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绝唱  作者:凑佳苗

尚美姐,我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执笔写了这封信。但或许我只是太想念你了吧。

我们的相遇是在复活节来临前两周的一个周六下午,我单手拿着从市场买来的带壳儿的椰子汁,无所事事地沿着海岸行走。正打算随手将椰子壳扔在椰子树下时,后方传来“等一下”的叫喊声,叫住我的人正是尚美姐你。当时你牵着一条大黑狗,我以为你会责骂我,就立马先行赔礼道歉。

“不对不对,只是因为不想吃椰肉就扔掉的话太可惜了。”

借此机会,我向你坦白,那时见到你我还误以为你是拥有一口白牙、擅长日语的汤加人。你晒得黝黑,身穿当地女性喜爱的绿底、印有白扶桑花图案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束,并用圆珠笔插成一个丸子,但我会这样想并非因为你的外表。

而是因为你的身姿与周围的景色完全融合在一起。

在汤加的日本人,无论多么随性,都给人一种裹有一层透明塑料膜的感觉,似乎一碰就会发出“啪哩啪哩”的清脆响声。但我没在你身上看到那层膜。

你看上去不像国际志愿队的人,也不像旅行者,估计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缘故吧。我有些失礼地从上到下打量你,你从我手中拿走已吸干汁水的椰子壳,然后说了声“帮我拿下”,便将遛狗的绳子递给我。接着,你双手举起椰子壳,冲脚边最大的石角用力砸下去,一下、两下。

后来我在荣获推理小说新人奖的作品——《碎骨之声》中,用文字有声有色地描写出了女主人公杀夫时手臂浮现青筋的模样,那完全是受你启发,不知你自身有无察觉?

裂成两半的椰子壳内侧覆有一层半透明的果冻状的果肉。我接过半份椰子壳,跟你一样用手指挖出那层果肉送入嘴内,果肉的口感比我想的还要Q弹,顿时我的脑海浮现出曾在日本吃过类似东西的情景。

“这是椰果。”

“答对了。”

我一边回忆迄今为止自己扔掉了多少个残剩椰果的椰子壳,一边津津有味地猛吃椰果。你问我是否来自志愿队,我囫囵咽下嘴里的果肉,点了点头。

“听说今年三月过来的新队员里有人会修缝纫机,你能帮我介绍下吗?”

我用黏糊糊的手指了指自己,然后你直接带我前往位于海岸路稍内侧的你的家。虽然只是初次碰面,可你一点儿也不介意,将修理缝纫机的事暂且抛到一边后,我们从傍晚开始聊了一宿。

看见客厅的书架时,我超级兴奋。因为尚美姐收藏的国外推理小说数不胜数,而且还都是原文书。我坦承自己对外语完全没有自信,然后你选了一本借给我。

“这本书非常有趣,但遗憾的是还没被翻译成日文。目前市面上只有英文版,你就凑合着看,或许能全部看完呢。”

虽然你在试图鼓励我,但你心里应该以为我会立马放弃吧?经过一番功夫,我将我翻译好的全部笔记拿给你看,正是这段经历引导我走上了小说家这行,但关于这点我稍后再谈。

尚美姐之所以急着修好缝纫机,是想赶在复活节前的周五,即耶稣受难日那天做出一件黑色的连衣裙。

我对你说:“对复活节,我只知道画彩蛋祭祀。”然后你就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游行。听上去貌似很好玩,但偏要穿黑色的连衣裙出席,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在汤加穿丧服。

当天天气炎热到难以忍受,虽然穿着丧服,但你说只是游行,所以我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活动。但到现场后才知道,活动的形式是一批青年在大街上边走边将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直至身亡的十四幕故事一一表演出来,而游行的队伍紧随其后。起初那些短剧倒是还蛮吸引我的,但看到中段时感觉站得很累,结果我仍不知耶稣到底是怎么死的。

游行中,我因贫血晕倒,你把我背回你家,让我睡在刚洗好的床单上,还给我做了法式吐司及菠萝汁。厚实柔软的吐司片中富含香甜的鸡蛋、牛奶,超级美味,而我放下叉子,只说句抱歉后便跑回了家。

当时我没告诉你,我之所以跑掉是因为想起了立花静香……

静香是我大学音乐剧同好会的友人。那是个刚刚创立的小型同好会,小到连社团办公室都很难找到,我拿着比小朋友做的寻宝图还要简单的宣传单好不容易才找到地点,包括我在内,同学年的社员只有三人。

我个人偏向于欣赏,与我不同的是,静香的目标是参加演出。就读于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她拥有一副好嗓音,歌声特别动人。有一次我建议她说:“没必要特意参加活动内容不定的同好会,如果去甄选,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剧团录取。”而她却如天使歌唱般地说:“社会可没这么好混噢。”然后轻而易举地岔开了话题。

另一位同年级的学生名叫增田泰代,她跟我一样,加入社团的目的是欣赏,但她就读于音乐学院乐器系,非常擅长钢琴和小提琴。泰代伴奏,静香歌唱,这是我每周最期待的事。

同好会的活动尽管一周举办一次,但我们三个一个月会聚两次左右,一起开心地小酌吃饭。静香的出生地是奈良,泰代是鸟取,我是冈山,我们三个人均来自外县市,都独自一人生活。静香和泰代的单身公寓位于有特急列车经停的阪神西宫站附近,而我则住在只有几班普快列车经停的阪神武库川站。我入住的公寓名叫“枫叶庄”,是栋房龄五十年的木造两层小楼,而且距离阪神武库川站有一定的距离,需出车站后沿小河向北步行十五分钟。因此我们聚会时常以西宫站为据点,唯有我必须注意回家的时间。

大二秋天的某个夜晚,我们三个人笑得比平时夸张一百倍,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我们就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行走在平时没有走过的路上。走至小到连名字都没有的海边,将那里当作我们的剧场,开始引吭高歌。

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我们真的没喝一滴酒。

那天傍晚,泰代突然说想吃咖啡店的那不勒斯式意面,于是我们开始从西宫站前的商店街闲逛,一直逛到位于商店街深处、勉强只能通过一辆自行车的小路,紧接着再有意无意地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行,只要遇到路口我们就随意地拐弯乱走一通,最后终于发现一家原本是白色但现下已是灰色的、墙壁布满爬山虎的咖啡店。从店外看不出是否在营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们推门进店询问。一位长得如仙人般的大叔回答我们说:“店里可以做那不勒斯式意面噢。”就这样,我们拜托他下厨做给我们吃。

或许你会嘲笑我词汇量贫瘠,甚至怀疑我是怎样在职场摸爬滚打的,但大叔做的那不勒斯式意面只能用“很好吃”来形容,非常美味!

