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绝唱  作者:凑佳苗

JAPAN / OSAKA

我不喜欢便利店的饭团。

尽管米饭、海苔这些食材都很美味,但喜欢饭团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然而我却常买来吃,估计我买的量多半是普通人的三倍。

我将两个饭团放在桌上,一个是海鸡牌蛋黄酱馅儿,一个是干木鱼馅儿。

“花恋,饭团我给你放这里了,等六点记得吃掉。之前有一次你剩了梅干没吃,今天是鱼,一定要吃掉噢。小孩要多补钙。”

对一个五岁小孩来说,晚饭吃一个饭团太少,吃两个似乎又有点儿多。话虽如此,但我不允许花恋剩饭,因为我认为习惯剩饭的孩子,今后会陷入向上天祈求“请把我之前剩下的饭赏给我吧”的困境,就像我一样。

“好——”

躺在坐垫上看动漫DVD的花恋,并没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而是用像是口水快要流出来的优哉游哉的声音回复道。

“不行,重来一遍。你不能说‘好——’,要说‘好’。还有,妈妈不是经常教导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躺着回头说话也不行。”

花恋慢吞吞地爬起身,摆好姿势朝我正坐。

“好。”

“很好,九十五分,可惜精神不够饱满。茶在冰箱里,拿出来喝完后要记得放回冰箱。饭团不够吃的话,柜子里还有薯片,你可以倒一半放在盘子里吃。剩余的一半一定要用橡皮筋绑好。还有不能吃冰块,否则你会肚子痛。那妈妈就去上班了,你吃完饭刷完牙,到了八点就睡觉。好了,你要在妈妈走之前说什么?”

“不能接电话,不可以随便开门。”

“看来都明白了啊。最近有很多小偷会直接从大门闯入,就算有人摁门铃也不要管。无论快递还是传阅板报,都叫他们在妈妈在的时候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

花恋正襟危坐地大声回答。

“这次一百分。那妈妈出门喽。”

“拜拜……”

花恋挥了挥手。此时,我已无暇教她别人离开时应该说“请慢走”。

下午五点,我也向花恋挥挥手,然后走出我们的公寓。

我关上大门并仔细锁好。我们家使用的是电磁炉,想吹冷气的话开空调即可,家里没人抽烟,因此没有任何可能引起火灾的隐患。

为了避免火灾,花恋甚至不知道生日蛋糕要点蜡烛并许愿吹灭。不过好在不教她这些也没有任何困扰,但等她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还是点一次蜡烛让她知道有这种习惯好了。否则等她上大学开始独自生活,万一交了个傻乎乎的男朋友,光凭在她过生日时往蛋糕上点蜡烛这一点,就很有可能让花恋立即将身心交付给对方,死心塌地地决定非他不嫁,就像我一样。

我不希望花恋成为另一个我——在内心默默祈祷的同时,我反问自己我的人生到底是有多么不堪?迄今为止,我分明才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而最糟糕的一点就是被渣男播了种,其他方面似乎没有太过悲观。

总而言之,只要活完今天还有明天就好了。

凌晨三点,快到公寓了。

工作如往日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或不可以,但新来的客人当我是欧巴桑这一点让我很火大。明明就是打着接待客户的幌子,用公费花天酒地,竟然还好意思问有没有年轻些的女孩。我在生花恋以前好歹也曾肌肤紧致过,腰围更是比现在细了五厘米,你怎么不五年前来呢,真是的!再早一点儿泡我就是犯罪!话虽如此,但这也不算什么倒霉事。

两点多走出场子一看,手机有三个未接来电。从一点半开始,每隔十分钟就有一通,而且来自同一个号码,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首先确定不是客人打来的,因为我有一个工作手机和一个私人手机。难道是母亲或弟弟出了什么事?还是说是花恋……也有可能是推销电话,所以我没有回拨过去,但我将此事告诉了接送司机小翔,并让他换条路送我回家。

我比往常提前了十五分钟到家。

一下车便看见停在公寓前的警车。不是吧?!我立马奔上二楼一号室,两位身穿警服的警察正站在门前。

“我、我是高杉。我女儿花恋出什么事了吗?!”

