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寺的朝日奈 1

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吉祥寺的朝日奈

她叫山田真野,写作“真野”,读作“maya”,全名就成了“yamatamaya”,正着倒着,都读“yamatamaya”。她好像受不了这个,让熟人叫她“mano”。但说到底,这跟我无关,我一直叫她山田小姐,自始至终,一次都没叫过她的名字。


我频繁光顾吉祥寺的一家咖啡店,刚好是四月樱花盛开的时期,车站南口塞满了来井之头恩赐公园赏花的人。咖啡店位于杂居楼五楼,店里播放音乐的音量恰到好处,若隐若现,不会干扰阅读。装修虽然简洁,但仔细一看,桌椅却都价值不菲。高挑苗条的美女店员总在柜台后无所事事。店里铺着黑亮的木地板,女店员一走路,她穿的靴子就噔噔直响。店长是个留络腮胡的男性,通常待在厨房深处,但这次事件发生在顾客稀少的时间带,他没在店里。

那天,我正在四人座旁读书,店里来了对情侣,坐在不远处。这对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大概逛了杂货店,拎着好几个纸袋。男生容貌普通,女生则长得引人注目。

鼻梁和明亮的眼睛气场十足。她面无表情地托腮坐在桌边,店员来点单时,头也不回地低声说“混合咖啡”。不高兴的女人——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虽在意,但总不能一直盯着她,于是继续看书。我正看的小说迎来高潮,侦探将涉案人员汇聚一堂,当场指名告发凶手,开始讲述动机。杀人动机是所谓的痴情,丈夫用割草机杀掉了不贞的妻子和出轨对象。真可怜。

我吮着咖啡,翻动书页,情侣那边传来争风吃醋似的对话。我眼睛追着文字,忍不住竖起耳朵。女生声音相当通透,或许平常就在练习发声,说不定还是哪个剧团的成员。不过,东京近郊的剧团我几乎都看过,不认识这个女孩。是新人吗?

女生举起拳头,“咚”地砸在桌上。

“我说,你明白吗?”

或许因为她的姿容,我仿佛在看电影。男生无精打采地辩解起来。听他俩的话,好像男生出轨了——不是女生,是男生。

我假装在读文库本,瞥了眼店员所在的柜台。苗条的美女店员一边洗杯子,一边往我这边一瞥。没想到啊,嗯,没想到会这么发展。我和店员沉默地达成共识。

情侣吵架每分钟都在升级,店里客人只有他们和我。我继续假装看书,从刚才起却一页都没翻,店员洗同一个杯子洗了好一会儿。终于,两人的争论抵达最高潮。“哐当”一声,女生带翻椅子起立,扇了男生一个耳光。

“别、别打了!”

男生一闪,女生挥空第二掌。她懊恼地咋舌,这次居然抓起旁边的椅子,纤细的手臂将它高举过头顶。事出突然,我和店员都动弹不得。小学朋友吵架时,我见过这种光景,没想到长大了还会遭遇有人举椅子的场面。

“去死!”女生一声大喊,摔出椅子。

“请住手!”店员大叫,但为时已晚。下一瞬间,男生闪身避椅的光景映入我眼帘。我看见女生“啊”地张开嘴,视线对着我。

椅子落在我坐的桌上。咖啡杯粉碎,黑色液体飞溅。飞沫与碎片飞舞之间,木椅反弹,直击向我。

十分钟后。

按压鼻子的手绢染得通红,店员找来店里所有纸巾。我坐在皮沙发上休息,鼻血狂涌不止。

对不起,对不起。女生频频低头,跟店员商量赔杯子的事。男生被她赶走,已经不在店里了。女生在手账里草草写了什么,撕下一页递给我。

“如果要看医生,请联系我。”

她递来的纸上写着电话号码和名字。

“大概……没事,应该……很快就好了。”

我鼻子里塞着纸巾,声音绵软无力。

“那也请联系我。”

女生朝店员行个礼,欲言又止地看看我,离店走了。女店员清扫杯子碎片,处理脏纸巾期间,我看着女生给我的纸。

“她好像希望你联系她。”

店员结束工作,来到沙发席旁。

“她可能……特别担心……我的鼻子。”

“不,那是……你懂的,就那个。她想跟你联系。”

“原来如此,为了医疗费?”

店员为难地挠挠头。

“哎,算啦。”

她端正姿势,抱歉地说:“对不起,如果我及时阻止……”

“不,这是我看戏的惩罚。”

我按着鼻子里的纸巾,严肃地喃喃。苗条的美女店员好像没憋住,微微笑了笑。我虽是店里常客,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我挤出勇气问。

“名字?我的?”

“对。”

“我叫山田。”

她歪着头,好像想说“为什么问这个”。


吉祥寺车站前有条叫“阳光路”的商店街,街入口有间献血室。所谓献血室,是收集用于输血和生产血液制剂的血液的地方。我定期拜访此地。针刺进手臂抽血,红色液体通过半透明的管子。我一直觉得这很美。

我以前的女朋友连打针都很讨厌,把爱好献血的我当怪人。我跟她谈了一周就分手了。我这个人,不管跟谁交往都会很快失去兴趣,经常就此失去联系。人心无常,这也无可奈何。

吉祥寺站前献血室在大楼四楼。下电梯登完记、查好病历后,我在候诊室沙发上看打工信息杂志,突然有人搭话。

“啊,这不是我们店的常客吗?”

