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将近，天更高更蓝，上课时一旦蝉叫，肚子发出的声音就多少能被盖住，因此，我对蝉抱有感激之情。我跟寺岛学长成了熟人，在教学楼遇到时，他如果认出是我，就会回我一个招呼。那可是以前连话都说不上、处在天文距离之外的学长啊。

“你最近遇到好事了吗？”

春日井不知何时跷着二郎腿坐在我前排的座位上，我如梦似幻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老师感冒，自习的教室里没一个人在学习，大家形成几个小团体聊着天。春日井盯着我，于是我扭开脸。我应付不来这个男生。

“如果我肚子的声音之前吵得影响到你学习了，我道歉。”

我下定决心说。春日井目瞪口呆，然后眯起眼睛。

“高山，你真有意思。”

春日井双手贴耳，朝我肚子竖起耳朵。

“哦哦，在响，在响，轰隆轰隆的雷鸣。”

我恍然惊觉，手按肚子，尽量拽远椅子，和春日井拉开距离。

肚子发出的声音有大有小，只有大的声音会晃动皮下脂肪漏到外界，打扰诸位世人。相反，漏不出体外的细小声音几乎总在肚子深处响起。

如果觉得我在撒谎，就征得对方允许，贴在某人肚子上试试吧。应该能听到一直奏响的秘密音乐。

不过，肠道蠕动和食物移动的细微声音，普通人应该听不到。明明如此，在这种距离下，春日井特别的耳朵却好像能听见。

“离我远点。”

我忍着屈辱挤出声音。

“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现在在响什么样的声音，很好奇很好奇，好奇得不得了。”

变态！这两个字在我脑海浮现，这个可怕的男生肯定是变态，但我还没沮丧到能若无其事把没那么亲密的人喊变态，忍无可忍之前，我至少要稳重得像淑女般应对。毕竟，我是个文静的女生，举止端庄，因此终于实现了正负平衡。

“话说高山，你的肚子简直像自动点唱机一样，装了各种声音啊。”

“滚，大变态！”

我居然能发出这么低的声音，自己都心生敬佩。不过，不管我用多么可怕的表情盯着春日井，他始终不为所动，边哼歌边玩棕色的刘海。这个男生，他习惯被叫变态，我不得不为之震撼。

春日井清清嗓子，重新看向我。

“上次话没说完。高山，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表情也严肃了些。这次要说什么？我做好心理准备。但他犹豫着该不该说，时间过去了。

“不……还是算了。下次再说。”

他挠着鼻尖，避开我的视线喃喃，又突然站起来，像魔术师从兜里掏兔子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张CD-R，放在我桌上。

“这是……什么？”

“里面有音乐。”

“谁的？”

“我的。我作的曲。”

我想象他在玩摇滚乐队，再次感到害怕。把自己作的曲拷成CD给同班同学的男生，让我害怕。

不过，我发现这是误会。当晚在自己房间，我战战兢兢把CD放进唱片机，一边担心自己将有何种恐怖遭遇一边播放，听到的却是没有歌词的电子音乐。连我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曲子很好。我认真听了一会儿，忘了这是春日井的作品，深受感动。曲风各种各样，有的清爽，有的轻快，有的不安，有的阴郁。电子音之外，音乐里还融入了加工后的雨声、树叶声、孩子的笑声。听他的音乐，会有些恍然一惊的瞬间。一瞬之间，似曾相识的风景会像火药爆裂般在脑海里散开。比如：三角钢琴在螺旋楼梯中心下落的风景。是哪部电影的场景吗？

次日，第一节课结束，休息时间到了。我看见春日井离开座位，打算来我这儿。我立刻察觉他要问我对音乐的感想，但我不想随便跟习惯被称为变态的男生对峙。如果可能，一辈子都不想。

我站起来，用书包按住肚子，做好多少遮住点声音的准备，心烦意乱地四处逃窜，试图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他却轻巧如猫地向我靠近。逃着逃着，我们逐渐画起圆圈，绕着我朋友的座位转来转去。文静的朋友沐浴着全班的注视，害羞地低下头。

我和朋友一样，也不喜欢引人注目。我只好放弃，在自己的座位跟他对峙。我告诉他听后感，问他那是什么流派，得到了“电子乐”的答案。

“音乐里混了雨声一样的声音。”

“我用了我节录的声音。”

节录，指截取部分已有乐曲或音源并重新编辑，是一种制作新乐曲的音乐制作及表现技法，亦指使用取样器录制真实的乐器声和自然声响，编入乐曲——维基百科载有如上说明。原来如此，我想。

暑假前夕，我在学校又一次跟寺岛学长站着聊了聊。夏天正式到来，校服浸满汗水。我想，秋天能不能早点来啊。到了换衣服的时间，就不用穿夏天的薄校服了。我更喜欢冬天穿的厚学生服，因为它能让肚子发出的声音低几个分贝。

“我现在要去参观朋友的社团活动，你也一起？”

放学后的教学楼，我装作偶遇，靠近寺岛学长打了个招呼。他如此邀请我。

“社团活动？”

“嗯，茶道部，好像能吃到茶点哦。”

