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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我和哲雄前辈重逢,是在今年二月。他突然打电话找我,吓了我一跳,毕竟,我们五年没联系了。在他家过了一周食客生活,搬进女孩家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往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仅存于对方记忆里的存在,手机虽然存了号码,却再也不会打给彼此。

我们在落雪的吉祥寺站再会,去音乐酒吧听了一小会儿乐队演奏,又去了家昂贵的居酒屋。前辈请客,我们边喝酒边交流近况。

“你结婚了啊。”

“也有孩子了,是个女孩。”

听说我现在打工店铺的情况和欠佳的财政状况后,前辈语气慎重地说:“你想要钱吗?”

“想要啊。”

“我有个好差事,这工作需要你,你很适合。”

“不是传销吧?”

“放心吧,只是让你帮点小忙,仅此而已。”

“我该做什么?”

“出轨。”

“出轨?跟谁?”

前辈含了口日本酒,赏味细品般吞下,说出出轨对象的名字——山田真野,他的太太。

“我们大概不久就要离婚了。”“原因是?”

“暂时没有原因。”

“暂时?”

“但我们性格不合,几乎不说话。而且,我在跟公司的女孩交往。”

“这怎么行啊!”

“真野还不知道,所以,这不算离婚原因。因性格不合而离婚,这就是我们两口子要走的路,从今往后,我大概得给女儿付十多年赡养费。但我觉得,现在该制定一个战术,也就是让你跟真野出轨。”

我经常被女孩搭讪,哲雄前辈还记得。

“我工作忙,很少回家,回去也没话说。这时,你在真野面前登场,凭你的长相,应该很快就能进入那种关系,我这个当老公的会全面支持。只要真野跟你睡了,计划就成了。离婚契机是真野外遇,我就能找她索求赡养费。她老家是四国的大地主,就算她自己赔不起,她爸妈也会掏钱。听懂了吗?你和真野上床就有几百万日元。我和你没有共同的熟人,对吧?我也没跟真野提过你的名字。没人知道我俩的关系,绝对不会露馅,幸好我们这五年都没联系。”

我被前辈开的价蒙蔽了双眼。自那以来,前辈每次见面都给我几张纸币,那是供我假装偶遇山田真野并和她约会的资金。


“人渣啊。”

剧团后辈兼友人的藤村如是说。离开剧团后,我仍然跟送我古旧录像电视机的藤村有来往,还经常一起玩。

“你们这么搞,他太太好可怜。”

“我当时跟山田小姐话都没说过,跟哲雄前辈倒是欠了人情。”

“人渣啊,朝日奈。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中途发现了,自己是个笨蛋,所以才变成这样了。”

我给藤村看我折断后拔掉的门牙。

已经一周了。我在东急百货一楼修鞋柜台前单方面挨了哲雄前辈一顿揍,断了门牙。警卫立刻赶到,因担心而前来的山田真野照顾了我,远野把握不了事态,哭了。我头昏脑涨,后来的事记不太清,等回过神来,已经在一个类似东急百货应急室的地方处理伤口。

我口滴鲜血地暴露了前辈的计划。我的演出从鼻血开始,到口腔流血落幕。一开始,山田真野不相信我的话,也不相信哲雄前辈在和公司女孩搞外遇。我拿出手机,给她看了我存的两张照片。

那晚在烤串店见哲雄前辈时,我偷偷用手机拍了照。一张是前辈在烤串店里跟女孩接吻的场面,第二张是离店之后,他们在吉祥寺东亚票房联盟电影院后面消失时拍的。我为防万一而追上去,看见他们消失在酒店里。夜色灰暗、背影、摄影距离远,虽然拍摄条件恶劣,但和第一张放在一起,就能从服装看出,进酒店的男女是哲雄前辈和公司的女孩。

山田真野盯着照片,叠好手机,平静地还给我,沉默地离开房间,大概是去跟走廊里的哲雄前辈说话了。不久,走廊传来诘问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山田真野回来扇了我一耳光。我道一次歉,她扬一次手,对她来说,我的背叛或许比丈夫的背叛更加不可饶恕。

