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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绝唱 作者:凑佳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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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BE 十岁生日过去一个月后的那天,我第一次和父母一起造访了祖父母及妹妹长眠的神户灵园。 他们已离世五年之久,虽然父母每年都会来祭拜,但从未带我来过。从家出发搭新干线到神户灵园要花三个小时,不过这不是他们不带我来的理由。事实上,他们是担心灵园会唤起我心中关于震灾的回忆。 母亲说这次之所以带我来,是因为我目前暂未出现心灵创伤性的症状,每天都在健康成长。但最真实的原因,应该是我没有再说那些奇怪难懂的话吧。 ——雪绘,这就是毬绘的坟墓噢。 眼前气派的陵墓旁,有一座刻有地藏菩萨的小型陵墓。刻有“毬绘·享年五岁”字样的墓碑映入眼帘,我不禁吸了口气。我一直以为妹妹和祖父母躺在一口棺木里,殊不知父母竟为她建了座这样的坟墓。 出生时,我并非独自一人来到这世上。父母这对在冬日的北海道邂逅的夫妻,给他们孕育而出的双胞胎姐妹分别取名为毬绘和雪绘。毬绘好胜心强,雪绘温和敦厚。 两姐妹从不吵架,形影不离,直到那一天…… 受阪神·淡路大地震的影响,父亲位于神户的老家全被震坏,房屋烧得片瓦不留。搜寻人员从烧毁的残垣断壁中发现了祖父母及五岁女孩的遗体。 那天不幸罹难的女孩是毬绘。 身为儿童心理学教授的母亲没有跟我说诸如“要连毬绘的份一起好好加油”的话,因为每个人为了自己的人生已然努力得精疲力竭。 ——雪绘只要以雪绘的风格活下去就好。 我常常用这句话鼓励自己,但我连抬头挺胸自报家门的自信都没有。所以,我必须去。 为了成为我自己,我要去乐园。 * 雪绘消失了一周。 她本该睡在我身旁,可一睁眼却不见她的踪影。 上午八点有堂课,难道她是去上课了吗?可是我印象中并没听见闹铃响,那家伙是个很难早起的瞌睡虫,即便有时必须八点起床,她也一定要把闹铃声调到最大才行。拜她所赐,我常常被同时吵醒。 按照惯例,每次都是我先起床再喊醒雪绘,那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眼被炉,除了五个发泡酒空罐以外,并没发现留言条。手机也没收到任何联络短信,难道是我做了什么令她恼怒的事吗? 我想起了昨夜的对话,那家伙虽无几样特长,做的咖喱倒是美味十足,我们一边吃着咖喱,一边闲聊她马上就要过生日的事。“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喝酒啦!不过要是犯罪的话,就会被报道真名,今后你必须为自己的名字负责噢。”或许我仗着自己比她早三个月满二十岁的身份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但她不至于为此生气吧?更何况我还很大方地表示,愿意用自己兼职的工资给她买礼物。 这种情况下,不太擅长表达内心想法的家伙最棘手。 不,应该是我想太多了。我对雪绘平日里的行踪并非了如指掌,正因为不清楚才不会陷入不安。我们已经交往了三年,即便清晨有事突然要回父母家,也不会特意叫醒对方报告。 一想到这里,我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渐渐地,我又进入了梦乡。 接近晌午时分,我睁开双眼,发现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件人正是雪绘。 ——因为急事,我得回趟老家哈。 是不是亲人遭遇不幸了呢?她是半夜收到短信,匆匆忙忙赶回去的吗?尽管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急事,但所幸眼下知道了她的行踪。 然而,那家伙并没有回老家。 得知这一情况是在数小时后。高三同班同学发短信邀请我参加班主任和生活课老师松本的结婚庆典,并让我转告雪绘。我想电话通知她,可不曾料想的是,她竟然关机了。我猜想她或许有事去了医院,关机后忘记开机,于是就给她老家打电话。听着“嘟嘟嘟”的等待音,我暗自祈祷接电话的人最好别是她那在大学当教授的母亲,可电话那头事与愿违地传来了教授的声音。 ——雪绘不在这里噢。 听上去教授不像是在撒谎。当我自报完家门,她便立马想起了我。“哎呀,你不是雪绘美术社的同学吗!你现在做什么呢?”她询问道。看来教授并不知道我和雪绘交往的事,我如实相告想通知雪绘参加班主任的结婚庆典。她随即放下警戒心,追问道:“那需要我告诉你她的手机号吗?”我还未来得及答复,她就自顾自地把我通信录里已保存的雪绘的号码报给了我。道谢后,我挂断电话,再一次拨了雪绘的手机号,依然没能接通。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而且对我说谎。 虽然我有雪绘住处的钥匙,但从未在她不在家的时候进入过。因为那家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对我。私下翻看她抽屉这件事更是绝不可能,即便那家伙在我身旁我也不会这么做。但现在情况紧急。 雪绘的单室房间收拾得干净利落,哪怕是常年不收的画具,也都被有条不紊地堆放在房间的一隅。此外,关机的手机就放在桌上。眼前的这些场景,简直就像她不会再回到这个屋子一样。 “会不会发现什么线索呢?” 我打开书桌抽屉,确认书架,巡视房间——什么也没找到。 画!作为礼物,我曾画了一幅五号大小的画赠予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再次打开抽屉。我们的高中毕业旅行地是中国台湾,因为要出国,我俩都办了护照,而前阵子我正好看见她将做完公证的护照收进了抽屉。 然而,现在护照不见了。 KINGDOM OF TONGA / TONGATAPU ISLAND 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所在地——汤加塔布岛,是汤加王国面积最为辽阔的岛屿,飞机抵达位于岛屿南面的法阿穆图国际机场,我看了眼在机内调好的手表,现在是当地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分。走出机舱,黑暗中的零星光点瞬间映入眼帘,不远处的建筑有如农村小学的体育馆。 这就是国际机场?我一步步走下楼梯,然后跟随其他乘客一起走向航站楼。顺便说一下,走在我正前方的乘客是一位高个子白人男子。我们刚踏进航站楼就要接受入关审查,而审查我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如相扑力士般身强体壮的女工作人员,她操着一口上课时常常会听到的接近罗马拼音的英语声调,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回答说我是从日本过来旅行的,听完她即刻盖章放我入关了。 取出行李,走出航站楼,外面安静得令人心惊胆战。汤加的本国人一个个纷纷走向位于航站楼旁的停车场,想来应该都是有接机的吧。看似游客的人们,也全都钻进了酒店的接送巴士。 我——没有订宾馆。因为从新西兰飞到这里只需三个小时,虽然是半夜抵达,但再过三小时天就亮了,我认为为此多花一晚上的住宿费太过浪费。但这里比新西兰落后多了,凌晨的新西兰机场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即便在机场过夜,也不会感到丝毫不安…… 这附近别说住宿设施,就连盏灯都看不见。再过五分钟,估计机场里也会空无一人。难道这儿没有旅游服务中心吗? 正当我冲周围东张西望时,一位汤加男子突然冒了出来。这个人也拥有一副相扑力士的体格,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询问道: “Siapani? Alu kifē?” 他是在说汤加语吗?我不但一个字没听懂,还被他手臂上的刺青吓了一跳。 “You go town? 10 pa'anga only.” 他的英语是个半吊子,但从他的言语间能大致判断出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他想做我的生意。我想,或许去到镇上会比在这儿好很多吧?但大半夜一个人搭出租车,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时至今日,我才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事先做好计划,自以为到了总会有办法。要是提前订好酒店,此刻就会有人来接我了。站在一旁的出租车司机仍在絮絮叨叨讲个不停,他问我住哪家宾馆,我心想就是因为没订宾馆才无处可去嘛。 “你是日本人?” 身后有人搭话道,而且说的是日语。我转身回头,一位年纪与母亲相仿的日本女性站在眼前。 “是的。” “你住哪里?” “我没订宾馆。” “果然是这样呀,以前偶尔也会遇到像你这样的日本人。虽然这里的治安很好,但还没好到能露宿街头的地步。我正好是开宾馆的,你要是不介意要不要去我那儿住?” “……拜托你了。” 我的双脚已颓然无力。她一转身便迈步快走,我下意识地紧跟其后。那位出租车司机像是在说“太好了”似的,笑着冲我挥手道别。 方才走在我正前方的白人男子,正坐在停车场内的一辆白色厢式车内,给我带路的日本女人对他说了句类似“托尼,让你久等了”的话。托这位托尼先生的福,我总算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今晚了。我在他身旁坐下,他露出友善的笑颜伸出右手,我怀着感恩的心同他握手相识。 “对了,我叫尚美。给,这是我的名片。你呢?” 尚美姐从驾驶座回过头来说。 “滨野……毬绘,片假名读作Marie。” 我一边将她的名片收入挎包口袋,一边回答说。 “Marie?那你在这个国家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好事噢。” 尚美姐说完便发动了厢式车。 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好事噢。 我听见有人“咚咚咚”的走路声,就在我差点儿喊说“吵死人了,裕太”的时候,我清醒了。裕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汤加。我摇了摇睡意沉沉的脑袋,然后环顾四周。 一到宾馆,尚美姐就递给我床单,并把我带入二楼最靠外的房间。当时走廊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所以我没看清这座宾馆的构造及室内光景。我将床单铺在离门最近的床上,躺下的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这个房间好像是多人间,屋里摆了四张床。一个六七岁的日本小女孩正在房内来回奔跑,而看上去像是她母亲的人正在里侧的床上昏睡。走出房间,隔壁就是聊天室。室内摆有椅子及书架,书架上罗列着好些本日本小说。走下楼梯,宽敞的公共厨房及餐厅映入眼帘,托尼先生正在吃早餐。