不过,搞不好面里加了什么独特的调料。之所以这样说,证据就是我们一直在笑个不停。再加上空中悬挂的圆月,也许我们真的中了什么邪。因为连我都开口唱歌了。

尚美姐应该最清楚,我其实是个音痴。

静香唱完《猫》的Memory后,泰代立马跟风说她也要唱,随即她唱起了《巴黎圣母院》的Think of me。她的嗓音清澈,音高精准,虽然没有静香那么余音绕梁,但也很厉害了。

我没有缘由地认为,此时此地我也能像她们一样把歌唱好,我自告奋勇地举手表示自己也要唱。在她俩的起哄声中,我唱了《屋顶上的提琴手》的Sunrise Sunset。刚唱一句,她俩就纷纷夸奖我说:“搞什么嘛!你这不是很会唱吗!”这首歌之所以能不跑调,是因为我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在主唱,而我只是跟着在唱。

尽管我跟尚美姐提起过这件事,但当时互联网在汤加还没被普及,不知后来你看了吗?剧中,Sunrise Sunset这首歌是在三姐妹中的大姐结婚时唱的。我记得一共有三段,第一段是父母唱的,第二段是大姐夫唱的,第三段是姐妹们唱的。关于这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在此说声抱歉。毕竟这部作品我只看过一次。但高中音乐课时,这首歌倒是常常拿出来唱,因为我们老师很喜欢音乐剧。

我唱完第一段,泰代接棒唱第二段,然后是静香,最后合唱的地方由我们三个人一起唱。海浪声如同声势浩大的掌声,紧接着,那来路不明的哈哈大笑的气氛如退潮般消失,不过漂浮的空洞中充满了温暖的空气。我们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海边,三个人一起向山脉一侧走去,沿着大马路回到车站,但末班车早已开走。

当晚,我去静香的公寓借宿。因为泰代有个半同居状态的男友田中,所以不方便打扰。静香的公寓大楼非常漂亮,她的房间在三楼,这是我第一次造访她家,屋里陈列有大量音乐剧及电影录像带。我们自然而然地抽出录像带《屋顶上的提琴手》,欣赏完后,连被子都没铺就倒头大睡了。

翌日清晨,我在一阵香甜味儿中醒来。静香正在烤法式吐司。

“抱歉,法式吐司马上就烤好喽。”

身段高挑的静香从头到脚散发出聪明伶俐的大小姐气质,早餐吃法式吐司还挺符合她的腔调,但令我难以想象的是,静香竟然亲自下厨!不过,系上红格纹围裙,一边哼唱Sunrise Sunset,一边站在平底锅前烤吐司的模样才是她真实自然的样子。我睡眼惺忪、头脑迷糊地望着她,越看越沉醉,原来她是个这么楚楚动人的女孩呀。

“假如我是男生,一定会喜欢上小静。”

小静,我如此称呼她。顺带说一下,我不太擅长对别人直呼其名。然而,此时的我正大口大口地咬着热气腾腾的法式吐司,当下我与她的距离应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近。

“不是吧?”

静香淘气地笑了。我很纳闷儿,难道自己在说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唱Sunrise Sunset唱得很好的男生?”

你怎么知道的?——无须追问,静香应该察觉到我整个人瞬间变僵了。我拼命在脑海中回想,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聊音乐剧,但几乎没谈到过《屋顶上的提琴手》。更何况昨晚是第一次唱Sunrise Sunset,唱完我也没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曲,更没提及喜欢的理由。

或许,一直以来静香都在以高我一等的态度观察我吧。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搞不好她一直都很轻视这个明明既不会唱歌,也不会演奏乐器,却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很爱音乐剧的我。

“音乐课上确实有个男生很会唱这首歌,但我没有因为这个喜欢上那个男生。严格来讲,我和他几乎都没说过几句话。”

这完全是事实,因此我不会因被静香看穿而感到害怕。静香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哦”了一声。后来我拿起叉子继续吃法式吐司,虽然有些凉了,但依旧美味。不过一直到吃完早餐,我也没对静香说一句“好吃”。

正如尚美姐无法收到这封信一样,面对静香,我说不出“好吃”这句话。

我为何不能坦率地夸赞美食好吃呢?就算别人对我说了什么贴心的话,我也会怀疑对方是否发自真心。和朋友一起度过快乐时光时,我会质疑开心的人是否只是自己,一旦这种心思开始泛滥,我就觉得很空虚。即便有人对我说慰劳的话,我也会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出于社交礼貌。

我一直没为法式吐司向尚美姐致谢,我常将“抱歉”挂在嘴边。但直到年过四十,我才领悟这句话无法代替“谢谢”,更无法将“喜欢”“会珍惜”等心情传达给对方。真的,我到这把年纪了才彻底有所醒悟。

然而尚美姐没有嫌弃这样的我,第二天我带着和同事一起做的番石榴果酱低头向你道歉,你却这样叱骂我:“因为我家有切尔西,就算食物有剩也不会浪费,但别人端出来给你吃的东西,一定要全部吃完噢!”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你家狗狗的名字。这让我深刻意识到,那时鲜明的记忆实则存在很多被遗漏的细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切尔西是一条一岁的小母狗吧,它吃芋头、西瓜,给人一种无所不吃的感觉。你没有问我:“昨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的事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吗?

尽管我口是心非地夸赞切尔西很棒,但你早已看穿我故意摆出一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其实内心巴不得被人问起的小心机。

“别因为一点儿丢人的事就无法释怀,你还年轻。再说,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国际志愿队的年轻人有什么了不起,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是为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但我也不是说以为发展中国家尽一点儿微薄之力目的来到这里的人就很伟大,或为了逃避一些事情躲来这里的人就很逊色,重点在于你要在这里做什么。”

你曾如此煞费苦心地安慰鼓励我,可我心里的烦恼迟迟挥之不去。我刚来汤加不足一月,难以相信这个地方会有人需要我。

话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申请参加国际志愿队的呢?如果一定要回答,我还是会以那场震灾为由。不,打一开始,我就是为了写这件事才提笔的。

我的开场白还真是够长的……

阪神·淡路大地震发生于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

当时我是兵库县西宫市的一名大四学生,我住在一栋老公寓的一楼,透过窗户能望见武库川河堤。

我就读于生活学院服装系,虽然当时正值泡沫经济膨胀期,就职非常困难,但我非常幸运地被丸福百货公司内定录取,该百货公司的主要经营地区位于关西。

学业、兼职、同好会——现在回首,有生以来的好人缘似乎全聚集在大学时代,周围净是些温柔的好人,我的大学生活与“人生暑假”这句话完全吻合。

大学时代之所以过得很愉快,也许是因为我不用逃避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吧。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明明可以弃那些与自己合不来的同学于不顾,但那种怎么也甩不掉的讨厌鬼总是会出现在我生活中。无论如何躲避,我们还是要共处一间教室,被分到一个小组一起活动的情况更是时常发生。如此一来,我只能说服自己放开心态、接受事实,等进入社会更是无法摆脱。

可我的大学生活却好比一场自助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意愿生活。然而,正因为我是这样想的,才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我想按照那日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说给你听。

那年我就读的大学的毕业论文交稿截止日是一月十七日晚上十二点,我在十六日上午便已写完,但与我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班同学黑田郁子只完成了一半,不管如何加班加点,她一个人是铁定赶不出来的。于是,我和另一位也住在同一公寓里的同班同学笠井美香一起带着自己的文字处理机来到住在二楼的郁子的房间,我们三个人围着小小的暖桌,通宵达旦地拼命敲打键盘。

我们没有空闲聊天,最多也就是重复几句“我饿了”“有剩炖菜噢”之类的简短对话,但对帮郁子这个忙,我没有丝毫怨言。每天清晨,我们几乎都会一起骑自行车上学,还有三个人一起在公寓吃火锅,我身体不适时她们会煮粥给我喝,我们有时会通宵聊各自喜欢的男生,有人失恋了就陪她借酒消愁。虽然没到家人的地步,但对我来说,她们是最值得依靠的人。大四快毕业时,郁子和美香也都在老家找到了工作,我和她们的美好生活即将被画上句号。一想到这里,不管让我做什么,只要三个人能在一起,我就会格外珍惜。

凌晨四点多,赶论文的工程暂告一段落,预计再写两小时就能完成了,此时嘴角自然而然地开始微微上扬。除我以外,她俩都有正在交往的对象,听她们汇报完与男友的近况后,话题开始落到我身上。

“你给那个男同学打电话了吗?”

