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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人生常有意外之事。我在自己房间真切感到了这个道理。我让三岁小女孩在我平常睡的被窝里睡觉,庆幸前几天天气好时晒了被子。剧团后辈给的落后时代的显像管录像电视正在播深夜节目,为免吵醒远野,声音开得很小。所以,我能清楚听见山田真野洗澡的声音。

两小时前。

我打完工,正想回自己家,手机响了,液晶屏显示的是山田真野的名字。

“喂?山田小姐?”

“朝日奈……”声音有气无力,“我现在在吉祥寺阳光路入口的麦当劳,能见一面吗?”

晚上十点一过,商店街铺子拉下卷帘门,弹唱吉他的年轻男子在各种地方大展歌喉。山田真野和远野并排坐在麦当劳地下一层的桌边。远野本来在玩欢乐儿童餐送的小女孩玩具,一见我来,立刻把脸贴在母亲胳膊上,藏了起来。

“你好。”

我坐在山田真野正面。她跟之前见面时一样,是个高挑苗条的美女,如果没带女儿,可能会被窝在麦当劳里的年轻男人搭讪。

“突然联系你,对不起。”

她挠着远野的背说。桌上摆着超值炭烧咖啡,还没吃就冷掉的薯条,以及远野的果汁。

“真是的,至少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啊。”

“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不借钱,什么都行。”

“太好了,放心了,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拒绝。”

“幸好我是个心胸宽阔的男人。”

“那就走吧。”

山田真野牵着远野的手,准备站起来。

“去哪儿?”

“你家。我包里只有一千日元……也没有其他人能依靠。”

从车站往成蹊大学方向走,就到了我住的公寓。远野一开始自己走,后来让妈妈背,然后直接睡着了。我边走边听了大致情况。她跟老公吵架,带着女儿冲出了家门。

“为什么吵架?”

“放心吧,你的事没露馅——他明明也不迟钝啊。不过,应该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她没说跟老公吵架的理由,但导火线好像是无聊的争执。

“我家经常这样,他不打人已经算好了。”山田真野说。

我住的两层公寓楼龄很长,一楼拐角房间门上贴着用魔术笔写了“朝日奈”的门牌,玄关外摆着洗衣机和捡来的伞。我打开门锁,正想请她们进屋,山田真野的手机响了。

“大概是我家那位。”

她背着远野,从兜里掏出手机,清清嗓子,故意板起脸,低声对电话那头说:“喂,是我。干吗?”

公寓门口,她站在我平时洗漱的地方跟老公通电话。这幅画面诡异而怪诞。我脱掉鞋,打开走廊电灯。说是走廊,一面墙上却装了水管和煤气炉,兼作厨房。房门开着没关,山田真野的声音传进来。

“并没有。嗯,对。现在?在吉祥寺的朋友家里,远野也在一起。我打算在这儿住一晚。”


山田真野洗完澡出来,穿着我借她的运动服。别人借我裤子穿经常尺寸不合,得卷起裤腿,她穿着却正合适。她头发湿润,血液循环变好了,肌肤染着粉色。我第一次见她没化妆的样子,但或许是因为皮肤有光泽,感觉更健康了。她用衣架挂起之前穿的衣服,看看被窝里远野的睡脸,随即开始翻阅书架上的小说和口袋书。我坐在榻榻米上,后背靠着墙。

“房子很小,不好意思。”

“感觉很舒服。房租多少?”

我说出月租价格,她惊叫:“好便宜!”

“这是什么?”

山田真野发现我扔在房间角落不管的大号笔记本,想拿起来看。

“哦哟,不好!”

我横掌夺本。这本子我在当备忘录用,不能让她瞧见我前几天边看法律咨询综艺边记的笔记。里面列着不贞、抚恤金之类字眼,让她知道我记了这些知识,那可羞死个人。我抱紧本子,严防死守,山田真野反倒露出被激起好奇心的表情,向我靠近。

“这是什么?日记?”

“错。”

“有少儿不宜的东西?”

“大错特错。”

“给我看看。”

“不要。”

一听这话,她嘴角浮现坏笑,想使蛮力抢走我手里的本子。“给我看!”“不行!”“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交锋不断重复。我蹲地拦防,山田真野手脚并用,强行逼近,肌肤相亲却毫不性感,吵闹中,一分半时间过去了。

被窝耸动,远野醒来。我伏贴地面,山田真野骑在我身上,就此停止动作。远野揉揉眼,表情茫然地盯着我们。数秒之内,无人出声,沉默降临。没一会儿,远野轻轻打个哈欠,扑通躺倒,若无其事地发出睡眠中的平静呼吸。

山田真野蹑手蹑脚地缓缓离开我,面朝电视在地上抱膝而坐,摆弄起用胶布粘牢坏电池盖的遥控器,遮羞似的清清嗓子,漫无目的地更换频道。

“不小心坐你身上了。”

“真不小心啊。”