穿过餐厅,一个与我大约同岁的汤加女孩正在前台大门旁扫地。 “那是在我这儿工作的梅蕾,也是我老公的侄女。” 尚美姐从前台后方的房间里走出来说。 “睡得好吗?” “很、很好,睡得很香。” “今天的行程定好了吗?” “我想去哈派群岛转转。” “今天没有飞机噢,你还真是喜欢说走就走呢。我们宾馆也有导游行程,你要体验看看吗?” “那就拜托你了。” 虽然无法弥补我的冒失,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行了个礼。 由尚美姐掌握方向盘的厢式车,正行驶在椰子林中。这是座由珊瑚礁连接形成的珊瑚岛,岛上地势平坦,没有山脉。穿过椰子林,一大片晴空从头顶延伸至天际。 “毬绘,你是大学生吗?” “是的,现在上大二。” “会汤加语吗?哪怕一点点。” “完全不会。不过,这里也说英语吧?” “看来你事先调查过呢。那你会说英语吗?” “大概只有初中水平。” “那你岂不是离不开字典了?啊,对了,现在只要有手机,就什么都不怕了吧?” “……惨了。” 我没带手机,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来这里。既然没有手机,那就必须带本字典喽。然而,包括转机地新西兰在内,我一路几乎都在说日语。 “真好呀!明明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认真严谨的样子,没想到竟是如此随性而为。你在日本应该很辛苦吧?” 其实并不辛苦,因为我就是一个文质彬彬、认真严谨的人。 厢式车停泊在一个很像空地入口的地方。 “好了,到了噢。”尚美姐说。 我们下车后稍稍走了一段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类似石砌牌坊的东西。 “这是毛依三石塔,是块高五米、宽六米的石灰石。听说古代把它当日历使用。” 尚美姐像导游般为我讲述景点。三石塔旁,两位汤加女性正在推销用贝壳及椰子壳制作的民俗工艺品。 “Mālōe lelei!” 忽然,她们微笑着搭讪道。这听上去也像是汤加语。 “她们在说什么?”我问尚美姐。 “在汤加语里,马洛耶蕾蕾是你好的意思。往后在其他地方你也会常常听到这句话噢。毬绘你也说说看?” “……马洛耶蕾蕾?” “Yo!” 我的声音分明听上去像是在喃喃自语,而尚美姐却亲切地应了一声。我心里痒痒的,美到不行。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呢?我差点儿就忘了自己来这个国家的目的。 这时,厢式车停在了附有峡湾的海边,海面沉稳平静,附近立有一块石碑。 “这里呀,就是库克船长登陆的地方噢。因为汤加人很和蔼,所以他一回到英国,就向英国人介绍说这个国家是个友善之岛。” “友善之岛?” “这点,你很快就会亲身体会到啦。” 尚美姐自信满满地说。 峭壁和白沙滩的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这里位于太平洋正中间,让人不禁感慨地球确实是圆的。 “鸽子门岩洞,导游书上说这儿是汤加景色最美的地方噢。” “汤加最美?” 不过,这不是那个地方。 接下来,尚美姐带我游览了霍马海潮洞,如同阳台般的峭壁一直向前延伸,据说有三十千米远。每当太平洋汹涌澎湃的海浪拍打过来,便会到处激起壮观的水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海景,它不禁让我回想起前几日刚在神户灵园见到的平静安详的大海。 “毬绘,你真是太幸运了!今天算是来对了,这里很久没有如此壮观过了。” 尚美姐用不输给海浪的声音说。大海有很多种模样,不过我要找的也不是这里。 我们一到哈塔福海滩,尚美姐就说:“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吧。”汤加塔布岛的西部海岸有白色沙滩和碧海蓝天,非常接近我的理想。 在一家白人夫妇经营的露天咖啡馆里,尚美姐为我和她分别点了一个汉堡包。餐盘内盛有巨大的汉堡和几乎快要溢出来的薯条。我很讶异这竟然是一个人的量,但一想到这个国家的人的体形,也就觉得可以理解了。我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了口比脸盘还要大的汉堡包。 “我个人很喜欢这片海滩,安静漂亮,你不觉得吗?”尚美姐说。 被汉堡包塞满嘴的我颔首。 “而且呀,这里的夕阳超级美丽噢。” “夕阳?”接话前,我先咽下了嘴里的汉堡。 “是呀。红彤彤的太阳从海平面沉落,你见过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对了,这里是西边。 吃完饭后,我们继续看了会儿海。海浪声很是让人心情愉悦。 尚美姐将纸钞递给白人太太。 “这次我请你。”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急忙从钱包掏出纸币。 “你明明半夜才到这里,竟然还换了钱呀。” “啊啊,这是我在新西兰机场换的。” 我是到了新西兰之后才知道,汤加的流通货币是“潘加”,一潘加大约是六十日元。每张纸币上都印有汤加国王的脸,五潘加是紫色,十潘加是蓝色,所以可以通过颜色来区分货币面额。 “不过,你竟然没订酒店耶。” 尚美姐苦笑着说。 厢式车行驶在稍微修整过的道路上,一驶入市镇,便能看见汤加小朋友在外玩耍的场景。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不胖。那这里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发福的呢? 厢式车开始减速。 “毬绘,你看外面的树。” 透过敞开的车窗,我看见斜前方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 “这棵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那不是树叶。” 我定睛凝视。 “是蝙蝠!” 看上去像树叶的东西,原来是上百只蝙蝠啊。当我看清真相后,瞬间觉得超级怪诞、恶心。 “这是卡瓦伊村的蝙蝠。如此一来,汤加塔布岛的景点我们就差不多都逛完了噢。这座岛很小吧?我们准备回街区去吧?” 尚美姐说完,便踩下油门开始加速。从车窗挤入的凉风吹得人心旷神怡,我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虽说要去街区,但路边的风景几乎无异。 途中,我注意到一件事。 “尚美姐,这个国家的教堂怎么这么多呢?” 我们每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座市镇小教堂。 “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汤加人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呀。虽然教徒间各有教派,但这个国家的人全都相信上帝的存在。” 上帝。我将手轻轻搭在挎包上。 建筑开始逐渐增多,但几乎看不到高于两层楼的房子。稍稍往前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旷野。正在那边打垒球的人是日本人吗? “你知道国际志愿队吗?”尚美姐问。 “我的高中老师就是参加志愿队来到这个国家的。” “是吗,哪位老师?” “松本老师。” “原来你是她的学生啊?原本我还担心,你一个女孩子淡季跑来这里旅行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现在放心多了。” 原来我让人替我担心了呀。不,我不能流露出这种情绪。 右前方出现了偏东方气息的建筑物,左侧是一个立有石像的广场。 “你的右手边是汤加大教堂,是不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呢?左手边是王陵。” 就在尚美姐为我解说的当下,厢式车驶入了两旁商店林立的大道。 “这里应该是最繁华的街道吧?银行、邮局、超市……与方才去过的村落相比,多出了很多设施。你有没有觉得作为首都,这里还蛮落后的?” 我确实深有同感。我的老家虽连地方县市都算不上,可比这里更像城镇。明明是首都,却四处洋溢着悠闲的气氛。而且,连一座类似游戏中心的娱乐设施都没有,那休息日的时候,汤加人都会做些什么呢? 厢式车从市场前方穿过,在主干路奔驰了一小段时间后,“Naomi's Guest House”的招牌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座具有殖民式风格的奶油色两层小楼。 漫长的一天总算快要落幕了。 我在位于前台后方的尚美姐的屋里享用了一顿汤加料理。 主要菜色有:蒸芋头、椰奶炖芋头叶、腌牛肉和木瓜。因为以前没吃过,所以觉得味道还不错,但要是每天都这样吃,估计不太能接受。尚美姐为什么要在汤加开宾馆呢?尽管我很想问她,但我怕她同时反问我为何来汤加。 走出房间,开始结算住宿费和导游费。我一共带了两个钱包,首先将一天要用的费用放在干净的钱包里,再将其他钱财塞入破旧的钱包里。毕业旅行时,裕太就是这样做的。 这时,清晨撞见的那对与我同室的母女也进来了。 只见那个母亲身穿一条无袖连衣裙,头戴宽檐遮阳帽,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从头到脚都是南国度假风装扮。可小女孩却穿着皱巴巴且发黑的T恤和短裤,吃着手里的袋装点心。 托尼也跟她们一起来了。 “哎呀,你们回来了呀,阿塔塔如何?” 尚美姐向他们搭话道。 “还可以吧。不过,总算有种在度假的感觉了。” 那个母亲用关西腔回答后,将视线移向我。 “这是那位半夜来的客人?” “是的,她叫毬绘。” 我微微点头示意寒暄。 “你好,毬绘小姐。我叫杏子,杏树的杏。这孩子叫花恋,是一个恋上鲜花的五岁小女孩。我们母女二人正在度假中,是不是很优雅?” 她的自我介绍很像江湖艺人,杏子看上去还蛮优雅的,可是……我看了眼花恋,她正蹲在可以穿鞋踩踏的地上,将沾有油渍的手在T恤正中央擦拭几下后,直接摸了摸右脚脚背上的小伤口。而且,她连鞋子都没穿。 “花恋妹妹受伤了。” “因为她来这里后就一直打赤脚呀。没关系,没关系,睡觉前妈妈都给你贴了创可贴的对吧,花恋?” 花恋微微点点头。 “尚美姐,我明天想去离岛那边看看。” “是去瓦瓦乌吗?” “去哈派。” “那可以和毬绘一起噢。真是太好了,杏子的英语很流利,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让她带你去噢。”尚美姐对我说。 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自己一个人去哈派。原本我就打算不靠任何日本人,只凭一己之力去我想去的地方,也许找遍全世界也没有这种地方吧。 “那就拜托你了。”我向杏子低头行礼。 “不要这样拘谨嘛。” 杏子哈哈大笑着说。花恋正用她那残留油渍的手揉搓着困倦的双眼。 我、杏子、花恋、托尼四人从宾馆搭乘出租车出发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回头,看见杏子和托尼正手挽手坐着。 “毬绘,你为什么穿这么多呢?” 身穿吊带衫和短裤的杏子,毫不避讳地问道。她所谓的多,也只不过是一件薄薄的长袖衬衫及一条及膝牛仔裤罢了。 “因为我怕晒黑。” 我冷淡地回复道。