“没,还没打。我应该不会打。”

一个月前,也就是一九九四年年底,我在做兼职的地方偶然邂逅了一位高中男同学。我打工的店是家名为“鱼鱼鱼”的连锁居酒屋,地址位于JR大阪站附近,店内价格亲民。一到十二月,就连非周末店内也是客满无座。作为大四学生,原本开始减少轮班的我,十二月也要每天出勤上班。虽然店里的宗旨是以笑容活力饱满地待客,但我只顾上菜,已忙到无暇逐一看清顾客的长相。我一直重复不停地端菜,在给一群聚集在一起开聚会的十来个大学生端饮料时亦是如此,我的视线几乎都落在餐桌上。

不,其实并非如此。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大和别人的目光对视,平时也一样。

我希望顾客能自己将酒杯一个个传过去,但事实是我得一个个摆好。当我绕着餐桌将啤酒杯放在每位客人眼前,直至服务到倒数第三人时,突然有人喊道:“土居同学?”无须抬头,我即可猜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啊,高原同学。”

我回答的语气像是我们每天都见面一样熟悉,但实际上我们已四年没见过面了。“欸!不是吧?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是太巧了!”换作其他同学,即便不怎么熟,多半也会这样寒暄几句吧。

“你在这里做兼职吗?”

高原同学也用淡淡的语气询问。我“嗯”了一声,将啤酒杯放在他旁边及旁边的旁边的人面前,然后说了句“请慢用”后就退下了。回到厨房,心想为何会在这里遇见他呢?瞬间,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真后悔刚才至少应该说声“最近还好吗”或“现在在做什么”。我决定下次给他们那桌服务时至少要对他微笑一下,但意外的是店里的人叫我赶紧去洗碗。

但不到五分钟,我又觉得这样也好,因为他见到我也不一定有多开心。方才他的举动,只是出于碰到熟人打个招呼而已吧。

等我再次回到大堂,高原同学所在的那拨人正打算离开。——谢谢惠顾!我按照规矩大声送客,这时高原同学突然转过身,我们四目相对。

然后他向我走来,将一团类似纸屑的东西塞在我手里,又以几乎要被喧哗声淹没的细小声音对我说:“可以的话请看下。”转眼,他已快步走出店门追赶他的同伴去了。

我张开手掌,那是一小片从香烟盒上撕下来的纸头,上面写有一个电话号码。我将其夹在笔记本内,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本想立马给他打电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于是我跑上二楼。

“他应该是从高中时就喜欢上千晴了吧?”

郁子和美香各自单手端着奶茶,兴奋不已地猜测道。但她们越是乱想,我却越冷静。不一会儿工夫,我便得出了结论:他只是遇到农村的同学,以防今后要开同学会,想顺带交换一下联系方式罢了。

“要是他真喜欢我,高中的时候就可以向我表白呀,从头到尾一点儿迹象都没有,而且……”

当时的毕业纪念册上印有通信录,如果有意向,毕业以后也还是能联系的——我向朋友们断言道,与此同时也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抱有期望。直到今日,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还一直夹在笔记本里,没有被拿出来过。

然后一直到那天黎明来临前,我们都没再提起这件事……

“可你的生日就快到了,邀他出来吃顿饭不也很好吗?我们可以在你生日第二天聚。”

郁子说。我的生日是一月二十日,她们打算吃火锅为我庆生。

“你是说邀他出来给我过生日?我才不要这样呢。”

“你别想太多啦,如果他对千晴你有意思,那你在生日那天约他,他应该会很高兴的。千晴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考虑周全。你别管他以前是怎么想的,反正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以后搞不好就喜欢上你了呢。”

美香补充道。

“可四月以后也不知会被分到哪里工作,等确定在关西地区再打吧。但我记得他重考了一次,所以他的学生生涯还有一年。两个人的生活节奏不同,见面也会不那么方便吧?”

“正因为你老这样,所以才没人能踏入千晴的领域。”

郁子边伸懒腰,边略带调戏的口吻说,我顿时有种巨石沉入胃中的不快感。我想反问郁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但又有点儿害怕,最后我只好一边装作没听清,一边深深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钟。

已经凌晨五点半了。

“我们是不是要抓紧时间赶工?”

如此说完,三个人再度默默地对着各自的文字处理机,突然……

“轰隆”一声,如爆炸声响起般,正当我心想“东西掉地上了”的一刹那,灯光灭了,犹如天翻地覆的晃动开始了。

起初是横向,紧接着是纵向——很多人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但我完全没有心思分析这些。在七平方米的狭窄房间里,能藏身的家具唯有一张暖桌。但三个人同时躲底下是不可能的,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抓起垫在屁股底下的坐垫,将其盖在头上,然后蜷缩着身体蹲在地上。我们就像三颗丸子般紧挨在一起。

玻璃破裂的声音、大型家具倒下的“咣当”声、人们的叫喊声……公寓内外充斥着各种声音。郁子用颤抖的声音嘀咕道:“妈妈。”美香则喊着男朋友的名字:“○○君,快来救我!”

我……没有想起任何人。即便听见建筑物断裂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我也不认为房子会就这样倒塌。因此我没有向任何人求救。不,应该说我的人生中没有一个能让我求救的人吧。

我计算了下,地震持续了四十多秒,但我心里却有种震了很久的错觉。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久。当我们确定地震终于停止,三个人相互看了看,稍稍抬起头,当上半身完全挺直,我们围成一圈抱着彼此的肩膀大喊:“真是太好了。”郁子站起身说我们出去吧,美香接着说必须赶紧行动,我跟在她们身后,心想这时该出去吗?我们在走廊及楼梯间与其他房间的人会合。此时公寓大楼的部分墙壁已崩塌,如水沟般的巨大裂痕直接暴露在外。我们胆战心惊地逃出了公寓。

住在周围的居民也都大批量聚集在户外。在“好恐怖”“好吓人”之类的惊叹声中,我听见有人问说:“有人受伤了吗?”站在昏暗的天空下环顾四周,有些房子出现了局部房瓦坍塌,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但好在没有听说谁家房子全倒下或有人受伤的消息。一月中旬的黎明前夕天寒地冻,几个身穿睡衣的孩子被冻得口吐白气,彼此靠在一起直打哆嗦。

这时,一位自称是街道委员会会长的大叔拿着手电筒走过来了,他说:“这附近的建筑物基本安然无恙,大家可以进屋去了。”我们听从他的指挥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然而郁子拉住我的胳膊说:“一楼损伤比较大,我想还是待在二楼比较安全。”

我重新凝视端详才发现,我房门旁的墙上有一条宽度近一厘米的裂痕,裂痕从走廊一直延伸至天花板。与此同时,脚底又出现晃动,那时的我不知道地震后还有余震。待震动停止,我打开房门扫视了一圈室内,虽然书架、衣橱都被晃倒了,但好在没太大损伤。我利索地抓起不用加工即可直接啃咬的面包及巧克力,匆匆忙忙跑出房间,直奔位于二楼的郁子的房间。

我们三个一起分吃从房间带出来的粮食,在昏暗中填饱肚子后竟担心起郁子的论文来。因为停电,文字处理机无法使用,而且我们全都还没打印出来,于是我们开始认真商讨假如到截止时间,即晚上十二点还不来电的话要怎么办。

一直呆呆地坐在屋里也不是办法,为了收集地震新闻信息,我们三个人来到附近的便利店,给家里的收音机购买二号电池。

走入店内,发现货架的陈列乱七八糟,可能是因为商品都从架上震落,店员只好先随手捡起乱摆一通吧,不过好在商店没有因此关门暂停营业。收银台前长队如龙,大家的购物篮内都塞满了矿泉水、面包等应急用品。目睹这一幕后,我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神经大条,因为水、电、燃气全都停了。

尽管电池还剩几组,但水、茶、能量饮料、饭团、小菜、面包等这类饮食品全都被一抢而空,小吃、点心及饼干也全都售罄。我们三个人各自买了瓶好歹还残剩在冰箱里的两升装的葡萄柚汽水,以及类似柠檬水、QQ糖这些无法填饱空腹的零食。这种时候,在货架一角发现鱼肉香肠才是最鼓舞人心的事。