山田真野右手拿着免费自动售货机的纸杯,左手拿着旅游信息杂志《路路步》,两边胳膊都没绑止血带,看来跟我一样,刚登完记。咖啡店流鼻血以来,已经三天了。

山田真野坐到我旁边。我把正在看的打工信息杂志放在跟她相反的方向,藏起来。在献血室相遇是偶然,我没想到会在店外这么简单地遇见她。怎么才能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见到山田真野——我原本还在为此烦恼呢。

“结果,你跟那女生联系了吗?”

“没有,鼻子已经好了,写联络方式的纸也装在裤兜里洗了……”

献血室分为候诊室和采血室。候诊室有沙发桌椅、免费自动售货机和零食,以供等候献血和献血后的人休息。采血室则像医院大病房一样放着床和医疗设备,护士们走来走去。

“有线电视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今天是成分献血。”

她喃喃。每张床都有台液晶显示器,可以看有线电视。

“成分献血啊?我也是。”

成分献血时间比普通献血时间长,但愿打发时间的电视节目有趣。

“山田小姐,你今天不上班?”

“请假了。你没事吧?之前流了那么多血,今天还要抽血,没准会死哦。”

“不会死啦。”

“可是,你流了好多鼻血啊。店长后来看到垃圾桶的纸巾,还以为发生杀人案了,吓得不得了。你别死哦。”

“都说不会死了。”

“你如果不在了,店里销售额会少很多的。”

女护士站在采血室入口,单手拿着名册说:“山田女士,朝日奈先生,在吗?”

山田真野站起来,稍后,我也站起来。

“朝日奈?”

她扭头看我。

“我叫朝日奈日向。”

“那我就叫你朝日奈吧。”

我们依次接受问诊,采了少量血液,回候诊室等了一小会儿,又被叫进采血室。

巧得很,我们躺在相邻的床上,距离两米左右。房里静得说话就会引人注目,所以不能聊天。护士将针刺进手臂静脉,献血开始了。

我不经意看向山田真野。她一双腿长得几乎探出床沿,脚上还穿着靴子,在她体内循环过的红色液体通过透明软管,进入床边设备。她在给床边设置的小型薄型显示屏换台,发现我在看,就朝我侧过脸,动了动嘴唇。扯平啦。她好像在这么说。前几天她看了我的血,今天我看了她的血,是这个意思吗?山田真野眯起化了眼妆的细长眼睛,露出笑容,唇间隐约露出洁白的门牙。

床边设备发出跟刚才不同的声音。插在手臂上的针流出冷冰冰的东西,在体内循环,是离心分离后的血液回到了体内。成分献血只采取血液里的血小板或血浆,红细胞等成分则返回体内,因此,身体负担比较轻。

终于,护士现身,告诉我们献血已经结束。针拔出手臂,贴上创可贴,隔着衣服长袖绑好止血带。我和山田真野一起回到候诊室,坐进沙发休息。我在免费自动售货机接了两人份饮料,山田真野在零食角拿了两人份零食。

“成分献血很棒吧?”

山田真野边吃献血甜甜圈——就是只有献血者能吃的那种甜甜圈——边说。

“成分献血?不可能吧。”

血液回到体内的感触并不好受。

“偶尔嘴唇麻痹,身体变冷,总觉得挺舒服。”

“发表这种意见的人,山田小姐,我觉得是变态哦。”

“那朝日奈,你为什么成分献血?”

“因为能经常献。”

每年献血次数有限,而成分献血对身体负担较小,可献血次数比普通的多。

“你为什么那么想献血?”

“我这种人,活着也没用,只能献血助人。”

“朝日奈,虽然我不太了解你,但你要努力活下去哦。而且,不是还能吃献血甜甜圈吗?”

山田真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三点半,她带着“已经这个时间了啊”的表情站起来。

“我得走了。”

我也起身离开沙发。

“我下次可以给你发邮件吗?”

如果她说好,我打算问她邮件地址。

她个子高,但我也不矮,我们眼睛高度几乎一样。山田真野停下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直到梳成中分直直垂下的光润黑发发梢不再晃动,她仍旧没有回答。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感情。

“朝日奈。”

她缓缓张开双唇,言语终于出现。

“嗯。”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这个。”

山田真野伸直指尖,探出左臂。

“止血带啊。”

手肘附近是护士绑的带子。

“不是,更前面,看手指。”

“……这是什么?我不太明白。山田小姐,你手指上有东西?”

“是戒指。”

她左手无名指上嵌着银色圆环。我其实早就发现了,但一直装看不见。她略显尴尬地说:“我在咖啡店上班的时候摘了它,你当然不知道。如果你跟我说话是有那种打算,对不起,还有,你知道我现在要去哪儿吗?四点之前,我得去托儿所接孩子。不过,嗯,只是告诉你邮箱地址的话,我老公应该也不会生气吧?你觉得呢,朝日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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