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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绝唱 作者:凑佳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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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tu?” 汤加语基本上都是用罗马拼音的方式发音,当我不明其意地重复一遍时,年过四十岁的资深同事莉西就会用接近英语的罗马拼音复述一遍。假如这样还听不懂,我就会从外出时随身携带的小型挎包中拿出英日迷你字典查询。 我任职的学校是日本所谓的初高中连读女校,上课全部用英语,因此字典是我的必需品。不过话虽如此,身在汤加也不能完全不懂汤加语。 执教后的两个月,在一次我负责的生活课小测验中发现有学生作弊。学生询问我课桌不平稳能否用纸条垫一下,我同意后却发现纸条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而且还是汤加语版。 汤加学校升学的判定比日本严苛,如是相差一两岁的姐妹,升入高年级后姐姐和妹妹学年颠倒的现象时有发生。正因如此,大家都很拼命学习,但我绝不认可作弊。而且要是放任学生欺负自己不懂汤加语很好糊弄,往后的两年就会被轻视了。 我当场对她提出警告,她却嘀咕回了句“palaku”,我说我听不懂,同时没有人帮我翻译成英语。 但不管怎样,我认为这句话一定是贬义。尽管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不过她们聊天时常常会提及。 回家后,我马上翻开汤加语·英语字典查询,对应的英语单词是“irritate”,紧接着我再搬出我的好搭档——英日字典进行查询,结果单词的意思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超级火大”。这点和日本女高中生一样,虽然觉得很好笑,但说实话,超级火大的人应该是老师我!因为很火大,我便用汤加语造了个“我也超级火大”的句子,并在翌日的课堂上加以运用。 原以为被斥责的学生会因此瞠目结舌,谁知她很开心地说了句“原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啊”,此外还不罢休地追问我这句话用日语如何表达。当我用日语教她说“我觉得非常不愉快”时,因句子太长,她只重复念到“我觉得非常”便自动放弃了。 就这样,我在学校执教了九个月,汤加语的日常对话大体都能理解。与此同时,掌握的英语词汇量也增多了。 “Funeral.” 无须查字典我也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葬礼”。“谁的?我也要去吗?”我接着问。“前校长去世了,下午四点全体教职员工都要去她家悼念,你也一起来吧。”“那穿什么衣服去?”我继续问。“穿黑色的衣服就行。” 我万万没想到来汤加后会参加葬礼,因此也没事先从日本带素黑色的丧服来,再加上这里的服装店也不卖这类衣服,更没时间去买布来自己缝制。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去跟尚美姐借衣服。 尚美姐不是我所属的国际志愿队成员,而是住在汤加的普通日本老百姓。 尽管学校位于闹市区,但前校长的家却在机场附近,我和年轻的汤加老师们一起坐在大型卡车的装货台面上赶赴那里。此时此刻,卡车正在一条由日本公司修建的凹凸不平的“一亿日元大道”上行驶。今晚也必须从这条路返回。 “圣诞节假期时,有人从日本来找你玩吗?” 坐在旁边的音乐老师莫阿娜问我。她在新西兰学习橄榄球的情人回来了,听说两个人度过了一段甜蜜的假期。我本想保持沉默,但想到反正事情到了明天也都尽人皆知,于是决定在流言扩散前自行告知。 “我朋友会坐今晚那班航班从日本过来噢。” 听到我的回答后,莫阿娜老师立即追问朋友的性别是男是女,当我回复说是男性时,整个卡车的装货台面都发出了欢呼声。紧接着,莫阿娜老师笑着继续追问:“moa要来吗?”在汤加语里,“moa”指正在交往的异性,但正式的意思是“鸡”,所以与其解释为“情人”,倒不如说是“男朋友”,因为感觉后者更轻松些。而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比这一层更深。 顿时,卡车装货台面上关于我“moa”的询问一个接一个。当然,被问得最多的是他的名字、职业及其父亲的名字。 头一回被追问隐私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 难不成他们以为我是名人的孩子吗?非常抱歉的是,我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当我告诉他们“我是松本诚司的孩子”时,他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自豪地将自己父亲的名字告诉了我。毋庸置疑的是,我并不认识他们的父亲。本以为是担任国家要职的政治家,可一问完职业,才知道都是些类似木匠、市场人员这种普通职业。 这个国家的人很珍惜家人,他们一定认为自己能有今日,都是托父母的福吧,因为是他们将自己带到了这个世界。 他叫柏木宗一,职业是银行工作人员,父亲的名字叫……叫什么来着?他好像提到过,但我忘记了。 明明都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回答,可大家的欢呼声却很高,看上去完全没有参加葬礼的苦闷感,一想起素未谋面的前校长,我不禁有些感到内疚。 卡车每行驶几百米,就能看见一座教堂。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汤加国民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便在日本,我也没参加过基督教的葬礼。基督教包含各式各样的教派,我所任职的女校信奉的是卫斯理公会派,汤加王国的国王也信仰这一教派。若不是来到这里,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教派。 况且这里是太平洋正中央的常夏之岛,一提到基督教我就只会联想到圣诞节,而且我脑海中的圣诞节是大家在下雪的寂静的教堂庄严肃穆地度过,这里的场景定然与我的想象截然不同吧。 南国小岛的基督教。大约半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我当时住在校内女生宿舍隔壁的教职工宿舍,虽然只是栋白墙搭配蓝色屋顶的小平房,但像是绘本里的可爱建筑。 尽管宿舍通了电,不过没有电视机,晚上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自看看书、备会儿课,总之过得很安静。可那日,莉西拜托我教她做女生穿的长裤,甚至还带来了缝纫机。 汤加的女人是不穿裤子的,平时她们都会先围上刺佩奴,这是一种如一片裙般长至脚踝的传统服饰,然后再穿一件及膝的连衣裙。听说汤加的男人很喜欢下雨天,因为当女人为了避开路面凹凸不平的水洼时,会稍稍撩起刺佩奴的裙摆,而这时男人就能瞥见女人的小腿了。 在这个被美好复古元素充斥着的汤加国,莉西之所以想做长裤是为了做买卖。每到周六学校放假,她就会去海滨市场开店摆摊。顺带一提,或许日本也曾延续过这样的复古时代吧。 在周末市场,常常可以见到外国游客。那些在海边漫步的女性,全都穿着图案漂亮的宽松棉质长裤,而莉西注意到了这点,虽然只是裤子,但长度够长,能遮掩腿部曲线,此外看上去很舒适。不过遗憾的是,汤加的洋服店没有卖,汤加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裁剪制作。 就在这时,我造访了莉西的店铺。我那天的打扮是T恤加棉质长裤,莉西一开口便马上追问这条裤子是不是我从日本带来的。 我回答她说是我在洋装店买了颇具南国海岛特色的布料后自己缝制的,她立马要我教她,而且还约好要来我家一起做。我原以为莉西只是要做一条自己穿,谁知她买了一大堆布料,想做好后拿去市场卖。直至深夜,我们还在缝纫机前辛勤赶工。 大概凌晨一点,门口突然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焦急地叫喊:“莉西!莉西!”不知是汤加人如此,还是大家都如此,只要在校内发生的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住校的学生全都知道莉西在我家。我想,她们多半连我每天晚上吃什么都知道吧。 一开门,女孩就奔到莉西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莉西,不好了!梅蕊被恶魔附身了! 我在脑海里将这句话翻译完后,立马歪着个脑袋“哈啊”地发出了质疑,紧接着又摆出一副“别闹,你这是在耍我吗”的神情看着莉西。她大喊一声“这可不得了”后猛地站起身,然后以比平时快三倍的速度整理好衣服及发型,用力拽紧民族服塔瓦拉后飞快地夺门而出。 女孩旋即追了上去,我也跟着来到了女生宿舍的某房间。莉西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命女孩即刻去取椰子油来。女孩从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瓶,莉西将椰子油倒满手掌心,使劲儿地在我脸颊上涂抹。 脸蛋、双臂等露出肌肤的部位,她全都帮我抹了一遍。 ——恶魔讨厌椰子油的气味。 莉西如此说的同时,也往自己的脸上及手臂不停抹油。前来凑热闹的女孩子们,也都相互给对方擦抹椰子油。 然后,就在终于要踏入房间的那一瞬,莉西用她那粗壮的手臂拦住了我。 ——里耶你不能进去。因为你不是基督教徒,会被恶魔附身的。恶魔会从房门出去,你站在窗边围观吧。 我在脑海里默默翻译了一遍莉西的话,我想我的理解应该没错,于是老老实实按照莉西的吩咐,透过面向走廊的百叶窗窥视屋内。 被恶魔附身的女孩呼吸急促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颤抖着。莉西轻轻在她全身洒油,然后直接将没有盖上瓶盖的瓶子放在她枕边——开始祈祷。 我边观察莉西祈祷,边在内心揣摩,这位痛苦的女孩会不会是气喘?大学时,我曾目睹一位名叫佐纪的朋友被同样的症状困扰。 我是不是不该呆呆地站在这里围观,而是赶紧骑自行车去叫德国医生过来看诊?不过想归想,或许我这个门外汉只是多此一举。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处理方法,再者我也不知“气喘”用英语怎么说,有无相对应的汤加语都还是个疑问。 正当我在脑海里盘算这些时,女孩的症状得以缓解,呼吸也变得稳定了。莉西用手臂拂去额头上的汗珠,得意扬扬地走出来说: ——恶魔离去了! 当晚,莉西决定留宿女生宿舍,她将装有椰子油的瓶子塞入正准备独自回家的我的手中。 ——恶魔应该还在这附近活动,你拿着这个当护身符。放在床边就不会有事了。 我接过后向她致谢,回到家后便按照她的嘱咐,将瓶子放在卧室床边。不知是因为洗澡没冲干净还是那瓶椰子油,我鼻子里充斥着椰子油甜甜的气味。