杏子则毫无兴趣地“哦”了一声,继而开始和托尼低声谈论起来。她的发音很标准,我不禁暗自感慨,人真是不可貌相啊!花恋仍然穿着昨天那件T恤,默默地望着窗外。 “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但也没小到偶尔撞见熟人的地步啊。” 当杏子用日语如此嘀咕时,出租车正好抵达机场。 这座机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椰子林正中央砍掉适量的椰子树后搭建起来的,而半夜抵达这里,却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下了出租车,我们开始办理登机手续。 柜台的服务人员突然让我站到旁边的电子秤上。我犹豫半日,怀疑是自己英语太差理解错了。 “毬绘,站上去。” 在隔壁窗口办完手续的杏子对我说。 “是让我站上去吗?不是包包?” “他们说要根据体重选择座位,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杏子似乎因没能和托尼坐在一起而感到不满。我站上秤,和称行李重量一样,我的体重显示在屏幕上。负责测量的汤加人在小纸条上写下座位号后,将小纸条递给我。我的座位挨着托尼,明明我和杏子的体形差不多,为何会这样呢? 然而,汤加机场这种粗枝大叶的行为还有一大把。 我们走出简陋得如同逃生出口般的国内线登机门,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映入眼帘。和抵达时一样,我们需要步行到机身旁。 我眺望着铺展在椰子林上方的蓝天,心想今天天气也很好呢。 “妈妈,这架飞机仿佛会掉下来噢。” 这是花恋第一次开口说话,可她说的话竟然是这句……我边想边看了眼飞机,下一秒便发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杏子看着同一个地方对我说:“真的会掉下来呢。毬绘,你看,是胶带耶。” “嗯……” 我们眼前的飞机机翼根部缠了好几圈胶带,这到底是在修什么故障?这样贴贴就可以了吗?不过,比我重两到三倍的汤加人,全都不以为然地登上了飞机。 刻意向托尼撒娇的杏子和我换了座位,她牵着花恋的手上了飞机。 汤加大致可分成四个区。 面积最大的地区是首都所在地——汤加塔布岛,一座珊瑚礁岛,最高的地方是一座海拔达三十米的山丘。著名的景点就是尚美姐带我游览的那些地方。 紧接着第二大地区是瓦瓦乌岛。以游艇港名扬海外,与汤加塔布岛不同的是,这里极具南国岛屿风情,配有度假酒店,还能观鲸。 哈派群岛位于这两座岛屿的中间地带,是诸多零星散布的小岛。而且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几乎没被开发。 最后一个是埃瓦岛。这是一座火山岛,位于汤加塔布岛附近。虽然设有山林散步路线,但也没被过度开发。 为了有一天来汤加,我做了以上调查。但比起这些,或许我更应该准备的是多学点儿英语。 我将手轻放在挎包上。 透过机窗,能看见无数座由珊瑚礁形成的小岛正漂浮在蔚蓝的海面上,它们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小短剧里登场的无人岛。稍微有些脱落的胶带,正迎风“啪嗒啪嗒”作响。 要是没有这些胶带,那定是一段美妙的旅途。 花恋吃着和昨天一样的袋装点心。如果是我母亲看见我在外面这样没修养地吃东西,一定会摇头叹气。这时,花恋开始用她沾满油渍的手玩弄贴在右脚脚背上的印有维尼小熊图案的创可贴。而身后传来的是杏子爽朗的欢笑声。 虽说是母女一起度假,但开心的只有母亲而已。 * 由于我们公立高中只有户外游泳池,在高一那年的秋天,我加入了美术社团。之所以加入,当然也是因为很擅长画画。与我同届的社员还有滨野雪绘。 性格认真温和的她虽与我同班,我们却从未交谈过。她的长相正如其名,白皙有灵性,是我喜欢的类型。可当我怀着些许期待对她说“请多多指教”时,她却冷淡无情地回了句“画画是一个人的事”。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很窝火,但发现她的画与她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对她的好感也因此得以维持。往好了说,她的画强而有力,生机勃勃。往不好了说呢,就是粗枝大叶,不拘细节。我想,这会不会才是她真实的性格?我找了很多话题向她搭讪,但她每次都冷冰冰地闪躲开。不过,她躲的人不仅限于我。 她之所以与旁人保持距离,是因为左臂上的烧伤。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可同学全都知道她身上有烧伤的疤痕。为此,她还在大夏天穿定制的长袖制服,也被允许不用上游泳课。她是在地震时被烧伤的,但凡有人敢取笑她,她那在大学担任教授的母亲就会飞奔到学校来。 在女同学的眼里,这位仿佛高人一等般享有特殊待遇的女生,应该会被嫌弃吧。高二那年的六月,就在制服开始换季后的几日,三位同班女同学以有事找她商量为由,把她叫到了泳池边,然后直接将穿着制服的她推入了泳池。 因社团活动,那天我也去了泳池,一到那儿就看见那三个女生正在用手机拍摄她落水的窘样。这群家伙见到我后,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罪恶感,甚至还幸灾乐祸地指着呆站在泳池里的她,呼唤我过去一同围观。 我夺过这些家伙的手机扔入泳池内,将雪绘拉上岸后,带她去了美术社团的教室。池边只剩恶作剧女生们的哀号声,如同世界末日般悲壮。 在将雪绘拉出泳池时,她制服的衣袖被撸至手肘间,左臂上的烧伤疤痕一览无余。这道伤痕看上去远比想象的还要疼痛,我为自己不小心窥视到她的隐私而深感抱歉,但我并没立即移开视线。 在社团教室换好运动服的她,不仅没有委屈痛哭,反倒还跟我说了声谢谢。 “要不要向老师报告?” “不用了。如果被家里知道的话会很麻烦,绝对别跟老师提起。”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反正你都帮我把她们的手机扔进水里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颜。 从此以后,我们渐渐开始交谈。临近圣诞节时,我们的交情已经到了相互交换礼物的程度。我跟她说我想要她亲手织的围巾,她却毫不隐讳地摆出一副压根儿不想织的神态说:“你竟然要这么费工夫的东西噢?”不过最终她还是答应了。作为交换,她希望我画一幅画送给她。 “裕太的画质很纤细,所以我还蛮喜欢的。” 这句话对男人而言似乎并不像褒奖,但我认为能画一幅画送她做圣诞礼物是一件超级炫酷的事,于是当下就爽快地同意了。我琢磨着要不要取她名字的含义,送她一幅雪景图,说不定还能喜得香吻一枚。 然而紧接着,她连画的主题都指定好了。 “主题是乐园。我喜欢南国海岛的画,要绝对不会下雪的地方的画。” 她是看透了我的小心思才故意抢先拆我的台吗?不过没关系,南国海岛的画照样有机会博得她的欢心,因为主题是“乐园”嘛。 接下来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作画。我找来南国海岛的照片,本打算直接依葫芦画瓢,但权衡毕竟是要送给她的礼物,还是不要把别人眼中的景色画进去为好。首先画大海,然后画天空,重点在于蓝色。作画期间迎来了她的生日,不过她说无须送她生日礼物,于是我将精力全都聚集在了这张五号画布上。 随着毕业典礼的举行,没过几天便是圣诞节。 “看上去没有多大嘛。” 她接过包好的画,神情中夹杂着些许失落地说。 “没有啦,我花费的时间和大尺寸的画差不多噢。” 我边说,边将织眼蓬松且绕了三圈还有富余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她则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纸。看到画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画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坐立难安之际,她嘟哝了一句:“好想去这儿呀。”接着,她热泪盈眶地向我说了句“谢谢”。 此后,每当被人问起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她交往时,我都会说缘分起始于这一天。 我四处搜寻知名摄影家的南国海岛摄影集,试图找到与这幅画相像的地方。可遗憾的是,一处也没有。 我想,这应该就是一个空想出来的地方吧,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地方吧。渐渐地,我放弃了寻找,然而…… 学期末最后一堂生活课时,松本老师给我们放了一段她在国际志愿队工作时拍摄的录像带。通过这盘录像带,我们头一回知道原来老师去过这种地方,原来世上有个国家叫汤加王国。起初我以为这个国家位于非洲,后来才得知是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小岛上。 录像带播完当地高中生上课的情景后,突然跳转到了一群女生身穿民族服饰载歌载舞的画面,屏幕中的女生个个身材高大,配合舞蹈的背景音乐颇具夏威夷风情。后来,画面转换至教堂、市场。我心不在焉地观看着,抽个间隙转眼看了她一下,发现她正兴致勃勃地盯着屏幕。 松本老师暂停录像带后,说:“刚才你们看到的画面是我曾经工作过的汤加塔布岛,也是首都努库阿洛法的所在地。接下来要播放的是我珍藏的片段,原本不打算给任何人看,但看在你们这一年来表现乖巧的分上,我特别照顾放给你们看噢。影片的拍摄地是我寄宿过的哈派群岛。” 画面中出现的是碧蓝的大海、白色的沙滩……这是—— “当夕阳沉入海面的瞬间,地面……” 我和她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交会在一起,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乐·园。 屏幕中的画面,与我画的画简直一模一样。 HA'APAI ISLANDS / LIFUKA AND FOA 如果说汤加塔布岛的机场是体育馆,那哈派群岛利富卡岛的机场就是体育馆仓库。 我们搭乘出租车前往海岛中心地带。出租车的车身上写有“甲子园驾校”的字样,这辆出乎意料的日本二手车不禁令我有些欣喜。一旁的杏子也开心地说:“我有个朋友就是在这儿学的开车。” 汽车的右边是白沙滩,左边散落着几座小村庄。 “这里真是什么都没有呀,还是应该去瓦瓦乌才对。” 原本兴高采烈的杏子,在连续看了好几段雷同的景色后,渐渐开始发起牢骚。托尼一路都笑眯眯的,不知为何事开心。 出租车司机是位汤加大叔,他时不时用英语和汤加语同我聊天。汤加语的发音是罗马拼音,大叔的英语发音也是罗马拼音,所以还算容易听懂。他的英语语法一塌糊涂,基本和我同一水平,因此我们的对话很自在。 大叔教了我几句简单的汤加语,例如“Siapani”的意思是“日本人”,“Alu kifē”的意思是“去哪里”。 我们经过一处让人不由得在内心呐喊“这儿真的算商业街区吗”的地方后,不一会儿工夫便抵达了安杰拉宾馆。 穿过大门就是一张狭小的前台,有个汤加女孩正坐在里面。杏子和托尼一边小声用英语交谈,一边办理入住手续。我和花恋妹妹则坐在长椅上等待,不久杏子便拿着一把钥匙过来了。 “给,这是毬绘你房间的钥匙。