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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我在新宿下了电车,穿过商场时,看见雨伞卖场有把好伞——一把通体纤细的白伞。

在收银台结账时,我扫视店内卖场,发现这里也有很多“伴侣”。看那边是“伴侣”,看这边还是“伴侣”。所谓“伴侣”,即是“雌雄一组的动物”。

我回到公寓,在狭窄的房间撑开伞,倍觉憋屈地看着它。撑都撑开了,我想“就这么待一会儿吧”,于是把打开的伞放在地上,拿起了手机。

“真稀奇,樱井,你居然会给我打电话。”小笠原宣夫说。

何止稀奇,我是第一次打电话给他。简洁说明是大和田百合子向我提供的手机号后,又请他告诉我远山真之介的联系方式。

“远山真之介?”

“对,初二的同班同学。你还记得吗?”

“有这个人吗?”

电话那头传来“嗯——”的思索声,他好像也不记得远山了,何等可怕的稀薄存在感。我暗自气馁,就在这时——

“啊!有了!我想起来了!是他吧,数学考满分那个!”

“对!”

“那个星野出的期末考题——”

“他居然考了满分一百分!”

星野是我们当时的数学老师,以考试爱出难题闻名。他性格恶劣至极,会满不在乎地贬低答不出问题的学生,据说还当着众人的面训哭过女生。我完全不明白他出的题是什么意思,因为太莫名其妙,就讨厌起数学这玩意儿了。听到数学就想起那个星野老师,瞬间心情沉闷,食欲尽失。真该考虑出本星野式减肥书。我们本以为谁都会对星野出的试题一头雾水,可同级生中却有位独一无二的高手能将其全部化解,他就是远山真之介。

“但那只是传言。”

实际上,没人看过远山的满分答卷。

“考了满分,大家马上就知道了。要是我,绝对当场向所有人炫耀。”

“那是你。”

换作远山,大概拿到满分答卷也会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叠好收进书包。我擅自进行了如此想象。

“我隐约记得远山,但不知道怎么联系他啊。”

“我猜也是。”

“话说回来,你要他手机号干吗?”

“想问他点事。”

“嗯。我想想可能有谁认识他,想到了打给你……对了,说到初二……”

他压低声音,和刚才截然不同。

“难道是涂鸦事件那年?”

“对,就是那年。”

我们班有个学生叫森亮,教室里还有远山真之介、大和田百合子、小笠原宣夫等人,大家都是初二学生。十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森亮的课桌惨不忍睹。他常被班上的不良少年欺负,课桌明显是那些欺凌行为的延伸。

涂鸦内容是小学生也能想到的简单词语。课桌桌面满是油性笔粗头写的一句话,空白处又用细头写了别的话。

还有白色跟黄色的粉笔灰。大概是用黑板擦反复拍出来的。大量粉笔灰盖得桌面不见原形,甚至地上也落了灰。

不,不是先“涂鸦”后“粉笔灰”,而是先洒“粉笔灰”再“涂鸦”。为什么?因为涂鸦在粉笔灰上。肇事者好像没想过擦擦桌子再涂鸦。

那天之后,我再没在学校里见过森亮。他初二休学,等我们升到初三,又听说他退学了。不知他如今身处何处,又在做着什么。

当时,我积压在身体中的情绪犹如沸腾的岩浆。因为小学时曾被逼有过类似经历,我对森亮的不安和愤怒感同身受,对他上学看见课桌时体会的世间恶意、绝望和巨大不安了如指掌。但我无能为力。我明知涂鸦的是总欺负森亮的不良少年,却没法抗议。为了不再遭受欺凌,我忍气吞声地活着已经竭尽全力。

不过,令昔日同窗记忆犹新、至今仍盘踞心中的涂鸦事件,并非森亮课桌上的涂鸦。他们说的是一周后发生的第二起事件。

第二起涂鸦事件规模庞大,全班同学都是受害者。我的课桌、远山真之介的课桌、大和田百合子的课桌、小笠原宣夫的课桌……全被油性笔涂了鸦。

“当时,全班的课桌都成了目标……”

小笠原隔着电话说。

“肇事者其实是全班同学——假如真相如此,该多好啊。如果大家各自在自己桌上涂鸦,我们班可够酷的。”

“是啊。”

我们没能保护被不良少年欺负的森亮,恐怕全班同学都问心有愧。假如每个人都在自己桌上涂鸦,就像全班都在给森亮道歉,痛快淋漓。假如真是如此,他肯定得到了救赎。这且不论,小笠原宣夫说在森亮课桌上涂鸦的人和在全班课桌上涂鸦的人并不相同,实在敏锐。毕竟,我和远山才是实施第二起涂鸦事件的当事人。

***

夜深人静,家人熟睡,我偷偷溜出家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四周飘满湿润的空气。十月,夜晚微寒。车站通向学校的散步道上,星星点点的路灯照亮了正在变色的树叶,在淋湿的路面反射出光芒。由于这条路允许自行车通行,因此我毫不客气地骑了过去。我踩着脚蹬,给车灯供电的发电机因此嗡嗡直响。空中还铺着雨云,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黑得像用油性笔涂过。

而我完全没料到。

除我之外,居然还有人在想同一件事。

“樱井?”