排队付款时,听见有人说“震源地好像是淡路”。周围的人追问是大阪的淡路还是淡路岛,但似乎无人知晓到底是哪个。但他们的对话让我意识到,这次的地震比自己想的要严重很多,而且受灾范围也很宽广。

回到公寓,打开收音机后了解到的情况愈加令人心神不安。本次地震的震源地是兵库县的淡路岛,神户、西宫、伊丹等地也都观测到了大幅度的摇晃。我们公寓“枫叶庄”的所在地即西宫市,虽然灾情听上去很恐怖,但就在广播人员播报说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发生强大余震时,我们的公寓又开始发出微微震动的响声。此时此刻,我们才恍然大悟毕业论文什么的根本不是眼下最紧急的事。

我们三个讨论了下接下来的对策,因周围铁路等交通设施陷入瘫痪,我们无法逃到远一点儿的地方避难。最终三个人的统一意见当务之急是该确保水源,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水壶、水桶等容器,跑到外面看哪里能找到水。

有很多人正在收拾整理碎瓦砾片,街上的人相互交换着地震信息。听他们说,往西数千米外的老建筑一排排全都倒塌了,很多人不幸身亡,甚至还发生了火灾。

我们边走边讨论在公寓过夜是否安全,要不要去小学等避难所,最后决定等下午看看情况再说。走至一户人家门前,见有二十余人正在排队,打听他们在等什么,说是这户人家有口井,主人愿意把井水分给大家。于是,我们也跟着厚脸皮地排起了队。然而,我们不好意思给所有的容器都装满水,经过一番斟酌,只在水桶内注入了井水。回程的路上,我们在武库川用水壶打了壶河水,这才回到公寓。

是去避难所呢,还是留在公寓里呢?其他房间的人也都来到走廊,大家打着商量的间隙,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常夜灯亮了。因电力恢复的速度出乎意料,我们决定留在公寓。忽然,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电话通了噢”的高呼声。我立马回房,但我屋里的电话听筒依旧安静无声。

后来我才知道,假如区码后紧连的号码是四三即可接通,换作四一就不通,因此同一区也会有不同的状况发生。住在二楼的她俩的电话都通了,我只好跑去郁子家借电话联系家人。

“咦?千晴那里也地震了?你没事吧?倒是你神户的叔父现在迟迟联系不上,你帮忙试着联系看看?”

这是母亲的第一句回话,我说我这是借朋友电话打的,然后很快便挂断了。因电力得以恢复,我们三个一起聚在最先整理好的美香的房间看电视。公寓上空不停传来直升机滑过的响声。

电视正在播放公寓倒塌及火灾现场的画面,死亡人数一直在持续增长中。我们非常恐慌忐忑,尤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谁也没说出这股情绪。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接起电话的美香在辨别出对方声音的一刹那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看上去一直都很坚强,可一听到男朋友的声音,紧张敏感的情绪顿时缓解不少。顺便说一下,美香的男朋友住在大阪。“没关系,我没有受伤,但我好害怕。”美香以想要依靠对方的声音说道。目睹这一情景的郁子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半小时后,郁子回来了,虽然眼睛红肿,但表情很平静,她应该也刚给住在大阪的男朋友去过电话并得到鼓励了吧。郁子的男朋友和美香的男朋友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并且关系要好。

前几十分钟的我尽管很害怕,但不觉得寂寞,可当下我忽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所笼罩,就像自己被单独留在风雨飘摇的大海里般。既无人担心我,也无人可供我依靠。即便如此,我仍告诉自己,能有一起共渡难关的朋友也是一种幸福。

就在我们早早用电热水器烧好热水,各自吃着之前买好的泡面时……

“明天清晨,我男朋友就会开车来接我们噢。”

郁子向美香使了个眼色后,有些愧疚地说。

“千晴,你要是在大阪或京都有熟人的话,要不要一起坐车去?”

美香如此提议道。老家位于兵库县以西的我们这时还回不了家。

“谢谢!但我没关系。明天应该也有人还会留在这栋公寓里吧?”

我寻思这栋住有二十多个女大学生的公寓总该不会都有人来接,住户的长相及名字我全都记得,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大家应该会齐心协力想办法的。

“我们来玩扑克吧。”

我不敢说比这句更长的话,因为一旦说出口,那好不容易才堵住的情绪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在尴尬的气氛中,我们于晚八点铺好床准备就寝。细细想来,前一晚我们就在通宵,本该早就犯困想睡,现在却只是觉得脖子以下很疲惫,脑袋却异常清醒。

熄灯躺下,闭上双眼,直升机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好多好多架,没法数清楚。这些直升机既不在灭火,也不在搬运救援物资,多半只是在上空拍摄悲惨的灾后现状。更甚者是,不到半小时便发生了余震,就像是被这些轰隆声招引而来似的。一想到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滑。

翌日清晨,作为早餐,我们三个人吃了吐司、泡面和鱼肉香肠。打开电视机,死亡人数正以几十、几百倍的速度递增。我们望着桌面无言地吃着早点,电视突然传来惊人的消息:今天开始,阪神电车恢复梅田、甲子园路段的运行。

这意味着我不用等别人来接即可自行离开,她俩心怀顾虑地看了看我。

“既然电车恢复运行了,那我也去投靠高中的朋友吧。”

我佯装开心地说。她们也都替我感到高兴,并给予支持地说:“去吧去吧!挺好的呢。”虽然通信录里有四个住在大阪、京都的同学,但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然而,这句话就算撕破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出来。我假装自己是电视剧主角,在内心跟自己说“她俩能在大阪安心避难就好了”。

可最先离开公寓的人竟是我。

来接我的是一个同在“鱼鱼鱼”居酒屋打工的朋友,她叫菊田良美。半年前,她来过一次我的公寓,我很讶异她竟然还记得地址。她背上的大帆布包内装有数不清的热乎乎的饭团,正好也给公寓里的其他人分了些。虽然我已用过早餐,可菊田带来的散发着浓郁酱油味的干木鱼饭团美味到令人胃口大开。

菊田向拭着泪水称赞饭团好好吃的人们投去衷心安慰的眼神,紧接着对我说:“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很担心你,电话半天也打不通。正想说一大早骑自行车过来看你时,新闻里说电车开通了,于是我就飞奔过来了。”

她说她本想坐更早一班的电车过来,但阪神梅田站人山人海,在错过三班电车后终于挤上了第四班。

“小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从今天开始就住在我家吧!我父母也让我带你回去。”

其实当时我连菊田家住哪里、是一个人住还是和父母同住都不清楚,突然跑到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家里避难不知是否方便,所以我没法立刻回复菊田。

“千晴,你就去吧。”

朋友们这样劝说道。我低头向菊田行礼,请她多多关照我。随后我匆匆忙忙地将必需品塞入回老家时常用的背包里,和朋友们拥抱握手道别后,与菊田一同走向阪神甲子园站。

徒步至车站大约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菊田问我这两天有没有吃饭,基本生活是否得到了保障,我将朋友房内电话恢复、分到井水、屋内来电的事一一说给她听。听完,菊田用手拍拍胸口,大声感叹说还算幸运。

我和菊田虽不在同一所大学上课,但我们是同届。不过菊田开始做兼职的时间,正好是我为了求职减少轮班的那段时期,正因如此,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就算这样,在步行至车站的这三十分钟及在车站前排队等车的两小时内,我莫名地觉得我们彼此非常亲近。

“在居酒屋打工的大伙儿都很担心你噢,大家给你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听完她的这席话,我才意识到虽然自己的朋友圈不止一个,但之前我压根儿没把做兼职的这个圈子放在心上。