花恋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我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二话没说,我默默接过钥匙。 “啊,这儿的住宿费是三十潘加噢。” 我从挎包内掏出装有五十潘加的小钱包,抽出三十潘加交给杏子。 “毬绘,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自己去噢。这里还能租自行车。” “好吧……” 我急匆匆地跑到自己房间,放下旅行包,背上挎包,将钥匙寄存在前台,然后办理自行车租赁手续。 如果杏子把花恋妹妹推给我带的话就麻烦了。 我骑着坐垫有些松弛的自行车,往主干道的方向行驶。利富卡岛的大路只有这条,那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我想起了在出租车上看见的那片白沙滩。 我试着向北边,即来的方向骑去。 虽说是主干道,却没有铺柏油路。每当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坐垫就会被颠簸得自动往下滑。只要看见岔路口,我就拐进去探路,但始终没找到我想去的那个地方。 其中有好几次骑到路的尽头发现只是民宅,一路上都有汤加人向我亲切地挥手打招呼,尽管我们并不相识。看他们如此热情,我不禁有些羞愧,于是也开始用“马洛耶蕾蕾”回应他们。 转眼间,我已骑到利富卡岛的边缘。隔壁岛屿就在眼前,海面上有条看似一涨潮就会被淹没的小路,我沿着小路笔直前行。 突然感觉肚子饿了。 马路两旁时不时会蹦出一些类似车站小店的小房屋,汤加塔布岛也是此番风景,有点儿像便利店。我停下自行车,站在小屋前观察,柜台上摆有食品和饮料,内侧货架上则陈列了些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 我向小屋里的汤加阿姨说了声“马洛耶蕾蕾”,然后指了指像是厚饼干的食物,阿姨回了句“马帕库帕库”。塑料袋内装有二十块饼干,一共六十美分。美分?看来这儿的流通货币不仅限于潘加,美元也是行得通的。 紧接着,我又指了指与日本市面上一模一样的罐装可乐,价格是一潘加。阿姨从里屋的冰箱里拿了瓶冷藏的给我。 我问她这座岛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福阿”。能与她沟通顺畅真是太开心了。 离开小屋后,我一口气骑到了福阿岛的边缘。经过一路颠簸,自行车坐垫已降到最低位置,或许一开始我就应该把它调到最低。小岛的边缘是超级美丽的沙滩,但不是我要找的乐园。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喝着可乐,吃了三块马帕库帕库,味道竟出乎意外地好。如果抹上果酱,不,抹上花生酱的话一定会更好吃。 眼前的大海宽广无垠,海水的颜色无法只用一个“蓝”字来描述。确切地说,应该是混合了各种蓝色的颜色。裕太是如何画出那种颜色的呢?不过话说回来,此时此刻我竟独自徜徉在太平洋的正中央,这里应该也算座乐园了吧。我优哉游哉地把手搭在挎包上。 突然觉得头顶很热,早知如此应该戴顶帽子来的。此时的太阳正好在我头顶,距离日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了,太阳会从哪边下山呢? 我真是个大白痴。 沿着来时的路,我一个劲儿地踩着自行车。终于,回到了利富卡岛。 正当我回头留恋海上小路之际,一辆卡车从我身旁驶过后停下。卡车的装货台面上坐着几个人,一位长得有点儿凶的汤加大叔,从驾驶座的窗户探出头来对我说:“Alu kifē?” 我记得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去哪里?” “安杰拉宾馆。”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回话道。 “Pick up?” 哈啊?我面露呆样,大叔指了指卡车的装货台面,坐在上面的人可能是大叔的家人吧。详细说来,是一位汤加女子和四位小朋友,他们全都在笑着向我挥手。 该怎么办?我确实有些累了,坐在装货台面上应该没事吧?万一有什么状况,我跳下来不就好了。 “...Yes, Please.” 听到我的回答后,大叔关闭引擎跳下车,然后从我手上一把搬起自行车,轻轻松松地将车子举到了台面上。如果我一直呆呆站立不动的话,估计会和自行车一样被举上去,于是我凭借自己的力气爬上了台面。上去后,我发现台面上铺有类似席子的东西。 孩子们全都在我对面靠着妈妈坐下,这时卡车发动了。 尽管只是升高了几米,风却变得很惬意。 大妈说她叫西欧西。 大叔叫特比塔,两个男孩一个是十四岁的西欧那,另一个是十二岁的黑玛,两个女孩一个是十岁的阿瑟娜,另一个是六岁的阿娜鲁佩。我没想到的是,大妈在介绍名字的同时还告诉了我孩子们的年龄。 不知大叔和大妈是多少岁,反正看上去很年轻。 “What is your name?” 西欧西桑的英语发音特别标准,哦对,称呼外国人最好还是不要加“桑”这个后缀了吧。正因为太过标准,以致我很难听懂,分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我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Marie.” “Malie? Sai! Good name!” 西欧西很开心地褒奖了我的名字。不过她在念ri这个音时,说的不是r而是l,听上去和日语的发音一样。我想问她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好,可就在我想着该如何用英语表达时,她立即又提了下一个问题。 “Are you Japanese?” “Yes.” 突然,孩子们开始欢乐地喊叫“西阿帕尼、西阿帕尼、西阿帕尼里耶寇”。 里耶寇[日语“理惠子”的发音是“Rieko”,音译后就是“里耶寇”。]?难道是在说松本理惠子老师吗?不是吧,怎么会? “Do you know Rieko?” 西欧那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向我问道。他的英语发音也很地道,这不禁令我有些不爽。 我心想,这位西欧那同学,你知道日本有多少名叫里耶寇的人吗?汤加的人口是十万,因为人数太少所以相识的概率才高,但要换作在日本,这种事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Home-eco teacher.” 西欧那慢吞吞地说完后,又看着我的脸补充了句:“Understand?” 这种简单的英语我还是听得懂的好吧!不过要说是生活课老师的话,很有可能真的是松本老师,尽管我超级不愿意承认。 “美比,爱,喏。” “Mo'oni?” 西欧西看似很开心地用汤加语说了些什么。 “She comes to Ha'apai with you?” 黑玛问道。这是汤加人英语的另一个特色,即在一般的句子尾部故意上扬音调,让陈述句变成疑问句。这对我这个日本人而言,听着还是蛮顺耳的。 “No.” 别说哈派了,我就连汤加都没来过,而且现如今也不知松本老师身在何处。孩子们和西欧西露出了失落的神色。 这时,阿瑟娜用汤加语一个劲儿地冲我说话,她那不认生的笑颜看上去很可爱。言语间,她会时不时地提及里耶寇,看来一定是很想知道松本老师的事吧。 卡车开入闹市区附近时,西欧西冲一条比较宽敞的岔路指了指说:“Our house.”我记得再往前走有类似学校的建筑物。 “Tevita is the principal. Please come to our house.” 西欧西笑着对我说。 “Thanks.”等说完,我才在想这句谢谢是不是说得很不正式。 我们搭乘的卡车没有拐向岔路,而是直接笔直地开向了闹市区,然后在安杰拉宾馆前停下。 特比塔帮我搬下自行车,等我从装货台面跳下,卡车便呈“U”字形转弯掉头。原来他们是特意送我回来的呀。 “Thanks!” 我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大声喊道。西欧西和孩子们也都喊着“Alu a e”,向我挥手告别。就这样,卡车沿着来时的路向反方向折回。 “阿鲁·阿·耶”好像是“再见”的意思。那“谢谢”要怎么说呢? 我站在宾馆门口向里屋张望,似乎无人。 杏子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我看了眼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外面的日头还很耀眼。 我骑上自行车,开始向西边骑行。现在出发的话,说不定可以看见沉入海平面的夕阳。一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疲倦。不过……西边也不是乐园的所在地。 闹市区的中心似乎更偏向岛屿的西部,因此不到半小时我就骑到了海边。 再往前没有路,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椰子林,本以为“就是这儿”,结果却令我失望透顶。这里确实也有漂亮的沙滩,但岛的对面是另一座小岛,就地理位置而言,它会遮挡我观赏日落的视线。 看来,哈派群岛还真是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呀。 乐园会不会在对面那座岛上呢?可这里不像福阿岛,没有海上之路,就连船只和小舟也没瞥见。两座岛屿间的距离,即便退了潮也无法走到,所以或许那是座无人岛吧。 因为没能如愿以偿地等到日落,我只好垂头丧气打道回府。 抵达宾馆时,前台女孩正在门口扫地。我猜,她应该比我小一些吧,身材有些圆润,胸部很丰满,如果女生的体形能一直维持这种状态那该多好呀。 “Sai eva?” 她满面笑容地对我说,但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在外面折腾一圈后,我觉得身体疲惫,于是伸出软弱无力的手,对她说了句“Key”。她则歪着个头,好像在说:“嗯?” “Little girl is sleeping.” 哈啊?这次换我茫然地歪侧着脑袋了。小女孩在睡觉?是指花恋妹妹!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我连忙跑回房间。 房门没有上锁,花恋妹妹正睡在双人床的一侧。或许是因为我开门声太突然、太剧烈吧,花恋妹妹扭动着身躯一下子坐了起来。 “姐姐,你回来了?” 花恋妹妹揉着惺忪的双眼说。 “抱歉吵醒你了,你妈妈呢?” “妈妈和外国人叔叔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清楚,妈妈让我和姐姐一起等她回来。” “这样子啊。” 一定是将孩子扔至一旁,自己跑到什么地方找乐子去了吧。明明都快傍晚了还不回来。 咦?我没有收拾好行李吗?放在床底下的旅行包竟然露出来了,拉链还被拉开了五厘米左右。我赶紧拉出旅行包,确认里面的行李。 “钱包!” 放在旅行包底部的钱包不翼而飞了,那里面可是装了我全部的盘缠啊! 我冲出房间,花恋妹妹,哦不,管他什么妹妹,反正她也跟过来了。汤加女孩依旧在打扫卫生,我借着满骨子的冲劲儿,一把抓住她。 “嘟、由、楼、威尔、椅子、喝、妈则?”[该句对应的英语是:“Do you know where is her mother?”] 