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菊次郎与佐纪 作者:北野武 |
||||
电影导演北野武之母,北野佐纪女士,于二十二日(一九九九年八月)上午8点55分逝于长野县轻井泽町医院,享寿九十五岁。丧主为其长子北野重一。次子是淑德大学教授兼著名电视解说员北野大。北野武是三子。 我输了。在守灵夜那天的记者会上,终于放声痛哭。综艺节目一再播出那个画面,真是失态。 我原本一直在想:怎么用笑话带过这件事? “每次都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结果都又活过来的大野狼婆婆,终于死了。” 实际上,我是抚摸母亲的脸说:“好像来自大英博物馆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来家里的朋友们都被逗乐了。 如果在母亲过世当天就举行守灵仪式,我应该说得出笑话来。 可是,在和葬仪社协商葬礼的准备事宜的过程中,神经渐渐疲乏了。感觉疲劳压在身上,沉重得无法负荷。 而且,守灵仪式结束后,只剩亲人聚集时,二哥放声大哭,引得我心戚戚。 紧接着开记者会,原本想说两句笑话,让人夸赞我不愧是搞笑艺人,心情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娱乐记者就想让我哭,那个女记者还故意装出哽咽的腔调…… 偏偏那时,突然看到旁边有个女记者真的在哭。 才想着“这家伙干什么?”的瞬间,鼻头一酸,来不及了,眼泪一涌而出,再也止不住。完全被娱乐记者设计了,真丢脸。 心情好像被一击倒地的拳击手,本想让大家见识我把母亲的死搞成一个节目的本事,结果完全失败了。 很想在葬礼后再开一次记者会,但感觉还是会被KO击败,算了。 虽然那是我身为艺人的KO败北,但后来听很多人说,那个哭泣镜头很感人。 “平常嘴巴超毒的家伙哭成那样,其实应该是个好人吧?” 好像因此惹得不少女生跟着哭。 播音员德光在箱根看到电视后也跟着哭,说“我也要参加葬礼”,立刻飞回东京。 新闻主播小仓边哭边在节目中呼吁:“大家赶快打电话给妈妈吧!” 就结果而言,虽然哭了也好,但还是觉得输给了演艺传播的“催泪路线”。 为了筹备下一部电影,我正在减肥,竟被说成“北野武身心俱疲,骤然消瘦”。 不经意地把遗照抱在胸前,被他们拍下那一瞬间:“北野武一直紧抱着母亲”。 *** 我很少参加葬礼,但知道葬礼上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正因为没有比葬礼更严肃的场面,所以一旦发生奇怪的事,反差自然很大。 那种反差正是搞笑的原点,如果伊丹十三[日本著名导演。他的《葬礼》一片借由一名长者的死亡,家人团聚的时候,审视整个日本家庭的互动与荒谬性。]没有拍过《葬礼》,我是很想拍一部描述葬礼的电影。 守灵仪式那天,东京倾盆大雨,雷声隆隆。 二哥怯怯地说: “是妈,一定是妈生气了。” 大哥怒斥他: “又不是平将门[日本古代武士,曾率兵对抗朝廷,不幸失败。据说人头落地之际,雷声大作,天地哀鸣。],这个季节打雷很正常。” 后来,雷雨停息。二哥又说: “老妈厉害,太厉害了。” 因为他是拥有博士学位的学者,这个反应还真令人惊讶。 举行葬礼前,二哥愣头愣脑地四处打转。 “小武,町会长那边要打声招呼,你能去吗?” “去不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你就说阿武想过来打招呼,但怕引起骚动,给您添麻烦,所以换我来,不就好了?” “那好,可是,警察那边呢?包多少才好?” “我哪知道。” 虽然这样,他却在守灵夜前一天跟我说: “小武,我要离开五个钟头。” “做什么?五个钟头。” “演讲。” “还演讲哩,我都推掉四五个电视节目了。” “怎么推也推不掉嘛,不好意思。” 虽然他也带了花圈回来,只是他去演讲时,来了个怪人。 那人站在入口处张望,姐姐问他:“您是哪位?” “我和北野太君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 我和姐姐窃窃私语: “太君,谁啊?” “不会是把‘大’看成‘太’了吧?” “竟有这种从小学到高中,都没发现自己看错字的家伙!” 那个人上香后,说声“代我问候太君”,自在离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到现在还不清楚。 因为有这种怪人到场,所以小渊惠三总理送花篮来时,哥哥们还以为是恶作剧。 搞清楚真的是总理后,大家喜出望外。不过,听说小渊总理那边担心送花反而让我们困扰,还考虑了好几个钟头。果然是很会替人着想的人。 在火葬场做最后告别时,又出了意想不到的事。 棺材盖卸下一半—— “各位,请看遗容最后一眼。” 但因为堆满了花,完全看不见母亲的脸。 “小武,看不见脸。” “埋在花堆里了。” 隔一会儿,葬礼公司的人跑来说: “真抱歉,方向反了,这边是脚。” 不知是入殓时放错了,还是打开棺盖时弄错了,实在好笑。 火葬场的气氛实在不适合搞笑。即便是我也不敢说: “帮我烤个三分熟!” 捡骨灰时,母亲的腰部掉出金属片。 我心想:“这种东西放在身体里面,老妈也够受的。”不禁感动。 再仔细一看,还有许多像是订书钉的金属件。 “哇,装了这么多!” “不是,那是棺材的铆钉。” *** 艺人本人也就罢了,艺人的母亲过世,还有这么多人来参加葬礼,我真的很惊讶。 