦。普兰德并不是布莱兹赫德大宅的老人,他在义勇骑兵队时是马奇梅因勋爵的随从,与威尔科克斯在搬主人行李的一个尴尬场合下才见过一面,当时刚打完仗,他决定不回家了。后来普兰德成了贴身侍从,按官方的说法,他现在也是。不过在过去几年里,他引荐了一位像是副手的人物,是个贴身女仆,由她打理勋爵的服装,有机会时还要帮着做一些家里不那么体面的家务。事实上,他成了这个变动不定的流动家庭的大总管了。有时候他甚至在电话里称自己“秘书”。在他和威尔科克斯之间横着一英亩薄冰。

好在这两个人惺惺相惜、气味相投,再加上进行的一系列三边商讨均有科迪莉娅参加,所以问题得以解决。普兰德和威尔科克斯二人成为勋爵联席贴身侍从,就像“布鲁斯”和“救生员”一样,享有平等的优先权,普兰德把爵爷的私人房间当作自己的管辖区域,而威尔科克斯的势力范围则是公用房间。给了相对老资格的仆人黑色上装制服,并被擢升为酒类、膳食的主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贴身女仆到来的时候会穿上便装,且完全享受贴身男仆的待遇。大家的薪水普遍提高了,使之与其新的显要职位相匹配。皆大欢喜。

一个月前我和茱丽娅已经离开了布莱兹赫德,想着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却还是回来为马奇梅因勋爵接风洗尘。到了那一天,科迪莉娅去火车站迎接,我们则留在家里。天气阴冷,刮着阵风。房子、大厅都装饰好了;当晚的篝火晚会和请乡村银管乐队在露台上演奏的计划给取消了,可是那面二十五年没有飘扬过的家族徽旗,被悬挂在山墙上,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迎风招展。不管粗糙刺耳的声音在中欧的大喇叭里嘶喊,也不管兵工厂的车床怎么飞旋,马奇梅因勋爵重归故里是四里八乡的头等大事。

马奇梅因勋爵应该三点到。我和茱丽娅在客厅里等候,直到和车站长预先定好随时通气的威尔科克斯宣布“火车已经发出进站信号了”,一分钟以后又宣布,“火车已经进站了,爵爷在路上了”。我们就去了前院门廊,和管家们在那里恭候着。不久那辆劳斯莱斯出现在车道拐弯处,其后不远是两辆行李车。汽车停了,科迪莉娅率先钻出车来,接着是卡拉,随后是片刻停顿,只见一块小地毯递给了司机,一根手杖递给了男仆,这时才有一条腿小心翼翼地伸出来。普兰德此时已经站在车门旁了,另一个仆人——贴身女仆——也从一辆货车里现出身,他们合力把马奇梅因勋爵抬了出来,让他站稳,他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杖,紧紧抓住,然后站了足有一分钟,缓一口气,走上通往前门的那几级低矮的台阶。

茱丽娅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碰了碰我的手。九个月以前我们曾经在蒙特卡罗见到过他,当时他还是腰板挺直,法度庄严,跟我在威尼斯初见他时没什么变化。此时却已老态龙钟了。普兰德跟我们说起过他的主人近来身体相当不好,但是他并没有让我们对这一点做好十足的思想准备。

马奇梅因勋爵佝偻着身子,蜷缩着站在那里,厚大衣沉重地压在身上,脖子上随便地围着一条白围巾,一顶布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上,他脸色苍白,脸上布满了皱纹,鼻子冻得通红,眼眶里凝饱了泪水,不是激动的,是被东风吹的,费劲地喘着气。卡拉替他掖好围巾,小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中学生戴的灰色羊毛手套——向聚在门口的人们做了个无力的手势算作打招呼,然后非常迟缓地,眼睛盯着脚底下,走进了屋里。

大家给他脱去大衣、帽子、围巾,还有穿在里面的紧身皮上衣。脱掉了这些,他越发显得瘦骨嶙峋,但是更显得风度优雅。疲惫不堪和寒碜狼狈的样子不见了。卡拉把他的领带弄正,他用一块印花大手帕揩了揩眼睛,然后又拄着手杖蹒跚地走到前厅的壁炉前。

壁炉架旁边有一把刻着纹章的小椅子,是靠墙摆着的套椅中的一把,仅仅因为椅背刻上了精致的纹章图样,使之不宜于用来招待客人。这套椅子自从做出来以后也许就没人,甚至连细瘦的仆人也没坐过。马奇梅因勋爵坐在上面擦擦眼睛。

“是冷风吹的,”他说,“我都忘了英国有多冷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您需要什么吗,老爷?”

“什么也不要,谢谢。卡拉,那些讨厌的药片在什么地方?”

“阿力克斯,医生说过一天用量不能超过三次。”

“该死的医生,我觉得喘不过气。”

卡拉从提包里取出一个蓝色药瓶,马奇梅因勋爵吃了一片药。遑论药瓶里装的是什么药,反正让他恢复过来了。他一直坐着,长腿前伸,手杖夹在两腿当间,下巴拄在象牙手柄上,不过这时他开始注意到我们大家,一边和我们打招呼,一边吩咐。

“恐怕今天我身体不合适。这趟旅行折腾得我散了架了。本来该在多佛尔住一宿的。威尔科克斯,你给我准备的是些什么房间啊?”

“您原来住的那些,老爷。”

“不行。等我缓过劲儿来再说。楼梯太多,只能住在一楼。普兰德,楼下给我搭张床。”

普兰德和威尔科克斯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是,老爷。我们把床放在哪间屋子呢?”

马奇梅因勋爵思索了片刻。“就在那间中式客厅吧……还有,威尔科克斯,我要那张‘王后的床’。”

“中式客厅,老爷,还有那张‘王后的床’?”

“对,对。我也许要在那间房里住上几个星期。”

中式客厅是我从来没见用过的房间。实际上除了门口被绳子围起来的那块不大的地方以外,谁也不能近前一步。大宅向公众开放时,游客们就在圈起来的那一小块地方向里面张望。这是一间虽富丽堂皇却不宜居的博物馆,里面都是齐彭代尔的木刻家具、瓷器、漆盘,还有各种彩绘挂毯。“王后的床”也是一件仅供展览的东西,巨大的丝绒床幔像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的华盖似的。我很奇怪,马奇梅因勋爵是在离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前就想好了让自己像这样供人瞻仰遗容呢,还是在他漫长的凄惨的旅途中的灵机一动?还是此时一种儿时的回忆苏醒了,在育婴室里的旧梦——“我长大后要在中式客厅里的王后的床上睡睡”——彰显成年人的威严呢?