女孩一边满脸惊恐地看着站在我身后的花恋,一边询问“威尔”。[该句对应的英语是:“Where?”] “Her mother? I don't know her mother, but Japanese woman went to Vava'u with her boyfriend.” “瓦瓦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一副茫然困惑的样子。而我却对当下的状况完全摸不着头脑,该怎么办呢?先不管这些了,我牵着花恋的手回到房间。 墙边的小桌上放有一个维尼小熊图案的帆布背包。打开背包,里面装了花恋三天的换洗衣物。这是她早就预谋好的!也就是说,她三天后会回来是吗? 可花恋现在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姐姐,花恋好渴。” 花恋仰起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我。 “我没有钱,所以没法给你买喝的啦。” “可是我好渴……我喝水就好,请给我水。” 花恋开始低声抽泣。可尚美姐跟我说过,最好不要直接饮用自来水。 “去找你妈妈要呀!” 我故意刁难她说,然后移开视线。花恋立马大声哇哇地哭。 “别哭了!把孩子扔在这里不管,还卷走了我的钱包,帆布包里也只有换洗的衣服,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跟着她去呢?” 尽管我知道花恋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可我还是愤愤不平地说个没完。 “因为妈妈讨厌花恋呀。妈妈常常说要是没有花恋就好了。” 花恋抽噎着说。我也曾这样哭过。 ——为什么是你! 那时的我与这孩子同龄。 “抱歉,其实最委屈的人是花恋吧。我们去买水吧。” 至少明天早餐的钱已经付过了,而且现在的我也没有穷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虽然没有钱飞回汤加塔布岛,但要是给尚美姐打电话的话,应该会有办法解决的。 “姐姐,对不起!” 花恋一直重复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真不该让一个五岁的小孩这样道歉,真是太无情了。小孩其实也没有必要如此拼命道歉,我伸出手,想要抚摩花恋的头,可她却顿时蜷缩起身子。 “花恋,你妈妈以前也会像这次这样突然出门不见踪影吗?”我一边试着化解眼前尴尬的局面,一边缩回想要抚摩她的手。 “嗯。不过花恋会看家噢。” 或许是她自己跑出去玩,为了不让花恋多想,回来后故意夸赞花恋很会看家吧。要是我母亲遇到杏子这样的女人,一定会很蔑视她,搞不好还会视作糟糕母亲的例子写入书里。 然而在我心里,母亲和杏子重叠在了一起。 混凝土建筑物的白色墙壁上用一根根蓝线装饰,透过窗户往里巡视,能看见一排排木制的长课桌,以及没有靠背的四方形椅子。此外还有黑板。这是学校的教室。走廊的尽头或许是教职工办公室吧,里面有一台台式电脑,电脑旁摆有两台打字机。再往里,能看见电话。 绕至建筑物背后,有栋与建筑物同色的木造房屋。 这就是住的地方吗?尽管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椰奶香味,却并没发现居民的踪迹。街上也是空无一人。 宾馆老板是位白人老头,我说我想借电话一用,他说他只有无线对讲机。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发音太不标准,就连“telephone”这个单词也要重复五遍,他才能听懂。于是,我默默地放弃了将事情向他和盘托出,并拜托他让我们在这里多住些时日的想法。 我就这样跑过来是否妥当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呢?怀着踌躇不定的心,我敲了敲门,随即身后传来卡车的声音,但下一秒声音便止住了。 “Malie!” 男孩从装货台面上跳下来。仔细一看,是黑玛。昨天的他是T恤与短裤的装扮,今天却穿上了带领子的衬衫和类似裙子的下衣,腰间缠着如同草席的装饰物。紧接着,所有人都从车上下来了。特比塔和西欧那也做了和黑玛一样的打扮,西欧西和女孩们则在图案漂亮的及膝连衣裙下又穿了件长度至脚踝的黑长裙,腰间绑着像是竹帘的东西。这是汤加的民族服,草席叫作塔瓦拉,竹帘叫作奇耶奇耶,好在我都提前预习过了。 “We went to the church.” 可能昨天就看出了我英语不太好吧,西欧西放慢语速简短地说。被提醒后,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礼拜日。 西欧西没有追问我为何而来,她直接用其粗壮的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和花恋迎进了家中,整个过程看上去就像是对待预约好的客人般。 他们的餐厅很宽敞,墙上挂有很多照片,在这些照片里…… “松本老师!” 我不禁伸手指了指。他们口中的里耶寇果然是松本老师。 “She is our family.” 西欧西开心地说。 从教堂回来后,他们开始准备吃清晨做好的大餐。 我们一行人来到院子里。一块鼓起的地上残留着干椰子叶燃烧的痕迹,篝火的气味与椰奶的香气混合交融,浓重的南国海岛气息随风扑鼻。 换好便装的男孩们拿起铲子,扑灭火源,挖掉土壤,一个与花恋一般大小的大香蕉叶显露出来。揭开叶子,里面有大芋头及用铝箔纸包好的食物。这是汤加的传统料理——“乌姆”。芋头是只有南洋群岛才有的供住民食用的芋头,用铝箔纸包裹的食物叫作路普鲁,和我在尚美姐家吃的一模一样。 将食物端上桌,全员落座,特比塔开始祷告。大家双手相握,闭上眼睛。我轻轻戳了戳花恋,示意她跟大家一起做。 刚出炉的路普鲁甜中带咸,是南国小岛特有的味道。虽然裕太不爱喝椰奶,但要是换作这个,不,要是在这里的话,说不定就能接受了。花恋吃完一份又拿了一份。 当用餐时间接近尾声,我打算向西欧西借用电话,于是操着拙劣的英语口语,跟她讲述和他们分开后遇到的糟心事。 杏子抛弃花恋,任性地跑去了瓦瓦乌岛,而且我的钱包也被偷了,所以我想联系汤加塔布岛的尚美姐。还有,在杏子回来之前,希望能让我们在这住三天。 “Sai pe ia.” 西欧西这样说后,将我带去了学校的教职工办公室。花恋则留在家里。 我心情紧张地拨通电话,在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尚美姐流利的英语问候后,忐忑的情绪这才“哗”的一下舒展开。“尚美姐,怎么办?”我将方才花了许久时间向西欧西说明的事,用日语一股脑儿地重复了一遍。 “这真是太过分了。” “你觉得杏子会回来吗?” “待会儿我就挨个问下瓦瓦乌岛的宾馆,如果找不到她人,我就联系机场请他们进行阻拦。今天没有航班,所以她一定还在瓦瓦乌岛。” 我心想,在汤加还真是不能做坏事呀。 “你现在在哪里打的电话?” “在松本老师认识的特比塔校长的学校里。” 我向西欧西打听到学校名称及电话号码后,将信息转达给了尚美姐。 “太好了。世界还真是够小的,你们语言沟通顺畅吗?” “还行吧。对了尚美姐,汤加语的谢谢怎么说?” 我放下听筒,对西欧西说了句:“马洛·奥匹托。” “马洛”的意思是“谢谢”,“奥匹托”的意思是“很”或“非常”。 回到西欧西家,我和花恋被径直带入一个摆有超级大床的房间,这个房间就在客厅隔壁。 西欧西做了个“快休息吧”的姿势,示意我们睡午觉。 或许是因为昨晚睡得早吧,当下我全然没有睡意。一旁的花恋也睁大眼睛询问:“要睡吗?”我想不如出去散会儿步吧,可轻轻打开房门后发现西欧西正双手叉腰地站在门口。“摸嘿!”她说了句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那呵斥的神色与威严的欧巴桑不相上下,吓得我连忙关上房门,礼拜日还真是过得够呛呀。 “花恋,这里看来是吃完午饭就要睡午觉呢,没有办法噢,我们还是睡吧。” “姐姐,花恋脚疼。” “脚?给我看看。” 我在花恋脚边蹲下,她的脚乌漆墨黑。昨天因为只有凉水所以没法洗澡,她右脚上的维尼熊创可贴已经脏到发黑。我为什么没察觉到呢?撕下创可贴后,发现伤口已经严重化脓。 “我去问下西欧西看有没有创可贴和消毒药哈。” 我将花恋带出房间,横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西欧西立马坐起来了。她用比方才更严厉的语气叫道“摸嘿”,我赶紧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并让她看了下花恋的脚。西欧西找来创可贴,但似乎没有消毒药。 我用储存在水槽里的雨水给花恋清洗伤口,然后贴上干净的创可贴。 正当心情平静地要入睡时,我突然被叫醒了。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大家都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他们递给我一件连衣裙,要我穿上。看来这是要去教堂。连衣裙是之前松本老师回国前留下的,大小正好合适,而且还是长袖,我很满意。他们也照样递了一件阿娜鲁佩的连衣裙给花恋,但对花恋而言,阿娜鲁佩的连衣裙太大了。我们两个换好衣服后,西欧西帮我们绑上奇耶奇耶。 我满心钦佩地对西欧西说:“原来你们一天要去教堂两次呀。”结果她告诉我说是要去三次。早上五点一次,上午十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大家都是这样。 我牵着花恋的手,在卡车的装货台面坐下。她的脚貌似没有大碍了。 虽然都被称为基督教,但有很多教派,我所知道的有天主教和摩门教,但西欧西他们一家是卫斯理公会派。对于这个教派,我是第一次听说,但好像汤加王族也是信奉这个教派。 路上,西欧西耐心地跟我解释基督教,不知不觉间,卡车竟已抵达海边教堂。 这座岛上的汤加人多到令我诧异,我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聚集而来的每个人都身穿正装,手里拿着《圣经》和赞美诗集。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汤加人询问道:“Siapani?” “Io, Malie moe Kalen.” 西欧西回答后,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我。 “Sai hingoa e.” 我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Good name.”西欧西无奈地帮我翻译道。好名字,为什么会说好名字?我正想追问之际,教堂的钟声响起了。 下午三点整,我们肩并肩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特比塔则坐在祭坛旁的贵宾席上。 钟声停止,汤加人牧师在祭坛前现身。全员起立,包括我和花恋,虽然我们比其他人慢了半拍……牧师用汤加语说了几句后,大家纷纷翻开赞美诗集。西欧西将打开的赞美诗集借给我,可上面全是汤加语。 尽管没有指挥人员和风琴,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唱起了赞美诗。尽管没有分声部,但美丽的和声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好几重。 