“帅脸泡汤啦。”

藤村看着缺牙的我,笑起来。毕竟过了一周,痛也消了。顺带一提,山田真野和哲雄前辈正在分居。

我叹了口气,望着巷里行人。所有人都打着伞,有人喊“点柠檬可丽饼的客人”,回头一看,藤村点的可丽饼好了,店员从柜台后面递了过来。我们坐在可丽饼店屋檐下的长凳上。藤村很痴迷这家店的可丽饼。长凳在建筑物下方,就算下雨也不会弄湿衣服。东京入梅了,雨水日日持续。

“他太太原谅你了吗?”

藤村咬住柠檬可丽饼。

“不知道。”

“联系你了吗?”

“这周只发过一次邮件。”

“没见面啊?”

“嗯,很久没见,所以今天要见一面。她正往这边来。”

藤村吓得噎住了。我第一次见吃可丽饼噎住的家伙。

“现在?到这儿?”

“我决定全告诉她。”

藤村吃完柠檬可丽饼时,一双穿猎人雨靴的帅气长腿罔顾水洼,步步靠近,停在长凳上并肩而坐的我们面前。高挑美女收好伞,化了眼妆的细长眼睛俯视着我。我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紧张的几秒钟过去了。

“山田小姐。”

“他是?”

她瞥瞥藤村。

“我朋友。”

“我要发飙了,我们不是要说大事吗?”

她可能想说“说这件事的时候怎么能带朋友来”。

“他马上就去别的地方。别说他了,请看这里。”

我亮出缺牙的门牙,模样傻得过分,山田真野没憋住,“噗”地喷笑,一脸“糟了”的表情移开视线。她朝向侧面,抬手在脸旁筑起墙壁,免得我的脸进入视野。

“别这样,我还在生你气呢。”

她一边说,一边肩膀颤抖地憋笑。

“那个……”藤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出声道。

“您好,我是他剧团的后辈,藤村。之前给您添麻烦了,十分抱歉。”

山田真野盯着他,但好像想不起来。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嗯,四月那会儿,朝日奈拜托我去咖啡店。我一个女性朋友也一起,但我没想到她会丢椅子,下意识就跑了。所以朝日奈才流鼻血……我是当时躲椅子的男人。”


“你还有别的事要坦白吗?”

“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了。”

山田真野双手抱胸,疑云满腹地盯着我。我们和藤村告了别,正在商店街一家叫“傀儡草”的咖啡店面对面坐着。这家店位于地下,装修得像个凿穿岩层挖出的洞窟,门也是笨重生锈的铁门,隐约有种监狱的感觉。居然在这里审讯我,山田真野可真机灵。

“和藤村一起来店里的那个女孩是?”

“我当时也是第一次见,大概是剧团新成员吧。”

虽然已经想不起长相,但好像是个美女。

“当时弄坏的杯子是他们赔的……”

“那属于经费,我后来给藤村了。但归根结底,都是哲雄前辈给的钱。”

“也就是说,是我家的开支?”

“是的。”

她好像惊讶得说不出话。

“哲雄前辈的计划,我没告诉藤村他们。他们来帮忙,是为了给我的恋情助威。”

他们在店里吵架,我出手阻拦,这样就有机会跟店员山田真野说话了——原计划如此,而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受伤。不过,成功了就万事大吉。

“恋情啊……”

山田真野面露不快地眯起眼,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

“在吉祥寺剧场看剧那天,我老公突然说要照顾远野。现在想来……”

“他照顾远野,是为了给我们制造见面时间。”

但这起了反效果,山田真野回了有老公等待的家。

“正常都该留下心理阴影了,我们却这么面对面地坐着。见钱眼开,烂透了。”

“真的非常抱歉。”

“你在反省吗?”

