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是个文静的女生。肚子虽然完全“不端庄”，但正因如此，我为人做事都彬彬有礼，终于实现了正负平衡。这种外在印象并非我强行打造。别人对我的印象，和我自己把握的自身性格一致。我班上玩得好、休息时间待在一起的同学总是温和的女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我和朋友都不喜欢引人注目，上课都不敢举手向老师提问，连在家庭餐厅叫住服务员都害怕。所以，我比普通人更觉得肚子叫麻烦。

课间休息，几个学生聚在春日井周围谈笑，他的表情却不怎么高兴，周围人大笑时，他也只是一脸困意地发呆。然而，男生、女生、不良少年似的学生都会找他说话。他朋友好像很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跟关系好的女生打听了春日井。他在女生里的评价好像很高，但我温柔的朋友很少说人坏话，不太靠得住。

春日井坐在窗边，趴桌上睡觉的样子让我想起无聊时蜷成一团的猫。睡醒之后，他的棕发会翘起来，看见的女生便借他折叠小镜子和喷雾，主动帮他压平头发。他好像很习惯这种行为，女生也很乐意照顾他。

又一个课间，春日井一脸倦怠，一边看梅雨雨云，一边伸出指尖在桌面咚咚咚地打拍子。他双耳塞着耳机，用随身听听着音乐，好像想逃离休息时间的教室噪音。相反，在我看来，没有比一群人闹哄哄的教室更舒服的地方了。同学们都聊得正起劲，就算肚子采用神秘音响技术发射出好似电影院的音波，混在喧嚣里也听不见。

第三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我习惯去洗手间给胃袋补充“咕立停”。肚子产生空腹感的第四堂课是我的胜负关头。它上课时会发出怪声，还是会大发慈悲不叫，事关生死——想是这么想，我那天却偏偏忘了带“咕立停”。

这样可不行，我很担心。休息时间结束时，肚子已经“咕咕咕咕咕”地发出了鸽子叫似的声音。我为什么非得从自己体内听到象征和平的鸽子叫呢。万幸，声音混进了周围的喧嚣。

然而，声音响起的瞬间，独独有一个人向我看了过来。我座位靠着走廊，离窗边春日井的座位有段距离，他却好像还是听到了。他前一刻还犯困似的托着腮，这一刻就睁大眼睛看着我，真是可怕的人。他像盯上鸽子的猫一样双眼放光，朝我轻轻挥了挥手。

我又怕又羞，心碎一地，捂着肚子前屈。经验告诉我，这种状态下收腹，发声概率会稍微下降。

第四节课开始，老师宣布要小考，这时，我已经不想活了。我不害怕小考，我真正害怕的是寂静无声的教室，再没有比同学们无言解题时的寂静时间更能折磨我的东西了。肚子要是在那种寂静里鸣叫，声音听着会比平时响一百倍，同学们的眼睛肯定会纷纷转向坐在爆炸中心的我。

小考期间，“鸽子”在我体内叫了三次，“咕咕咕咕咕、咕咕——”地。第一次刚好老师咳嗽，没酿成大祸。第二次响之前，肚子深处猛地绷紧，我预感鸽子要叫，把试卷翻得哗哗作响加以应对，虽然遭到老师批评，但避免了致命伤。第三次可真够响的，肚子终于在寂静之中模仿了鸽子。如此时刻，我只能低着头佯装不知，一副“刚才的鸽子不是我的肚子”的无辜样子，专心盯紧小考考题。是大家在专心解题没听见周围的杂音，还是我太过敏感？他们说不定误以为外面真有鸽子在叫。如果这不是鸽子叫，而是偶尔会响的离奇诡异杜比环绕声，同学们可能就顾不得考试，全部站起来乱喊乱嚷了。

小考结束，后面的人收卷时，我看向春日井，只见他冲我竖起三根手指，眯缝着眼在笑。我血色全失。他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数了次数。

