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莱夫与后续

记忆记忆  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

关于物品我已经讲了太多,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我为之写作此书的人,早在写作开始之前很久就已不在人世,因而物品便成了他们合法且唯一的替代者。以花体字母刻着太姥姥姓名缩写的胸针,祖太姥爷的晨祷服,那几把奇迹般地活过了几代主人、两个世纪和两座房子的圈椅,于我而言同等亲切,一如家族相册中陌生的亲人。它们所提供的信息是不无欺骗的,却像火炉一样,传递着持续不断的温暖。我立刻又想到了加利娅姑妈,还有她一辈子积攒的剪报和日记,我明白,什么都保存不下来。

托芙·扬松[托芙·扬松(1914—2001),芬兰女作家、插图画家。以《姆咪谷》系列童话风靡全球,1966年获第六届国际安徒生儿童文学奖。下文中的费尼钟夫人是其中人物之一。]有一篇故事,讲费尼钟夫人预感到浩劫将至。她将祖父的银器擦得锃亮,将肖像画的画框擦得一尘不染,把很多块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壁毯清洗干净,惶恐不安地等待灾难降临,唯恐失去这些东西。飓风如期而至,一下子将整栋房子拔地而起,连同其中的银茶壶和绣花餐巾。一切过去之物皆随风而逝,只剩下一片未来的空地。而费尼钟夫人孑然一身立于浅滩,怀里抱着仅存的一方壁毯,心存庆幸,一贫如洗。

我在维也纳曾经住过的一所房子建造于1880年。在其后院,如套娃般嵌套着另一栋白窗小屋,建于1905年,当家族开枝散叶,老屋容纳不下之时。女主人约莫七八十岁,深眼窝,高颧骨,声音低沉,谈话末了告诉我,她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自打1948年返回以后。想要了解来龙去脉,自然应当打听一下她是哪年离开的,又是从哪儿返回的,但我们的礼节性交谈并未如此深入。屋内,电视机遥控器旁漫不经心地放着一本家谱,装帧古典而华美,制作于1918年。在将房子连同全套家具出租给我时,女主人对这些两百年的老古董丝毫没有小心在意:橱柜里的瓷器摆放得跟书架上的书一样密密麻麻,箱子早就被废旧银器压弯了,墙上满满当当地挂着肖像画、油画,大大小小的桌子上随意散落着古老的金属火柴盒,相册里有很多题赠纪念品(其中夹着一张新年贺卡,时间是1942年,使这个家族的历史略微明朗了些)。这座高窗子宽楼梯的白房子住户可以随便出入,好像那不过是一间小仓库,没什么好丢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里面叽里哐啷,我猜大概是女主人在往里头塞什么东西——一些多余的、妨碍她入睡的历史遗物——然后迁居到她的后院小屋里,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离我工作地不远处有座犹太公墓,是全维也纳最古老的,这是我信手翻开博物馆商店的一本旅行指南时偶然发现的。公墓好像始建于1540年,二战期间被夷为平地,战争结束后决定在原址重建。这才发现,所有墓碑都还好好地埋在地下,于是它们被挖出来,竖到宽阔的草坪上去——彼时此地已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养老院。

正值初冬,第一波寒潮突如其来。街道渐次变窄,左边耸立着伦敦式的蔚蓝色二层小楼,上面还挂着椭圆形铭牌,镌刻着曾经在此居住的伟人名讳。公墓这里却既没有铭牌,也没有人,显得愈发清冷。轩敞的大厅里,许多衣着单薄的老人在躲避风寒。他们一个个老态龙钟,假如傲慢的房东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岁,那他们恐怕足有一两百岁了。他们瘦骨嶙峋,弯腰驼背,像一只只小虾一样缓缓移动,转动轮椅或迈动双腿,轻搀着彼此的胳膊。他们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孱弱微笑,走到女护工跟前,仰着脸或问或答。我也上前询问,然后被告知该怎么走。

楼房有一个长而宽的阳台,面朝圈着院墙的墓地。地上的草被强风吹得乱摆,在阳台下数米深处,宛如被挖掘出的古罗马地下遗址。其设计构思不言而喻:阳台被故意建成了这样的高度,以便过去清晰地呈现为过去——重建的,被圈起的,消逝的。没办法下到底下去——有楼梯,却被牢牢锁着。