我走出房间,把笔记本藏在玄关洗衣机的脏衣服之间。

我们边看深夜综艺节目边喝烧酒。手边放着大号纸盒装烧酒,我们并肩席地而坐,看对方酒不够了就添上。我拿出柿种下酒,山田真野却只吃花生,于是我训她:“吃柿种,只吃花生的人,我不喜欢。”

“啊,我喜欢这个广告。”

她无视我无视到了干净利落引人敬佩的程度,继续大嚼花生,脸颊鼓得像松鼠。

“朝日奈,酒量很好嘛。”

“山田小姐才是。”

她醉得左摇右摆,意识倒还清醒。

“什么啊,真无聊。”

说着,她前仰后合。

醉了酒,山田真野眼睛红得像在哭。有时我俩都不说话,电视也安静无声,单间便略显紧张。远野睡在同一间屋里,我们不可能出现奇怪的状况。想归想,她却会在我起身时肩头耸动,似乎要略加防范,抱着膝盖的手也用力勒紧。相反,一听到她那边传来衣服摩擦声,我就会战战兢兢地看向她,发现她只是换个坐姿,就会大松一口气。墙上挂钟嘀嗒作响,时间流逝得似乎比平常慢。

山田真野手脚修长,她没穿袜子,我用余光便能瞥见她修剪整齐的趾甲。她缓缓伸出运动裤包裹下的一条腿,用趾尖戳戳我横在榻榻米上的小腿肚。

“朝日奈。”

她叫我。

“在。”

我假装冷静地回答。她整个身子都转向我。

“你对结婚有什么看法?”

“结婚?”

“嗯。到现在为止,你没有跟谁结婚的机会吗?”

只是闲聊。我感到一种沮丧的安心。

“遇到过跟踪狂,但没被求过婚。”

我这个人,就算谈恋爱,关系也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淡,就此破镜难圆。我从没构建过以结婚为前提的亲密关系,性格契合如拼图碎片的对象实在难寻。

“结婚这种事,我做不到。”

“是吗?”

我扭头看看睡在被窝里的远野。

“山田小姐,远野体内有一半你的血。”

“嗯。”

无可奈何,结了婚就会有这种事。

我此前从未注意“血缘”一词。某种意义而言,结婚或许就是允许血与血交融的契约。

“我的血只会变成鼻血,白白流走。”

“那确实是没用的血。不过朝日奈,你要是跟人求婚,应该能轻松结婚。”

“大概马上就被踹了。”

“不会啦,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有自觉。”

“我喜欢你哦,朝日奈。”

山田真野低着头,不让我看脸。她耳朵有点红。

过了两点半,我们看腻深夜节目,开始看电影录像带。今时今日竟没有DVD播放器,她很吃惊。

“看什么电影?”

我拽出壁橱里的纸箱,问道。箱子里塞满录像带,带子里用三倍模式[录像机的一种功能,可以录制时长三倍于录像带固有容量的影像,但画质会相应降低。——译者注]录了无线频道播的片子。

“随便。”

我打算抽签选择,手伸进纸箱,抓了卷带子抽出来。标签上写着《性、谎言和录像带》,我假装无事发生,挑了挨着它的《第一滴血》开始播。

“欸——偏偏是《第一滴血》啊。”

山田真野一边表达不满,一边啜了口烧酒。她语气几乎变成大叔了。

“你看过?”

“就是那个吧,动作电影,肌肉的,好像很厉害。”

似乎没看过。

周五剧场的夕阳片头播完,正片开始了。

“呜、呜……好可怜啊……兰博……”

开场半小时左右,山田真野泪水滂沱。我本打算随便看看片子说说话,她却被越战老兵夺去心神,完全没工夫聊天。我递给她条毛巾,她擦了眼泪。兰博孤独的战争告终之时,窗外已经泛白。无线频道剪掉了制作人员名单,在放以前的广告。我问她有什么感想。

“这部电影最好的地方,朝日奈,就是兰博一个人都没杀。”

她确凿地说。我同意地点头。她只看一遍就注意到了这点,真敏锐。

山田真野在洗脸台洗了脸,用新拆的牙刷刷好牙,在远野旁边钻进被窝。

“这就是朝日奈的味道啊。”

她用被子盖住脸,发出“嘶——哈——”的吸气声。不到一分钟,吸气声就变成了安稳的梦中呼吸。


我只有一床被子,但还有在哲雄前辈家仅用过一周的睡袋。我钻进去,意识模糊却睡不着,就算闭上眼,回过神也会发现自己在思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我看看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八点。

我起了床,浑身还留着烧酒醉意,身体摇摇晃晃。我留意着别吵醒被窝里睡觉的母女俩,洗了个澡,看了看手机,有好几封邮件、好几通来电。我看了邮件,开窗给室内换气。为免光线晃到她们,我拉着窗帘往外看,看见一片阴天。