黑暗中有人叫我,我吓得一缩。当时,我刚在环绕初中校园的树篱边停好自行车,正要开始潜入。回头定睛一看,一个同班男生站在那里。

我认识他的脸,但想不起名字。

“远山,跟你同班的。”

他心不在焉地杵在路灯下,高挑的身板微微弓起。那晚之前,我从没跟他说过话,觉得他是个若有似无、捉摸不透的男生。在他眼中,我是不是也这样?

“远山?你在干什么?”

“刚好路过。”

“我也是。”

“都这时候了。”

“你不也一样?都这时候了还过来。”

沉默的时间在我们之间流淌。学校树篱沿着笔直道路延向远方,这里除我们之外空无一人。我盯着眼前细长微驼的身影,看着看着,一个假设渐渐成形。

“难道你想潜进教室?你是不是准备了油性笔?”

远山沉默数秒,回答:“嗯,我借了支油性笔。”

他从兜里掏出“McKee”。我们带的油性笔一模一样,都是斑马公司的产品。

***

你好,我是早乙女兰子。

樱井,小笠原跟我说了你的事。

初三第一学期,我和远山一起当过班长。

虽然没怎么说过话……

我手机也没存他的号。

我记得他暑假搬家了。

第二学期就没见过他了。

班上可能有男生跟远山交换了地址。

等我查查。


和小笠原宣夫通话三天后,我在大学教学楼休息角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甜口咖啡“牛奶店咖啡”。正喝着,手机突然通知有新邮件。发件人是小笠原宣夫,邮件里写了他联系早乙女兰子的经过,还转发了她给我的邮件。

初中时,小笠原宣夫和早乙女兰子在同一个社团,小笠原宣夫是篮球部主将,早乙女兰子是经理。不妙啊,我心想。我只是想联系八年前的同班同学,结果牵扯了这么多人,但愿事情别继续闹大。

我重看邮件之时,参加同一个研讨会的女生来了休息角,和“伴侣”男生一起。她一边喜滋滋地说着黄金周旅游计划,一边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果汁,然后不知去了哪里。我做好了四目相对就点头打招呼的心理准备,她却好像始终没发现我。我的存在感之弱不亚于远山真之介,已达北极圈臭氧层级别。不过,这我早就知道,事到如今,不会受伤。应该说,这是我自愿的结果,尽量低调生活,避免不良少年纠缠——此乃我初中以来的主张。


你好,我是樱井千春。

麻烦你帮我找远山,实在不好意思。

我有事想问他,所以在托人找他的联系方式。

有劳了。


我请小笠原宣夫帮忙转邮件给她。

之后大概一周,我不知信息以何种方式到了何人手里。我的手机依然沉默,偶尔收到消息,也是毫不相干的邮件。就这样,樱花凋落,新叶抽芽,季节轮换。于是我想,曾经盛开的樱花是不是一场梦?

我顺利联系到远山,是在四月末。

早乙女兰子的老同学知道他在哪儿。那个男生跟远山不熟,但初三第一学期借过他的数学笔记,没记起要还就到了暑假,远山又在假期里搬家了。他总惦记着这件事,所以隐约记得远山。前几天他去东海地区一所理工大学,在校园里遇到个陌生男生,对方问他:“你专门来送笔记的?”

他当时莫名其妙,纳闷地走了,后来一想,那男生好像是远山真之介。

我半信半疑地打开大学官网,查到总务科的电话,打了过去。

“我想联系一个叫远山真之介的学生……”

“知道院系年级吗?”总务科的人说。

我说不知道院系,但应该是大四的。对方又问我什么身份,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他,我给了些无伤大雅的回答。

“他是敕使河原教授研究室的,是生物工程学研究室。”

打完电话,我从大学官网链接跳到研究室主页,上面登了生物工程学成员学生的名单,我以为肯定有远山的名字,却没找到。但有个名字让我好奇。

“B4·御堂真之介”

B4的B是Bachelor(学士)的首字母。研究室大四学生,跟远山同名——这个人是远山真之介吗?对了,我在网上搜他的名字,一条结果都没有。如果研究室主页登了名字,应该已经搜到了。

主页登了研究室电话,我打过去。拨号音之后,有人拿起了听筒。

“你好,敕研。”

是个男声。敕研肯定是敕使河原研究室的简称。

“您好,您那边有个姓御堂的同学吗?”

“有,我就是。”

“御堂真之介?”

“对。”

“难道……你是远山?”

短暂的沉默后,回答响起。

“……樱井?”

已经八年了,他却还记得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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