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兜里的油性笔，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变换角度观看。斑马公司的产品，两端带盖，一端是粗头，另一端是细头，轴径约二十二毫米，全长约一百四十一毫米，产品名“McKee”，应该每个人都用过一次。毡制笔尖吸满了墨汁，有这一支，粗线细线都随心所欲。

这是上次春假回老家时的事。我在壁橱里翻找初中买的旧CD，翻了一会儿，柜子深处出现了个小背包。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一翻包，油性笔就混在手电筒和创可贴里冒了出来。我打开笔盖，想看看还能不能写。本来要找的CD变得无足轻重。

我回到独居的公寓，满脑子都是初中同学远山真之介。我一边眺望在屋里就能看见的樱花，一边把油性笔的笔盖开了关关了开。时间流逝，我终于下定决心。

在自己的房间紧握住手机，确认远山的号码还在之后，我松了口气。自打八年前拿到手机号，我从没给他打过电话，他也从没给我打过。深呼吸之后，我拨了远山的手机号，拨号音足足响了一分钟左右，有人接了，是个男声。

“喂？”

“啊，我是樱井，樱井千春。你是远山吗？”

“欸？”

犹豫的语气令我心生不安。

“你是远山吧？”

“不，不是。我叫池田……”

“……”

八年过去，他好像已经换号了。

远山真之介，我们初二同班，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交换了手机号。我记得，我们口述自己的号码，打字存进了手机。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蓝天和公寓旁的樱花树。他现在在做什么？如果跟我一样是大学生，中途没出岔子，应该大四了。

“喂，是大和田吗？”

有了刚才池田的例子，我说话小心翼翼。

“我是大和田，你是……千春？”

大和田百合子是我初中结识的朋友，八年前的同班同学。通话期间，我偶尔能听见婴儿的声音，是她的孩子。

“对了，你的伞找到了吗？”

“完全没消息，没人联系我。”

“那你可能该死心喽。”

“可我很喜欢那把伞啊。”

“你前阵子怎么办的？东京不是下大雨了吗？”

“用的塑料伞，捡来的。”

“千春，这就是你不受欢迎的原因啊。”

我想起了大学的朋友。

大学校园里，俊男靓女结成“伴侣”，在晴空下阔步，在长凳上落座，交谈时紧贴彼此，直到人体边缘暧昧不清。我不想进入他们的视野，总在角落暗处蹑手蹑脚。

“别说这个了，我有事问你。”我改变话题。

“什么事？”

“我们十四岁时同班对吧？你还记得吗？”

“十四岁，初二？”

“御手洗老师当班主任的时候。”

“啊，出怪事的时候？”

“对对对。”

“当时怎么了？”

“班上有个远山对吧？”

“远山？”

“远山真之介。”

大和田百合子在电话那头思考片刻。

“不知道，想不起来。”

同学肯定大都不记得他。

“初中毕业纪念册呢？上面不是有所有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吗？”

“没有远山的。”

“为什么？”

“他初三暑假搬走了。”

“你知道得真多。他真的存在吗？”

她身后传来了婴儿撒娇的声音。

手机联系不上，大和田又对此没有印象，毕业纪念册也没这个人。

远山的存在，是我捏造的记忆吗？

“你问问小笠原吧，他跟谁关系都好，说不定记得你说的那人。我知道他手机号。”

我结束了跟大和田百合子的通话。

暖风吹进一直敞开的窗户，吹动了书桌上没写完的报告。纸上压着笔筒，不会吹散。一瓣樱花随风飘进窗户，旋转着落向地板。

对了，初中也有行道樱花树。那所学校偏差值[是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人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译者注]和规模都在平均水准，白色教学楼四四方方的，车站到正门是条徒步距离十分钟的散步道，道路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大树。

远山真之介——这个男生是不是不存在？虽然大和田百合子说他不存在，但这不可能。我还是心生疑虑，不信邪地打开电脑上网搜了搜他的名字。搜索结果为空。

但我记得他。他总是不知在想些什么，情绪波动鲜少外露，瘦弱驼背，总爱低着头，没多少人注意他。

我拈起地板上的花瓣，伸手探向窗外，让它乘风而去。

***

十四岁那年秋天，雨后初晴的夜晚，我溜出家门，骑自行车前往学校。我背着背包，上下装都是黑色，希望这样就能混进暗夜，不被发现。

那天半夜潜进学校，在不良少年桌上用油性笔涂鸦，是放学后在职员室和班主任御手洗老师说话时的突发奇想。我不记得当初为何会去职员室，但我觉得肯定是去交忘记交的资料。

御手洗老师看着窗户，喃喃道“一周了”。雨从早晨下到现在。一周——自从森亮因桌子被涂鸦而休学，已经过了这么多天。

“森亮同学的妈妈来过电话，说他今天会去乡下的奶奶家住两天。我也和森亮同学在电话上聊了几句，他说妈妈在辅导他功课。”

一想到欺负森亮的不良少年，岩浆般沸腾的情绪就在我胸口内侧翻滚。小学时曾被同班同学孤立，上课还被他们扔过碎橡皮擦的记忆随之复苏。

离开职员室时，我想了想。

今晚在不良少年桌上涂鸦吧。

以牙还牙，把森亮的遭遇原样奉还。

这个计划如果平时执行，别人可能会认为在不良少年桌上涂鸦的是森亮，因为他有强烈的复仇动机。但如果今晚执行，嫌疑就落不到森亮头上，毕竟他和父母一起去了乡下。就算有人心生怀疑，追究此事，这桩事实也能保护森亮的清白。

好处还有一个。这事如果传到他耳朵里，他就知道班上有人为他付出了行动，而我可能会因此成为他的心灵支柱。

放学路上，我去文具店买了黑色油性笔，斑马公司的“McKee”。付款后，店员贴上了表示已购买的胶带。黄色胶带印有文具店店名，是那种不论过多久都不会掉的胶带。看到我这种习惯，同班的大和田百合子说我“没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