八点半左右,我又想钻进睡袋,但被子动了,远野醒了。她揉揉眼,盯着鼓风摇晃的窗帘,然后与我四目相对,表情呆滞。

“喝点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问。远野点点头。她没睡醒,警戒心淡了,没像平时那样躲着,而是双手接过我手中装了麦茶的杯子,含着杯沿,一边注意别弄洒,一边喝了起来。

此外,远野指着电视看着我,好像有话想说。是想让我打开吧。我接通电视电源,换了台。正在播一部叫《光之美少女》的动画,是小女孩喜欢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动画。远野坐在母亲还在睡觉的被窝上,表情严肃地观看《光之美少女》。我也一起看着电视,在主角变身之类的场面尝试跟她交换视线。

十点过,远野边看《龙猫》的录像边打瞌睡,山田真野则睡醒起床了。她惊讶地看着坐在我旁边的远野,静静地笑了。

山田真野在洗漱间换装期间,我和远野一起看了《我们这一家》的录像。《我们这一家》角色里有个长得像半鱼人的妈妈,她一出现在屏幕上,远野就两眼发光地靠近电视。

“你喜欢这个妈妈?”我问。

远野盯着屏幕,严肃地点点头。

山田真野化完妆,换好衣架上挂的衣服,回到房间。

“好了,回家吧。”山田真野说。

今天是周日,她老公应该在家。她似乎打算先回去跟他谈谈。我决定送她们到吉祥寺站,三人一起找地方吃个饭。

大家都做好出发准备后,山田真野走向玄关,我拦住她,从玄关拎起她的靴子和远野的童鞋,回到单间,打开朝向公寓背面的窗户。我房间在一楼,可以直接从这儿出去。

“走这边。”

“为什么?”

“哎,都无所谓嘛。”

公寓背后有个晾衣服的小院子,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我们忍着往脸上撞的小飞虫,穿好鞋出了门。

穿过院墙缝隙和另一栋公寓的地盘,我们来到一条昨天没走过的小巷。空中云层密布,看颜色像随时会下雨。风中也夹杂着湿气,这样一来,我想起梅雨快来了。

我们在住宅区里往吉祥寺站方向走。山田真野牵着女儿的手,远野步幅很窄,我们配合她,缓缓前进。不久,我们来到杂货店林立的小路,行人多了起来。休息日比平常拥挤,推婴儿车的家族和遛狗的人很显眼。超小型公交勉强避开招牌之类的障碍物,驶过狭窄的巷子。这是武藏野市运营的社区公交,穿梭在住宅区之间,票价一百日元,覆盖了普通公交进不去的地域。搬来吉祥寺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种交通工具的存在。我搬来这里,是受了收留我的女孩的影响,她常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某天住进吉祥寺。

东急百货背后是个木地板广场,地上摆着星巴克的桌子。我打算从旁经过,山田真野问:“你不想被邻居看到?”

她在说刚才出公寓时的事。我还在犹豫如何回答,她已经继续道:“你不想让人看见我们进出玄关,所以走后面?”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如果走正面,山田小姐,你会被拍照的。”

山田真野停下脚步。远野牵着妈妈的手,不解地抬头看她。

“你是说,我老公其实发现我们的事了?他找了兴信所之类的地方监视我的行踪?”

我摇摇头。

“用不着兴信所和侦探。但你说对了,你老公知道我们的关系。”

她困惑地呼了口气,回头看着摆在木地板上的星巴克餐桌。

“……吃点东西吧,边吃边说。”

我们排了星巴克的队,买好咖啡、三明治和饼干,坐进户外席。

木地板凉台席上挤满客人,休息日白天,哪家店都很挤。云朵流动飞快,我用咖啡杯压住纸巾,免得它被风吹跑,强风吹拂下,树木像拳击沙袋般摇晃。

我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犹豫从哪开始说。背后来了个人,我只凭气息就隐约明白。山田真野抬头看向我身后,表情全失,静静放下正在吃的三明治。

“爸爸!”远野高兴地说。

我第一次清楚听到她的声音,却是这么个词语,只能说很讽刺。

我回头确认他的脸。

“真野,我待会再听你说,我先跟他单独聊聊。”

他用强忍怒火的声音说完,抓住了我的肩膀,手劲大得造成痛楚。山田真野盯着丈夫的脸,一语不发。

“去那边吧。”

我站起来,指向东急百货后门。他沉默点头。山田真野担忧地看着我们。她和远野留在桌旁,我们走进商场后门,穿过一条短廊,有个受理修鞋的柜台,我们站在柜台前。这里有工作人员专用的电梯,顾客很少来。

“你在想什么?”

他攥住我胸襟。

“怎么不走前门,你没看邮件吗?”

“拍照也没用。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不贞。”

“在你家过了一夜,就算不贞。”

“不论如何,没拍到照片就算失败。这还你。”

我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币,拍在抓着我前襟不放的哲雄前辈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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