当身心疲惫卧倒在床,意识快要接近模糊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守护着我,感慨完驱魔好厉害后便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芳香疗法吗? 用椰子油驱魔应该不是基督教的传统做法,也许是这个国家特有的,抑或是南国小岛特有的风俗。 卡车停下来了。 虽然前校长的家是平房,但对普通的汤加人而言,这已经算是大房子了。邻居和亲戚们正在家门外忙东忙西,这一点与日本的葬礼一样。 随着卡车的抵达,起先还在装货台面上吵吵闹闹的同事们立即神情严肃起来。他们从车上下来后径直走向前校长的亲戚们,吊唁安慰对方的同时彼此拥抱痛哭流涕,目睹这一场景的旁人也有伤感到吸鼻子的。 汤加人对自己感情的表达非常坦率,高兴就哈哈大笑,悲伤就泪流满面,不悲伤就停止流泪。正因如此,大家不用像日本葬礼那样,分明与已故者不熟,还要为了配合现场气氛故作悲伤。如果与前校长素未谋面的我也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估计汤加人反倒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听尚美姐说,汤加葬礼的形式会因教派的不同而不同,即便同一教派也有很多差别之处。这次的葬礼形式似乎是傍晚先在自家举行,晚上转移至教堂,翌日清晨安排下葬。 汤加流行土葬,但墓碑不是石造的,而是布制的。 布的大小也各不一,尚美姐拜托我替她丈夫做的尺寸是长一点五米、宽一米。做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太大了,但当布的两头穿入木棒,竖立在凸起的土堆上时,与周围的墓碑相比,我才知道这是标准尺寸。 虽说是墓碑,但色调并非像日本那样净是些黑白、橘黄或紫色等冷色。第一次见到汤加色彩艳丽的墓碑时,很难让人相信这真的是墓碑。 尚美姐丈夫的墓碑采用了红缎布,绣在上面的逝者名字选用了深蓝色的缎带,周边还用蕾丝及剩余红缎布制作而成的玫瑰加以装饰。尚美姐的草图上没有玫瑰,而之所以加上去,是因为之前尚美姐跟我说她丈夫很喜欢玫瑰,但汤加没有玫瑰卖,因此无法供奉在他坟前。 我给尚美姐看过草图后,她说一定要加上去。收到做好的成品时,她喜出望外地夸赞说这次做得最好。布制的墓碑持久性较差,受烈日照射及海风腐蚀后会出现褪色破损,所以必须定期更新。 因为做的次数多了,即便尚美姐再拜托我做新的墓碑,我也不会因此悲伤。 我跟随同事们走向平房大门,先我们一步抵达的莉西叫住了我。她将我带到与逝者告别的列队前方,但其实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即便等到最后也没关系,可他们却把我当作贵宾接待。在这个国家,日本人受到隆重的礼遇。 进屋前,他们递给我一个用白色假花编织的大花圈。进去后似乎要将花和布等赠礼(估计是用来供奉的吧)送给围坐在逝者身旁的近亲们,而这个花圈就是赠礼之一,我越发不安迟疑起来,话说真的要我送吗?我瞟了眼莉西,她跟我说她也会赠送布料,所以只要跟着她做就好了。 首先进入安放逝者的房间赠礼,然后亲吻逝者的脸颊,最后离开房间。——亲吻这种事,我真的做得到吗? 通过影视剧,我知道欧美人在问候对方时会亲吻彼此,但殊不知汤加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刚执教的那段时间,每当需要问候的时候我都会不知所措。但我抱着“入乡随俗”的心态加以接受,在快一年的时间后,这一风俗在我看来完全就是家常便饭。 亲吻用汤加语表示是“uma”。正如情人节巧克力有情人与人情之分,加上别称后意思的分辨就变得轻而易举了。“唔嘛”这个单词不是指爱情之吻,而是寒暄之吻,听上去是不是很可爱呢?新学期伊始的这个月,有五位老师前来报到,为了表示欢迎,我也和她们一一“啵啵啵”地唔嘛了下。 可是,尸体的话该如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解释什么文化差异、宗教不同。不一会儿工夫便轮到我了,我将花圈交给貌似逝者女儿的人,然后坐在遗体枕边。 逝者的相貌与我大学时住过的“紫罗兰庄”公寓的房东太太很像。 我呆呆地望着逝者的脸,莉西在我耳畔提醒:“uma.” 没错,这也只是唔嘛而已。我缓缓蹲下,将嘴唇贴在遗体的脸颊上。 冰冷冰冷的。我想,这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凌晨一点,礼堂响起铜管乐队学生们的演奏声。 铜管乐队是汤加葬礼的必备品,将遗体从教堂运往墓地时,铜管乐队还会跟着游行。 此时此刻,前校长的遗体正在教堂内。学校和教堂间虽有一定距离,但据说为了不让逝者寂寞,演奏会持续整晚。如不是事先得知,我必定会误以为是在举行什么庆典活动。乐队演奏的曲目活泼,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是甲子园球场。 但我不能一直享受这音乐的气氛。 我换上T恤及棉裤,跳上自行车,拼命骑向尚美姐家。平时尚美姐要给外国游客做导游、写旅行书,与此同时,还要为了经营宾馆的梦想而四处奔走。 直至半年前,我和尚美姐还都只是点头之交。此外我的年纪比她小一轮,但她却待我如闺密般友好,而我们友谊升华的契机是她拜托我帮忙准备亲戚结婚典礼的餐食。 尚美姐之所以会找我,是因为我是家政队员。就在我俩握好几百个饭团的时候,突然聊起了各自的身世,在发现我们存在一个巨大的共同点后,我们变得亲密无间,常常一起吃饭,一起出门。 我骑到尚美姐家,轻轻敲门,她立刻迎了出来。 “抱歉呀,这大半夜的。” “没事,没事。等宾馆建好后,这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尚美姐如此说后,让我坐在厢式车的副驾座上,接着发动汽车引擎。 我们这是要去机场。 日本没有直飞汤加的航班,所以中途必须在斐济、新西兰或夏威夷转机。其中一班航班的抵达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分,尽管我认为没有必要搭乘这个点的航班,但要是想充分利用好短暂的假期,这班航班不失为效率最高的一班。其他队员的家人及朋友从日本过来时,也常搭乘这班飞机。 虽然这种时间接机很麻烦,但我又没法对初次造访汤加的人说:“你自己坐四十分钟的出租车来市区吧!”更何况还是深夜,这时的机场及机场周边都是漆黑一片,完全不像一个国家的大门。 若是白天抵达的航班,我会自己搭出租车去接机。 这个国家的治安比日本还好,就算司机是位身材魁梧的大叔或大哥也大可放心。叫什么名字呀?做什么工作的呀?父母是谁呀?结婚了吗?愉快地回答完这几个必问的问题后即可抵达机场。然而换作深夜的话,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要叫个男队员陪我去吗?最后我还是决定请尚美姐帮忙。 虽然我很希望尚美姐的梦想早日实现,但一想到她每周都有一晚要去接送深夜班机,难免替她感到辛苦。但是,开宾馆是尚美姐和她已故丈夫的约定,因此或许她并不会觉得辛苦吧。 不管怎样,对我这个试图打破与逝者约定的人而言,我不太能理解尚美姐的心情。 我将我们要去接的这个人的故事告诉了尚美姐。 我和宗一邂逅于大学网球社团。 这是个时常可见的、名校男生与附近女子大学女生共同组合而成的轻松愉快的社团。比起打网球,我们花在聚餐上的时间更多些。升入大学后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名叫佐纪,而邀请我加入网球社团的人也是她。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与网球一点儿交集也没有。孤身一人从农村考入大学,我想,大概女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子吧,于是没做太多思量,就痛快地答应入团了。 起初接触网球这项运动,感觉还不错,社团的成员也都挺随和。因为身边净是些好人,所以不知不觉间,我成为社团出席率最高的新生。 那件事发生在六月,社团活动第一次遇到了下雨天。 佐纪有课要上,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活动地点。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是第一个到达的。 我想做点儿什么打发时间,环顾室内,在混乱不堪的堆满不知是书架还是储物柜的地方,我发现了魔方。 魔方在我上小学时很流行,但遗憾的是父母不给我买,于是它便成为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玩具。虽然也跟朋友借过几次玩,但每次在我拼好一面之前,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朋友就会一把夺回去说:“都说了要这样转啦!”也正因如此,我从未靠一己之力拼好过一次。 也许这是我实现多年梦想的契机。如此想后,我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咔嗒咔嗒”转起了魔方。那种入迷的状态,就连雨滴拍打铁皮屋顶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喜欢蓝色,但乍看之下似乎红色更容易拼好,于是我一心一意想要拼出红色。然而,最后一格无论如何都拼不完整。正当我心想干脆撕掉颜色贴纸,将魔方使劲儿攥在手里,以致指尖都捏到变色时,有人一把拿走了魔方。 这个人是比我高一届的学长——柏木宗一。 旋转三次后,他将拼成一面的红色展示给我看。接着,他继续“咔嗒咔嗒”转动魔方,不到一分钟,六面全都拼好了,他将魔方递给我。我心服口服,甚至拍手多次叫好。嗯,另外应该还夸了他是“天才”。 一旦打开叫好的开关,宗一其他令人称赞的优点也都一一显露,他的网球技术在社团里数一数二,而且就算是在酒席间谈论日本经济,他也能说出许多我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以及一些听似很聪明的话。 就这样,在探寻他诸多的不可思议时,他邀请我看电影、听外国歌手的演唱会,如社团有活动,我会去他的公寓过夜。 起初我有六成的不安,担心自己配不上他。其余四成则是幸福,因为被如此厉害的人喜欢着。 “葬礼如何?” 手握方向盘的尚美姐询问道。 “亲了尸体。” “毕竟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你完全没见过的人,是不是感觉很恶心?” “在轮到我之前,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就像打预防针前想要溜走的心情一样,但真亲了后,感觉也还好。我想多半是因为尸体冰冷,感觉不像是在亲人,而是触碰陶瓷之类的东西。” “是吗?毕竟都入棺了嘛。” 尚美姐目视前方,喃喃自语道。虽然她也同意我的说法,但把逝者比作东西感觉还是有些罪恶。 “还有,管乐队吓了我一大跳。要在礼堂演奏一宿,学生们不累吗?而且演奏的曲目都很明朗,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那是为了不让死者悲伤,感觉就像是快快乐乐送他们去天国的意思吧。” “真的呢,仿佛可以精神饱满地游行到天国。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 “之前我和莉西讨论过。” 