这样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一边听歌,一边扫视赞美诗集。只要用罗马拼音就能阅读,于是我用比其他人慢一些的步调跟着一起哼唱。诗集中常常出现的“sisu”,应该是指耶稣吧。虽然不明其意,可唱出来的感觉很痛快。 赞美诗唱完,大家落座,特比塔站在祭坛旁的讲台上,开始用汤加语演讲。对他所说之内容,我完全听不懂。因为他不是在读《圣经》,所以我无法靠文字揣摩。我心不在焉地侧耳倾听教堂外的海浪声。 “Malie.” 听到“Malie”这个单词后,我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室内。特比塔的演讲越发激动起来,台下时不时有人会附和地大喊“Malie”。我偷瞄四周,没有人在关注我。 松本老师给我们播放的录像带里也有同样的呼声。乐园既有“Malie”这个单词,也有和裕太画作中一模一样的地方。我被这个声音所牵引,一步步来到这里。 在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卡车装货台面上询问西欧西:“喔特、椅子、马丽耶、因、汤加?”[该句对应的英语是:“What is Malie in Tonga?”] “Excellent. Very good. Great.” 西欧西满面笑容地对我说。优秀的、非常好、棒极了。原来在这个国家,“Malie”是这样的意思啊。日渐熟悉的哈派群岛景色、坐在装货台面上的西欧西和她的一家,一切的一切都很可爱。 我想成为Malie,想作为Malie活下去,想以毬绘的身份…… 深夜,我被花恋的声音吵醒。 “好痛,好痛啊……妈妈。” 我起身开灯,只见花恋的额头上布满冷汗。仔细观察,才发现她的右脚脚背肿了好大一块,脓液透过创可贴的缝隙向外流淌。 “花恋,振作点儿。” 花恋梦话般地重复喊着:“好痛,妈妈。” “西欧西!” 我冲出房间。 卡车行驶在没有街灯的一片漆黑的道路上,装货台面上载着我和抱着花恋的西欧西。 “花恋,加油!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握住花恋不停颤抖的小手,拼命地给她打气加油。 卡车在福阿岛附近的一条小岔路前停下,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特比塔,从西欧西手中接过花恋,然后径直拐入了岔路。我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上,差点儿绊倒。特比塔和西欧西在我前面带路,他们的脚程快到不像是在走夜路。当我的双眼终于开始习惯黑暗时,一栋混凝土小平房忽然出现在眼前。 屋子里漆黑一片。西欧西一边大喊:“贝茨!贝茨!”一边使劲儿敲门。 “花恋,我们到了,不用怕噢。” 如果不说些什么,我一定会吓到退缩。 室内的灯亮了,继而门口探出一张白人大叔的脸。虽然现在事态紧急不容开玩笑,但我觉得大叔真的很像圣诞老人。 医生是个德国人,贝茨是他的名字。 不久,花恋被带入诊疗室。尽管我想一起进去,却不料被后来出现的一个名叫艾玛的白人护士给拦住了。我和西欧西还有特比塔一起坐在诊疗室前的长椅上等待,我们的视线都没敢离开诊疗室大门半秒。当下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个。尔后,他们说了句“operation”,是要动手术的意思吗? 西欧西用汤加语和特比塔交流后,转向我说:“Malie, tau lotu. Let's pray e.” 西欧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准备祷告,我也跟着摆好手势,特比塔开始用汤加语做祷告。尽管我听不懂他的祷告词,但“sisu”这个词常常跃入耳内。 祷告能有什么效果呢?天上的神明会为我们做些什么呢?花恋一直在喊的人是妈妈,是那个弃她于不顾的、和白种男人不知跑到哪里去潇洒的、糟糕到极点的母亲。那个人渣现在在做些什么? 这种家伙压根儿就不配做母亲! 只有一次,我在母亲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地震时的事和那之前的事,我全都记得噢。” 母亲温柔地说:“你们是双胞胎嘛,所以毬绘去世后,雪绘会在意识之外将毬绘的记忆误认为是自己的经历,这一点妈妈可以理解。可是呀,毬绘已经不在人世了噢。雪绘就是雪绘,你要以雪绘的方式活下去。” 当晚,我独自流下了眼泪。虽然我放声“哇哇”大哭了一顿,可现实什么都没变。 打那以后,一直到见到乐园那幅画为止,我一次也没哭过。 西欧西抱住我的肩膀。 “Sai pe. Sai pe ia.”她在我的耳边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像念诵咒语般。我觉得它的大概意思应该是“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知为何,西欧西落泪了。 贝茨从诊疗室走出来。 “Don't worry. She might be fine.” 贝茨面向我慢慢地说。 “Thank you!”我深鞠了个躬。 平静入睡的花恋,被直接转移到了诊疗室隔壁的独立房间,她的呼吸已渐渐稳定。这次艾玛对我说“你在这里陪她吧”,于是我独自留下。 “马洛!”我边说,边向特比塔和西欧西深深行了个礼。 “Sai pe ia.” 两个人说完便回去了。 为了不让花恋醒来时觉得寂寞,我决定整晚不睡地陪伴她,但事实上我败给了浓浓的睡意。当脑后方传来敲门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西欧西?”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下半身坐在椅子上而上半身趴在病床上的身体,回头张望。 “早呀。” 是裕太。我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用手揉揉睡眼,可站在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就是裕太。 “你怎么来了?” “你不仅撒谎还消失踪迹,我怎么能不找来呢?” “抱歉!” “你辛苦了。” 我原以为裕太会一肚子怒火,可他却笑着把手放在我头上,使劲儿地揉了揉。不过揉的力度有点儿大,看来他还是有点儿生气的。 “这孩子就是花恋吗?原来她这么小呀。” 裕太看了眼睡在病床上的花恋。她睡得很香甜,就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尚美姐让我带话给你,她联系上花恋的母亲了。” “真的吗?” “是上午的航班,所以应该马上就到机场了。” 听完我立马火冒三丈,心想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有脸来。与此同时,花恋不停呼唤“妈妈”的样子在脑海里浮现。 “花恋,你妈妈要来了噢。”为了不吵醒她,我轻声对她呢喃道。 “你真是好勇敢啊。” “并没有啊,除了乱发脾气,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勇敢的人是花恋啦。” 你真是很勇敢呢!我轻抚花恋的脑袋,暗自对她说。 “对了,你饿吗?我在机场的商店买了马帕库帕库。我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就向店员打听了下,原来‘马’是面包的意思,而‘帕库帕库’是炸的意思。” “裕太你会说英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还都只是半斤八两的水平啊。” “我看了那盘录像带后就一直在练习英语对话,包括汤加语在内,日常对话完全没问题。” “是吗?抱歉啦。” 我再次道歉后,撕开了马帕库帕库的包装袋。裕太还买了花生酱。 我静静地吃着,正当要伸手拿第五片时,房门开了,杏子急匆匆地冲进屋子。 “花恋呢?”她逼问道。 她那满脸责备我照顾不周的态度,令我超级不爽。 “她还在睡觉,不要大声说话。” 杏子看到睡在病床上的花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尚美姐一大早打电话到酒店来,说花恋被送去了医院,搞得我慌慌张张就跑过来了,什么嘛,这不是很好吗?你们也太夸张了点儿吧。” 这家伙什么意思?什么叫搞得她慌慌张张跑过来?我狠狠地扇了杏子一巴掌。 “你干吗啊?!” 杏子尖叫一声,裕太挡在我和杏子中间。 “花恋妹妹得了破伤风,要是再晚一步送医院,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破伤风?” 杏子反问裕太。 “就是细菌从伤口侵入人体,人会患上性命攸关的病。你不知道吗?” 裕太吃惊地解释道。不过,虽然我听说过破伤风这种病,但其实并不清楚它到底是种怎样的病,更无法想象那么小的伤口会转变成如此严重的病情。 “小孩身上有点儿小伤口不是很常见吗?为何只有花恋会得破伤风?我听说你们昨天住在汤加人家里,是不是就是因为带她去了那里才患上的呢?” 要不是裕太挡在中间,这次我就要用拳头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白痴女人了。 “日本小孩一般不会得破伤风,因为小时候都打过预防接种针。医生也问了,花恋妹妹是不是没有打过这个针?” “是什么三种混合要打好几次的那个针吗?因为要打的针太多了,我都被搞晕了。刚收到保健所问诊通知,又说这种针是自愿选择之类的,可能有些针忘打了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话?小孩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的错?弃小孩于不顾,现在还有脸摆出这副姿态!” 裕太原本沉着的语气变得愈发激动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明明都不认识我!” 杏子也不甘示弱地说。 “你管我认不认识你。关键在于你压根儿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好吧!” “责任、责任!我可是放弃上大学才生的这孩子,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张离婚协议和一丁点儿赡养费,没有尽到责任的是这孩子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全都是别人的错喽?” 裕太深叹一口气,看来已经厌烦和她继续纠缠下去。 “要你管!反正就是个五岁的孩子,疼不疼爱,丢不丢弃,她根本记不住!” 根本记不住? ——对不起噢,雪绘。那时如果妈妈早点儿救你出来,你就不会被烧伤了。对不起噢,妈妈永远都会庇护雪绘的…… 我又扇了杏子一巴掌。因攻击太过突然,无论裕太还是被打的杏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根本记不住?你不要轻视五岁儿童的记忆力!他们可是全部、全部都记得!” 那些若无其事地说不记得童年怎么度过的人,通常都是因为童年很快乐。 不记得就等于幸福。 “是啦,我也知道对不住你。