底下好像在施工,墓地远处一角搭了一座临时工棚,长长的绿色斜顶,两个人正在工棚角落不慌不忙地鼓捣石头。墓碑们面朝我而立,不似寻常公墓的靠背椅式结构,而更像是一扇扇大门,不知通往何处的传送门。在我母亲安眠的维尔茨堡公墓,时不时便会出现一些新鲜图案,作为对生者的小小问候,诸如一团火焰、一双赐福的手、一颗六芒星。但这里没有任何此类东西,而只有字母和文本。这座公墓可以被当成一本书来阅读,零乱的书页无规则地拼接在一起,大部分书页上的字母构成向上拱起的半圆,唯有一页自左至右拼成了一匹小马,又或是一只小兔。

与此同时老人们继续向某处移动,走过了亮着灯的窗玻璃。餐厅里,穿白大褂的姑娘正用心擦拭餐桌。阳台上别无他人,无论在吸烟区的烟灰缸旁,还是在远处咕噜作响的小喷泉旁。喷泉池的黑色水面上,几只黄澄澄的小鸭子正肚皮朝上兀自嬉戏。据指南上说,当年墓碑挖出了足有两三百座,但眼前所见却远没有这么多。

墓地上的草长得很高,不像城市草坪,而像是荒地上疯长的那种野草,随风翻腾着绿浪。

那里有座很有意思的墓碑,是我在几天后才得知的。友人问我,有没有发现一条鱼。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堆在一起的鹅卵石原来是条摇头摆尾的大鱼。这里头有个典故,说维也纳的犹太人西梅翁买了一尾鱼做晚餐,宰杀之时,这条鱼在案板厨刀之下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犹太人临死前常说的祷文(当然也可能还说了些别的什么),但为时已晚,它的头已经被一刀斩断。这桩怪事传到拉比[拉比,犹太教中的一种学位,被授予从宗教学校毕业、擅长诠释摩西五经及犹太教法典之人。]耳中,他担心灵鱼冤魂作祟,于是将其好生安葬,埋进了公墓。有时难免会觉得,自己就像这条鱼,像酉时的葡萄园工人[出自圣经典故:葡萄园主家去市场招募工人,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傍晚来的工人和清早来的工人得了同样的工钱。参见《马太福音》20:1—16。],像临终悔过之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说出必要之话,做出必要之举。

维也纳的每一座博物馆都在做着与我所做的类似之事,而且个个别出心裁。造型博物馆有间家具展厅,陈列的不是实物,而是其幻影——长长的白色屏幕上投射着索耐特椅子的弧形阴影。屏幕上还标注着这些摇椅和圈椅的名字,酷肖人名,诸如“海因里希”或者“莫里茨”,那个“海因里希”很像我家那张祖传的、靠着三条腿支撑到今天的藤椅。旁边的黑色天鹅绒上放着一件古老的钩花织物,上面是鸟羽状的针叶林图案,看得出来,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窟窿和空白构成的,一如我的故事由大量的空格和留白构成。

自然史博物馆的窗玻璃仿佛蒙着层什么东西,整个维也纳都像是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埃。在复古的幽暗中,拉马克进化阶梯在反向旋转。先是来自自然实验室的标本:大大小小的熊,长斑点的大猫,头上长角的鹿和羚羊,长颈鹿等等。接下来是鸟类标本,不如兽类那么活灵活现,身子蜷缩成一团,但色彩仍旧保存完好。在鹦鹉和乌鸦中间,有一只灰色小鸟,羽毛蓬乱,尾部眉梢各有一些奇特的红色光泽,学名橙颊梅花雀。我朝它点头致意,继续朝蔓足亚纲和环节动物,朝竖直浸泡在酒精里的鱼类走去。

卡尔·克劳斯[卡尔·克劳斯(1874—1936),记者、讽刺作家、诗人、剧作家、格言作家、文化评论家,20世纪早期最著名的奥地利作家之一。]曾说“Immer paßt alles zu allem”,即“everything suits everything”,用茨维塔耶娃的话说,“всё рифмует”,一切彼此契合。城市建筑的每一个元素似乎都变成了隐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我解读我的历史,这固然有趣,却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这次讲述的真正的“阿莱夫”,已经被装进了我的口袋。

那是一个相当简略的白瓷小男孩,三厘米长,光着身子,一头鬈发,若非腿上的长袜,很容易被人误认作丘比特。这是我从莫斯科的古玩市场上淘来的,在这个地方,人们会直观地感受到,“过去”是件昂贵品。但偶尔也能捡到些便宜物件。那次,我在一个专卖各种妇女饰物的摊位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放着成堆的白瓷娃娃。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带着点残疾:缺胳膊断腿的,带豁口的,有疤痕的。我挑拣了老半天,终于挑出一个最漂亮的。他保存得相对完好,浑身泛亮,鬈发和酒窝清晰可见,网纹童袜也还好好的,尽管后背有一块黑斑,还没了双臂,但已经令我爱不释目。