只要和莉西在一起,起初明明聊的是一些关于食物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最终一定会转移到基督教这个话题上。 学校每年都会在十一月举行一次义卖慈善会,就在那日的前一天,我和莉西坐在学校生活教室里,给学生绣好的桌布钩织蕾丝花边。 汤加人平日里都很悠闲,以至于我都怀疑除了时钟的指针外,岛上是否还有走得特别慢的指针。比方说,在公交车站等上午九点的车,可都快十点了也不见汽车的踪影,一边看表,一边等得不耐烦的乘客只有我一人。当我向站在旁边排队的汤加阿姨抱怨“公交车好慢啊”,她却笑眯眯地回答说:“不是九点的公交车吗?中午之前来就好啦。” 尽管他们过得很悠闲,但活动却很多。例如学校的、教堂的、红白喜事的等,再加上这里没有外卖店,所有的餐点都必须自己准备。曾有人拜托我给傍晚开始的派对做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喱。好在派对还有其他餐点,所以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喱,一个人还是可以应付得了的。 清晨,我系好围裙前往制作餐点的小屋,当我询问“食材在哪儿”时,却被告知“现在正在准备中,请再等等”。走到小屋背面,发现他们正在肢解牛。与此同时,大叔们还笑呵呵地问我想要哪个部位的肉。 我呆若木鸡地想,派对不是今天举行吗?汤加人为何要用这头牛做如此费事的菜呢?此外还要准备主菜烤全猪……然而,最不可思议的部分还在后面。 他们倒推出需要花费的最少时间,直到必须动工的时候才开始快速行动。汤加人以跑代替走,手上的动作快到惊人,而且还不停地使唤小孩子。 他们的这一行为,让我想起了小学时赶暑假作业的场景,我不是那种会每天做一点儿作业的好孩子,假期的大部分时间我会用来去海边玩、睡午觉、放烟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十天的暑假已过去一大半,剩下的时间哪怕用双手也数得过来。此时此刻,我才第一次想起了作业这个东西,迫不得已,只好将余下的天数平均分配,每天拼命赶进度,然后在九月一日全赶完交给老师。 因此,汤加人的做事方式我不太理解。除不理解之外,一旦习惯了他们的做事方式,就连自己也会跟着慢步调起来。 深夜,我和莉西在生活教室里拼命地赶针线活。我不太擅长钩蕾丝,所以没法一边干活一边聊天。那天夜里,基本上说话的人都是莉西。 有一次,两个渔夫乘船出海捕鱼,遇上暴风雨差点儿葬送性命,幸好他们漂流到了一座无人岛。直至夜晚,暴风雨也没有停息的意思。其中一人为了求救,一直在岛上烧火升烟;另一个人则向上帝祈祷了一宿。 ——你知道后来他俩如何了吗? 从我的角度出发,我自然认为求救是正确的行为,但我已经掌握莉西每次说这种话的套路了,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诚心祈祷的那个人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祈祷的那个人获救了? 我刚回答完,莉西就说“没错”,并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真为自己教育有方而感到欣喜。然后,她道出了两个渔夫的结果。 翌日清晨,暴风雨过去,天空万里无云,搭救他们的船只来了。彻夜祈祷的渔夫毫发无损,点火的渔夫虽然性命保住了,但火光烫伤了他的双眼,最后他失明了。 我没有追问莉西“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直点火,才引来了救援的船只吗”。 紧接着,莉西问我:“听说在日本遗体都会被焚烧掉,这是真的吗?”我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是,莉西则紧皱眉头地大声叫道“呜欸”。 这是一句将“阿依呜欸噢”重新排列成“噢依阿呜欸”的汤加语,意思类似“哎呀呀、哎哟喂、天哪”,比较像口头禅,有时也会直接省略为“呜欸”。 莉西以一种看野蛮人的眼神注视着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两个国家的文化存在差异,所以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我第一次听到鸟葬的时候,流露出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子吧。 不过非常抱歉的是,我说不出日本实行火葬的理由。因为祖先的坟墓在寺庙里,所以被询问信奉什么宗教时,我会回答佛教,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佛教徒。就连佛教教派,我也是担心万一被问起好有个回答,才在出发前的新干线月台上追问了父亲一句。 父亲的回答也很含糊,他说可能是净土真宗吧。这是谁创造出来的教派?这是个什么性质的教派?关于这些疑问,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 我只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死了,家人会请老家附近寺庙里的住持来诵经,然后将我的骨灰埋葬在那间寺庙的墓里。可莉西想了解的是火化的原因。 ——会化作烟升天呀。 我将自己在火葬场看见烟雾时的感想告诉了莉西。她回味无穷地说“原来如此啊”,与此同时还感动地点了好几下头。紧接着,她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日本人每周日都会去寺庙吗? ——Ikai. 意思是不会。日本人不会像这个国家的人一样每周日去教堂,而且一天去三次。这点也令莉西皱紧了眉头,于是我赶紧补充说:“过年、中元节及春分时我们会去扫墓。”结果莉西说: ——次数这么少,那你们死后去了天国,知道如何跟佛教里的耶稣说话吗? 她在说什么?我连佛教里的耶稣是释迦牟尼还是佛祖都搞不清楚。更何况人死后,即便有这样的世界,我也从没想过会跟这号人说话啊。 要真得说话,应该也只是跟阎王爷汇报下吧。连用日语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用英语和汤加语就更无法回答了,我只好以另一个问题代替回答。 ——你们为什么要每周都去教堂呢? 我秉持着入乡随俗的精神,每周日也都会去教堂做礼拜。用汤加语唱赞美诗,一边聆听牧师讲话,一边想念去世的人,尽管有一大半内容根本听不懂。假如我想念的逝者的灵魂投胎转世,多半也不会想回到我身边吧,但我依旧一直在内心祈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以为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悼念重要的亡灵才聚集于此,然而…… ——我们是为了练习死后能与耶稣好好对话才来的噢。 莉西如此说。她说她之所以去教堂,是为了给自己死后做准备。 ——不是为了给逝去的家人和朋友做祷告吗? 我以确认的语气反问道。结果,莉西也用问题的形式回复我说: ——里耶寇,你认为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吗? 莉西平时都叫我“里耶”,可一旦落到严肃的话题上,她就会叫我“里耶寇”。我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当然很悲伤。 ——死亡不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莉西缓慢地说,但我无法认同。死亡怎么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尽管文化宗教存在差异,但应该没有人会认为死亡不悲伤,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文化宗教是这样定义的。可能是看到了我无法接受的表情吧,莉西稍稍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莉西的英语原本就不太利索,虽然上课规定使用的语言是英语,但莉西的课八成都在说汤加语。或许她正在脑海里拼命将这些能用汤加语流利表达的内容转换成英语,但我还要在脑袋里将英语转换成日语,这就像玩了一场十多个人的传话游戏,句子的真正含义已在无形中出现偏差。不过,莉西的话在我听来是这样的: 悲伤的是离别,不是死亡。倒不如说活着就是一场试炼,我们每周日去教堂是为了练习用我们的声音与耶稣沟通,等以后死了,能获得与他同住在一个世界的资格。我们必须每天不停地锻炼。换言之,所谓的死亡,就是被允许与耶稣共住一个世界的证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因此,我们不应该认为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与亲人别离固然悲伤,但只要一直祈祷,总有一天我们又会同住在一个世界,一起谈笑风生。 一滴水珠掉落在绣有花朵图案的刺绣上,这是什么?我盯着看了会儿,又落下一滴。莉西用她那厚实的大手掌抚摩着我的后背,水滴再次划出一道泪痕,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滚落,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Sai pe. “没关系。”莉西如此说后,紧接着邀请我去办公室喝茶。“茶点差不多准备好了吧。”她说。平时都是我自己泡茶喝,这次却不小心喝到了莉西那放了四匙白糖的奶茶,真是太过甜腻了!不过,这香甜的奶茶正好填补了深夜钩织蕾丝及不停转换语言而消耗的脑力。 我一边重新开始钩织蕾丝,一边在脑海里重温莉西说过的话。忽然,我下定了一个决心,在义卖慈善会结束的当晚,我就写了封信,然后连同在慈善会上买到的几个民俗工艺品一起寄回日本。 “不过,我好像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最后为了让自己有台阶可下,我补上了这么一句。尚美姐有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口译证书,有时我也会请她帮忙确认课堂资料,因此她知道我的语言能力是什么级别。 “没有啦,因为你们都是用有限的单词来对话,所以感觉会有些极端,但你并没有理解错。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连我都有点儿感动了。” “那汤加人真的不认为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吗?明明大家都哭成了泪人。” “他们的意思是,不应该认为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 “所以才会演奏那么欢快的曲目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学生们演奏过的明朗进行曲。 机场突然出现在视野内。 在停车场停好车后,走进犹如学校体育馆的航站楼,脑海中的进行曲仍在持续演奏,我的脚步自然而然地与之配合。在已经通过入关审查的宗一的眼里,或许我正意气风发地走向他吧。 