当然也再没有别的事情能把这里搅得更加鸡犬不宁了。原以为只是一番仪式罢了,但这一天却把大家累得个死去活来。女仆们开始生火,取走床罩,铺上亚麻床单,围着围裙从来没有正式露过面的男仆们把家具移走,召集领地的木匠们把那张床大卸八块。整个下午,拆散了的大床部分分批搬到了主楼楼梯下。洛可可式的大部件,覆盖着丝绒的横梁。扭曲的、镀金的、包着丝绒的床柱;未抛光原木做的桁条,在帷幕下面起着看不见的床架的作用;染了色的羽毛从镀金的鸵鸟蛋里伸出来形成华盖;最后是四个床垫,每一个都要劳烦四个壮劳力才抬得动。马奇梅因勋爵似乎从他狂想的结果中获到不少乐趣。他坐在壁炉旁,看着人们忙作一团,这时我们——卡拉、科迪莉娅、茱丽娅和我——站成一个半圆陪他说话。

他面颊上恢复了血色,眼睛也有了光彩。“布莱兹赫德和他的妻子同我在罗马一起吃了饭,”他说道,“既然都是家里人”——他的眼睛揶揄地从卡拉身上移到我身上——“我可以毫无保留地说话了。我认为她很可悲。我了解到,她的前夫原来是一位航海的人,看起来为人并不苛刻。可是我的儿子,正当三十八岁的壮年,除非情形发生很大变化,是可以随意挑选英国女人中的任一个,怎么竟决定了——大概我得这么称呼她吧——决定了选贝里尔呢……”他故意含有意味地让这句话没有说完。

马奇梅因勋爵显然不愿意再挪地方了,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把那些椅子——那些刻着纹章的小椅子——拖过来,客厅里别的东西都太笨重了,围着他坐下来。

“我相信要等夏天来了我才会真正健康起来,”他说道,“我可盼着你们四个让我高兴高兴哩。”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来安慰这种阴暗的心情。他在我们中竟是兴致最高的人。“给我讲讲,”他说道,“布莱兹赫德求婚的过程。”

我们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

“火柴盒子啊,”他说,“火柴盒子。我想她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了吧。”

仆人把茶点端到了客厅的壁炉前。

“在意大利,”他说,“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他们认为事情可以‘安排’好。茱丽娅,我想你再也没有渠道听到政治方面的消息了吧?卡拉在这儿由于婚姻关系,幸运地成为英国臣民了。这件事情她不习惯提到,不过也许事实会证明这是有价值的。在法律上她是希克斯太太,是吧,亲爱的?我们简直不了解希克斯这个人。不过我们仍然要感谢他,如果爆发一场战争的话。还有你,”他说着把矛头指向了我,“无疑你会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吧?”

“不会的。事实上我现在正为特别预备役进行磋商。”

“噢,可是你应该成为艺术家。上次大战期间在我原来的那个连队就有一个,他和我们一起待了几个星期——直到我们上了前线。”

像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是新鲜的。我常觉察到在他的温文尔雅之下掩盖着的恶意,现在这恶意就像他塌陷皮肤下面的骨头一样凸出。

床还没弄好天就黑下来了。我们都过去看看弄得怎么样了,这时马奇梅因勋爵步子轻松地穿过中间隔着的房间走过来。

“祝贺你。它看起来真是好极了。威尔科克斯,我好像记得还有一个银脸盆和一个银水壶——这些东西放在我们称为‘主教化妆室’的房间里,我想——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架子上吧。还有,请你把普兰德和加斯顿派到我这儿来,行李什么的可以等明天再说——只需要那个化妆盒和晚上要用的。普兰德知道的,如果你让普兰德和加斯顿留下的话,那我可要上床睡觉了。我们回头再见吧。你们在这儿吃晚饭,让我开开心。”

我们都转身走了,在我走到门口时他把我叫住。

“这张床非常不错,是不是?”

“非常不错。”

“你可以把它画下来,哦——就叫它‘临终床’怎么样?”

“不错,”卡拉说,“他回家就是准备等死的。”

“可是他刚到的时候还那么信心满怀地谈到恢复健康呢。”

“那是因为他病得太厉害了。在他还比较正常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并且接受这个现实。他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一连很多天不好,可突然一下子他又硬朗起来,看起来很有生气,他就说都准备好死了;然后又坏下去,就又怕得不行。我不知道他身体越来越差了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天很快会到。在罗马的时候,医生估计他活不过一年了。伦敦会有人来,我想可能就在明天吧,他会告诉我们详细病情的。”

“什么病?”

“心脏病。一个很长的医学名词。要他命的就是那个很长名字的病。”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精神很好。那房间有着霍格斯式的风貌,四人用的餐桌和椅子摆在异域的中式壁炉架旁,老人靠在几只枕头上,啜着香槟,品着,赞叹着,可是并没有碰那一道道为他重返旧居而准备的菜式。威尔科克斯为这个场合特地取出了那个金盘子。从没见用过那金盘子。一面面镀金的镜子、漆器和大床的帷幔,还有茱丽娅的中式绣花长衣,让此情此景充满了哑剧以及阿拉丁山洞的气氛。

一吃完饭我们大家要离开了,他的情绪显见地低落下来。

“我还不睡呢,”他说,“谁陪我坐一会儿?卡拉,卡莉西玛,你们累了。科迪莉娅,你要在这个客西马尼园[原意为“榨油之地”的植满橄榄树的客西马尼园,为记载中耶稣受难前常常祷告与默想之所。]守护一个小时吗?”

第二天我问科迪莉娅这一晚上是如何度过的。

“他差不多立刻就睡了。我两点钟还进去看了看他,还添了火。几盏灯还亮着,他又睡着了。可能是中间醒了开的灯吧——他得起床才能开灯。我觉得他害怕黑暗。”

科迪莉娅有在医院工作的经验,由她来照料她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情。那天医生们来给老人看病,也本能地把医嘱交给她。

“除非病情恶化,”她说,“我和贴身男仆可以照看他。能不用护士,我们就尽量不用。”

到了这种地步,医生们除了指示说让他舒服一些,开一些他心脏病发作时服的药物以外,也再没有什么可建议的了。

“还会有多长时间?”