我万万没想到托尼会偷你的钱包。” “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你为什么又打我?” “杏子,如果你遭遇地震或火灾,应该会丢下花恋只顾自己逃命吧?” “我可不喜欢你的这个假设。” “你别打马虎眼。认为自己比孩子更重要的人就不该生小孩!” “就算你这么说,可既然都怀上了总不能杀掉吧?” 我激动的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为何这个人的回答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呢? “不过,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抱歉!还有,谢谢你救了花恋!”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无论她向我道歉还是致谢,我全都没法接受。但我也不能再责备她了,总觉得这种做法很卑鄙。该如何是好呢?我将视线移向裕太。 “我们先出去吧?”裕太看了眼花恋,接着说,“我们在这里大吵大闹,她却睡得这么香,可见她的身体负担太重了。等明天坐飞机回汤加塔布岛,再去趟巴依欧拉大医院做一次检查,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不过……”裕太看了眼杏子,“你不会再丢下她不管了吧?”裕太重新面向杏子询问道。 “到时候尚美姐和医院的志愿者会去机场接机,所以你放心吧。但今天请陪在花恋身边。” “连这些都帮我张罗好了呀……谢谢!” 杏子诚恳地对裕太道谢。 “那就这样吧。” 裕太如此对我说后,单手拎起了放在病床边的我的挎包。“好重!”他边喊,边重新拎起搭在肩上。 “等一下,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杏子从她的名牌包包内掏出我的旧钱包。 “真的对不起啊。你确认一下钱包里的东西吧。” 我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 “没事,钱一分也没少。” “太好了。我估计托尼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他吧。” 杏子合掌请求的样子很假、很刻意。看到恢复本来面目的杏子后,我不禁有些担心花恋。 “花恋要是醒了,你得向她道歉。一定要道歉,不能敷衍了事,否则我就报警。” “……好,我答应你。” “花恋昨天一整晚都在喊妈妈。” “是吗?真坚强呀!对不起啊,花恋!” 杏子轻轻抚摩着花恋的头,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总感觉花恋似乎笑了。我和裕太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病房。 西欧西帮我和裕太泡了壶奶茶,她加入的白糖少说也有五匙。特比塔和孩子们去了学校。 裕太拿出从日本带来的五盒咖喱块作为伴手礼,说要送给西欧西。此外,他还用比较流利的英语做了自我介绍。紧接着,他又报告了松本老师近期要结婚的好消息,这令西欧西开心得差点儿手舞足蹈。而目睹这一切的我超级不甘心。 西欧西问:“你今晚也住这里吗?”裕太回答“等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向我。 “你累吗?” “不累,还好。” 我这样回复后,他便向西欧西打听了一小会儿。其间,听到他们提及了自行车啦,市场啦,汤加人的名字啦。听了几句后,我不仅没有不甘心了,反倒觉得他很酷。 裕太喝完杯子里的奶茶后,干劲十足地说了声:“好!”然后起身转向我。 “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 裕太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说:“去乐园!” 乐园,这个连附近小岛都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踪迹的地方,今天才来的裕太要怎么带我去呢?尽管抱有一丝疑问,但我还是将没有端杯子的那只手放在了他伸出来的手上。 “画呢?” “在旅行包里。” “……包里比那幅画还要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他冲挎包扬了扬下巴问。 “秘密。” 见我不告诉他,裕太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后牵住了我的手。 我们骑着从西欧西那里借来的自行车,来到了海岛的西部。下车后,裕太用链条锁将自行车锁在椰子树下。 “我来过这里。” 裕太竖起食指,“啧啧”两声后摇摇手。这家伙的动作有时特别像大叔。 “要再走过去一点儿。”他指了指对面的小岛。 “如何过去?什么都没有啊。你别跟我说游过去噢。” “Sai pe ia!” “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上帝的使者会带我们去乐园。” “什么鬼!难不成天使会驾着马车接我们过去?” “嗯,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啦。” 裕太抬眼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大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此时正在正上方偏东些,海水已经退潮。 “差不多了吧。” 裕太刚说完,椰子林内传来了一阵“沙沙”声,两个汤加男人骑着马出现了,他们是双胞胎。 他们就是上帝的使者?天使?话说,两位长得也太威猛了些吧。 裕太跑向他们,交流了几句后,他从背包里拿出咖喱块,给了他俩每人一盒。收到礼物的两个人喜出望外地下马,接着裕太向我招招手。 “交涉成功。他们叫比利阿米和科普罗尼,住在对面那座沃莱瓦岛上,每天捕到鱼后就会拿去利富卡岛的市场卖。他们现在正要回岛,我拜托他们带我们一起过去。” “如何带我们过去呢?” 刚问完,我的双眼就和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四目交会。 “当然是骑马去啦。”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我们两个的对话,双胞胎男子得意地挺起胸脯,面露微笑。 我用“马洛耶蕾蕾”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用汤加语问我叫什么名字。怎么办?我无法在裕太面前说自己叫毬绘,难道要假装听不懂汤加语吗…… “Malie.” 裕太回答道。他没有看向我,而是一副“请多多指教”的姿态,和双胞胎友好地握了握手。 UOLEVA or PARADISE 比利阿米的身后坐着裕太,科普罗尼的身后坐着我,我们跨坐在马背上,蹚过海水向对面的海岛出发。双胞胎似乎认识松本老师,一听裕太说她近期准备结婚,好几次都故意做出深受打击的神色,而我每次也都差点儿被甩入海里。 渡过浅海后,他们在靠近海岸边的小房子前下马。那里貌似是双胞胎的家。两个人的母亲走出房子对我们说:“今晚就住在我们家吧。”不知是否早有预备,裕太给了阿姨三盒咖喱块。 作为午餐,大家一起享用了蒸熟的面包果。我和裕太在三人的目送下,踏入位于房子背后的椰子林。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来汤加了?” “因为画不见了。我心想你该不会是去了汤加吧,所以就打电话到汤加塔布岛的宾馆确认。加上你的英语不太好,我猜你一定选了家日本人经营的宾馆,然后就给Naomi's Guest House打了电话,但报了你的名字后竟然说没有这个人,没想到你用了假名。不过好在姓氏是一样的,我猜多半是你,于是就来了。为了此行,我钱包都空了不少,但不来又不行,下周你别想得到生日礼物了。还有呀,既然决定要来这里,目的地当然只有一个,可要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呢?我跑去询问松本老师,包括送咖喱块这件事,也是老师教我的。” “你有老师的联系方式?” “看了录像带后,我就跟老师要了邮箱。因为我想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去那里,但没想到你只是让我画画,自己一个人跑来了……说实话,你的所作所为深深地伤害了我。” “但我们也没约定要一起来呀。” “你就别再补刀了好吗?”裕太停下脚步继续说,“从这里笔直地走下去就到了。” 他指了指附近一条狭窄的岔路。站在这里可以听见海浪的拍打声。 “你不一起去吗?” “我可没有理由和一个名叫毬绘的陌生人同行。” “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就会做回真正的自己。” 我将画布交给裕太,独自奔向小道。 在海浪声的引导下,我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马上就要跑出椰子林了,眼前即将就是—— 雪白的沙滩,五颜六色的贝壳。 椰子树、杧果树、木瓜树。 蔚蓝无瑕的天空。 阳光闪耀,全世界的蓝都聚集在这片海面。 与裕太描绘的乐园一模一样的景色,正广袤无垠地铺展在我眼前。 我脱掉鞋子,赤脚踏上沙滩,太阳的热度从脚底传至全身。我放下挎包,卷起及膝的牛仔裤,脱掉罩在吊带衫外面的长袖衬衫,左手从肩部到手腕的红肿肤色清晰可见。话说,这块烧伤是怎么弄上去的呢…… 这件事一点儿也不重要! 我奋力奔向大海,“哗啦啦”地浸入透明的水中。即便走到海水及腰的地方,脚边色彩缤纷的贝壳仍旧清晰可见。如此一来,不是没法玩寻宝游戏了吗? 海风将我环抱,我则仰视天空。 我踩着海底的细沙,一步步向前走,直到海水快要淹没眼睛才停下。然后我用力一踢,全身沉入透明的海水。 我仰望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裕太? 裕太用腋窝夹住我,把我拉出海面,接着将我拖到岸边。因为他突然跑出来夹住我,搞得我没法自由换气,喝下了不少海水。 “你干吗呀?!” 我被海水呛得一直咳嗽,而与此同时,头顶有个声音正在痛骂我。 “你是为了做这种蠢事才来这里的吗?要是有让你痛苦到想寻死的事,你告诉我呀!” 渐渐地,骂声变成哭声。不是的,裕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刺痛的咽喉挤出声说:“裕太,我,会游泳。” “……哈啊?” 裕太当场便瘫倒在地,用力过度的肩膀随着粗粗的喘息声上下起伏,然后他像个漂流者一样,东倒西歪地爬上沙滩,直接“扑通”一声坐倒在大大的杧果树荫下。我将装有矿泉水的饮料瓶递给他,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平时上游泳课时,我都站在一旁见习,所以他误以为我不会游泳也属正常。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直在海水里走,被怀疑轻生也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可是……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吗?” “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啊!