其中一位警察向我走来,他告诉我说花恋被安顿在了公寓管理员家。管理员的家就在公寓旁边。我咨询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却让我去趟局里了解情况。花恋明明就在隔壁房子里,警察为何偏偏要让我去警察局呢?无奈之下,我请求他们先让我看一眼花恋。

在警察的陪同下,我摁了隔壁人家的门禁对讲机。管理员大叔出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呀。”

他的语气中似乎夹杂着厌恶的情绪。紧接着,他将身穿飘逸礼服、外披毛皮大衣的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狠狠地哼了一声。

“请问花恋呢?”

大叔冲家里大喊一声“喂——”后,没多大会儿花恋就被管理员大妈牵出来了。

花恋身上没穿我出门时的那套粉色小兔子运动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印有多伯曼犬图案的芥末色的成人运动衫。平时在街上也常见到这样穿着的孩子。

“妈妈回来了,太好了!”

管理员大妈开朗地说道,然后推了推花恋的后背。然而花恋并没跑向我,她只是僵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花恋。”

我用比往常温柔些的嗓音呼唤道。她却全身颤了一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估计是受到严重惊吓了吧。我走上前一步,花恋却往后退一步,撞到大妈后花恋直接跌坐在地。

“今晚可以让她住在我们家吗?”

大妈如此问道。稍后,我不明状况地坐上了开往警察局的警车。

为什么深夜下班回家的我非要被带到警察局来呢?在了解事情的真相后,我更是无法接受。

住在我正上方的三楼一号室,住户是一位名叫丸山玲奈的女大学生,她在凌晨快一点的时候想要泡澡,打开浴缸水龙头后却不小心睡着了,而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平时没怎么仔细清理过的排水沟无法顺畅地排出从浴缸中溢出的热水,积水从浴室流出,渗入木地板及墙面间隙,流到了楼下的房间。

不走运的是,花恋的被窝正好位于漏水点的正下方,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已睡着的花恋的脸颊上,花恋瞬间惊醒了。在不知是睡梦还是现实的黑暗中,流水从上而下地滴落,想想都很恐怖。不知所措的花恋放声大哭。不一会儿工夫,热水开始沿着墙壁如瀑布般倾泻,被褥全被打湿,花恋则愈加恐慌起来,啼哭的声音也更大了。

住在隔壁二楼二号室的上班族横田先生察觉到花恋的哭声,起初他打算不管闲事,但由于哭声一直在持续,他没法一直假装没听见,最后只好鼓起勇气出来察看情况。碰巧那天晚上新闻播报了虐待儿童致死的事件,他清晰记得当时新闻评论员有指责隔壁邻居发现却不报警的不道德行为,而且我们家的人员构成跟那起事件一模一样,即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孩子,正因如此,他的怀疑也越发坚定起来。

然而,他摁了好几次门铃对讲机,始终无人应答。虽然没有人来开门,但倘若是父母害怕被人发现而停止虐待也就算了,可屋里孩子的哭声竟然越来越凄惨。横田先生心想难道不是虐待,而是有小偷闯入杀掉了母亲,孩子因此被吓得啼哭不断?他一边猛敲门,一边冲房内大喊:“发生什么事了?有无大碍?需要帮忙叫救护车吗?”这时,同楼层四号室的夏木也从屋里出来打探情况。

其实横田只需就事实说话,可他却说可能发生了什么案件,备受惊吓的夏木提议报警。假如他俩能冷静判断,不着急报警,而是先找管理员进房间了解情况的话,事情也不会闹得这么大。而且,大家都知道管理员就住在隔壁。

警察来时,花恋已停止啼哭,但为了向警察解释报警的理由,横田和夏木刻意强调了花恋的哭声有多么不寻常,他们甚至还说“之所以现在不哭了,很有可能是已经断气了”。警察摁了下门铃对讲机,询问屋里的人还好吗,但室内没有回应。