“科迪莉娅,有些医生预言病人活不过一个星期,可是病人愈活愈来劲,还能四处转悠呢。我在医学上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预言。”

那两个远道而来的医生告诉她的就是这些。从当地医生那里得到的无非也是用医学术语说出来的同样的话。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又谈起了关于他新儿媳的话题,由一整天的各种含糊的暗示表现出这件事,一直在他脑子里转个不停。这时他靠在枕头上,终于又说起她来了。

“在这以前,我在感情上从来不太在乎天伦之乐,”他说道,“可是坦率地讲,我很害怕那样一种前景——贝里尔将来会处于当年我母亲所处的位子上。这样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妇为什么要无儿无女地坐在这里,看着这个大宅子在眼前慢慢颓败呢?不瞒你们说,我是不喜欢贝里尔的。

“大概坏就坏在我们是在罗马会的面吧,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会让我对她更有同情心一些。然而如果有人来考虑这一点,我在哪里见她而又不感到厌恶呢?我们在拉尼尔里餐馆吃的晚饭;这是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多年来我常常光顾——你们无疑也是知道这地方的。贝里尔非常喧宾夺主。当然是我做东道了,可是谁听到贝里尔逼我儿子吃饭吃菜的调门,谁都会认为是另外一种情况。布莱兹赫德一向是个贪吃鬼——一个真正打从心眼里关心他的妻子应该想办法去约束他。不过,这毕竟还是个小问题。

“她肯定听说了我是一个生活不检点的男人。她对我的态度我只能姑且称之为调皮捣蛋。一个下流的老头子,这就是她对我的想法。我猜测她以前遇到过什么下流的老海军将军,并且知道怎么逗他们……我不打算重复她说的话了。我就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

“那天早晨他们去梵蒂冈听布道,也就是为他们结婚祈福——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地听——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我想无非是从前某位丈夫、某位教皇那种的吧。她却活灵活现讲起来了早些时候,是她怎么跟几对新婚夫妇一起去参加这样的布道的。一行人当中大部分是意大利人,还有一些穿着婚纱的单纯姑娘,她们是怎么评价对方的,新郎们有不住地瞟着姑娘们,拿自己的那位和别人的比较,诸如此类的吧。然后她说:‘这一次,当然是咱们私下里说了,不过你知道吧,马奇梅因勋爵,我当时就觉得在新娘队伍里我可能要拔头筹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乃下流坯子,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拿我儿子的名字逗着玩呢,还是——你们说,还是指他无可置疑的童贞呢?我猜是后者。无论如何,我们就是说着这种玩笑过的那一晚上。

“我认为她住在这儿绝对不相适宜,你们觉着呢?以后我该把这地方留给谁呢?限定继承权到我这儿就算完了,你们知道吧。塞巴斯蒂安,我的天啊,就不必谈了。谁想要它?谁呢?卡拉,你想要吗?不想要,当然,你是不会想要的。科迪莉娅呢?我考虑要把这所房子留给茱丽娅和查尔斯。”

“当然不行,爸爸,这是布赖德的。”

“也是……贝里尔的吗?哪天我得赶快叫格雷格森上这儿来,赶紧考虑考虑这事。现在是时候把我的遗嘱修订好了。这地方净出反常乖张又不合时代的事情……我还是很愿意把茱丽娅安顿在这里的。今儿晚上多美好啊,亲爱的,老这样美好;非常适宜,太适宜了。”

这话说过去不久,他就派人去伦敦找他的律师来,可律师来的这天,马奇梅因勋爵的心脏病犯了,不能见他。“时间还充裕,”他在费劲的呼吸间中说,“哪天等我身体好一些了再说。”不过选继承人的事一直在他脑际盘旋,他还常常谈到我和茱丽娅应该在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时候可以拥有这个庄园。

“你觉得他真打算把这庄园给我们吗?”我问茱丽娅。

“是啊,我想他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这对布赖德太可怕了。”

“是吗?我觉得他对这个地方没那么在意。倒是我在意,你知道。他和贝里尔在别处小一点的地方住会觉得更满足。”

“你是想接受?”

“那当然了。这是爸爸本人愿意留给我们的。我认为你和我在这里会很快乐。”

这给我展现了一个前景,一个人在林荫大道转弯的地方可以看到,就像我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过的那样,一片与世隔绝的幽谷,一面湖水流入下面另一面湖水,前景是那座大宅。丢弃、遗忘了世上的一切。一个充满静谧、爱和美丽的世界;这是一个在异国宿营的士兵的梦想;它是在经历了多日沙漠中饥饿的白天和豺狗出没的黑夜之后,一所神殿高高的尖顶所提供的前景。如果有时会被这样的幻象迷惑吸引,我需要责备自己吗?

病重的几个星期好不容易挨过去了,这所房子的生活步调也跟上了病人跌宕起伏的精力。有过那么几天,马奇梅因勋爵穿戴停当,站在窗前,由他的贴身男仆搀扶着,穿过一楼的几个房间,从这个壁炉旁走到那个壁炉旁;也有几天客人来来往往的——邻居、佃户或是从伦敦过来办事的——这时一捆捆新书被拆包并商讨,一架钢琴也移入了那间中国式的客厅;二月底有一次,在意外的阳光灿烂的一天,他吩咐把汽车开过来,他竟一直走到前厅,穿着那件皮衣,才坐到大门口。又突然对乘车出游失了兴趣,说道:“现在不去了,以后再说吧,等到夏天哪一天再出去。”然后又挽着仆人的胳膊回到他的椅子那儿。有一次他一时兴起要换房间,详细吩咐要如何搬到彩绘客厅去。他说这间中国风的屋子妨碍他休息——他在夜里要让所有的灯都亮着——可是随后又灰了心,收回成命,仍然住在原来的屋子里。

在其他的日子里,他高高地坐在床上,用几个枕头支撑着,辛苦地喘着气,整个宅子就安静下来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希望我们在他身边,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他都没法儿忍受一个人待着。当他说不出话时,他的眼睛就跟着我们转来转去,如果有谁离开了房间,他就会露出难过的样子;卡拉在他身边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靠着枕头挽着他胳膊,她说:“没关系,阿力克斯,她就会来的。”