我就是拉不下脸,你倒好,果真一个人跑掉了。我郁闷了五分钟后就追上来了,然后就撞见某人走到海水要淹没耳朵的地方,准备和这个世界说拜拜的场景。我不理你了,这次真的不管你了。” 裕太说完,转过身去。我觉得很抱歉,甚至想用手指在他后背轻写“对不起”,可同时我又真的希望他能等三十分钟,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还没达成,但现在也不好叫他回到方才分开的地方……不,或许我应该把心事告诉裕太。 我站起身,四下寻找看上去和裕太的画相似的地方。在小路与沙滩的连接口正好有棵椰子树,树下的眺望角度恰好合适。我拾起因干燥而变硬的椰子皮,把它当作铲子开始挖洞。我要挖很深很深的洞,深到哪怕暴风雨来袭或海浪拍打也不会被冲垮的洞。 我一个劲儿地挖洞,不知不觉间,丑陋的手臂上沾满了沙子。裕太跑过来,默默地帮我一起挖。当洞挖到与裕太手臂的长度一样深时,我停下来,心想应该够深了吧。 我从挎包内拿出旅行途中一直带着的东西。 “原来你一直带着这种东西啊?” 原本下定决心保持沉默的裕太出声说。 “虽然很重,但只要找到乐园就好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墓碑吧?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家神户的墓园里。” “这样不太妥吧……上面写着毬绘、五岁,你的假名也是毬绘。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我。这不是假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将雕刻成地藏菩萨的墓碑轻轻放入洞内,沾在手臂上的白沙完完全全地覆盖了我那丑陋的烧伤。然而,我拂掉了这些沙子。 十一月的某天,距离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我和母亲两个人在家。 那天的晚饭是天妇罗。当料理需要用油炸时,父母会禁止我们踏入厨房。我老老实实待在客厅看电视,突然电话响了。电话的主机在父母卧室,客厅里的是分机。 “妈妈,电话响了。” 我冲厨房喊了好几次,母亲每次都只是回答说“等一下”,似乎没有要过来接听的意思。我想,电话很有可能是医院打来的,因为妹妹患上流行感冒住院了。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呼唤妈妈的哭声。大事不好,我连忙将电话拿给母亲。 “妈妈,是雪绘打来的,她在哭噢。” 母亲说了句“真拿她没办法”后转过身。说时迟那时快,炸天妇罗的油锅瞬间倾斜倒下,滚烫的热油直接泼洒在我拿着电话的手上。因过度惊吓,我几乎失去了那之后的记忆,唯独有印象的,只是母亲的尖叫声。 从那天开始,母亲便不再正视我了。 两个月后,我们出门拜访住在神户的祖父母。通常都是正月拜访,但我们家因父母工作,总会在成人节[成人节:成人之日是日本的节日,目的为向全国本年度年满二十岁的青年男女表示祝福。节日时间是每年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前后回趟老家。等上小学就不能请假了,于是那年我和雪绘决定在祖父母家住久些。我们都很喜欢祖父母,每次去拜访都会在一楼祖父母的房间和祖父母一起睡觉。父亲和母亲则在二楼的客房休息。 十七日黎明时分,不知为何,我还没痊愈的烧伤比以往痛得更剧烈,疼痛难耐的我独自起床来到厨房,将冰块装入塑料袋后,把袋子敷在伤口处。 然后突然间,地底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脚边地板开始“吱啦吱啦”摇晃。被吓一跳的我连忙从后门快速跑出,转眼间一楼消失了。 后来大地停止晃动,但我仍恐惧地趴在地上,数米外的隔壁邻居家有火柱正在上升。救命!救命呀!我心里拼命喊着救命,无奈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双腿更是动弹不得。从二楼窗户爬出来的父亲及母亲发现我后立即跑了过来。母亲刚抱紧我就突然松开手,然后用撕裂般的嗓音叫道:“为什么是你?” 接下来的一周左右,我失去了记忆。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大家都叫我雪绘。 我强调了好几次我是毬绘,但大家都说我因惊吓过度,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们没有人理睬我。 “可是你们看,我左臂上有烧伤的痕迹呀!” “那个呀,是地震时发生火灾烧伤的。”母亲如此对我说。“对不起噢,那时如果妈妈早点儿救你出来,你就不会被烧伤了。”母亲哭泣着说。“从今往后,妈妈永远都会庇护雪绘的。”母亲抱紧我说。 ——为了妈妈,你要连毬绘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父亲刻意撇开视线,抛出这句不清不楚的话。 我的记忆真的出问题了吗?可是烧伤那天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呀。如果我是雪绘,就不该有这种记忆。因为雪绘当时在医院,不在家。 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不仅在当地的短期大学担任儿童心理学教授,还自己写育儿书,到处做演讲。像她这种女强人,根本接受不了孩子被天妇罗热油烫伤的事实,这是她希望一直封印起来的过往。 而得出这一结论的证据就是,自从我烫伤后,母亲就再也没带我出过门。两岁开始上的游泳课也不允许我去上了,甚至连幼儿园都不让我去。但地震发生后,她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上我。 如果要对母亲的行为做出解释,那句话就是最好的答案,那句我身为毬绘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是你? 如果当时获救的是雪绘,母亲应该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吧。 “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想要说服自己。只是名字变了而已,我还是我。可当我看见自己的坟墓时,就会在心里呐喊:‘啊啊,毬绘真的死了。’从今以后,我连心灵也要变成雪绘了。” 五岁的雪绘温和敦厚,非常喜欢画画。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即便不想被特殊对待,可母亲仍旧拜托学校特别照顾我。还有夏天要求我穿长袖制服上学,游泳课只能站在一旁见习等,因为我很痛苦,所以从没发过一次牢骚。对于社团活动,多半也是加入美术社团。 “你一直都独自承担这些吗?” 静静听我讲述的裕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现在正在跟你分享呀。” “你应该早点儿说的嘛!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我可以陪你一起找老师商量呀。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还挺靠得住的,不是吗?” “要是找老师商量的话,我父母就会被警察抓走噢。因为他们伪造了死亡证明。” “那以后你还要一直做雪绘吗?”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一直做雪绘。裕太不是说过吗?满二十岁后,滨野雪绘这个名字就要承担很多的社会责任。不过我很害怕,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份责任。” “所以你才要逃避?” “不是,我是来跟毬绘告别的。因为我觉得把墓碑埋掉,就能做雪绘了。但我又决定不这样做了,户籍上的名字是雪绘也没关系,我的内心要做回毬绘。这个想法是我来到汤加后蹦出来的。” “那你这是在干吗?” “不管怎样,毬绘的墓碑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所以我仍然要埋掉它。我会让父母好好建一座雪绘的坟墓,我觉得这也是为了雪绘好,但不知雪绘会不会生气。” 我觉得雪绘可能正在某处倾听着这一切,于是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不会的,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我觉得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裕太也仰视天空,然后将视线落在了海平面上。 “……不过,话说你跑得还真够远的,就算你埋在这里,你父母估计也不会跑来这里取吧。无奈之下,他们也只好建新的了。不过,我没想到你说的乐园竟然是个埋墓碑的地方。” “不对,乐园是我能做毬绘的地方,所以我在这个国家都说自己叫毬绘。” “——那你现在是谁?” “毬绘。” “在医院见到你时我有点儿惊讶,不过并不觉得你有什么变化。” “也许是因为我和裕太在一起的时候都用毬绘的身份吧,雪绘应该会和我父亲那种斯文靠谱的人合得来,裕太你太聒噪了啦。” 在美术社团,当裕太来向我搭讪时,我明明很开心,却采取了雪绘的待人态度。 “你这样说对雪绘很不敬噢,说不定双胞胎也会变成情敌呢。你妈妈有没有说过如果是雪绘就会这么说,或这样真不像雪绘的风格之类的话?” “说过。” “你硬装出来的雪绘多半是你妈妈心中的雪绘。不,也不是雪绘,而是会出现在育儿书中的聪明却毫无主见的无聊的孩子。” 假如没有遇见裕太,我可能就不会来这里,毬绘就会彻底死去。 “你可以和我一起把墓碑埋掉吗?” 我双手捧起白沙撒在墓碑上,裕太也掬了一把。 ——起死回生。我要以毬绘的身份,起死回生。 填满洞穴,用手压紧表面后,我随即奔向大海。“哇——”我打心底欢呼,跃入水中的瞬间溅起朵朵水浪。在我旁边,一个更大的水浪飞溅得到处都是。 放眼望去,海平面无边无际,太阳红彤彤地燃烧着,正要沉入海里。 鼻尖微微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气,是咖喱的味道。 “这里对我们而言是乐园,但对比利阿米和科普罗尼来说,就像是他们家的后院吧。” “他们也一定在心里描绘了一个将来必须去的地方吧。” 也许他们每周都会去教堂祈祷,祈祷终有一天能去到那里。 “等我们回日本过上平静的生活,才会打心底里把现在所在之地视作乐园吧。我觉得乐园就是这样的存在。” 炽热燃烧着的太阳在接触海平面的一刹那,天空、大海、我、裕太,全都被染成了同一颜色,犹如昙花一现的最后瞬间,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乐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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