四月同班之后，听觉灵敏的他是不是全听到了？我肚子发出的粗鲁声音，可能给他健全的校园生活造成了严重弊害。以前学校旁边修路，我很高兴肚子的声音被盖住了，其他同学却很烦躁。春日井的感觉是不是跟当时的他们一样？如果是，我就没道理生他的气，应该是他生我的气。我痛恨与春日井同班的命运，说到底，如果没读这所高中，我就不会遇见他。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进这所高中。初三春天跟班主任说志愿时，他还吓了一跳，告诉我：“你可以选水平更高的高中哦。”但我觉得这里好，因为寺岛学长在这里读书。

梅雨前线从日本上空消失，七月一到，天突然热了。照进教室的阳光越发耀眼，四处都有学生把垫板当扇子扇风。

我第一次跟寺岛学长说上话，是春日井冲我竖起三根手指的第二周放学后。我没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奇迹，没有心理准备。

高中入学以来，我有个小爱好，那就是在教学楼里四处寻找高我一级的寺岛学长。如果看见学长走过，我就悄悄跟在他后面，踩他踩过的地方。

那天天气舒爽，充满初夏韵味，放学后，空中染满晚霞色彩。我收好书包，看见学长抱着辅导书和习题集经过，立刻开始跟踪。他好像要去图书馆，应该是在准备高考。学长走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我跟着他。窗框反射着夕阳的红光，闪闪发亮，学长和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走廊地板和墙上写了个L。就在这单方面的追逐里，那件事发生了。我的肚子释放出了奇怪的音波。声音诡异，仿佛渴血猛兽正在呻吟，吓得人灵魂冰冷。

寺岛学长肩膀一抖，停住脚步，神色紧张地回头，终于与我四目相对。我无路可逃，简直想当场消失。不过，学长没骂也没笑发出声音的我，说：“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我以前也听过那个诡异的声音。”

寺岛学长一边用手背擦拭额上汗珠，一边用“露出破绽就会被杀”的视线慎重巡视四周。他没发现音源就是眼前的我。幸好学长很单纯！我觉得不能放跑这份好运，于是佯装不知。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呢？”

“不知道，你也听到了啊。”

不知不觉，我和学长面对面站着说起话来。我离他的胸膛只有一米左右，这么近的对峙距离前所未有。我幸福得头晕眼花，学长却用手轻轻托着下巴，带着亲属遭遇不幸般的表情陷入沉思。夕阳照在他脸上，相反的侧面出现了黑影。

“刚才那种声音，我初中毕业典礼那天也听过。我现在都会偶尔想起那个可怕的声音，感到害怕。那声音就像是藏在林子里边舔舌头边盯着我的老虎。希望不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你是不是想多了？”

“不，确实发生过不幸的事。上次听到那个声音的晚上，我的宠物狗死了。”

“巧合真可怕。”

“是巧合吗？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能把人吓疯啊。”

学长一脸忧郁。我按着肚子，暗自求它至少现在看看气氛，不能让学长知道那个可怕的声音来自我体内。

“我放心了，那不只是我脑海里的声音。这几年，我还担心自己有幻听呢。”

啊，我真是个该流放去荒岛的罪人。我因自我厌恶而沉默不语，学长也没说话。外面隐约传来飞机飞行的声音，现在出去，说不定能看见黄昏天空里正画出一条直线。我和学长四目相对。

“我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们读同一所初中。”

“你叫什么？”

“高山。”

“我叫寺岛。”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总是去看剑道部比赛。”

“你喜欢剑道？”

“不……”

“那是为什么？”

“因为……”

我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再次造访，但气氛并不差，我们之间有种心潮澎湃的氛围，既尴尬又像即将发生什么。

“我现在要去图书室，你要一起吗？”寺岛学长说，“我想再跟你聊聊刚才的怪声。”

当然要——话到嘴边，我没说出口。

“不、不行，我去不了。我有事，得马上回家。”

“是吗？真可惜。”

我不可能去图书室，那是我的禁地，是永远拿不到入境许可的黄金乡。那是无罪之人享受阅读的终年寂静之所，单是想象肚子在那种地方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就感到害怕。

“那就再见啦，高山。”

或许是愿望带来的错觉，学长说这句话时好像依依不舍。他向着图书室远去了。照亮走廊的夕阳光芒不知何时变暗，白色日光灯扑哧扑哧地闪了闪，亮起来。如果长了个能跟他一起去图书室的肚子就好了，我追悔莫及。不过，我那天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