演艺同行来得很多。守灵夜前日,森光子[日本女演员。]来上香,七十多岁的大哥说:“森小姐多大了?八十有了吧,可还那么漂亮。” 守灵夜时,我低头坐在椅子上,猛一抬头,一张雪白的脸出现眼前。 “啊,来啦!” 是铃木园子[日本美白、瘦身,及“无添加”主义的代言人。],可是我很焦虑。浅香光代[日本著名舞台剑剧女演员。]来时,我也很紧张,万一野村沙知代[日本著名女演员、作家。]这时也来了,怎么办? 这种时候,搞笑艺人当然也使出浑身解数。 诵经开始前,看到一个和尚在鞠躬。仔细一看,是保罗牧[日本老牌笑星。]。拜托,宗派不同,别闹了。 岛田洋七[日本相声演员、作家。]也拿着香典袋来,在接待处,作势把别人的香典纳入怀里。因为我在那里,他故意装疯卖傻。 田代政[日本演员。]提醒欧斯曼山贡[日本几内亚籍艺人。]:“不是吃东西哦!” 欧斯曼山贡第一次参加日本葬礼时,有个出名的笑话。 他站在排队上香的人群后面,以为前面的人在吃什么好东西。于是问认识的人: “那个好吃吗?可以吃几个?” “不是,不是,不是吃东西。”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多谢款待’啊?” “是‘请节哀顺变’[“请节哀顺变”的日文发音与“多谢款待”发音相似。]啦!” 爱好摄影的林家培[日本笑星。]穿着粉红色衬衫,到处拍纪念照片。最后咧嘴一笑,在“遗照”前面,摆出“耶!”的姿势,惹恼大家。蠢蛋一个。 守灵夜那天,正好是我节目的制作人生日,那些谐角特地拿来生日礼物,就在接待处旁唱起歌来。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su-ya.”[“tsy-ya”为“守灵”的日文发音。] 在守灵仪式上祝“快乐”,也太离谱了,只好拜托他们停止。 葬礼之时常有节目组署名的花圈送来,但有些节目名称真的不符合葬礼的气氛。 像《笑笑日本》就是,《尽情大笑!》最是糟糕。 *** 葬礼在葛饰区的莲昌寺举行,其实老爸的坟墓也在那里。 可是没有人去为老爸扫墓,说奇怪是很奇怪。 大家顶多只想到“对了,老爸的坟墓也在这里”,却没有人想去扫墓。 老爸大概会生气:“难得都来到寺里了,怎么不来看看我?” 可是,家人都没有受他照顾的记忆。 连我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的记忆。 怯懦的老爸只会喝酒发飙,虽然可怜,但家人确实视他为麻烦。 所以一谈到他,大家就说: “如果把他们葬在一起,老妈肯定生气。” “老妈不都气得打雷,把坟墓摇得稀里哗啦的了。” 回想起来,老爸总是掀桌翻椅,打老妈,弄得她哭个不停。 但,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讨厌老爸,还是跟他生了四个小孩,老爸死的时候,还哭着来找我。 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心理。 他们的关系是“北野家的谜”,老爸的身世也是谜。 母亲说老爸是浅草的弃婴。 老爸说他真的是贵族后裔,因为是双胞胎,所以他被丢掉。 他大概是看了“乞丐与王子”之类的故事想到的吧。 还有,我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藤崎也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上完香,一直站在祭坛后面。几十年不见,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大哥拿着母亲十八岁时的相片: “真是个好女人。”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我和母亲真的很像,从说话语气到眼神。不过,实在太像也麻烦。 那样的母亲过世了,我茫然若失。 我以为九十五岁的母亲之死,对我完全没有影响,但一遇到事情,仍感觉母亲一直庇护着我。 母亲对我的影响果然很大。 我做了坏事,只要母亲出来说几句话,整个社会就不由得原谅我。 发生《FRIDAY》周刊事件时,母亲骂我:“你去死!” 摩托车事故时她也说:“你有保时捷吧,干啥骑那种自行车似的小玩意!” 她如果用奇怪的袒护方式说儿子没错,肯定会遭世人围殴。 “真是个没救的蠢蛋,请原谅他吧。” 她这样说,大家也不会生气,只会感觉:“那家伙确实让人束手无策哩。” 我自认有恋母情结。一有事情发生,都还有想依赖她处理的习惯。 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个孩子。 现在为了拍片要减肥,每天在家边看世界田径锦标赛一边跑步。 计划跑一个钟头,但跑了三十分钟就想休息。这时,看到相框中的母亲遗像。 “你干什么?还有三十分钟,没出息。” 有种奇怪感觉好像随时会挨骂。因为母亲“盯”着,我也不能把女人带回屋里。 可是,母亲死了,我也不能永远恋母。 我想稍微放开手,因而写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 ——北野佐纪女士过世 |
||||
上一章:菊次郎 | 下一章:后记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