菊田住在大阪高规市,她的父母见到我后纷纷表示热烈欢迎。晚餐时,大家围着热乎乎的火锅,菊田一家不停地招呼我多吃点儿,还帮我夹菜。看到这些,我的鼻子忍不住酸酸的,泪腺更是濒临决堤。

“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千万别客气哈。”

恭敬不如从命的我拜托他们让我住两晚,因为电车恢复运行的速度似乎比我预想的要快,我想再过两天,即便绕点儿路,往西去的路线至少也会有一条被疏通吧。菊田和她的父母都邀请我多住几天,但我不好意思一直打扰人家。我跟他们借用电话,向家人汇报被菊田一家照顾的事。

明明只有一天没洗澡,心里却有种好几个月没洗澡的错觉。躺入浴缸的我的身体,瞬间放松不少。

翌日我睡到将近傍晚才起床,虽然什么都没干,肚子却饿得咕咕直叫。菊田一家给我准备了寿喜烧及散装寿司。菊田的叔叔劝我待到新干线恢复再回家,于是我又给老家打电话说要在这里继续住两晚。家人告诉我说接到了增田同学及高原同学的问候电话,此外他们已将菊田家的电话转告给了增田同学。这里所谓的增田同学就是泰代。我很庆幸自己平安无事,但当时我的脑海里全是高原同学。

菊田他们劝我先洗个澡,正当我躺在浴缸内心想为何高原同学会特意打电话到我家时,门外传来菊田的声音。他们家的电话就摆在浴室所在的走廊间,我绝对没有偷听的意思,只怪菊田的说话声真的太大了。

“昨天我去了小千的公寓。原本我很担心,但好在她安然无恙,她吃了我做的饭团,超级开心。有干木鱼、梅子和鲑鱼口味。因为我做多了,就分了些给公寓里的其他人吃。还有人吃到流泪,或许我不该这样说,但我很高兴。这起灾害的严重度可谓前所未有,假如我袖手旁观岂不是很丢人?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太空虚郁闷了。最后我无法坐视不管,就把小千接到了我家住。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做法能否令她打心底里高兴,我觉得她在强颜欢笑,我是不是连一个朋友都帮不了呢……没有啦,我所做的根本不算什么,你过奖了噢。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生气。话说坂口前辈,你觉得我能为小千做点儿什么?”

我知道她在和谁通电话了,是那个和我们一起做兼职的比我们年长一岁的男生。十二月我回去打工时,听一起工作的人说菊田正在追坂口前辈。

“我觉得说出来会轻松些,所以问了她很多,但她都只是冷冷地回答几句。有点儿那种‘你住在大阪,不会了解我们的惨状’的感觉,可我家也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啊。镜子等家具全都倒在地上,非常恐怖……欸!坂口前辈,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是啦,平时大家都说我的性格很像男生,但这次我真的吓得差点儿哭了。”

如果发出水声,估计她会发现我在偷听。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好静静地泡在热水中。正因为闷太久,所以才会想吐吧?

“我说,下次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如何?我们多鼓励鼓励小千,有家店我觉得还不错,我们两个可以先……”

我再也忍耐不了了,在猛地站起身的同时,发出了巨大的水声。

“嗯,我再打给你哈。”

菊田似乎挂断了电话。可下一秒电话铃又响了,就像是一直在等她挂断电话般。说不定菊田挂掉电话是因为听到有人打进电话的插播声,但那时的我压根儿没想这么多。

菊田接起电话,然后一边复述电话号码,一边将其记在了本子上。我走出浴室时,她将号码交给我,纸上的留言是泰代希望我尽快回电。

她一定很担心我吧?憨直的我边这样想,边给泰代回拨电话……电话中,我得知了静香的死讯。

“孝顺的孝字,有孩子挖土的含义。也就是说,孩子要在父母去世时负责埋葬他们。你们要争取活得比你们的父母更长久,然后好好孝顺他们。”

这是静香葬礼后,她母亲对我和泰代说过的话。关于葬礼,我想就此打住不提,但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静香的遗体损伤得很严重,所以她的棺木没有在除她父母以外的人面前打开,就直接被火化了。

泰代在我从菊田家回拨给她的电话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下要事:“静香死了。葬礼在一月二十日下午一点举行,地点是她老家奈良。如果你能出席,我们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在××站碰面吧。”仅此而已。我估计静香的死多半是因为地震,但我无法想象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问菊田:“我要出席朋友的葬礼,能否借你的丧服穿一下?”菊田听此消息后不停地流眼泪,她哭着说:“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噢。”菊田的父亲帮我查了下路线,第二天菊田开车把我送到高规站。为了送我到检票口,她还特意把车停入了停车场。

站前转盘处有两个女生正手拿铃鼓伴奏唱着歌。

她们的歌我从没听过,很有可能是她们自己原创出来的曲目吧。正当我边这样想,边从她们跟前经过时,歌曲进入间奏,她们开始演说旁白。

“我们身边有很多正在受苦受难的同胞,让我们一起把爱传送给他们吧!大家购买CD的钱,我们会负责捐赠出去!”

这话什么意思?——在我的厌恶感油然而生之前,菊田紧皱眉头在我耳畔说:“竟然利用震灾赚钱,真是太可恶了。”

我没有接话。“你回来时我会来接你的,所以你从那边车站出发时记得给我电话。不管几点都可以,要好好跟你的朋友道别噢。”菊田如此说。与此同时,她的上半身正跨过检票口倾向站内,双手则不停挥摆着送我离开。

葬礼结束,傍晚我们从静香家走出来时,泰代问我有没有时间稍微聊一下。于是我们走进站前一家速食餐厅,在这里,我才知道静香是被倒塌的建筑物压死的。

“是那栋公寓?”

我回想起曾住过一宿的那栋公寓,不仅房龄较新,还是栋时尚漂亮的钢筋建筑,而我住的“枫叶庄”根本没有资格与其相提并论。此外,静香的房间位于三楼,据电视新闻报道,通常都是一楼受灾最严重。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听说一楼做成停车场的公寓,从中间楼层坍塌的概率较高。”

这也是电视新闻里说的,可因此牺牲的人却是静香!虽然葬礼已结束,但我仍然无法接受。

“千晴,还活着的我们算什么?为什么静香死了,我们还活着?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如同决了堤般地不停发问的泰代眼中并无泪水,她那双清澈迷人的大长眼红肿红肿的,这说明她的眼泪早已哭干。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静香还在这附近注视着我们。”

我直接将葬礼时自己的内心所想说了出来。我一直觉得静香会在我们身旁的某个转角探出头来。

“啊?你在说什么?奇幻故事吗?灵异事件吗?我真不该问你这些问题。没见过遗体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泰代以责备的语气说。话说,泰代你不也没见过遗体吗?——我连忙打消脑海中浮现出的想法。不过,能看见遗体的地方并不仅限于葬礼。

“那天你为何没来?”

我无言以对。那天的我压根儿没有担心别人、赶紧确认朋友安危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脑子里在考虑的全是我需要别人关心、帮助。

往西数千米的地方情况很严重,我明明听到了这个消息,但我竟没想起静香和泰代,更没担心她们是否安然无恙。

“我们是朋友吧?假如你问我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是哪天,我会回答说是我们三个在海边唱歌的那天。静香也说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但对千晴来说难道不是吗?”

“那天我也很快乐呀。”

我不由得大声坦白。

“那为何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来帮忙?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自己跑到安全的地方避难?地震刚停,我就赶到静香那儿去了。”

那是因为你们住得近——话已到喉咙口,却被我硬吞了回去。问题不在于距离,而在于人性。

在以地区为单位汇总受灾状况时,常以河流为界,比如淀川以东、武库川以西等。如按这个原则来说,我正好处于受灾最严重地区与较轻地区的分界线上。

如果我有担心的人,我可以前往靠近灾区的内侧,即便电车停止运行,骑自行车也是能到的。不管路况多么糟糕,不用两小时即可抵达。

而事实是我在车站排了两小时的队,逃去了外侧。

“对不起!可是……就算我去了也无能为力。”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想说你能俯瞰一切,对那些无所谓的事只需袖手旁观吗?”