布莱兹赫德和他的妻子度完蜜月回来,在这儿住了几个晚上。正赶上马奇梅因勋爵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不让他们靠近。贝里尔还是第一次到这里做客,要是她不对这个几乎已经是她的家、现在又唾手可得的地方感到很大兴趣的话反而不正常。贝里尔很正常,她在逗留期间把这所房子里里外外勘测了个遍。看来由于马奇梅因勋爵的痼疾所造成的混乱局面需要大加改观。她有一两次谈到她访问过的政府大厦以及与大宅规模相仿的各类机构的管理办法。白天,布莱兹赫德就带着她去拜访各个佃户,晚上她就跟我谈绘画,再不就和科迪莉娅谈医院,或者和茱丽娅谈衣服,带着愉快的自信。而背信弃义的阴影,以及他们正当的期望即将落空,这一切只有我这一方才知道。跟他们在一起时我很不自在,不过这一点对布莱兹赫德来说也不是新鲜事,在他经常走动的腼腆人的小圈子里,我的内疚并没有被他发现。

最后,局势开始变得愈来愈明朗,马奇梅因勋爵不想再看到他们。老人只允许布莱兹赫德单独待一分钟用来告别,随后他们就走了。

“我们在这儿没事可干,”布莱兹赫德说,“而且对贝里尔来说也很痛苦。病情要是恶化我们再回来。”

这时病患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频繁了,所以雇了一位护士。“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她说,“跟哪儿都不像,居然半个便利的地方都没有。”她努力想把她的病人搬到楼上去,楼上有自来水,一间可以供她单独使用的化妆间,还有一张她可以“转圈”的——她习惯如此——“灵敏”的小窄床,可是马奇梅因勋爵不愿意动。不久,他连白天黑夜都分辨不出了,这时又安排了第二位护士。医学专家们又从伦敦赶来,提出了一个新的,并且颇为大胆的治疗方案,但是他的身体仿佛厌倦了所有的药物,吃了没有反应。再往后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迅速衰败过程中的短暂波动而已。

把布莱兹赫德叫回来了。正是复活节假期,贝里尔照顾她的孩子们没法儿分身。他一个人来的,在他父亲床前默默站了几分钟,他的父亲也坐着默默看着他,然后他就离开了屋子,在图书室里找到我们,他说:“该给爸爸找位神父来了。”

并不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话题。马奇梅因勋爵才到的时候,教区神父——由于小教堂业已关闭,所以梅尔斯特德又有了新教堂和长老院——上这儿礼节性拜访。科迪莉娅又是道歉又是求宽恕,可是等他一走,她就说:“还不到时候。爸爸还不需要他呢。”

当时在场的有茱丽娅、卡拉和我。我们每个人都有话要说,才想开口说,考虑之下还是三缄其口了。因此我们四人绝口不提这个问题。茱丽娅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查尔斯,我看宗教问题将来会是个大麻烦。”

“他们就不能让他安详去世吗?”

“他们所谓的‘安详’是有截然不同的含义的。”

“那会是一种暴行的。谁也说不清他这一生对宗教是什么想法。他们现在要来了,趁他神不守舍,无力反抗,他们会要求他做临终忏悔的。到现在为止,我对宗教信仰还是相当尊重的。但他们要是这么干,那我就知道说他们的那些个蠢话是真的了——都是迷信和骗人的玩意儿。”茱丽娅一言不发。“你不同意?”茱丽娅还是一言不发,“你不同意吗?”

“我不知道,查尔斯,我真的不知道。”

尽管我们谁都不提这件事,可在马奇梅因勋爵患病的这几个星期中,我始终感到这个问题是存在的,并且越来越大。科迪莉娅每天一大早就开车出去做弥撒,我看到了这个问题;卡拉开始跟她一块儿去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个问题;这片巴掌大的小乌云,马上就要膨胀起来,在我们中间掀起一场暴风雨。

这时布莱兹赫德以他沉重而又无情的方式,把这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哦,布赖德,你认为他会吗?”科迪莉娅问道。

“我得让他同意,”布莱兹赫德说,“明天就把麦凯神父带到他那儿去。”

乌云越发暗沉,没有消散。我们谁都没吭声。卡拉和科迪莉娅回病房去了,布莱兹赫德去找一本书,找到了,也离开了。

“茱丽娅,”我说,“我们怎么制止这一愚蠢的行为呢?”

她一时没有回答,后来说:“我们为什么要制止呢?”

“你像我一样了解。这就是——就是一件不恰当的事情。”

“我有什么资格去反对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呢?”她悲伤地问,“话说回来,这样做会有什么损失么?还是去问问医生吧。”

我们问了医生,他说:“这很难说。当然,可能会惊着他,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它对病人反而起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缓作用。我甚至还知道它会有兴奋的积极作用。对亲属来说嘛,这通常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实际上我认为这应该由马奇梅因勋爵自己来决定。请注意,没有必要操之过急。马奇梅因勋爵虽然今天特别虚弱,不过明天他又会强壮起来的。等一等再做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好嘛,医生也没有太大帮助。”我们离开他后,我对茱丽娅说。

“帮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非不让我父亲做临终圣礼呢?”

“不过是一大套魔法和伪善罢了。”

“是吗?无论怎么说,这一大套搞了已经差不多两千年了。搞不懂你为什么现在突然发起脾气来。”她抬高了嗓门。近几个月来她动不动就发怒。“看在基督的份上,你可以给《泰晤士报》写文章,到海德公园演说,再演一出‘禁止天主教’的闹剧好了,但是不要老拿这事来烦我。我爸爸见不见教区神父,这和我,或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理解茱丽娅的这种强烈情绪,和那次在月光下喷泉旁攫获她的一样,可以隐约知道这种心情源自何处,也知道单靠说话是无法让它平息的。我无法再说什么,问她的问题我自己也还没有答案。我意识到,不止一个人的命运在等待裁决,还意识到高坡上的雪团开始滑动了。

第二天早晨,布莱兹赫德和我一起吃早饭,在座的还有刚刚下班的夜班护士。

“他今天精神好多了。”她说,“差不多睡了三小时。加斯顿来给他修面的时候,他还挺爱说话的。”

“好,”布莱兹赫德说,“科迪莉娅去做弥撒了。她要把麦凯神父带过来吃早饭。”

我以前和麦凯神父见过几次,他是个矮胖、温和的中年格拉斯哥-爱尔兰人。每当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爱问我这样一些问题:“赖德先生,现在你是不是会说画家提香比画家拉斐尔的确更富于艺术性呢?”更使我为难的是他想起我的回答,问我,“赖德先生,上次有幸见到你时,你说过的一番话我还记在心里,不知道现在这么说对不对,就是画家提香……”而且通常是以这样的见解来结束谈话的,“哎呀,赖德先生,一个有你这样的才能,又有时间来发挥这种才能的人是多么快乐啊。”科迪莉娅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这种语调。

这天早晨他吃了一餐丰盛的早饭,浏览了一下报纸大标题,然后用一种职业上的活泼口气说道:“喂,布莱兹赫德勋爵,你认为那个可怜的人愿意见我吗?”