我分明应该在他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下来,但随着他的一句“好想见你啊”,我便被他一把搂入怀内。在旁人眼里,我们是感动的重逢,当然,他本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当我离开日本时,机场也出现了同样的画面。那时的我应该是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吧,可换成这里,我还是别再假装那种神情好了。不过话虽如此,但对这个利用宝贵的串休机会、不远万里来看我的人,我还是马上说出了慰问的话。 “你累了吧?谢谢你!” “有你这句话,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当他在我耳畔如此回答时,我后悔了,早知如此,我就应该说“好久不见啊”。 在拥抱了许久后,我向尚美姐介绍宗一,他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 “我是理惠子的未婚夫柏木宗一,谢谢你平时帮忙照顾我们家理惠子,她常在信中提及你,因此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这次停留的时间很短,但还请你多多指教。” “欸,原来你们都订婚了呀。” 尚美姐一边看着我,一边泄气地说。她一定是想问我为何没告诉她。 “咦,理惠子,你没说吗?” “没,但也没必要吧……” “为什么?” 他的口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宗一喜欢对任何事都做出详细的说明,比如,这是我女朋友松本理惠子,这是我的好朋友泷本祐司,这是我学校社团的小伙伴佐纪。无论是谁,他都喜欢加上头衔,所以就算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非常清晰地把握他的人际关系。还有就是,一提到某一行为他就会说明年份,例如我于一九八九年高二那年夏天前往美国留学。而且,他对我不按这个套路介绍的行为感到不解。 “你有男朋友吗?”当尚美姐问我时,我回答说“在日本”。同时,我也跟她说了我们认识的经过及一起发生的一些事,但一定要附加说明我们已经订婚了吗? “因为……” “因为我是寡妇,估计她不好在我面前多说吧。” 当我还在绞尽脑汁想解释的理由时,尚美姐如此解围道。此外,她还对宗一说:“理惠子还帮我去世的丈夫做了墓碑噢。” “真是抱歉,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儿啊。” 宗一低头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啦。” 尚美姐用开朗的声音抚慰说,接着她继续催促“很晚了,我们快走吧”,于是一行三人开始走向停车场。一路上,宗一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而我之所以没对尚美姐说自己订婚的事,并非出于顾及她丧夫的处境。总而言之,除我之外,他们两个看上去似乎都很尴尬。 “对不起!” 我向宗一道歉。他却拍了拍我的后背,笑着说:“别在意啦!” 难道真是我的错? 汽车奔跑在来时的路上,穿过深夜闹市区后,车子停靠在海岸旁的酒店前。 酒店名叫Dateline,是世界上最早迎接日出的国家最豪华的酒店,但规模不大,建筑的大小和日本地方县市车站前的广场差不多。汤加的气候与斐济相似,大海也都非常漂亮,即便有几家像喜来登一样级别的度假酒店也不为过。可设想归设想,因为汤加对外企规定严格,所以这里没有一家世界级的豪华酒店。 “理惠子也留在这儿吧?” 尚美姐问道。但我压根儿没做过夜的打算。 “房型是什么?” 我问宗一。 “这家酒店没有单人房。” 他摆出一副你开什么国际玩笑的不耐烦神情对我说。 “那我就留在这儿吧。” 我对尚美姐说。 “真好呀,今天你可以泡个热水澡了。” 尚美姐如此说后,挥手道别,然后启动车子越驶越远。虽然眼前的路是首都的主干道,路边却只有寥寥几盏孤灯,不一会儿工夫,汽车便消失在视野外。 宗一把我推到前台大厅,办理入住手续根本无须我翻译,或者我压根儿就不用去接机,明天早上再来酒店找他就行了。不,这样似乎不太好吧。因为他是配合今天及明天清晨的时间来看我的。 只有三天两晚的时间,我能在这期间跟他说清楚吗? 我准备对他说:请解除婚约。 宗一最初是打算住我家的。 “过完年我就去看你,我订好机票了,请你告诉我从机场到你家的路线。”收到他的来信后,我回复他说:“我住在女校里面,学校规定男人不能留宿。”其实对于异性能否留宿,我根本都没跟校长确认过。 我曾在Dateline酒店用过餐,但进他们房间还是头一回。进门后,能看见沙发组的茶几上摆有一个大花盘,用来装饰的花名叫九重葛,南国度假酒店的风味十足。 “终于看见充满南国海岛风格的东西了。” 他说完,伸手拾起一朵白花,轻轻插在我的右耳上。 “单身。” “欸?” “我是说插白花表示单身,插粉花表示已婚。” “哦,原来如此啊,还挺一目了然的嘛。” 宗一一边说,一边将视线停在我的左手上。 “戒指呢?” “啊,今天参加葬礼所以摘下来了,抱歉!” “偏偏是今天啊,你还好吧?是不是勾起了很多回忆?” 宗一安抚般地抱着我的肩,缓缓将我移坐在沙发上,然后自己落座在我身旁。他是发自内心地替我担心吧?不过他刻意选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想起那天的事吗? 为了能在我回国的时候马上举行婚礼,他正在积极着手准备着,我写信给他让他别准备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收到这封信才特意跑来,让我想起那日的约定。他一定是一下班就奔赴过来的吧。 “我没事,倒是你,坐飞机累了吧?稍稍休息一下,一小时后我再叫你。”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一点。 “不了,我不用休息。” “那洗个澡吧?这里有浴缸和热水。话说,酒店就应该配置这些的对吧?” “你说你每晚都冲凉水澡,搞得我还以为这里很闷热,来了才发现还挺凉的,这种天冲凉水澡不冷吗?” “还行吧。不过等天再凉一些的时候,我会自己烧热水倒入大脸盆里泡澡。” “这样子啊。通过看你的信想象和直接听你说还真不一样呢。你再多说些这里的事给我听吧。” “我基本上都写在信里了呀。该怎么说好呢……对了,上周……” 我给宗一说了我和队员们离开现在所在地——汤加塔布岛,前往隔壁埃瓦岛时,中途在船上看到鲸的事。但没多久就听到了睡眠的鼻息声,宗一仰头靠在椅背上,身体瘫倒在沙发上,是的,他睡着了。眼镜都没摘,我帮他摘下后放在茶几上。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是柏木宗一,是我从大一开始一直交往的男朋友,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级厉害的人。“你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我。 要是能把不满全都一口气吐出来,那该有多痛快啊。 以前我打心底里尊敬着这个无所不能的人,但也不是百分之百。他不会在人前褒奖别人,也不会贬低别人,更不会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我常常把“好厉害”挂在嘴边,几乎都快成为我的口头禅了,所以我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夸奖身边的人,而他貌似不太喜欢我这样。好多人一起的时候,他不会表露出来,但如果是我们两个独处,他就会说出自己的不满。 ——那种水平的发球也算厉害? ——虽然是用英语给人指了路,但也就说了straight(直的)和right(右边)而已嘛。 ——魔方才拼出来两面就扬扬得意到不行,真是不懂这种人的世界。 这些都是社团里发生的事。确实,比起使出必杀发球技,在当天下午的比赛中大获全胜的同学,宗一的发球才更快速、更精准。如果跟宗一打比赛,获胜方应该是宗一。在我们前往聚餐会场的路上,遇到一位问路的外国人,这时比起指手画脚外加只会用个别单词说明的同学,宗一的说明一定会更清晰易懂。还有,他对只能拼出两面魔方的人的嗤之以鼻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是…… ——夸一下别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你夸我很厉害,也是基于那种水平的夸吗? ——不是啦。我觉得宗一真的很厉害,但要用夸宗一你的标准去夸别人的话,就拿我来说吧,这辈子被人夸的次数,估计会少得用五个手指都能数得清。只要这个人的表现比平时有长进,我就会想去夸奖。还有如果遇到困难,能想出如何应对的办法的话,我也会觉得这个人超级厉害。用语言表达出来,气氛不是也会跟着变得愉快些吗?否则实在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你器量小,但我不敢这样说。 ——大家都知道宗一无所不能,你又何必与知道这一点的人一较高下呢?我觉得与其被我夸,倒不如被宗一夸,这样大家会更开心噢。 就像泷本学长那样,但我也没能说出口。 ——可我还是不喜欢理惠子夸别人。 ——那我以后只夸宗一你厉害,但你要肯定其他人小小的努力和成功。 ——你果真不夸除我以外的人了? ——不夸,我跟你约定。 自从我跟宗一有了这个约定后,我就很少打心底里认为他“很厉害”了。 汤加语的“很厉害”是“sai”或“malie”。“malie”多用于演讲、跳舞、唱歌等场合,“sai”则更偏向于日常生活,意思与“做得很棒噢”相同。 来汤加后,我每天都会说一次“sai”。我认为还是说出来心情愉悦些。 宗一遵守约定,也慢慢开始对同学及学弟学妹们表示嘉奖了。当学长被一家只是听说过名字的公司录用时,宗一表示说很厉害呢。宗一在与人相处时,喜欢保持一定的距离,谈吐也很有礼貌。随着他自然而然地对别人加以褒奖后,喜欢跟他打交道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有人找他倾诉烦恼,在迎合谈话主题的情况下,他也常常将自己的事说给对方听。 尽管我很开心宗一被人敬爱,但他被大家包围时,从未将我叫到身旁。对此宗一的解释是,在他与人相处时,会有个on和off的开关,假如我无处不在,他会变得很难转换。 ——你本来就是从其他大学过来的,要不要试着换到其他网球社团去?你们自己学校没有吗?全是女生的那种。 大二快结束时,他这样对我说。可都已经两年了,每个人在自己所属的社团都有了稳定的人际关系,我没有自信重新融入进去。邀请我加入这个社团的佐纪也还在,而且她喜欢泷本学长,所以一定不会陪我一起离开的,想到这里,我决定说服宗一理解我的处境。 我想,他让我换社团,应该也是要提分手的意思吧。于是,我在宗一的公寓主动开门见山地说: ——假如你觉得我妨碍了你,我不会为难你,你大可说出来。 但这一切竟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宗一听完我的话,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理惠子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有你呀,你一定是喜欢上了别人才这样说的吧! 