于是,其中一位警察跑去叫管理员。因为家里没装座机,入住时提交给管理员的资料上填了我的手机号,所以警察便用自己的手机拨了我的号码。但因为工作,我没能接听电话。管理员夫妇在警察的陪同下打开了二楼一号室的房门,警察一进门就发现花恋正蜷缩在桌子底下睡觉。平日里我教过花恋,要是房子出现摇晃必须马上躲到桌子下去。尽管漏水不同于地震,但花恋定然是不知所措,只好听妈妈的教导照做。

花恋的衣服湿透了,警察察看了遍屋内,发现是楼上在漏水。

听说多伯曼犬图案的运动衫是管理员大妈帮花恋换上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压根儿不必请我来警察局。

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三楼一号室的丸山。她家浴缸上贴有“水面请勿超出此线”的温馨提示,所以管理员也不存在任何责任。

当然我没有被问罪,警察也说了,之所以让各相关人员来趟局里,是为了向大家说明事情的经过。但警察多多少少还是责备了我,说我不该每天晚上让一个还没上过学的孩子独自在家过夜,并建议我和儿童福利所的人进行一次面谈。此外他们还说,幸好这次只是漏水,万一发生火灾或地震等重大灾害,为了确保孩子的人身安全,我必须跟福利所的人谈清楚。

他们的话确实言之有理,但话中之话恐怕另有怀疑吧,如虐待儿童之类的。听说即便不打不骂,只是置孩子于不理就很有可能会被视为虐待。如果我申请面谈,他们会不会认定我就是在虐待孩子?

没事找事,真是太糟糕、太郁闷了!我的自由时间又被剥夺了,人家还要去美容院呢。

话说,要不是花恋拼命大哭,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走出警察局时,天空已泛白。

我用八条浴巾擦干浸水的地方,将潮湿的被褥搬到阳台晒干,然后去管理员家接花恋。管理员大妈昨晚就洗好了小兔子运动服,烘干后给花恋穿上,这次她心情愉悦地走到了我身旁。好像早餐都在管理员家吃过了。

“下次再炖猪肉味噌汤给你喝噢。”

听大妈这样说,花恋开心地点点头。他们家一大早就吃这种东西?花恋应该没跟他们说这是第一次吃吧?虽然我偶尔也会亲自下厨做饭,但我不想做那种会让我联想到避难所的食物,除炒面以外。既然如此,那就别买便利店的饭团了!——尽管我也会这样吐槽自己,但这是两码事。

花恋一回到家就用不安的眼神仰视我。如果是昨晚带她回来,我或许会责骂她就因为她哭得太厉害才搞得大家大动干戈,然后再气急败坏地给她一拳。但看到漏水比我想的严重很多后,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恐惧了。

“你乖乖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哟,真好,真棒!”

我边说,边抚摩她的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地笑了。

我们两个睡到中午时,门铃对讲机突然响了。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昨晚真是太抱歉了!”

她递给我一个绑有金色缎带的白色箱子,我猜她多半就是三楼一号室的女大学生丸山玲奈吧。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个比较轻浮的女孩,看到她的瞬间不禁有些讶异。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她确实给我添了不小的麻烦,不抱怨几句还真解不了心头之恨。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应该清早就来帮忙打扫呀!阳台那么窄,根本没法既晒被子又晒被垫!要是发霉了你怎么赔偿我?

我现在正在睡觉,都是因为你剥夺了我的睡眠时间,你竟然还挑自己有空的时候登门道歉!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上白班的好吗!要不然你替我去儿童福利所面谈吧!——尽管很想这样说,最终却没说出口。

“没关系啦,以后要多注意点儿噢!”