布莱兹赫德把他带到门外,科迪莉娅也跟着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早餐桌子边。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他们三个在门外说话。

“……只能抱歉了。”

“……可怜的人。请注意,这是要见一张陌生的面孔,相信我,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陌生人。我很理解。”

“……神父,我很抱歉……大老远把你请来。”

“千万不要这么说,科迪莉娅小姐,啊,在戈鲍尔家我还挨过瓶子砸呢……要给他时间。我以前遇到过几个更糟糕的病人,却走得很美。为他祈祷吧……我以后再来……如果你们不见怪的话,我就去看看霍金斯太太。是的,确实是,我认得路。”

然后科迪莉娅和布莱兹赫德走进屋来。

“我猜,他这回没有成功。”

“没有。科迪莉娅,等麦凯神父从保姆那儿下来,你可不可以开车送他回去?我要给贝里尔打电话,看看她要我什么时候回家。”

“布赖德,这太糟了。我们怎么办呢?”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他说着走出了房间。

科迪莉娅脸色阴沉。她从盘子里叉起一片火腿,在芥末里蘸了蘸,吃了。“该死的布赖德,”她说,“我就知道不成。”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知道?刚才我们排着队进去。卡拉正在大声给爸爸读报纸。布赖德说:‘我带麦凯神父来见你了。’父亲说:‘麦凯神父,恐怕你是误会了。我还没到临终的时候呢。我已经有二十五年不参加你们教会的各种仪式了。布莱兹赫德,把麦凯神父领出去吧。’于是我们全体向后转,出来了,我听见卡拉又开始给爸爸念起报纸来。查尔斯,就是这样。”

我把这消息带给茱丽娅,她正躺着,旁边的小桌子上堆着许多报纸和信件。“巫师走了,”我说道,“那个巫师已经走了。”

“可怜的爸爸。”

“这下可叫布赖德大失所望了。”

我感到胜利了。我是对的,其他人都错了,真理占了上风。那晚以后,在喷泉那里感觉悬在我和茱丽娅头上的威胁消除了,也许被永远地消除了。还有一个——现在我可以坦陈了——另一个没有表达也表达不出的、不够光彩的小胜利,我还暗自庆幸了一番:我认为这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使布莱兹赫德离他的合法继承权更远了。

在这一点上我猜对了。一两天后,伦敦的律师们派遣的人到了。全家上下都知道马奇梅因勋爵立了一个新遗嘱。但是我失算在自认为已经平息了的关于宗教的争执,却在布莱兹赫德待的最后一天晚饭后再次爆发。

“……爸爸说的是,‘我还没到临终的时候呢,我已经有二十年不参加教会的各种仪式了。’”

“不是‘教会’,而是‘你们的教会’。”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布赖德,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我认为他说的是认真的。他的意思是说他一直不习惯各种圣礼,是因为他还没到弥留,所以他——还不打算改变他的习惯。”

“这简直是诡辩。”

“一个人想把话说得确切一些,可别人为什么总是认为他在诡辩呢?他清楚明白的意思就是这时候他还不愿意见神父,可到临终时他就愿意了。”

“我希望有人跟我解释一下,”我说,“圣礼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他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就得下地狱,而如果一位神父往他身上抹了油的话——”

“哦,不是油,”科迪莉娅说,“是疗愈。”

“那就更奇怪了——好吧,无论神父做的是什么——做了以后他就会上天堂。你们信奉的就是这个?”

这时卡拉插了话:“我想护士告诉过我,别人也说过,有人相信,神父在尸体未冷前来了,一切就很好,是这样的,不是吗?”

人们群起而攻之。

“不,卡拉,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

“你理解得完全不对了,卡拉。”

“哦,我记得阿尔芳斯·德·嘉涅特死的时候,嘉涅特夫人让一位教士藏在门外——他一看到教士就受不了——尸体还没冷就带他进去了。她亲口告诉我的,他们给他做了一场规模很大的安魂弥撒,我也参加了。”

“做了安魂弥撒也不意味着一定会升入天堂。”

“嘉涅特夫人认为是升了天堂的。”

“哦,那她可就错了。”

“你们这些天主教徒有哪一个知道,这个神父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呢?”我问,“你们如此安排只是好让你们的父亲有一个基督教的葬礼吗?还是你们要避免他下地狱?我倒是愿意听听。”

布莱兹赫德多花了一些篇幅给我讲了讲,话音才落,卡拉就提出了一个简单的疑问:“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些。”多少破坏了这一天主教统一战线的联盟。

“请搞清楚一点,”我说,“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必须悔悟,并且希望被宽恕,对不对?可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否真的按照了自己的意愿行事,神父也说不清楚。没有神父在场,他就会独自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就跟有一位神父在场一样了么。在一个人的身体太弱,自己的意愿无法表达的时候,他的意愿仍有可能继续起着作用,对不对?他即使躺在那儿等死,也一直具有意志力,会被宽恕的,上帝理解这一切,对不对?”