他一步步逼近我,我恐惧得发不出声音,他说“果然是这样啊”,然后将我推倒在木地板上,用双手勒住我的脖子问: ——为什么?为什么呀? 在问这句话的同时,他手指的力道越来越重。我被勒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瞪大的双眼告诉他:“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的泪水开始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流入耳内,后来就连他问“为什么”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就在闭上双眼觉得快要窒息的瞬间,脖子上的压力解除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松开了手,我连瞥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我直接躺在地上,侧着身子,不停地深呼吸。 ——我在干吗啊? 我听见他无力的自问声。抬起眼皮仰视,我发现宗一正在哭泣。 ——抱歉!你一定很难受吧,抱歉! 他再次伸出手,我全身僵硬到动弹不得,但他的手没有触碰我的脖子,而是摸了摸我的脸颊,帮我拭去泪痕后,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 ——我不能没有理惠子,要是失去了你,我会失去活下去的自信。 我不清楚自己凭什么让他觉得我有如此重要,但在这之前,我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人会这样无条件地需要我。我拽住那根伸向我的手臂,一把拉过来,以卧倒的姿势抱紧宗一。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起疑心的。理惠子之所以会那样说,都是我的错。我是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你,才让你保持距离的,因为我的私心,反倒让你感到不安了。 我很高兴他能理解我,尽管刚才恐惧得要命,但在得知他如此深爱着我的时候,我决定接受他的一切,并且成为他的女人。 打那之后,宗一便开始向周围的人强调他对我感情很深,不过他倒也没有到处放话惹人嫌。如果社团有人找他商量跟女朋友吵架了要怎么办,他会先跟对方说“就拿我和理惠子来说吧”,表示他很重视我,然后他会根据实际问题向对方提出解决方法。如果有人跟他说被女朋友甩了,他会一脸严肃地说换作自己一定会活不下去。 理惠子到底哪一点儿好?以柏木学长的条件来说,眼光完全可以更高的。就是说嘛,好羡慕呢。——学妹们的这些话也常传入我耳内,她们一定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 每晚十点,他一定会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今天要去佐纪的公寓留宿,他就直接打电话到佐纪家,最后搞得佐纪都嫌烦。 ——你不觉得这样压力很大吗? 佐纪问我。 ——有点儿吧。 虽然嘴上说有点儿,但其实心里压力很大。如果十点没接电话,还要跟宗一说明理由,心真的很累。 ——是我妈的电话啦,她很爱唠叨,我都说要挂了还在那边说个没完。 ——反正是自己爸妈,挂掉再打不就好了。话说,电话那头真的是你妈吗? ——真的是我妈啦。 ——那你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没办法,我将宗一来电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佐纪,我希望她笑着跟我说这就是你被爱着的证据,然而佐纪皱起眉头说: ——这样不太乐观噢。要是继续恶化的话,会对你不利。不过,柏木学长应该不会动粗吧。 我没敢将他勒住我脖子的事告诉佐纪。 ——我会帮你想想有没有其他好办法。 我的事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要商量的是佐纪的烦恼。她想跟泷本学长表白,可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 泷本学长是我们社团里高我们一届的前辈,他很开朗欢乐,是个非常体贴的人。如果聚餐时有人难以融入,他会悄悄移到那个人身旁跟他说话。他和宗一一样,无所不能,但他有很多白痴往事,总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而原本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的宗一,之所以会加入气氛活跃的网球社团,就是受泷本学长所邀。宗一和泷本学长是老乡,毕业于同一所高中。 大家的笑颜就是我的笑颜,大家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这是泷本学长的口头禅。因为他在大家眼中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以为他与女朋友的相处一定很顺利,但最近听说他分手了。分手的理由,好像是他女朋友无法接受他对其他女生和对自己一样好。 听到谣言后,佐纪想趁机向泷本学长表白,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向泷本学长开口,她渴望有个契机。可关于这件事,我们当时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过数日后,我和佐纪以有美酒为由,邀请泷本学长一起吃火锅。坦白说,五月并非吃火锅的季节。我问佐纪是否想好了作战策略,她却回避我说稍后再谈。 集合时间是下午五点,为了配合宗一做家教的时间,正式开始吃火锅的时间是七点。佐纪邀请泷本学长的理由是:要不要四个人一起吃顿火锅?她是想让我和宗一吃完尽快撤退的意思吗? 刚走进泷本学长居住的破公寓,佐纪就环顾四周说:“不知和理惠子家比,哪个更旧些。” ——我这儿和宗一的公寓是没法比了,不过理惠子你也住这种破公寓吗? ——是学校介绍的女生专用公寓。 ——欸,听上去似乎父母会很放心。那佐纪呢? ——我住在一居室的公寓里。五层楼的建筑,超级漂亮呢。 ——那下次去你那儿玩吧。 我们聊了会儿各自的居住环境,现场气氛瞬间火热起来。随后,我们开始切菜、端出石油气边炉,准备煮火锅。在此期间,泷本学长给我们说了些自己兼职打工的趣事,当他还在补习班做讲师时,他特意选了个学生们只求能顺利升级的班级,这还真是泷本学长的作风。 ——我呀,花了三十分钟给他们讲电池。讲完之后,我问他们电池里都有什么呀?结果你们知道他们怎么回答的吗?说有鲜奶油!我那三十分钟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真是太心塞了…… 佐纪放声哈哈大笑起来,而泷本学长还在一个劲儿地吐槽诉苦,说着说着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着说:“不过能博君一笑也好。”话音刚落,泷本学长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理惠子,宗一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我一脸讶异地暗自心想。 ——佐纪来找我商量,说宗一对理惠子的控制欲太强,希望我能帮帮你们。 我瞟了眼佐纪,她掌心相合地向我道歉: ——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帮你。 你根本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能跟泷本学长搭上话吧!——虽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没说出口。因为我不会说让人伤心的话。 ——没关系,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宗一,所以请你放心。话说,宗一对你动过手吗? 泷本学长问。 ——没有,而且我们的关系也还没到令我烦恼的程度。只是他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感觉压力有点儿大。其实通话时间也不是很久。 ——你喜欢那家伙吗? ——嗯,喜欢呀。 ——那就好。关于打电话这件事,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说,让他不要每天晚上都打给你,那家伙以后也请你多多关照噢。 ——关照?我可什么都没做噢。 ——你不是常常夸他很厉害、超厉害吗? ——这也不算什么关照吧? ——你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小时候常被周围的大人夸奖。 泷本学长说完,紧接着又将宗一家里的事告诉了我。 宗一的父母在他上小学前便离了婚,他跟着爸爸过日子。没过多久,他爸爸就再婚了。他的继母绝对不是坏人,不仅家务打理得很好,对宗一也关爱有加。但他们两个人之间总有距离感,无论宗一赛跑拿了第一名,还是考试得了满分,她都不会夸奖宗一半句。 ——可学校里的老师和朋友会夸奖他吧? ——农村里的老师莫名地在意公平性,他们宁可夸奖表现不好的孩子,而孩子们也不会夸奖一个看不起自己的家伙。 ——啊啊…… 原来宗一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这些问题了呀。 佐纪开口道: ——而且呀,理惠子你可能没察觉到,你会在我们希望的时候说我们想听的话。比如在我就快要承受不了压力的时候,你会跟我说:最近是不是很累?要注意稍微休息下噢。我觉得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听到你的问候,我就会想,原来平时你这么关心我,好开心呢。这是理惠子拥有的才能。在刚入社团时,柏木学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难沟通,但学长自从和理惠子交往后,整个人都变得和善多了。 ——我也深有同感。原本我是打算自己来改变那家伙的,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任何人的夸奖都有效。那家伙想听到的话,只有理惠子才能说给他听,所以…… 泷本学长还未说完,我就默默地点了点头。在知道宗一的诉求后,即便每晚都要接听他的电话,也变得没那么痛苦了。我想,他应该会珍惜我,不会背叛我吧。 好想快点到七点啊。我已经想到等他收工回来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暖暖的。 暖暖的——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宽大的床上,窗外的光亮很刺眼。 “怎么会这样?” 我立马坐起身,瞟了眼床边的时钟,现在是五点多一点。还好,我没有睡过头。当下正值汤加的盛夏时期,日出很早。 “你坐着就睡着了。” 身旁传来宗一的声音。