丸山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返回三楼,我之所以没将心里所想说出口,不是因为没种,而是讨厌争吵。事情很少会因为强势的高嗓门而心随所愿,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的事,多说皆无益,忍耐及避免争执均能减轻内心的伤痛。

我解开缎带箱子,本以为会是块甜美的蛋糕,最后才发现只有四个泡芙。早知如此,方才至少应该骂一句:“你怎么不来帮我打扫呢!”

“花恋,有人送了泡芙来噢,想吃吗?”

“嗯!”

躺在我被窝旁的花恋“嗖”的一下弹起身。

“妈妈去趟便利店很麻烦,所以你能不能一个做点心,一个做晚餐?薯片还有剩,今天的晚餐就是泡芙加薯片,挺豪华的噢。”

“耶——”

花恋双手握拳地向上举起,这是胜利与万岁相叠加,表达最强喜悦的手势。

“泡芙含有鸡蛋和牛奶,能提供足够的钙质。薯片是用马铃薯炸的,属于蔬菜,营养丰富。对了,搭配牛奶一起吃的话,简直就是钙质满汉全席耶!”

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发现已经过期三天。一周内喝掉应该没关系吧,但万一她半夜肚子疼就麻烦了,连续两天报警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而且那样一定会被人认定是虐待儿童的妈妈吧。

“不能让肚子受凉,放微波炉热下好了。”

我将牛奶倒入马克杯,设定好微波炉的加热时间,然后给自己泡了杯红茶。那个人也爱喝红茶,而且他还喜欢喝加有大量牛奶及四小匙白糖的奶茶,即便牛奶过期了几天也完全不在意。

我将过期的牛奶倒入浓浓的红茶,又添了一小匙白糖。在那个人的国家,胖女人会更受欢迎,但不幸的是日本与之相反。为了赚钱养活自己和花恋,我不能变胖。

端出加热好的牛奶,把泡芙放在盘子上,花恋连“我开吃了”都没说,便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咬了口泡芙。

“好吃吗?”

“嗯!”

花恋用力地点点头,那力道大到感觉脑袋都要被折断。

“给你吃两个,今后再遇到什么吓人的事都不准哭噢。”

花恋边咽下泡芙,边打嗝般地微微点头。

还没等我去儿童福利所,对方便特意登门造访了我们这间狭窄的一居室公寓。此行一组共两个人,一位上年纪的女人中本女士和一位年轻的男子吉田先生。上次来了解情况的警察也是两位,难道有规定说公务员外出行动必须两个人一组吗?中本女士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吉田则在一直偷瞄室内。本以为他们是特地来找我了解情况的,但现下看来也许他们的目的是观察家庭环境。

我将二人带到餐桌旁,并请他们坐下。

“您家孩子呢?”中本女士问。

“在隔壁管理员家。”

我准备好DVD,将花恋寄放在管理员大妈家。平时我会租花恋想看的英雄动作片,但这次我租了迪士尼动画片。

“她没有去托儿所吗?”

看来负责提问的人是中本女士,吉田坐在她身旁做笔记。

“我打算明年送她去幼儿园。”

“可把她送去托儿所,不是更有利于您工作吗?”

“可托儿所的学费很贵。”

虽说是公立托儿所,但只要父母有一定的收入,即便是单亲家庭,托儿费也会开很高,那是个令我不禁怀疑自己辛辛苦苦上班就是为了交这五天托儿费的不可思议的金额。原本我就无法认同他们的定价方式,为何要根据父母收入的不同收不一样的托儿费呢?分明大家享受到的服务是一样的。

这个国家的制度简直就是愚人。

我也考虑过索性申请低收入困难户,免费上托儿所,生活说不定也会比现在轻松很多,但我预感一旦申请了就无法再回头,所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而且我是个有梦想的人,假如变成低收入困难户,梦想就无法实现了。我为了梦想努力工作,托儿费却要上万日元,真是恕难从命。