泰代有必要怪罪我到这种田地吗?就算我为这件事感到内疚,但也无法接受她的数落。不过好在泰代就此打住,否则我可能就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了。

“自卫队不会营救已经死去的人。”泰代继续说。

泰代看到静香的房间倒了,就去附近寻找有无人能营救,但她被逃到户外避难的公寓居民拦住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马路上大声呼叫静香的名字,然而没有回应,也许在房间倒塌之前静香就逃出去了吧。泰代揣着这丝希望,去邻近的小学等避难所寻找静香。可哪里都没有静香的身影,她再次返回公寓。

晌午过后,泰代听说自卫队出动了,于是她继续回到街区四处奔走,终于发现自卫队队员后将他们带往公寓,并向对方说明朋友被活埋在房子下,希望得到自卫队的解救。然而——

“上面说优先救活着的人。”

我不清楚他们还对泰代说了些什么,可即便如此,泰代仍一直待在公寓前希望遇到愿意救静香的人。约傍晚时分,一波余震猛烈袭来,留在公寓里的居民劝她赶紧去避难,因为这栋公寓有可能继续坍塌,这时泰代才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为了填饱肚子,她独自一人在停电、停水、没燃气的房间里干咬泡面。夜里更是裹着毛毯一宿没睡,在为静香祈祷的同时,漫长的黑夜过去了。

与她处于半同居状态的男朋友田中同学,在地震发生前巧遇成人节放假,暂时回京都老家探亲去了。可翌日,他就赶到了泰代这边,他坐电车到阪神甲子园站,然后从车站步行了两个小时。说不定田中同学和我曾在甲子园站擦肩而过,我们分别是一个从外侧到内侧的人和一个分明不用离开却毫不犹豫地从内侧去到外侧的人。从这一点来看,泰代认为我“逃走了”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

泰代和田中同学一同前往静香的公寓,直至黄昏,消防队员才终于将静香的遗体搬出建筑物。随后遗体被送往一座小学的体育馆,那里被暂定为震灾遗体安置所。

“由于棺木不够,静香被裹在一条小小的毛毯里。她那头光滑的长发,已经变得脏乱不堪。”

泰代和田中同学决定要为静香做些什么,他们回到泰代的公寓拿了把梳子,在附近还营业的商店里买了束花,然后回到安置所。首先泰代给静香梳好头发,然后为其供奉上田中同学从老家带来的纸盒装苹果果汁及花束。

“适合供奉的菊花等花都已经卖完了,供奉玫瑰或许有些不敬。”

这时,静香的父母在接到公寓管理公司的联系后赶来了现场。

“他们说谢谢我帮静香收拾整理,但其实他们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

后来,静香的父母用车载她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了千晴的公寓,我以为你之所以没来找我们是因为你的公寓比较旧,说不定情况也很糟糕。我一直祈祷希望你平安无事,可你那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且公寓里的人说电车刚通你就第一个走了。”

尚美姐,那时对着泰代,我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我毫发无损地活着,这令我惭愧到无地自容。

“可葬礼期间你一直在抽泣呜咽,搞得伯母还要来安慰你。无所谓的人在那儿哭得死去活来,以至于真正难受的人都无暇痛哭。”

所以尚美姐,那时我只能对你那么说。

我讨厌别人问我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因为一旦他们知道我就读过兵库县大学,再加上简单的年龄推算,十有八九会问我震灾的事。

“虽然我在西宫市,但我们那儿的电车翌日就恢复运行了,我也因此得以平安避难。”我的回答仅限于此,绝不会多说半句。然而在对方回应说“你真是不容易啊”之后,还继续描述自己当时情景的人,通常都是在分界线更外侧的人。

他们会说“我家也摇得很厉害”“连杯子都摔碎了”“后来坐电车,对电车的震动都感到敏感”等感慨句子,可我每次都强忍住吐槽,默默地听着。

相比之下,国际志愿队的成员来自日本各个地区,基本上都是以县为单位询问对方来自哪里,而我每次都回答老家所在地冈山县,因此几乎没有人会联想到震灾这个话题。我没记错的话,尚美姐你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后来我们还聊到了濑户大桥。

然而在我即将回国的某一天,和尚美姐提到曾见过什么名人时,我一不小心列举了三个阪神的职业棒球选手。你知道我大学时住在甲子园球场附近,便问我是否和理惠子同校。

因突然听到刚好和我擦肩而过的回国者的名字,我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身为队员的松本理惠子与尚美姐有所往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之所以会报考国际志愿队,也是深受理惠子的影响。

这件事我稍后再写……

当我回答不认识理惠子,但我们同校时,尚美姐立马接话说:“那你也遭遇过地震吧?”为了就此打住话题,我刻意地引导说:“请别再提地震的事了。我不了解灾区内的情况,所以没有谈论震灾的资格。”

听完,尚美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么不愉快的事的。”可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仅嘴上表示拒绝,甚至还流露出了求救的眼神。

我也曾对高原同学投去过同样的眼神。

后来,田中同学来接泰代了,就像是算好了她向我发飙需要多长时间一样。临走时,田中同学对我说“路上注意安全”,可泰代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独自一人搭上电车,此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我忽然想起忘记给菊田家去电话,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即便很耽误事,但我也只能等电车到站后再打。

坐在晃晃荡荡的电车内,我的脑海中一直在反复回味泰代的话。

我逃走了。我很佩服泰代为静香所做的一切,也能理解她的痛苦。可与此同时,我又很羡慕她。羡慕她可以为了朋友不惜劳苦地奔波付出,羡慕她生命中有如此重要的朋友。

虽然泰代也来找过我,但就算我住在泰代附近,想必停止地震的那一刻,她也会第一时间奔去静香那里吧。我不是泰代最好的朋友,她的好友是静香,而静香的好友是泰代,我在她们中间只不过是起到了一个“+1”的效果。这种想法在地震发生前很久,即我们在同好会相遇时就产生了。我与郁子、美香的关系亦是如此。

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大学时代,我所属的朋友圈成员几乎最少都有三个人,我希望能有人说我是她最好的挚友,哪怕说这话的只有一人。我一直怀揣着这个希望,但我不知该怎样才能遇到这个人,也不知该如何建立彼此唯一的关系。

就算遇到了想要成为好友的人,也真正成为朋友,但那个人一定会选择别人做最好的朋友。这个想法一直围绕着我。为了安全起见,我常常会在无意识间趁还没受到伤害之前后退一步。不,其实这与后不后退没有关系,因为我就是一个不会被人爱的人。

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大型垃圾,没有任何价值,但希望有人能捡起我。不管怎样,我多少都能起到一些作用的,拜托你们了……

抵达大阪站后,我没有换乘开往高规方向的车,而是走出了检票口。我来到一个电话亭前,从包内掏出笔记本,摁下了记在香烟盒碎纸片上的电话号码。

我转乘环状线,穿过陌生的车站检票口,高原同学正撑着伞在那儿等我。他把打开的伞递给我,又撑开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雨伞替自己遮雨。

“说欢迎回来似乎有点儿奇怪。雨下得挺大,我们赶紧走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一路小跑紧随其后,忽然脑海中响起了Sunrise Sunset,而且还是高原同学的歌声……

高三的音乐课基本上都被占用为自习课。即便如此,学校仍有每节课开始前唱三首歌的规定,或许是为了刺激大脑吧。

老师会根据当天的心情选择高一、高二时学过的音乐剧曲目发歌。正巧有堂课既无期末考试也无笔试,老师即兴说要考唱歌。曲子可从老师列出的歌单中自选一首,歌单一共有五首歌,而Sunrise Sunset正好就出现在第一学期的歌单中。

考试的形式由老师伴奏,而且必须在全体学生面前演唱。大家按照学号顺序出场,男生优先。高原同学演唱的曲目是Sunrise Sunset,当时我正埋头翻看着英语单词本,但刚听到第一句便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是谁呢?是高原同学吗?原来他的嗓音是这样的啊?我和升入高三后才成为同学的高原从未打过交道。

那不是学过声乐的人的嗓音,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感情投入。环顾四周,几乎每个同学都低着头。为何大家不觉得惊讶呢?他的嗓音明明如此感人。起初我还在替高原同学打抱不平,但渐渐地,他的歌声在我脑海充斥膨胀。然后,当歌声及伴奏结束,回过头来大喊“下一个”的老师留意到了我。

“土居,你肚子疼吗?”