“或多或少是这样。”布莱兹赫德说道。

“那好,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神父有什么用?”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时茱丽娅叹了一口气,布莱兹赫德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种种说法开始进一步分析。在静默中,卡拉说:“我就知道请神父来我得特别当心。”

“老天保佑,”科迪莉娅说,“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回答了。”

我们各执己见,不再争下去了,大家都认为再争也争不出什么结果来。

过后茱丽娅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挑起这样的宗教争论来。”

“我没有。”

“你没有说服别人,你也没有真正说服自己。”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人相信的究竟是什么。他们都说那样做是合乎逻辑的。”

“如果你让布赖德把话讲完,他就会把这件事说得完全合乎逻辑。”

“你们一共有四个人。”我说,“关于宗教,卡拉什么也不懂,所以她可能信可能不信;你懂一点儿,却一个字也不信;科迪莉娅懂很多,疯狂迷信;只有可怜的布赖德懂得,而且相信,可是一到让他解释解释的时候,他就出洋相了。人们翻过来倒过去地说:‘至少天主教徒知道他们信的是什么。’今天晚上我们做了相当有代表性的——”

“哦,查尔斯,别说大话。我看你越来越怀疑自己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马奇梅因勋爵依然活着。六月,我的离婚判决下来了,我的前妻紧接着就结了第二次婚。而茱丽娅九月里才会自由。离我们的婚期越来越近,我留意到,茱丽娅谈到婚事时就越来越渴望。战争也日益迫近——我们两人谁也不怀疑这一点——但是茱丽娅那种温情的,有时似乎是冷漠、绝望的渴望并非来自她自身之外的任何不确定因素,当她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想要冲破她对我的爱的牢笼时,这种渴望就会突然变得近乎短暂地发泄仇恨一般。

我被叫到战争部,面试,登记在册以应急。科迪莉娅也一样,被登入另一份名册中;于是名册就像我们中学时那样,再次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应付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做准备。在那间黑乎乎的办公室里,没人提到“战争”这个词,那是一项禁忌。如果有了“紧急情况”,我们就会被召集起来——不是说发生冲突、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行动;不是复仇或者报复那么简单明了;就是紧急情况——一个露出海面的东西,一个看不见头尾,从深海里冒出来的庞然大物。

马奇梅因勋爵对他房间以外的事件几乎都不感兴趣。我们每天给他送来报纸,尝试读给他听,可是他眼睛却跟着面前错综复杂的图案,在枕头上转着头看。“还要往下念吗?”“如果不烦就请接着念吧。”可他并没有在听。偶尔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他就咕哝:“欧文……我认识他——平庸之辈”;有时还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评论:“捷克人是优秀的马车夫,仅此而已。”但他的心却已远离尘嚣了;他想的就是此时,就是此刻,他自己。除了为自己活下去进行孤独的斗争之外,他没有力气再去进行别的斗争了。

我对那个天天和我们在一起的医生说:“他有很强的求生意念,是不是?”

“你想这样来解释吗?我看倒不如说是极端怕死。”

“有区别吗?”

“哦,亲爱的,有区别。你知道,他从恐惧中可汲取不到什么力量。恐惧让他精疲力竭了。”

仅次于死亡,他最害怕的就是黑暗和孤独,或许因为这两者像死亡一样。他喜欢让我们在他房里,让一盏盏灯在那些塑像中间整夜整夜亮着;他不愿意我们多说话,但是他会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小到常常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他之所以要说话,我想,是因为只有他自己的声音才是他能信任的,只有在说话的时候,他才确信他还活着;他的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是给他自己听的。

“今天好些了,今天好些了。现在我能看见壁炉那个角落里,那个清朝大臣手里拿着金铃铛,他脚底下那棵歪树开花了。昨天我脑袋乱了,把那个小宝塔也当成人了。过一会儿,我就会看到那座桥和三只鹳了,我还知道哪条道儿通上山。

“明天会更好的。我们住在家里的时间长,结婚却晚了。七十三岁的年龄并不算很大。茱丽娅姑奶奶、我父亲的姑姑,活到了八十八岁,在这儿出生,在这儿去世,从未结过婚,曾经在灯塔山上看到过特拉法加角战役的炮火,她总是把这个地方叫作‘新房子’;这是他们在育婴室或者在打仗时给这房子起的名称,不识字的人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们现在在乡村教堂附近还可以看到那所旧房子;他们管那片田地叫作‘城堡山’,是霍利克家的地,坑坑洼洼,有一半荒废了,地里都是茂密的荨麻和荆棘,太深了,没法耕种。他们把房屋的根基挖出来,把石头运来盖新房子;茱丽娅姑奶奶出生时,这所房子已经有一百年了。这些石头就是我们在城堡山废弃洼地中的根;也是在荆棘和荨麻丛里的根;而且在老教堂和附属小教堂的墓地上,没有牧师唱诗。

“茱丽娅姑奶奶知道这些坟墓:有跷着二郎腿的骑士,有一个伯爵还是跟罗马参议员差不多的侯爵来着,二选一吧;有石灰石的,雪花石膏的,还有意大利大理石的;她曾经用她的黑檀手杖敲打过那些带纹章的盾牌,还把盔瓣做成花环放在老罗杰爵士的墓上。那时我们家是骑士,自从阿金考特战役就成了男爵,乔治王朝荣誉就更大了。他们后来居上了;男爵爵位仍然保留下来。如果你们都死了,茱丽娅的孩子就要用他那些出生在全盛期以前的祖先的名字来取名了。全盛时期是剪羊毛和广阔玉米地的时期,是欣欣向荣、大兴土木的时期,也是排清沼泽,开垦田野的时期。一位先祖建了一所房子,他的儿子在上面加了一个穹顶,儿子的儿子又给两翼添上厢房,筑上河堤,拦住河水。茱丽娅姑奶奶眼瞅着他们建起那个喷泉来,喷泉装置运来以前就已经很古老了,在那不勒斯的太阳下曝晒了两百多年,纳尔逊时代用军舰运回来的。这个喷泉会枯竭,直到雨水给它注满为止,水池里的落叶就漂起来;芦苇在湖面上蔓延开,又缩小。今天好些了。

“今天好些了。我过得一直很在意,裹严实不让冷风吹着,吃的是应季的时令菜,喝的是上等红葡萄酒,睡觉盖我自己的被单。我还能活很长时间。我五十岁的时候,他们让我们下马,要把我们送上前线;年纪大的都留在基地,这是命令,可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近邻沃尔特·维纳布尔斯说:‘阿力克斯,你和那些小伙子一样棒。’我当时确实是这样;现在我还是这样,只要我还能呼吸。

“没有空气。丝绒帐下一丝风也没有,等夏天来临时,”马奇梅因勋爵说着,他已经完全忘却了那些根深叶茂的玉米,渐渐成熟的果实,吃多了的蜜蜂在他窗外闷热的午后阳光里悠闲地寻着蜂巢,“夏天来临时,我就会下床,坐到外边去,自如地呼吸了。