我将视线移向他,只见他靠在枕头上,伸直的大腿上放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帮他摘下的眼镜,又出现在了他的鼻梁上,现状到底是怎样逆转的呢? “我还以为自己在清醒地想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呢?” “你在想什么事?” “大学时的事。” “比方说?” “……反季的火锅派对之类的。” “啊啊,在泷本公寓里的那次呀。泷本喜欢佐纪,所以约我们一起四个人吃饭。” 原来宗一知道的真相是这样的啊。 “先不说这个了,你现在在处理工作吗?” 我看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问道。 “没。我本想准备好给理惠子你看的,但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整理完所有内容。你看,就是这个。” 他将屏幕转向我,画面是纯白色的婚纱。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写信让我别再准备婚礼了嘛,我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那样说,想了很久才发现,对女生来说参与准备婚礼也是一种乐趣吧。举办婚礼的饭店是公司那边决定的,但其他方面,例如包厢、餐点都是我直接向你汇报,这样你定然觉得很没意思吧?所以,我打算将婚纱、音乐这些需要选择的东西整理成文档给你。” 说着,宗一在屏幕上点开另一件婚纱。 而我写信让他别再准备婚礼的真实意思并非如此。 “我觉得这件蛮好的。” 他给我展示的这件婚纱设计确实是我喜欢的类型,可看完后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宗一不是那种天真到不明我意的人,他定然是理解到了我的真实意图,才假装不懂地在我面前曲解。 他要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这是我写信给他时的心情,现在看来是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美好了,但心里话总归还是要说清楚。然而,那个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宗一也看了眼时间。 “这个稍后再说吧。” 宗一关掉笔记本电脑,下床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后将其放在桌上,盒子里装着泷本学长喜欢的一款日本酒,以及乳酪鳕鱼块。泷本学长喜欢就着鳕鱼块喝酒,虽然跟他开玩笑说:“你的酒和下酒菜是不是非常不搭?因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啊。”他却笑着回答说:“搭不搭与级别无关。” 然后,宗一又掏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有一个红色雕花玻璃杯和一个蓝色雕花玻璃杯。这和泷本学长与佐纪一起出门旅行时给我们带回来的礼物很像,甚至雕工比那对还要细致、高档。 “坐吧。” 我听从宗一的吩咐在沙发落座,宗一也在我身旁坐下。他将红色玻璃杯放在我眼前,将蓝色玻璃杯放在自己跟前,然后再从盒子里取出日本酒,分别倒入两个玻璃杯内。紧接着,宗一从包装袋内抓出一把乳酪鳕鱼块。 时间如同被精准地计算过般,那个时刻终于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双眼,我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日那一瞬发生的事,而是最后一次见到泷本学长时他的表情,以及我最后对他说过的话。 抱歉、抱歉、抱歉,我不该说那种话的,抱歉。 睁开双眼,宗一正注视着我。 “从今往后,我们也要两个人一起追寻理惠子当下存在在此的意义,追寻将理惠子拯救出罹难的恩人所托付的心愿,彼此珍惜守护下去。” 说完,宗一举起玻璃杯,我也同样端起杯子。我们没有干杯,而是将玻璃杯静静地凑到嘴边。吃了一块乳酪鳕鱼块后,我们继续慢慢喝酒,与此同时,也在心中回想救命恩人最后嘱咐的心愿。 我没法打破约定。 酒瓶渐渐空了,我和宗一躺回床上,我将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如果此时我对他说“婚纱就选刚才那件吧”“搞了半天,婚礼的事还是全部交给宗一你来处理好了”,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婚礼纪念品要不要就送雕花玻璃对杯?不,还不等我说,他应该就会建议这样做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就这样好了。 上午时分,我们走出酒店,打算先去街上吃顿午餐,然后再去学校。 我提议要不要参加尚美姐企划的半日游行程,但宗一说他更想看看我平时生活的地方。午餐也是,他说要去我平日里光顾过的餐厅,于是我带他去了廉价的中国餐厅。 明明只在这里待三天两晚,吃饭的次数也是寥寥几顿,他却要跑来体验这个,真是替他惋惜。他说,那我们晚上去吃好吃的吧!因此,我预约了街上唯一的法国餐厅。因为宗一说要请尚美姐一起用餐,所以我预订了三个人的座位。 “这是哪儿?” 宗一突然驻足在大马路旁颇具东方风格的建筑物前。 “是汤加大教堂。” “这是教堂?完全没有一丝的南国风情,真是不可思议呀。” 宗一边说,边拍照,然后继续前行。走着走着,白墙搭配蓝屋顶的校园由远及近地映入眼帘。 “我想换件衣服,可以先回趟家吗?” “啊啊,当然。” 我们穿过校门,往我住的地方走去。管乐队的演奏此时已结束,遗体估计也下葬了吧,数学老师丹尼耶拉正将铁锹从卡车的装货台面上卸下。 “Rie!” 他看见我了,立马边打招呼,边走向我。 “moa?” 他别有用心地笑着问。 “Io.” 我如此回答后,他笑得更“奸诈”了。 “莫啊?” 宗一问我。 “他问你是不是我男朋友,我说是。他是数学老师丹尼耶拉。” 我介绍完后,宗一开始用英语向丹尼耶拉打招呼。丹尼耶拉用汤加语跟我说:“他的英语比你强噢。”然后,丹尼耶拉也相应地做了自我介绍。紧接着,丹尼耶拉向宗一询问了几个惯例问题——叫什么名字呀?职业是什么?你父母的情况呢? “啊?” 原本用英语流利回答着问题的宗一,将视线移向我。 “回答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就可以了。” “可我父亲又不是什么名人,只是写过两本经济学的书而已,这个也要说吗?” 宗一的父亲是地方大学的教授,尽管有些名气,但还没到尽人皆知的地步,因此宗一感到有些困扰。 “我想只要说下名字就可以了。” 宗一摆出一副不太能理解的神情报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丹尼耶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满脸骄傲地介绍自己的父亲。当然,宗一并不清楚丹尼耶拉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带宗一进屋,一开门便是起居室,然后是厨房,再往里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我用来做储物室。 我煮好热咖啡端给宗一,接着自己回到卧室换衣服。 “香草咖啡,味道是不是很赞?听说是用咖啡豆和干燥的香草一起磨出来的,要不要买点回去当伴手礼?” 我边说,边走回卧室,宗一则站在房间一角的书桌前,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眼球的东西吗?难道是在看相框? “那张照片是我住在哈派群岛时借宿的房东家的全家福,我在信里跟你提过吧?我跟他们一起度过了圣诞节及正月,他们非常亲切。” “是吗……” 他的回答听上去似乎并无兴趣,看来他在意的不是照片。 “有人经常来这里吗?” 他背对着我询问道。 “学校的老师、队员都会过来。啊,正如你所见,隔壁是女生宿舍,大家都是女孩子啦。你为何这样问?” “这个。” 回头的宗一将放在桌边篮子里的魔方递给我。 那是我离开日本时,在机场为我送别的宗一给我的,或许它的寓意是勿忘初衷吧。当时宗一从他背包里拿出来的时候,魔方的六面都已拼好,但递给我之前,他把魔方打乱了。我没有问他为何打乱,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在我每次想要拼好的时候都会感慨“好难啊,我就是拼不好啊”,然后借此想起他的厉害之处吧。 “全都拼好了。” “啊啊,那是我自己拼好的。” 宗一看了眼魔方又看了眼我,然后将魔方放回篮内。 “你不夸我一下吗?” “只要明白旋转方法,谁都能拼好的。” 确实如此。虽然看上去乱七八糟,但这种乱七八糟是有条理性的,是有理可循的。既然如此,宗一直接把旋转的方法教给我不就行了,为何非要眼睁睁地看我拼不好,然后自己默默拼好?难道就是为了听我夸奖他一句“好厉害,超厉害”?被我夸奖的宗一是不是很沾沾自喜? 倘若宗一的自尊不被肯定,他的人生就无法成就吗?更何况还是这种小到连自我存在的意义都无法满足的自尊……真是无聊透顶! “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学生们一定在胡思乱想我们正在屋里干吗呢。” “我好像听到窗外有人在窃窃私语。原来如此,我还真是没法住在这儿呢。不过你的戒指呢?” “啊?对噢,对噢,戒指。” 我走进卧室,开始翻找存放小物件的盒子——没有。返回起居室,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没有;第二层,也没有;第三层,还是没有。最后看见戒指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蹲下四处寻找,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回头,戒指就在眼前。 “难道是你藏起来了?” “我在魔方旁看到的。原来你全都放在一起啊。” 说完,宗一托起我的左手,将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嗯……” 除此之外,篮子里还放了尺子、圆规及创可贴。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刚才翻找时,我压根儿就没找过篮子,这一点他应该也察觉到了。 “那我们走吧。” 宗一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穿好鞋,走出玄关,我用戴有戒指的手牵住他的手。既然我已再次认识到无法打破约定,那就这样做吧。 学校于一月二十五日开学,已经返回宿舍的学生们正在做校园大扫除,有的除草,有的擦窗户。每当从她们身旁经过,都能听见她们一边嘀咕“莫啊莫啊”,一边偷笑的声音。就这样,我们在宽敞的校园内走了一圈。 “学校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真是太惊讶了。” 当宗一看见电脑室时,露出了十分惊叹的表情,他甚至开始质疑日本政府有无必要用国民的税金支援设备如此完善的地方。接着,他问我汤加的GNP[GNP:国民生产总值。]是多少。