我完全不理解老师在说些什么。

“还是说高原的歌声把你感动哭了?”

哭?真是不明所以。正当如此想时,我用手指揉了揉双眼,顿时指头上沾满了泪水。而目睹这一切后,讶异到不行的人是我自己。这世上会有哭了自己却毫无察觉的人吗?

“你是不是又通宵了?”

“啊,是的。”

我顺水推舟地回应了老师的问话,然后以洗脸的姿势揉了揉眼睛。我不敢看高原同学。这件事就这样落幕收尾,可越是遇到这种稍微有点儿尴尬的情况时,当事人就越容易在其他场合不期而遇。放学后,我顺道去了趟书店,走至国外推理小说专区时,高原同学恰巧也在那里。我盘算该说些什么好,可就连“刚才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的话我都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高原同学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通宵呢?”

我将脸转向书架。

“啊啊,嗯……”

“你喜欢哪位作者?”

“阿加莎·克里斯蒂[英国著名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那个,其实我十点就睡了。我很喜欢那首歌……所以很抱歉。”

我连忙离开书店。我为什么没跟他说心里话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责备自己。从翌日开始,只要瞥到他的身影,我就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他,但换作近距离的话,我是打死也不敢看他半眼的。直到毕业前的那段时光,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这样微妙的距离。

我们分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我却在晚上突然打电话给他,说想在他家借住,还借了他的衣服穿。总算安顿好后,我仍旧沉默不语,可高原同学却出乎意料地说:“生日快乐!”

那天是我二十二岁生日,我却把自己的生日完全忘在了脑后。虽然他说“要知道你来,应该给你买盒蛋糕的”,但他根本没有义务帮我庆生。我问他为何知道我的生日,他说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就按照毕业纪念册上的号码给我老家去了通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我母亲。母亲似乎提了句“估计她也没有心思过生日了”,于是高原同学向母亲追问了我的生日日期。而我能做的,唯有道歉。

“别再道歉了。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转移视线的同时,看到了靠立在房间一角的吉他。

“那你弹吉他唱首歌吧。”

“只是这样?你应该要点儿更……算了,今天就唱歌好了。”

高原同学拿起吉他,但他演唱的曲目不是我所期待的Sunrise Sunset,而是小泽健二的……那首歌叫什么来着?他唱过一首名为《因爱与被爱而活》的歌吗?尽管我没有被感动哭,但我仍然很喜欢高原同学的歌声,当他唱完,我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高原同学没有问及我任何关于地震的事。从服装和随身物品应该也能看出,我刚参加完一场葬礼,但他没有多问。他一边笑着说我有了黑眼圈,一边帮我铺被子。不知为何,我们理所当然地一起并排躺下。关灯后,我们手牵着手。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终于接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呢。”

“我……怀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要真是梦就好了。”

“欸!什么情况?”

“当我醒来,发现朋友们全都在,我希望她们能催我快点儿打电话。”

尚美姐,那晚我很幸福,虽然那天是朋友举行葬礼的日子。不,时至今日我仍认为那是个特别幸福的日子,就像在海边唱歌的那日一样,或许人生仅此一夜。

翌日清晨,我将菊田的衣服送回她家,并告诉她说我会暂时住在高中同学的家里。菊田说下次有空叫做兼职的人一起出来聚个餐,说完她突然抱紧我,然后在高规站热泪盈眶地目送我离开。

我直接从高规站去了“枫叶庄”,推开一楼的公共玄关,意外地发现信箱里躺着封信。看来即便是这种非常时期,邮局的人也在坚守岗位啊!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就我而言还是挺讶异的。当搭乘的电车经过武库川时,我会有一种恍如时光停止的错觉,可事实是,时光一直都在流逝。我能感觉到胸口的震动,我不知所措地拿起位于最上面的绘有金色高音谱号的白色信封。

寄件人是……静香。邮戳时间是一月十六日。

“生日快乐!

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三个人彼此也将各奔东西,虽然有些寂寞,但我们的友情不会就此终结。

很庆幸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夜。

千晴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记得联系我噢。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飞奔过来的。

我讨厌千晴的不爽快,喜欢你不撒谎却又爱哭,比谁都顾及朋友的性格。

今后我们也要一直做好朋友噢!”

这封信里还装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项链坠子,也就是我每天都戴的那个坠子。

静香本打算考研,甚至胸有成竹地说要在读研的两年期间参加甄选,一定要成为专业的音乐剧演员。而泰代则决定要去她的母校私立高中当音乐老师。尽管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我们约定在静香登台的第一天,要带着大大的花束去祝贺她。

如果没有发生地震的话,如果没有发生地震的话,如果没有发生地震的话……越是诅咒这场地震,就会越无法原谅那些毫发无损的人利用地震有所企图的行为。比如真想抓住某人求救、自以为正当而采取的一些措施,即便那个人的心被深深地伤害了,而我发现自己也是这类人中的一员。

拿起听筒,连续十七天没有丝毫反应的电话已“嘟嘟嘟”地恢复正常。我摁下前一晚拨通的那个号,决定无论是他接起听筒还是转接留言录音,我都要说出内心的话。然而,在听到转接留言录音的那一瞬,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过,几秒过后我立马紧紧握住听筒,调整站姿,说出了留言。

“高原同学,如果没有发生地震的话,我可能不会给你打电话。但事实是,一月十七日前我没有打给你。地震让我因祸得福,但我无法让好事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对不起!”

紧接着我给老家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如果高原同学来电,请不要将我的地址及电话号码透露给他。这之后,我仍继续住在“枫叶庄”,我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场赎罪。

唯有这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写。如果这封信会被贴上邮票,并寄送到尚美姐你的手上,那我很有可能就不会写了。但这是我后来决定前往汤加的原因,因此我想还是写下来好些。

不上学、不做兼职,在“枫叶庄”度过的每一日,我都会用来看书。两天的时间,我就能看完一本文库本。为了满足阅读的速度,我跑去大阪的大型书店大量购书。原本打算直奔国外推理小说专区,但书店入口附近特设的主题区阻挡了我前进的脚步。书架上并排陈列着两本分别名为《在心中绽放的一朵花》《想要悄悄告诉你的一些话》的书,内容都是那种能治愈大众的逸闻趣事。我想用温馨填补身心的空洞。话说,书能给人带来多少正能量呢?我完全不抱期望地读起了《在心中绽放的一朵花》的开篇故事,它的文字竟深深地吸引了我,以至于我几乎都要听不见书店的背景音乐。

把我拉回现实的是站在身旁向我搭话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甚有品位的女人。

“抱歉,请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悲伤的事?其实在这次地震中,我失去了一直被我疼爱、视为己出的侄女。她的年龄正好与你相仿,所以我不禁叫住了你。要是方便的话,跟我聊一会儿如何?只占用你喝杯红茶的时间。”

虽然是素不相识的人,但正当我想要回答说“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愿意奉陪”时,突然瞥见她的夹克衫衣领上别了枚我印象深刻的胸针,于是我骗她说和朋友有约,拒绝了她的邀请。

一周后,泰代突然打来电话。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无论要去哪里,只要泰代愿意叫上我,我都会很高兴。翌日,我和泰代约在大阪车站碰面。在泰代的带领下,我们正走向一家一流酒店的茶餐厅。

“我遇到了一个非常理解我的人,那个人也在地震中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向她提起过你,她说要我一定带你来见一面。”

就在我为泰代平静的表情感到欣慰时,服务员正引导我们走向桌位,而前几天在书店遇到的那位女性就坐在那里。看到我的瞬间,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但随后她又立马放松脸部肌肉,微笑着对我说:“我们真是很有缘哪。”

“你们是在书店遇到的?”