“谁会想象得到,所有的小金人、在自己国家是绅士的人,不呼吸还能活这么长时间啊?就像煤里的蟾蜍,在矿井深处,无忧无虑。上帝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挖个洞?难不成一个人还要在自己的地窖里活活憋死吗?普兰德、加斯顿,给我把窗子打开。”

“窗子都开着呢,老爷。”

一只氧气瓶放到他床边来了,上面有一个长长的软管、一只面罩,还有一个可以自己控制的小旋塞。他老是说:“里头空了——护士瞧瞧,没东西出来啊。”

“不,马奇梅因勋爵,里面满着呢,你看这个球形玻璃管里的气泡就知道了。气压也足,听听,你没听见嘶嘶声吗?马奇梅因勋爵,慢慢慢慢地呼吸,这样就感觉好了。”

“像空气那样自由,大家都这么说——‘像空气那样自由’。而现在他们却把我的空气装在一只铁罐里给我。”

有一次他说:“科迪莉娅,那个小教堂怎么样了?”

“爸爸,妈妈去世时他们把它关了。”

“那小教堂是她的,是我送给她的。我们一向是我们家族里的建造者。我为她建的那小教堂,建在亭子背阴的地方。在旧围墙后面用旧石料重建的,是新房子的最后一部分,可也是第一个没的。战争爆发前一直有个牧师。你们还记得他吗?”

“那时我还太小呢。”

“然后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小教堂里祈祷。这教堂是她的,是她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打搅她祈祷过。人们都说我们为自由而奋斗。我获得了自己的胜利。这是罪过吗?”

“我想是的,爸爸。”

“向苍天呐喊着复仇吗?你想想,这不就是他们把我关在这个洞穴里,带着一黑筒子空气,伴着贴墙站着的、没空气也能活的黄皮小人的原因?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孩子?不过风一会儿就会来了,也许是明天,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呼吸了。坏事对我倒成了好事。我明天会好些的。”

就这样,直到七月中旬,马奇梅因勋爵躺着奄奄一息了,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后来,由于预计不会迅速恶化,科迪莉娅就去伦敦她的那个妇女组织看看有没有“紧急情况”。可这天马奇梅因勋爵的情况突然恶化。他静静地躺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是费力地喘着粗气;只有他那睁着的眼睛,不时扫一扫屋子四处,表示他还有知觉。

“弥留?”茱丽娅问。

“没法儿断定。”医生回答,“弥留之际,很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许还能再一次缓过来。关键是千万别打搅他,一丁点惊扰都是致命的。”

“我要去找麦凯神父。”她说。

我一点儿不惊讶。看得出整个夏天她想的就是这个。她走以后我对医生说:“我们必须制止这种瞎胡闹。”

他说:“我的责任是照管病人的身体,不是跟人辩论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或者争论一个人死了以后怎么样。我只是想方设法让他活着。”

“你刚才说的是,任何惊扰都会害死他的。对于一个怕死的人来说,就比如像他这么怕死的人吧,还有什么比给他招来一位神父——这位神父又是被他有精力时赶走了的——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我想,这也许会害死他。”

“那你还不制止?”

“我没有权利制止任何事情。我只能提供参考意见。”

“卡拉,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想他快乐。现在只有一个希望了,希望他安然死去。可我还是愿意这儿有一位神父。”

“那你可不可以好好劝劝茱丽娅让神父先别进来——真不行了再进?此后就算神父进来了也没有危害了。”

“我会请求她让阿力克斯快乐的,好吧。”

过了半小时,茱丽娅带着麦凯神父回来了。大家在图书室里见了面。

“我已经拍电报告诉布赖德和科迪莉娅了,”我说,“希望你能同意,等大家都到齐了以后再说。”

“他们要在这儿就好了。”茱丽娅说。

“你不能独自承担责任。”我说,“其他人都反对你。格兰德医生,请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跟她说一遍。”

“刚才我说,看到神父引起的震惊可能会置他于死地;如果不惊吓他,他也许会熬过来。作为一个医生,对于任何可能惊扰病人的事情,我一概反对。”

“卡拉,你呢?”

“茱丽娅,亲爱的,我知道你是尽力想把事情办好,可你要知道,阿力克斯不信教,对宗教他向来是嘲弄的态度。我们千万不能趁着他现在身体虚弱强加给他,以此来安慰我们自己的内心。要是等他失去知觉时麦凯神父再到他跟前去的话,那么就可以用妥当的方式把他安葬了,是这样吗,神父?”

“我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医生说完就离开了我们。

“麦凯神父,”我说,“你知道上次来时马奇梅因勋爵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以为他现在顿悟了吗?”

“感谢上帝,指靠神的恩宠,是有可能改变的。”

“也许如此,”卡拉说,“他睡着了你可以溜进去看看,对他念念赦罪文……他不会知道的。”

“我见过许多男男女女去世,”神父说,“可从来没见过谁临终前会不愿意我在身边。”

“可他们是天主教徒啊,而马奇梅因勋爵除了名义上是,其实根本就不是天主教徒呀——不管怎么说吧,已经有很多年不是了——他是一个天主教的嘲弄者,卡拉这么说的。”

“基督宠召的不是善人完人,而是罪人悔改。”

这时医生回来说:“没有什么变化。”

“喂,医生,”神父说,“我怎么会惊扰人呢?”他先把他漠然、纯洁、乏味的面孔转向医生,随后又转向我们,“你们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事情很小,没有什么排场。你知道,我没有穿专门的服装。我就像现在这样去。他见过我现在的打扮,没什么可惊恐的。我只问问他是否对自己的罪孽感到追悔,我希望他能做出很少的一点同意的表示来,无论如何吧,我希望他不要拒绝我,然后我就祈求上帝宽恕他。然后——虽然这一点并不很重要——我还希望给他举行涂油式。这没有什么,只是从这个小盒里蘸一点油,用手指碰一碰。看,对他完全没有害处。”

“哦,茱丽娅,”卡拉说,“我们应该怎么说呢?让我去跟他讲一讲吧。”

她去了中国式客厅,我们默默地等着。在我和茱丽娅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不一会儿卡拉回来了。

“我觉得他没有听见,”她说,“我认为我知道该怎么向他说。我就说:‘阿力克斯,你还记得从梅尔斯特德来的那个神父吗?他来看你时,你非常任性。你伤了他的感情。现在他又在这儿了。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见见他,做个朋友。’但是他没有回答。如果他失去知觉,那么看到一位神父也就不会让他不高兴了吧,是不是,医生?”