还有,付那么多托儿费,托儿所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花恋一岁半的时候,因为白天要上班,我曾送她去过托儿所。那时我在补习学校担任行政人员,被学校视作储备职员,薪水也算不错,可付了托儿费后生活就变得拮据起来。即便如此,我也咬牙熬过了半年。但自从进入秋天考试季后,需要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然而这个区的托儿所最晚只能帮托管到七点,如果晚五分钟接孩子,他们就会对我进行说教,抱怨我的行为让他们很为难,而且一说就是十五分钟以上。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向学校说明情况,当大家都加班到深夜,唯有我能在六点五十分之前赶回家。

受学校特殊照顾的我备感内疚,但只要看得开也还好,我会努力在上班时间内把工作处理好。但后来遇到流感及诺如病毒高发期,托儿所常在我上班时联系我赶过去。我明明付了那么多的托儿费,让花恋在教职工办公室躺到放学不就可以了嘛,但他们好像有规定,如果小孩发烧超过三十七点五摄氏度,就必须联系家长带孩子回家。我几乎每周都会被联系一次,两个月后我的带薪休假全都用光了。

我没法一直请假到花恋痊愈,于是我留花恋在家睡觉,自己跑出去上班,但白天有很多诸如美容院、银行、教堂的推销,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摁门铃对讲机搞得花恋情绪紧张,晚上常常哭得特别厉害。无论我还是花恋,双方都为此感到筋疲力尽。

那天不巧工作上出现了失误,与此同时托儿所又联系我说花恋出现呕吐症状,我请求学校批准我回家,即便扣掉当天的薪水也无所谓,但学校建议我跳槽换份工作。

“基于这一点,如是上晚班,白天就算睡觉也能陪在孩子身边,孩子万一不舒服,也能在医院就诊时间内带她看病。还有就是,晚上孩子独自在家睡觉,也不会有人像白天那样摁门铃做推销。”

“但晚上让孩子独自在家很危险,虽然避免了推销人员的骚扰,但万一室内发生意外事故或天灾要怎么办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二十四小时看着孩子吗?白天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中,自己出门买东西的家庭主妇不是大有人在吗?再说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带孩子去呀!例如去医院或上街买东西,带孩子出去反倒容易被感染疾病。

“这个嘛,要看时间和场合啦。”

中本女士说。

你的意思是我的时间和场合就适合带孩子出去吗?我又没有扔下花恋自己跑去乱逍遥。

“同样是上夜班,假如我不是陪酒女郎,而是在面包店或市场上班,你们是否就不会这样说?”

“不会啦,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无论从事哪行哪业,把孩子独自留在家就是弃孩子于不顾。对了,您家人或亲戚有住在这附近的吗?”

“我母亲和弟弟住在神户。虽然大阪距离神户不是很远,但我母亲才四十多岁,自己也有工作要做。弟弟是个大学生,尽管平时学业也还蛮闲的,但在我外出工作时帮我照顾小孩这种事,他压根儿做不来。我的这个回答你还算满意吧?”

“嗯嗯。您不打算和家人一起住吗?”

“关于这个问题嘛,虽说你们是政府机关单位,但别人家的私生活你们是不是最好别过问太多?更何况我又没引起什么案件。”

“说的也是。那最后可以跟您女儿聊几句吗?”

“当然可以,但她身上可没有什么可疑的瘀青伤口噢。”

我来到管理员家,请大妈叫花恋出来。这时,里屋传出十分夸张热闹的音乐声,估计是DVD播放的卡通剧情正值精彩片段吧。花恋很想进屋继续观看,一直在不停地回头张望。

“孩子的身高、体重是多少?”

中本女士询问我道。

“我没测量过,不太清楚。”

“体重也不清楚?”

“我家没有体重计。”

哎呀哎呀!——管理员大妈发出超级夸张的惊叫声。真希望她不要在儿童福利所的人面前做出如此容易混淆视听的反应。

“花恋,你昨晚吃了什么呀?”中本女士问花恋道。

花恋露出一副“啊”的神情,转头回答说:“泡芙和薯片!”