“茶道部……”

“忘记校内喧嚣，在寂静中喝茶。”

“寂静中……”

“我之前试过一次，真能感受到寂静哦。”

我再三犹豫，拒绝了这份邀请。如果肚子在品茶时发出怪声，大家嘴里的茶大概会全数喷出，社团教室会变成地狱画卷。

“我等一下有事……”

“是吗？嗯，好，再见，高山。”

学长挥手迈步，我目送他远去，脑中仍然充满幸福，不曾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流，之后再也没说过话。

暑假，我在附近电玩城打工。店里抽烟的客人很多，空气很差，我不太舒服，但各种游戏机发出的电子音总是让店里很吵，正合我意。不管肚子做出多么奇妙的发言，都会被盖住。

八月某天下午，春日井给我打过唯一一次电话。我问他从哪儿知道的我的手机号，他说是问的同班女生。这个男人知道我的联系方式。我深觉危险，猛然想到要不要换号，他却无视我的顾虑，邀我出去玩。

“我正跟班上几个家伙聚在一块儿，你来不？”

他当时跟我说话已经很随便了，但我不记得自己允许他这么做过。在教室告诉他音乐感想，肚子发声和他四目相对，他好像就觉得跟我亲近了。

“我不太喜欢一群人一起玩。”

“我们只是在一起看电影。”

“什么电影？”

“入选奥斯卡的片子。”

他说了片名，是部讲述人生的影片。

“在电影院看电影，我只看有枪击和爆炸镜头的。”

“没想到啊。”

“这世上有安静的电影和吵闹的电影，我不想在影院看安静的电影。”

“啊，是吗？”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没有纠缠不休。如果肚子在认真严肃电影的高潮部分喊起“嘿咻哎哟”的号子，简直是在场所有人的不幸。

“下次去看别的电影吧。”

说完，春日井挂了电话。

没多久，电话又响了，我以为还是他，结果是初中时代的好朋友。我们读了不同的高中，但偶尔会见面一起玩，她还知道我在跟踪寺岛学长。不过，虽然是好朋友，她也从没提过肚子的声音，应该是觉得我会受伤，所以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好朋友的电话，是一则惊人的通知。她说，她刚目击寺岛学长和一名女生一起走在街上。我一阵逼问，问出了从头到尾的细节，却还是难以置信，权当朋友睡迷糊做了梦。

但我仍旧无法平息内心骚动，数日过去，在打工的电玩城摆夹娃娃奖品时，我终于目击了决定性的场面。有人穿过自动门，在八月明亮的阳光中走进店面，是寺岛学长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我躲在夹娃娃机后面，看着他俩拍大头贴，他们移动，我就蹑手蹑脚地贴在街机后面。我想观察他们的关系，而那氛围怎么看都是恋人。

后来听人说，寺岛学长的女朋友是他同学，是在图书室一起复习应考时亲近起来的。爱在我无法涉足的地方开花结果，如此讽刺，我感到了神的恶意。

第二学期开学，走廊偶遇时，寺岛学长经常和那个女生走在一起，我们互相打招呼的次数减少了。最后，不理不睬终于成了常态。

这是九月中旬某天的事。因为寺岛学长，我天天没精打采，没食欲，什么都吃不下。但肚子一空就会闹出大事，我不能什么都不吃。第三节课后的休息时间在洗手间吃“卡路里伴侣”，午休就啃“SOYJOY[一种由大豆制成的健康食品。——译者注]”。为了应对放学后的空腹感，我午休想在小卖部买“咕立停”，它却破天荒地卖光了。

如天气预报所言，下午下起了雨。雨势激烈，每粒雨滴都有小纽扣大小，啪嗒啪嗒砸在柏油路上，齐发扫射中带着让人感觉生命危险的魄力。放学后，雨势仍未减弱，雨滴贴着窗玻璃，瀑布般流淌。

没看天气预报的学生没带伞，无计回家，惨白着脸望向室外，为自己的疏忽而懊悔。很遗憾，我也是其中一人。

我站在教学楼长长的走廊里，天空灰暗，日光灯亮了，照得周围白花花一片。我想起寺岛学长，想哭，忍住了。这时，棕发少年从俯首窗边的我背后经过，猫一般的满月瞳孔反射着光芒。他向我靠近。

“这里有两把伞。”

春日井左右手各持一把黑色绅士伞。

“为什么有两把？”

“我忘了带走，一直放在储物柜里。不过，我要用一把。”

“另一把呢？”

“借给谁吧。”

他若有所思，手抬到下巴边。

“这里有个想借伞的女生。”

“是吗，真巧啊。但愿雨能快点停，她能回家。”

说着，春日井作势要走，我叫住了他。

“你故意跟我说话，结果不打算借？”

“我只是想炫耀。那么多人想借伞，我为什么非得选你？”

“确实。”

“不过，高山很照顾我，这伞借你也行。”

“我什么时候照顾你了？”

“你不是给了我灵感吗？音乐灵感。”

我还是听不懂春日井在说什么。

“去多媒体教室聊几句吧，聊了我就借你伞。”

说着，他指向眼前多媒体教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