我来汤加前还记得的,可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当时积极学习的冲劲儿都去哪儿了? 因为自己被大恩恩泽,所以想要报恩,也正因如此,才选择申请加入志愿队。 难道面试时我不是这样说的吗? 走出学校,我问宗一想去哪里,他说想去方才路过的教堂看看。对,就是汤加大教堂。那里不是旅游观光的景点,所以不收门票,而且只要是白天,谁都能进去。 “原来室外是东方风格,室内是南国风情呀。” 宗一仰视着天花板说。上面有贝壳做的装饰。 围绕祭坛和墙壁的装饰物是彩绘玻璃及贝壳,为了能一眼环视全景,我和宗一肩并肩坐在位于入口附近的长椅上。 “你每周日都来这里吗?” 宗一发问道。 “没。这里是天主教教堂,我去的是另一个教堂。学校所在的那条路上,不是有栋很像教堂的建筑物吗?” “如此说来好像是看到过。” 比起这座教堂,宗一似乎并没太注意学校旁的那座。 “可是因为尚美姐是天主教徒,有活动的时候,她会邀我一起来这里。” “你也可以参加吗?” “我原本就不是基督教徒呀。无论去哪座教堂,或者哪座都不去,都不会招来非议的。” “可你每周都去。” “一天去三次真是太累了,所以我只上午十点去一次。” “那就是说,你在如此遥远的国度,为一个人祈祷了将近一年呀。” 我不停地祈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将左手搭在椅子上,宗一伸出右手轻轻放在我的左手上。假如不逃离这只手,就是对泷本学长的忏悔吗? “汤加人都在祈祷些什么呢?” 宗一望着高高的天花板问。 “听说他们来教堂祈祷,是为了练习死后能和耶稣好好对话,能和耶稣同住在一个世界。” “和耶稣对话?” “嗯。在我的意识里,我认为应该是接受阎王爷的审问,但一想到汤加人到时候会说些什么,脑海里便立马浮现出那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父母是谁?为何要问父亲的名字?而且大家都是满脸骄傲地回答。如果死后真的要被盘问这些问题,那还未出生的胎儿要怎么回答呢?” “这个嘛……” 我在教堂祈祷道歉的对象,除泷本学长以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察觉自己有可能怀孕,是在吃反季节火锅的那天。 尽管我是个没有太大优点的人,但在知道宗一竟然如此需要我后我很开心。虽然我不知宗一是否察觉到了,但我决定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我提议尽早离开火锅派对,理所当然地和宗一一起返回他的公寓。 路上,我主动去牵他的手,对自己被利用一事也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说了“要是佐纪和泷本学长能顺利在一起就好了”这种幸福者居高临下祝福别人的话。关于打电话,我也想每天听到宗一的声音,于是我坦率地对他说:“谢谢你每天给我打电话。” 宗一总是把自己的一居室整理得干干净净,但那天进屋后我发现桌上及地毯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求职信和公司简介资料。那年是泡沫经济崩溃、求职冰河期等形容词诞生的一年,即便宗一毕业的大学名列前茅,也难免遇到求职瓶颈。 虽然现状如此,我仍列举出他的长处,并鼓励他说:“宗一一定可以的!不会有公司愿意错过你这样的人才。” ——为了理惠子,我必须进入成功的企业。 宗一说完将我拥入怀中,然后在我耳畔呢喃:“等理惠子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然而,我们两个上床后什么也没发生。我靠在宗一的手臂上,他已昏昏欲睡。在发生关系这件事上,我从未主动要求过,我用“他也许是疲于求职和兼职打工吧”来安慰自己,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事实上,当他想要时我会觉得烦,可当他没提出要时我又会忐忑,这样的自己真是够了。 ——不做吗? 借助熄了灯的黑暗,我问他。结果他回答说: ——今天你不是不太方便吗? 我是个向来生理周期都很准时的人,可最近我竟然没注意到,从上个月开始自己的生理期就停止了。 ——这个月好像有点儿晚。 当时我不敢说上个月月经没来,等到翌日,我便直接冲进了妇产科。 在我公寓对面有栋挂着小招牌的古老建筑,其实我也不清楚这家诊所有无营业。我的房间位于一楼,而诊所的入口就在我家正对面,但我从没见过抱着新生儿出入的母亲,反倒是每两三个月的深夜,会有诵经的声音传入房内。 正因为是这样一个地方,我才可以不在意旁人眼光地走进去。满头银发的老医生喃喃地说:“你还是大学生啊?”接着,他告诉我我已经怀孕八周。老医生给我看超声波照片,但胎儿小到我压根儿找不到在哪里。 宗一只有一次没有采取避孕措施,那次就发生在他勒我脖子的那天。 老医生没有恭喜我,取而代之的是问我有何打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生下来”,而且我以为宗一一定会很开心。 ——拜托你去堕胎吧。我现在正处在求职的关键阶段,要是被应聘公司知道我有孩子的话就完蛋了。不过我会负责的,等一毕业我就跟理惠子结婚,我会让你幸福的,也会好好珍惜你,所以这次希望你能谅解。 翌日,他递给我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每晚给我打电话时,也都会第一时间确认我有没有去医院。当我回答说还没去,他就会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口气,然后问:“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一周后,我告诉宗一我今天去医院了。 又一周后,宗一被第一志愿的大型商社录用了。 别说“好厉害”,我连“恭喜你”都不想说。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面和接电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电话里宗一的声音了。 在挂掉电话的瞬间,我感觉很难受,而且有点儿发烧,肚子也很痛,痛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感觉有黏糊糊的肉块正从胯下流出。 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连起身走到数米开外的诊所的力气都没有。我给佐纪打电话求救,正巧泷本学长也在。挂断电话,他俩骑着摩托车赶到我的公寓。进屋后,泷本学长二话不说,直接扛起我,佐纪陪在一旁,两个人快速地将我送至医院。 我流产了,其实我并没有去堕胎。我原本打算和宗一分手,读完大三上学期就休学回老家生孩子。 不知情的泷本学长立即联系了宗一。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返回公寓,躺入佐纪帮我铺好的被窝,正当要闭目养神之际,禁止男生出入的旧公寓走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宗一便冲了进来。 ——理惠子,对不起! 他紧抓住我号啕大哭起来,以至于我连思考小生命到哪儿去了的空隙都没有。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凭借最后的力气爬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装有现金的信封,一边狠狠扔向宗一,一边大喊:“给我滚出去!” “虽然并不清楚胎儿的性别,但我感觉是个男孩。这个男孩没有名字,他父亲叫柏木宗一,在银行工作。尽管求职时被最想去的商社录用了,但为了向男孩赎罪,他放弃录用,选择了银行这个第二志愿。” 我压根儿没要求他这样做,这都是宗一自己的决定,最终他也只是在决定后向我说了声而已。 “别说了!” “嗯,我不会再说了。可我希望你现在能向那个孩子忏悔祷告,我们还没一起这样做过吧?” “我也可以祷告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倚靠着他。 社团的人不知道我怀孕的事,但宗一为了我放弃好不容易才录用的第一志愿,退而求其次地选择第二志愿的事倒是闹得沸沸扬扬。仅凭这点,就有好几个人责骂我人品太差,如果提分手会不会好点儿?我已经没有气力及体力承受这些恶意中伤的人不负责任的闲话,光是维持每天的正常生活就已让我筋疲力尽。 宗一应该以为自己尽最大所能赎过罪,而且我也原谅他了吧。那年圣诞节,他送了枚闪闪发光的石头戒指给我。 但我没有收下,无论谁来指责我,我都不会收下。不管宗一如何需要我,我这一生都不再需要他了。 年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把戒指还给了宗一,在提出希望今天能分手后,我立场坚定地转身离去。宗一给我打电话,我不接。就算明知他在我公寓房门外,我也绝对不拉开窗帘。 然而就在当下,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正戴着那枚戒指。 “你说,我们真的能与逝者再相会,和他们说上话吗?” “……抱歉!” 我不清楚宗一在为何事道歉。 走出教堂,我们漫步在沿海公路上。逛过市场后,我们站在墙外眺望王宫。 为了实现宗一看一眼太平洋的愿望,我们在一家名为法雷克洛阿的小商店买了两瓶汤加啤酒,走至白沙滩,面朝蔚蓝色的大海坐下。我轻松散漫地喝着啤酒,忽然有种自己是名游客,明天就要坐飞机回日本的感觉。 我到底来这个国家干吗? 有个人曾跟我说,等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我是在拖延犹豫吗?是为了与宗一拉开距离吗?是因为宗一不会反对志愿者这份工作吗? 要是果真如此,那还不如明天就回国。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是被一股更巨大的动力驱使着才对。但我无法否认的是,这个国家的生活环境很舒适,能和汤加人愉快地度过两年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回日本呢……” 我面向大海喃喃自语,又静静地抬头仰视宗一。我以为他会很开心,但他像是没听见似的,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海平线,然后开口道:“理惠子,我们来聊聊那天的事吧。” 事到如今,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聊那件事呢?我假装没听见,将视线移向海平面。 退还戒指后的一周,那天的前一天,天色即将漆黑的时候,宗一给我打电话说希望我现在能去一趟他的公寓。他用走投无路的声音对我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见一面,如果黎明前我没过去,那将是我们永远的别离。 我已经不想再见宗一了,但如果今晚我不过去的话,宗一……真的打算自杀吗? 然而我深知他最爱自己,他是个可以为了求职牺牲掉自己孩子的人。即便放弃第一志愿的公司,也不是为了向我和孩子赎罪,而是为了减轻他自身的罪恶感。而且,他放弃第一志愿也是在被银行录用之后,那两家都是他很想去的吧。 这种人不可能会因为我退还戒指就自杀,我都不用多想,他定然是想等我到了之后说你终于改变了心意,然后将那枚戒指再次给我戴上。