回到家后,我冲花恋头上敲了一下,但花恋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哭鼻子,我下手也自有分寸。

儿童福利所的人说下周还会继续造访,他们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每顿给花恋准备了什么饭菜。我跟他们解释说昨天正好碰巧有人送了泡芙来,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中本女士甚至还问了花恋这样一个问题:

——你妈妈的拿手好菜是什么呀?

花恋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炒面。答得好,花恋!我在内心摆出一副胜利的姿势。中本女士却轻轻叹口气反问说:“哦,是吗?”我气急败坏地在心里暗骂:“不要小看炒面好吗!”但无论我如何解释对我而言炒面是一种多么有营养价值的食物,无法理解的人就是无法理解,哪怕投胎一百次也无法理解。

如果在表格里填便利店饭团,他们下周一定还会上门。中餐吃的是便当,但还是别填便当为好。填米饭、炸鸡、土豆沙拉好了,如此一来,把饭团写成米饭、海苔、鲔鱼就没问题啦。

话说,在食品界,便利店饭团有这么不堪吗?政府人员不也在避难所发放过饭团给需要救济的人吗?他们常常一边发,一边大喊一人两个。除此之外,即便饭团多也不会多分点儿,宁可一直放到过期直接扔进垃圾袋处理。

晚餐有时不也发过巧克力面包吗?

无论食物是什么,三餐吃得一粒不剩,然后朝气蓬勃地活着,这样不就够了吗?

花恋从邮筒里取出信件。

里面有信用卡账单和一封寄给我的信。

“我已适应手头工作,妈妈也同意我差不多可以结婚了。下下周我会去你那边找你,地址没变吧……”

寄信人是那个播种者。他这是在写什么糊涂话啊!不对,他并没有手写,而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就连是否出自他本人之手都是个问号。

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妈宝男……

我升入大阪大学后,开始独自搬到这间公寓居住,另外还参加了志愿者社团。这是个拥有几十年历史的老社团,包括其他大学的社员在内已超一百人。如有大型活动,社团全体人员都会出动,但平时共分为五个部门,每个部门再细分至小组,大家在大学附近各个不同的地方活动。社团的五个部门分别为:高龄老年人福利机构、残障者支援机构、儿童养护机构、地区环境改善、献血,而我则隶属自己想要服务的儿童养护机构。

我们部门的活动通常都是周六下午在儿童养护机构举行,主要内容是陪孩子们玩耍。每个小组五人,共四组,服务的机构有四所,以月为单位轮流在各机构活动。

虽然只是陪玩,但包括我在内的新生们,从第一天开始就亲身体会到陪玩有多辛苦。我们不清楚应该站在哪里、距离小孩多远、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还有不知该对谁做些什么。

我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孩子们不会一看见志愿者哥哥、姐姐就立马无条件地迎上来。

即便有听话乖巧的,走至跟前也会发现小孩并没准备什么有趣的游戏跟你玩。想玩点儿什么呢?要不要说出来看看?你想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就算他们这样问我,我也无从回答。真希望他们能明白,要是我知道想玩什么的话,早就自己玩起来了好吗。

——以前自己分明就是这样想的呀。

令人惊讶的是,就连早该习惯这种环境的学长学姐们,来到这里后也不会擅自行动。没过多久,我便知晓其中缘由了,我们虽自称是志愿者,但为了我们这群什么都不会的大学生,机构的职员要替我们决定该做什么,甚至帮我们分担一些事情。

请这位姐姐给大家读这本书吧!想听的小朋友请来这边,想跟这位哥哥一起踢足球的小朋友到院子里去。还有还有,花坛需要移植,我们请了这几位姐姐帮忙,有想一起帮忙的小朋友可以去里院噢。

我感觉特别丢人,甚至想要逃走,而其他社员却貌似因活动被分配好而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们去到自己的活动地点,摆出一副像是自己独立策划好的神情,干劲十足地冲小朋友们大喊快来这边,等活动结束时间一到,再满脸神清气爽地打道回府。既是如此,那打从最开始就不要跑来和小朋友们玩呀,确切地说,我们就是来帮对方无须我们帮忙的忙。

志愿者到底是什么?