“在真心反省。”

洞窟般的阴暗店内,她一声长叹。

我低着头,想起这几个月的事。

去咖啡店见她的初始时期还好,那是侦察阶段,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为人。我产生罪恶感,是跟她一起进行成分献血,有邮件往来之后。

后悔接踵而至。我如果更加邪恶,或许就能安之若素地继续骗她,看着哲雄前辈找她索赔抚恤金,钱到手就跟她断绝关系,但我做不到。一旦想象可能在山田真野心上造成的伤口,我就血色全无。

我一败涂地。

败在接了哲雄前辈的好差事。

败在执行计划,和山田真野有了邮件往来。

败在享受跟她相处。

“谢谢你,朝日奈。”

我低着头,听见山田真野的声音。

“我还是有点想谢谢你的。我问了律师,那边说我可以找丈夫要抚恤金。你用手机拍的照片好像能当外遇证据。真讽刺啊,布局的人反而要给抚恤金,朝日奈,这也多亏了你,所以,谢谢。”

她双手裹住装了咖啡的杯子,垂着眼说。长长的睫毛在她脸颊投落出阴影。

“说什么谢……”

我惊呆了。

“我住你家那天,你不让我走玄关,也是为了保护我吧?”

我点点头。哲雄前辈深夜给山田真野打电话,得到了她要“住吉祥寺的朋友家”的情报,推测那是我家。如果走玄关出门,大概会被藏身某处的哲雄前辈拍照。他应该会说照片是兴信所的人拍的,提出来当出轨证据,索赔抚恤金。

山田真野盯着店面深处的玻璃门,玻璃门后一片光明,看似地下店铺唯一一处通风口,但其实是灯光效果。栽培的植物青翠欲滴,唤起黑暗洞窟深处也能照进光芒的想象。

“一周前,知道你们的奸计之后,我连你的面都不想见。你在玩弄人心啊,就为了钱。不过,如果你没迷途知返,我就会始终一无所知,不知道我老公的真面目,也不知道真实的你。你们发起的事不可原谅,结果却落在正确的地方。这都多亏了你。”洞窟深处,山田真野昂首挺胸,周围生出静谧的气息,她率直地凝视我,继续说,“所以,我原谅你。”

我严肃地领受了她的话。


梅雨前线过境,天气转热,我房里没装空调,只好打开窗户留着纱窗过日子。公寓背后茂盛的草坪一天比一天生机盎然,郁郁葱葱。

山田真野和老公分居,私人时间比之前更少。她又得跟律师谈话,又在学习离婚的知识,最重要的是,她有远野。

分居后,远野跟妈妈一起生活,没能正确理解突然和爸爸分隔两地的状况。听了她的情况,我很心痛。山田真野偶尔会跟打工的咖啡店请假,陪陪女儿。

我和山田真野的关系并未断绝,淡薄但仍在继续——说归说,也就是偶尔在短暂的空闲时间见个面,走路散散心罢了。

某个休息日,她带远野来吉祥寺,我们一起去井之头公园,在小卖部买了丸子串吃。我们坐鸭子船玩,我告诉山田真野“这里的池水流向神田川”。神田川流过东京城,还被写成了歌,但很少有人知道水源是井之头公园的池塘。我们站在公园里的水门桥上,三人一起看着神田川的起源。许多东京居民都俯视着这条河的流水耽于思念,我们仨则在它的出发点齐聚一堂,真是不可思议。

中午,我们吃了山田真野做的便当。便当放了章鱼香肠和炒鸡蛋,饭团里填了梅干。吃完饭,远野捡来落叶玩耍,我和山田真野坐在长凳上,像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一样看风景。

“我想过,我和丈夫早晚会离婚。”她说,“所以,我没觉得遭到了背叛,没有不甘心,只是很悲伤。结婚,生女。我们明明有足以实现这些的爱,爱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这很悲伤。”

怡人微风吹来,她的发丝轻柔飘荡。

“我决定回四国老家。”

我点点头。阳光自树叶缝隙洒落,远野围着滑梯奔跑。幸福的概念凝缩于这一刻。


山田真野和远野出发去四国的日子,是七月中旬一个工作日。

上午,蝉鸣和闷热唤醒了我。透过纱窗,我看见万里无云的蓝天。天气这么好,她们坐的飞机应该能安全起飞。我得打工,没法去羽田机场送行。

我换好衣服,准备外出,突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山田真野站在那儿,她身后停了辆出租车,后座上露出远野的脸。