我当然也随口问了问女摊主,还有没有更完好的,作为回答,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据她说,这些瓷娃娃出产于德国某城市,自19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连续生产了半个世纪。当时它们随处可见,食品杂货铺和日用品商店都有卖。但这些造价低廉的瓷娃娃最主要的一个用途,是作为货物运输时的减震垫,以免贵重物品在运输途中相互磨损。换言之,这些瓷娃娃生来就是为了牺牲的。二战爆发前,这家工厂停产了,堆满瓷娃娃的仓库被锁死,后来遭了轰炸。又过了很多年,货箱被打开,瓷娃娃全部变成了碎片。

听完这个故事,我当即买下了自己的那个瓷娃娃,既没有追问工厂的名字,也没留下女摊主的电话,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这本书的结尾,如同习题集里通常附在最后几页的参考答案。这个瓷娃娃带有多重寓意:首先,没有任何一段历史可以完好无损地流传下来,不是脚会受伤,就是脸会刮花;其次,空白和缺陷是生存的必然伴侣、隐秘发动机和加速装置;再次,只有伤痕将我们从批量产品变成独一无二的单品;最后,我自己也是这样的瓷娃娃,20世纪集体灾难的批量产品,同时也是其survivor和被动受益人,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

被我选中的瓷娃娃还算是幸运的,那些没有脑袋的只好继续躺在盒子里。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根据一百多年前维也纳艺术史学派的断言,只有新的、完整的东西才被认为是美好的,而旧的、破碎的则被视为丑陋的。换言之,物品的完好性是其优点与体面的标志,舍此便无法获得人的青睐。

正是如此。即便当我思考一切幸存的物证的不完整性时,内心深处仍在期待它们的完整性。瓷娃娃也是一样,他的破损不能太厉害,简单地说,我希望他至少看上去是顺眼的。带着瓷娃娃离开时,我忽然想到,我之前读到过类似的东西。那是茨维塔耶娃的一篇散文,讲述了她小时候在特维尔林荫道普希金雕像旁玩耍的往事:


我跟普希金经常玩一个我自己发明的游戏:我会在诗人脚边放一个小拇指(小孩的)大小的瓷娃娃,餐具铺就有卖,20世纪末长在莫斯科的人都知道,像什么躲在蘑菇下面的土地精啦,撑着雨伞的孩子啦。我把这样一个小物件放在巨大雕塑的脚下,低下头,视线自下而上缓缓移动,直到脑袋向后仰到极限,比较他们的大小。普希金雕像在我头顶,我在瓷娃娃头顶,这构成了我关于层级的第一堂直观课。在瓷娃娃面前我是个巨人,而在普希金雕像面前,我只是我,一个小女孩,尽管我会长大。我之于瓷娃娃,一如普希金雕像之于我。那么,普希金雕像之于瓷娃娃呢?在一番艰苦的思索之后,我恍然大悟:普希金雕像对于瓷娃娃而言太大太大,它根本就看不见他,它会误以为那是一所大房子,或者一座大山。而瓷娃娃对于雕像而言同样太小太小,他也根本看不到它,他会把它当成一只跳蚤。但他能看见我,因为我很大很胖,而且很快还会变得更大。


年复一年,这个小物件每每带给我新的教益(茨维塔耶娃列举了她所学到的:关于规模、材料、数量、层级、思维)。我将瓷娃娃揣在兜里,走过大街小巷,手指摩挲着他的后背,想象着他在记忆之书封皮上的样子:由于没了胳膊,身量会显得比实际更高些,长了一头鬈发的脑袋望向前方,宛如站在船头的吉祥物,脚上穿着高尔夫球袜,浑身上下光泽灿白。孰料,一个落雨的傍晚,瓷娃娃不小心掉出口袋,掉在老屋的瓷砖地板上,碰碎了。

小男孩被摔成三瓣,一条穿袜子的腿滑进了浴缸底下,脑袋和身子分了家。原本他还好歹诠释了家族和自我历史的完整性,突然间却变成了一个讽喻:历史无法言说,任何东西都无法保存,而我,完全无法从他者过去的碎片中拼凑出自我,甚至不能将其据为己有。我将碎片从地板上捡起来,摆在书桌上,如同打碎的拼图。破镜,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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