我之所以加入志愿者社团,就是为了能像那个人一样。我不知所措……他来到我们聚集一处的操场一隅,将躲避球高高地抛向半空。

——你们能接到这颗球吗?

尽管发音有些奇怪,却是很有礼貌的日语。

第一次发球没人接,最后掉落回地面。但从第二次、第三次开始,孩子们全都一拥而上地接住高高抛起的球,大声吆喝着跑来跑去。孩子们甚至伸出手,催促他快发下一次球。那些站在远处的孩子,也都跑过来了。

他冲那些看上去无事可做的大学生志愿者搭话道:

——孩子们变多了,请你们也一起来抛球吧。

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好多颗球顿时同时被抛入空中。当高空中的球掉落至我怀中时,我不禁欢喜到大叫,就像得到了什么巨大的宝物般。

那次应该是我失去父亲后头一回笑。

那个机构也有躲避球,我想在职员下指示之前跑到院子里将球抛得高高的,然后用充满活力的声音问:“有没有人能接住这颗球?”然而,我的身子丝毫动弹不得。或许没有小孩会过来,我很害怕,也很难为情。

原本那个人散发出的能量就跟我不一样,他如同悬挂在南国海岛上空的太阳,是个温暖、巨大、能给人带来快活能量的人。

结果想跟他一样付诸行动的自己仅仅停留在想象的世界,每次我都只是按照职员的指示照做罢了。在大约过了三个月后,有一天,我们组出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此人就是藤重正也。学长学姐们以“你终于回来了”的心情欢迎他回归,前一段时间他好像去其他部门帮忙了。

有正也加入的一行人立即前往机构,我们在机构的服务状况明显发生变化。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至正也跟前,一边大喊来玩来玩嘛,一边拉着他的手臂,想要拽他去院子里。正也刚回答说“真拿你们没办法呀”,就和孩子们玩到一处了。他们玩的游戏很普通,就是踢铁罐。

啊啊,对啦,那个人也曾跟我们一起踢过铁罐。不知是他的国家也流行这种游戏,还是他很了解日本,知道该和日本小孩玩什么。我一边回忆思考那个人,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和孩子们踢铁罐的正也。

这时,正也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你替我一下,我还答应了其他小朋友要跟他们一起唱歌。”我点点头,正也不带交接地直接走入屋内,而那些留在院子里的孩子一看到拿着铁罐站起身的我,神情立马一个个变得僵硬起来。

微笑、微笑!和那个人一样……

“我要踢了噢!我可是很擅长踢铁罐的哟!”

我从丹田运气大声喊道。直到天黑,我们一直在院子里开心地跑来跑去。临走之际,我和孩子们拉钩约定下周教他们其他更有趣的游戏。小小的手指、细细的手指、粗粗的手指、长长的手指,我一边和不同的孩子拉钩,一边回忆那日和那个人拉钩的场景。

——保重噢。不要忘记微笑噢。

最后一个孩子的手指又大又粗,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正也的手指。

“谢谢你帮我!不过,话说大家跟你玩得这么开心,不是也很好吗?”

啊啊,原来如此——我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在陪可怜的孩子们玩耍,而是自己发自内心地喜欢和孩子们玩罢了。或许那个人也不曾认为自己是在帮助可怜人,而是自然而然地随心所欲付出行动吧。

我错在将那个人和正也重合在一起,正也只是懂得与人相处的方法而已,但那个人却拥有一颗坚强、温暖、宽容的心。

发现怀孕是在我刚满二十岁的大二那年冬天。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取而代之的是诸如“怎么办?糟透了!好心烦!放过我吧!”这些充满负能量的心情,真希望是一场梦,可被推入噩梦的我怎么也走不出来。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正也,他干脆利落地回复我说:“生下来好啦。”是吗?这样子啊——正当我心情稍有缓解的那一瞬,正也继续说:“生下来后,我偶尔会去看望看望的哈。”