她说,去机场途中绕来了我在吉祥寺的公寓。

“打车去羽田机场也太奢侈了吧!”我发表感想。“反正最后一次,有什么关系。”她说。

我们站在老公寓前说话。我靠近出租车,隔着窗户跟远野挥挥手,玩了玩。太阳照得柏油路闪闪发光,我们眯细眼睛。地气升腾,电线杆和院墙飘曳摇晃。

“好几年前,我看话剧时见过你。”

“是在那座小剧场啊。”

“那是巧合吗?”

“不。我在哲雄前辈家住过一周,当时在屋里放了舞台剧传单。你大概看了那些传单,所以才来看了剧。”

“什么,这样啊。我还稍微想了想,以为发生了奇迹般的巧合呢。我说朝日奈,你继续演戏吧,我对你的演出印象很深。”

我点点头。

“我正在想,回归剧团也挺好的。”

“回去吧,那样才是你。我老公虽然是个恶棍,但他收留你,帮你忙,干得好。”

说完,山田真野一脸恍然,想了大约十秒,小心翼翼地开口:“五年前,我们难道在楼梯上遇见过?”

我没能忍住笑意。她终于想起来了,哲雄前辈公寓楼梯上,我们曾有唯一一次擦肩而过的经历。

当时,我尴尬地低着头,她应该没看见我的脸。但我记得很清楚,记得她稍纵即逝的侧脸。我走过她身边,然后回头看她。时值秋日,公寓楼梯挂着落叶,她踏着长靴将枯叶踩得粉碎,英姿飒爽。不是远野的妈妈,不是哲雄前辈的妻子,而是作为一名女性而活的山田真野。

“什么,这样啊。你就是那时……”

“我们好像兜了很大一圈。”

“是啊。”

她微微一笑,然而略显寂寞。我偷瞥出租车驾驶座,司机正在摆弄导航打发时间,他大概在确认去羽田机场的路线吧。航班时间近了,我不能总拖着她。她们即将前往四国,在老家生活,远野会去附近的托儿所。

“去那边之后,电话和邮件也能通吧?”

“嗯,我会联系你的。”

“你会回东京吗?”

“不知道。为了收拾各种东西,倒是会到东京来。”

“不会再住这儿了?”

“频繁搬家,环境会变,对远野不好。”

山田真野俯低视线。

“我希望这次分离只是暂时的。真的,朝日奈,我还想跟你一起在吉祥寺散步,但我不能保证,说不定,我会在那边过一辈子。”

“我在东京还有事要做,不会去你那边哦。”

“我知道,这样就好。”

“不过,如果你在那边开始生活,但仍然挂念我……”

“到那时,就再次……”

然后,我们抱紧彼此,双臂用力,抱住对方的身体。比起恋人之间温柔的拥抱,这更像害怕被暴风刮走,因而攀住对方的身体。用力,再用力,狠狠相拥。我们忍住泪水,屏声敛息,按捺悲伤。松开身体如此可怕,如此恐怖,眼下时光一旦流逝,怀中之人就将远去。我哥婚礼上,神父曾说: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然而,我们的心灵无比脆弱,没有所谓的永远,没有所谓的绝对。明明有爱,爱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说:“世事无常,我已有觉悟。”此间存在的一定是变化,围绕着变化,有喜悦和悲伤。我们如此不安,无所适从。此刻这份感情,不久是否也会淡去?分隔两地,记忆中的轮廓、声音,是否都会模糊?可是,如果没有呢,如果我在东京生活,心中却始终有她,如果她在四国养育孩子,却不管多少年都做不到心平气和,到那时,我或许就能相信《圣经》中“常存”的存在。紧贴的身体分开了,山田真野羞赧地乘上出租。远野拍拍窗玻璃,朝我挥挥手。吉祥寺上空,初夏的天空漫漫延展,万里无云。天气这么好,她们的飞机应该能安全起飞。我起床后想了无数次这件事,现在又想了一遍。我站在道路中央,目送出租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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