要是这样,我就没法再还给他了。 为了不再接到他的胁迫电话,我拔掉电话线,调高电视音量。晚上约十一点时,面对马路的我的房间的窗户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出于第一反应,我想或许是宗一,但我们公寓的走廊属于内建式,那些忘带公寓大门钥匙的住户,也常在这种时间敲我窗户请我帮忙开门,于是我微微拉开窗帘确认室外。 站在窗外的人是泷本学长,身旁停着辆摩托车。我随即打开窗户。 ——能借一步说话吗?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他是为了宗一而来,但泷本学长有恩于我,是他将我送去医院的。想到这里,我披上外套,走出公寓。 ——找我什么事? 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吐着白气询问道。 ——理惠子,我拜托你了,你去一趟宗一那儿吧。 泷本学长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神情,一脸严肃地说,但我听不进他的话。他既知我流产,就应该知道宗一曾催促我堕胎的事。不管他们的哥们儿情谊有多铁,我仍无法理解这件事他为何要站在宗一那边。 ——我不想去。 ——这是为了你们好,拜托你现在就去找那家伙吧。 泷本学长说完,脑门及膝地向我深深鞠了个躬。 我听见一阵轻微的开窗声,稍作回头,视线正好与家住公寓旁的房东阿姨对上。 ——好吧。 我压低嗓音回答说,泷本学长立即开心地抬起头。 ——你真的愿意去吗?谢谢你!我送你去吧? 他冲摩托车扬了扬下巴。 ——不用了。现在还能赶上最后一班电车,我自己去。 ——可是…… ——我一定会去的,所以请你先回去吧。这样你应该满意了吧?动不动就拿大家的幸福说事,简直伪善到了极点。我最讨厌泷本学长这一点。 虽然我很后悔自己说得太过,但一想到待会儿必须去找宗一,我就觉得没有必要道歉。 ——对不住啦! 泷本学长无力地说,戴上安全帽后便骑车离去了。 没过一会儿,我搭电车来到了宗一的公寓。宗一请我进屋,抱紧我的同时他察觉到我那备受流产贫血之苦而变得血色全无的脸蛋,单独给我铺好被子后,他开口说:“等天亮再谈吧。” 然后,那天的那个时刻来临了。 和泷本学长告别所招致的,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为了保护我,宗一扑在我的被窝上。 数小时后,我和宗一赶回“紫罗兰庄”,呆立在公寓前的房东阿姨跑向我,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啊啊,松本小姐,原来你不在房间里啊!原来你平安无事呀! 越过房东阿姨的肩膀,我看见公寓二楼的屋顶就在与我视线同高的地方。 我一直眺望着海平线,身旁的宗一用平静的口吻谈起那天的事。 我觉得那天的前一晚我叫理惠子去我家是天启,理惠子迄今之所以还能健康地活着,都是受我的引导,是我保护了理惠子。 但没过多久,我便得知了泷本的死讯。 泷本的葬礼结束后,我从佐纪那儿得知,原来是泷本说服理惠子来找我的。此外,我还知道了另一件事。倘若不是为了我们,那晚泷本本来是要在佐纪公寓留宿的。 无论是泷本的父母,还是佐纪,他们都没有责怪我们。 但我们一起商量了下以后要如何活下去。 我愿用一生守护被泷本拯救的理惠子,理惠子也接纳了我的心愿。就这样,我再次将戒指送给了理惠子。 我一直对自己说这样走下去就好,我也知道理惠子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是出于对泷本的感恩,但我决定独自承担下来。 为了参加国际志愿队,理惠子要延迟婚约两年,对此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看理惠子寄来的信,我感觉身在遥远南国海岛的理惠子的想法在慢慢发生变化,因此我决定过来见你。我假装没有察觉事情正在恶化,并努力用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向你解释,借由一起追思泷本,想再次确认理惠子的心意。 我想就这样吧,但又做不到。 我无法打破与泷本的约定。 “约定?” 我转向宗一,以反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原来宗一和泷本学长之间也有约定啊。 “你要认真面对理惠子,好好地和她聊一次。推心置腹,促膝长谈,以免今后后悔,真诚地将自己的心意转告给她。需要道歉的事就好好道歉,然后从中得到解脱……那家伙是这样说的。” “什么时候说的?” “在你退还我戒指后的两三天。正因如此,我才叫你去我公寓找我。我当时想的是,无论你来或不来,这都是我最后一次联系你。” “你果真是这样打算的?” “是泷本说服我的。‘你对理惠子最大的诉求是她说的话,但理惠子不是专门向你提供鸡汤的机器人,她现在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难道不是吗?你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会为自己存在的意义而苦恼了,假如今后还有不安的时候,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虽然我不清楚我的话能给你带来多大的治愈效果,但我会尽力的。’……这是他的原话,应该一字不漏。” “泷本学长说过这种话?” “可那天夜里理惠子来了,我却没能遵守约定。泷本明明帮我叫来了理惠子,但我认为那种状况下两个人能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我觉得理惠子无法一个人承受所有,而我自身也没有太大信心。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又变成不舍得放手。就算你觉得我很卑鄙,我也无话可说。” “你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才来汤加的吗?” “一半是想说,一半是想维持现状。” “既然各占一半,那你为什么还是说出来了呢?” “对啊,为什么呢?出现在机场的理惠子朝气蓬勃,简直判若两人,为此我很开心。但跟我在一起时,你又回到了离开日本前的理惠子。一旦出门,你又让我觉得你很愉快,估计多半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气氛很适合你吧。魔方也都拼好了,我认为这是重新开始的暗示。还有教堂,上帝不会宽恕我迟迟不守约定吧。而且我们还一起给孩子祈祷,如此一来,我相信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 “所以才要来这里?” “我要说出我的重大决定,因为眼前的风景漂亮到让我觉得这些琐事根本微不足道,只有在这里我才敢说出来。或许都没有必要道歉,但假如只能对你再说最后一句话,我想说:‘谢谢你让我和你一起做祷告。’……啊啊,如此一来,我终于实现了那个约定。” 宗一的视线从远方的海平面移向湛蓝的晴空,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吧。 “我要如何回答?” “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回答。” “可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和泷本学长有这样一个约定,而且最后我还对泷本学长说了一通非常过分的话。我说他很伪善,还有我很讨厌他这点。我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即便你实现了约定,我却什么也没替他做。” 宗一满脸诧异地看着我,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仰望一眼天空,继而又看看我。 “跟他道歉就可以了。虽然不知会在多少年后,也不知相距是远是近,但往后你还会再与泷本相遇,和他一同说话。尽管泷本不是基督教徒,但这与宗教无关,世上的每个人终归都会去到那里。所以下次见到他时,不仅要道歉,还要胸有成竹地告诉他,我们此生是如何度过的……我们彼此都加油吧!” 宗一的诉求是我对他说的一些话,但我曾向他说过如此感人的话吗? 我望着遥远的海平面,再次将目光投向高不可测的天空。 走进餐厅,尚美姐已经坐在我预约好的靠窗的座位上。宗一说他守约及毁约的心意各占一半,或许在他邀请尚美姐共进晚餐时,就已决定今晚要得出个结论吧。 “你们真的不嫌弃我吗?” 我和宗一肩并肩在尚美姐对面落座,尚美姐非常客气地询问道。 “请给我一次谢谢你深夜来机场接机的机会。” 宗一说。尚美姐听到这个理由后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点了主餐配有大龙虾的套餐,美酒是新西兰红酒,然后三个人开始闲聊起在街上散步的事。 “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上午就要坐飞机回去,真是太可惜了。” 尚美姐对宗一说。 “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宗一没有看我,直接回答说。此时红酒和前菜都已端上桌,我们三个人干杯庆祝。 吃饭期间的主要话题是尚美姐的宾馆。尚美姐向宗一说明了外国人在汤加创业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及要办的手续,宗一则围绕资金给了尚美姐几个建议。 我微笑着听他们交谈,每当“啊啊,这个人果然很厉害”的感慨掠过心头,就会借由大口品尝太平洋的美味海鲜来转移注意力。 结束用餐后,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宗一一人上车,将酒店的名字告诉了司机。我找了个“必须去尚美姐家取自行车”其实明天做也可以的借口送走宗一,尚美姐则附和地回了声“哦哦,是噢”。 尚美姐已察觉出我和宗一之间的嫌隙。 出租车消失在视野外的同时,吃饭时一直压抑着的心情瞬间翻涌而上,泪水夺眶而出。 “他出来了,正走向飞机。” 尚美姐望向远方,对蹲在她脚边的我说。 “他正在上楼梯。真的就这样吗?” 我不想站起身。 “站起来,理惠子,免得往后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这样做。” 免得往后后悔。昨晚我将我和宗一的事向尚美姐和盘托出,她是在了解情况的前提下建议我这样做比较好。 我缓缓站起身,伸手扶住展望台的栏杆,宗一正在攀登前往新西兰的飞机舷梯,还有三层就到舱门口了。宗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展望台——他看到我了。 我用力向他挥手。 宗一也高举起手,冲我挥别。他注视了一会儿后,便消失在飞机里。 透过椰子林,上方便是天空。万里无云的晴空高而宽广,一望无垠。此时,活泼的管乐队进行曲在我脑海响起。 “天气真好呀!” 我如此说道,尚美姐也跟着抬头仰视天空,然后微笑着回了句“是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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