原来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的茱丽娅这时突然动了。

“医生,非常感谢你的劝告。”她说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承担全部责任。麦凯神父,现在请你来看看我父亲吧。”她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带着神父向门口走去。

我们大家也跟着去了。马奇梅因勋爵还像我早晨看到时那样躺着,不过这时他的眼睛合上了,双手放在被单上面,手心向上;护士的手指在给其中一只手诊脉。“请进,”她乐观地说道,“你们现在不会打搅他了。”

“你是说……”

“不,不,但是任何事情他都注意不到了。”

她拿起那个氧气装置凑到他脸前,只听见床边逸出的氧气发出的嘶嘶声。

神父向马奇梅因勋爵俯下身去,为他祝福。茱丽娅和卡拉在床脚边跪下。医生、护士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

“现在,”神父说道,“我知道你为你一生中种种罪恶深感悔恨,是不是?如果能够,请你做个表示。你悔恨了,是不是?”可是病人什么表示也没有。“努力回忆你的罪恶吧,对上帝说,你已经悔恨了。我就要给你举行忏悔仪式了。当我给你举行仪式的时候,请告诉上帝你因为违犯了他的旨意而悔恨。”接着他开始用拉丁文念叨起来。我听出这些话是“我以天父的名义宣布你无罪……”我看到神父画十字。这时我也跪下来,并且祷告:“啊,上帝,如果真有上帝,请宽恕他的罪恶吧,如果真有罪恶这种东西。”这时躺在床上的人睁了睁眼睛,发出了一声叹息,这种叹息我以前认为是人们临终时发出来的,但是他的眼睛动了动,所以我们看出他的身上还有生命迹象。

这时我突然感到渴望有所表示,即使只是出于礼貌,即使只是为了我爱着的那个跪在我前面正在祈祷的女人。她祈求的就是一个表示。我知道,她祈求的事情其实很小,小到只是在人群里点点头承认收受了一份礼物而已。我的祷告更加简单:“上帝啊,请宽恕他的罪过吧”和“上帝啊,请让他接受你的宽恕吧”。

祈求的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事情。

神父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只小银盒,又用拉丁文念起来,同时用一小团蘸了油的东西碰碰这个临死的人。他干完了他该干的,就收起小盒子,念诵起最后的祈祷。突然马奇梅因把手移向自己的额头,我还以为他感觉到了圣油,要把油揩掉。“啊,上帝,”我祷告,“千万别让他这样做。”但是完全不用担心,那只手缓慢地移到胸前,又移到肩膀,马奇梅因勋爵做出了画十字的表示。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祈求的并不是小事,也不是一种随随便便地点头致礼,我想起孩童时听到的一句话,从头到尾撕开圣殿面纱。

结束了。我们站起来,护士回到氧气瓶旁边,医生俯下身检视病人。茱丽娅小声对我说:“你送麦凯神父出去好吗?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门外麦凯神父又变成了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单纯和蔼的人了。“嗯,你看,这件事看上去很美,我以前一次又一次看到过。魔鬼顽抗到最后一刻,然而神恩浩荡。赖德先生,我想你并不是一个天主教徒,可是你至少会因为女士们得到宽慰而喜悦吧。”

在我们等司机的时候,我猛然想起麦凯神父应该得到举行仪式的报酬,便很狼狈地问他。“哦,赖德先生,不用想这个,是我的荣幸,”他说,“不过无论你赠送什么,在我这样的教区里都是用得着的。”我发现钱夹里还有三个英镑,就把这些钱悉数给了他。“哎,你实在是太慷慨了,上帝赐福予你,赖德先生。我会再来的,不过我认为那个可怜的人不久于人世了。”

茱丽娅一直在中式客厅待到傍晚五点钟她父亲去世,她父亲的死证实了神父和医生的争执,两方都对。

到这里,我来谈谈我和茱丽娅之间的最后一些零星谈话,我最后的回忆吧。

茱丽娅的父亲去世后,她在他的遗体旁待了几分钟。护士到隔壁来宣布死亡消息,这时我从开着的门朝里瞥见她一眼,她跪在床边,卡拉坐在她身旁。过一会儿两个女人一起走出来,茱丽娅对我说:“不是现在,我要带卡拉去楼上她的房间,以后。”

布莱兹赫德和科迪莉娅从伦敦赶来了,她还在楼上。我和茱丽娅终于像两个偷情的年轻恋人一样,单独见了面。

茱丽娅说:“我们就在这阴影里,在这个楼梯角落——用一分钟来告别吧。”

“这么长时间就这么一句话。”

“你已经知道了?”

“从今天早晨起,从今天早晨以前起,从今年这一年以前。”

“到今天早晨我才明白。哦,亲爱的,但愿你能理解。那么我就能够忍受分离了,或者说能更好地忍受分离了。我得说我的心已经碎了,如果我相信心会碎的话。我不能跟你结婚,查尔斯,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以后打算怎样?”

“就这么过下去——一个人过下去。我怎么知道今后会怎么办呢?你了解整个的我。你知道我不是会伤心一辈子的人。我一直都很坏,很可能以后还会再坏,再受到惩罚。但我越坏,就越需要上帝。我不能拒绝上帝的慈悲,不能开始一个只有你,而没有他的生活。人会鼠目寸光,只盼能看到前面的一步,但是今天我看到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像在教室里犯的错误,坏到没办法惩罚,只有妈妈才能处理——这件坏事我正要做,但我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没有做。我要开始一件比得上上帝的至好的好事。可为什么是我理解了这一点,而不是你呢,查尔斯?也许是因为妈妈、保姆、科迪莉娅、塞巴斯蒂安——也许还有布赖德和马斯普拉特夫人——他们一直都在为我祈祷吧,也许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一桩私人交易。如果我放弃了这唯一的,我那么想要的事情的话,那么不管我有多坏,上帝到头来也不会对我绝望。

“现在我们两个都要单独过了,而且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理解了。”

“在这件事上,我不想你轻松,”我说,“我希望你心碎,但是我又特别理解。”

雪崩落下来,荡涤了后面的山坡;最后的回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坡上;新的土丘闪着光亮,静静地躺在寂静的山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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