我附在泰代耳畔,小声询问道。她有点儿惊讶,回答我说是的。我没有就座,对那位女性说自己肚子疼后,抓起泰代的手腕便匆匆离去了。紧接着,我无言地强行将泰代带到书店前。

“你没察觉到对方是什么人吗?”

“察觉到了呀。可我觉得去那种地方寻求帮助也没什么坏处,你为何这么生气?”

我转身面向书店的主题区。

“他们就是专挑这种地方,以地震为诱饵钓大鱼的。”

泰代沉默了片刻,然后注视着我说:“既然千晴视他们如粪土,那你能帮我吗?”

“只要我做得到的,什么都可以……”

“那唱首歌吧!就唱那首,在这里唱。”

大家把那家书店门前称为关西碰面标志地,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刚过晌午的工作日,可店门前的人多到数都数不清。泰代是真的想听我唱歌呢,还是为了试探我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可我的歌声不如静香和高原同学,所以心里有些胆怯。但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闭上双眼,深呼吸,在几百号人面前唱起了Sunrise Sunset。歌唱的同时,我想起了那个海边。有人出于好奇驻足围观,但我还是坚持唱完了第一段。非常自然地,一个清澈的嗓音接过第二段,最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合唱完。

在泰代身后强有力推她一把,让她带着微笑返乡的不是我的歌声,而是大家给突然唱起歌的奇妙女大学生二人组投来的喝彩。

送别泰代后的两日,郁子和美香回到了“枫叶庄”。

她们说看见电视上正在宣传志愿者的活动,认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和她俩分开后的事,我一件也没说。只不过在我告诉她们我也想有所作为时,她们用力地点了点头。翌日,我们来到大学,请学校帮我们介绍志愿者团队的工作。我们不仅会帮忙炖猪肉味噌汤,还会给小朋友念绘本故事。

当我得知一个很会做炒面的汤加人塞米西,及名字被刊登在升学就业咨询室求职成功一览表的生活学院食品系松本理惠子,还有一种被称为国际志愿队的职业时,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无声息地飘落在我心头。但一年后种子之所以会发芽,并不十分美好。

倒霉的是,在丸福百货公司大阪分店上班的我,不幸再度遇到了那位在书店向我搭话的女性。我尽量无视她对我的小小刁难,但我只是名普通的员工,而她从很早开始就是百货公司的贵宾,而且人脉宽广,有很多朋友。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逃避吧。但在志愿队考试及研修期间,我从未主动提起过地震。

在汤加执教后,我照样很怕提及地震,因为我不想让托地震的福才遇见尚美姐的想法萌生,我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所以我逼迫自己坚决不谈。可后来,我也为此后悔过。

其实尚美姐你还记得在厨房与你擦肩而过的我,对吧?这是理惠子告诉我的。正因为你记得,所以才会在汤加海岸叫住我。我明明和尚美姐一起吃过很多顿饭,可为何我没注意到你呢?当时我应该见过好几次你喝完椰子汁后直接扔掉椰子壳的行为啊。

尚美姐,你曾对对宗教心生反感的我说,汤加人为了和逝者沟通,每个周日都会去教堂。听到你这席话的第二周,我就去了趟汤加大教堂。教堂里圣歌队的歌声如同从天而降的温暖的光粒子,滴落在锁骨间的液体冰凉冰凉的,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哭泣的权利,也一直都拼命忍耐着不哭泣。

尚美姐,你还曾邀请我加入圣歌队,说有朋友邀请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因为我是个音痴,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后来你开导我说:“你看我,喝酒把喉咙喝废了,五音不全的。”听到你的自嘲后,我才放心地选择了加入。可事实是,尚美姐的假声非常通透明亮,音高更是准到连不懂五线谱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记住你的声音。说到五线谱,汤加的五线谱音符既不是蝌蚪状,也不是do、re、mi,而是用数字表示,这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do的代表数字是3,紧接着re、mi分别是往上加1,即4、5。如果是高八度音,就在数字上方加一个点。反之,低八度音就在数字下方加一个点。与那些游来游去的小蝌蚪相比,我似乎与数字更合得来。自从加入圣歌队,我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音痴了。

我和尚美姐还一起做过白礼服呢。第二年复活节庆典时,我身穿那件白礼服加入正式游行的队伍,和大家一起在烈日炎炎下行走。那次我总算没有掉队,走完了全程。你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拜托你和我一起在教堂唱一次Sunrise Sunset。因为汤加的教堂随时都可进入,所以我打算在没人的时候跟你合唱,然而……

在我马上就要回国时,你在我生日那天以有礼物要送我为由把我叫到了教堂。我怀着些许期待,心想你不会是要在今天和我一起唱歌吧?当我抵达教堂,发现圣歌队的人也都在,我在唱完第一段后,你接着唱第二段,然后大家一起唱最后一段。就这样,这次的歌唱变成一次大合唱。

那歌声是我在汤加两年期间最珍贵的宝贝。

回国后,我从事了两三份工作,现在成为一名作家。

尚美姐,我为了学英语,整整翻译完了一本外文书。当我拿给你看,你说虽然有很多成语的意思都翻译错了,但译文本身的节奏爽朗易读,并建议我有机会用日语写点儿东西。

在我向你报告前,你便得知了我荣获推理小说新人奖的事,还在汤加当地时间清晨六点给我打电话。汤加和日本的时差是四小时。迄今为止,我仍常常怀疑那是不是场梦。

我每次出新书,你都会翻阅……然后五年前,你给我写了这样一封邮件。

“你现在的水平可以长期出畅销书了噢。有个建议我一直想告诉你,写一本关于震灾的书如何?即便以震灾为题材出书,现在的你应该也不会反感了吧?如果有这个意向,请联系我,有些人我想介绍你认识一下。”

于是,我见到了小说中的好几位原型,例如毬绘、理惠子、杏子及花恋母女。与此同时,也将她们写入了小说。

如果该书推出单行本,我想把第一本送给尚美姐你。另外,我还想入住集结有你和塞米西梦想的宾馆。

在给我发完邮件的半年后,你去了远方。听说有很多人前去你的墓前悼念。身为一个在南国海岛被你鼓励过的人,我会在复活节前后带着书及这封信去看望你。

最后还有一件事。

你离去后,日本发生了比那时更大的地震。

其实灾难发生时,根本没有所谓的内侧、外侧之分,身在安全之地的我仍然力不从心,无法给更多的人提供帮助。不过我赶到了重要的人身边,就像十六年前那个人为我做的一样,默默地为他打开雨伞。

要说小说能帮上什么忙的话,那便是我日夜都在为自己的没出息而咬唇苦恼。但我绝对不会停下手中的笔,就像地震时期邮局的工作人员一样。

此时此刻,我在继续写着小说。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谢谢你……

尚美姐,那次地震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上一章:太阳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