这家伙是白痴吗?——我的心瞬间凉到冻结。他没有丝毫的责任心,麻烦琐事全推到我一人身上,什么叫偶尔会去看望看望……不过这还不是最惨的时候,三天后,正也突然说还是不能生,并递给我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如果用这些钱来生孩子根本不够,但如果是去堕胎则绰绰有余。那时正也在牛肉盖饭店打工兼职,我不相信他能存这么多钱。经过追问,才知道是他将事情说给了他母亲,而这些钱是他母亲帮忙准备的。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是我决定生。”

“你怎么可以……”

“不能践踏生命,这是身为人的基本常识。既然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用不上你。决定生的人是我,所以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之所以敢这样连珠炮般地斥责他,是因为我相信我母亲一定会帮我。

对我而言,腹中孕育的不是孩子,是生命。在这个国家,夺取从腹中产出后的生命会被惩罚,但夺走还在腹中的生命却不用担责。不,这与法律毫无关联,因为于我来说,无论腹外还是腹中,同样都是生命。

因地震灾害,我失去了父亲,无论母亲、我,还是弟弟,大家都目睹了生命消失的一刹那。经历过这些的我,无法亲手结束一条生命,我相信母亲的想法定然与我一样。

等我回家告诉母亲怀孕一事,她气得火冒三丈,然后痛哭起来。丈夫离世十年,一个女人独自含辛茹苦地养育女儿,现在好不容易供她念到了大学,孩子不好好读书,甚至突然跑回来告诉自己她怀孕了。一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能理解母亲的愤怒及泪水了。

“对方怎么说?说了结婚吗?为什么是你一个人跑回来报告?通常来说,搞大女人肚子的男人不是应该登门道歉吗?”

母亲焦急地接连发问。我将正也的言行全都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母亲。

“那种白痴男人的孩子不用生下来!赶紧给我去堕胎!然后好好读书,将毕业证书和求职录用书供奉在你父亲的灵位前,要不然休想再踏入家门半步!”

被母亲斩钉截铁地划清界限后,我夺门而出。

母亲竟然让我去堕胎……

父亲四年的大学生活貌似是他人生中最丰富多彩的日子,为了让孩子们也体验到这充实丰富的人生,父亲在我和弟弟出生时就分别给我们买了教育险。他分明只是个月薪微薄的上班族。

在地震灾害发生后,母亲通过在保险公司上班养育我和弟弟。我深知家里经济拮据,升入高中后我向母亲提出自己哪怕不上大学也行,但母亲说送我们姐弟上大学是父亲托付给她的任务,她坚决不同意我不上大学的建议。后来我考上大学,在被公立外语大学录取的那天,我将学校录取通知书供奉在父亲灵位前。母亲使劲儿地摸摸我的头,说:“干得好!你是妈妈的骄傲噢!”虽然那时的我已年满十八岁,但为此却高兴得心花怒放。

一想起那日的母亲,心中顿时充满罪恶感。堕胎,上大学,找份稳定的工作,攒钱,实现梦想,然后和有责任心的人结婚生子,母亲一定会替我感到欣慰。如此一来,我也才能获得幸福。

可是,真的可以当这条生命不存在吗?

如果是那个人,他会怎么说……他一定会一脸悲伤地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信仰的神不允许堕胎,甚至不能在神前为堕过胎的人祈祷。

我从大学辍学,找兼职打工,独自一人准备迎接那一天。腹部开始一天天渐渐变大,后来还能感觉到胎动,但我一次也没为孩子的成长感到过喜悦,也从没感觉所谓的母性正在体内发芽。我没对自己的肚子说过诸如“你要健健康康地出生噢”“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呢”的恶心话。

我只是无法摧毁已经来到这世上的生命而已。

我的做法也许有些意气用事,但我无须获得正也的理解。或许好好向母亲解释的话,她会谅解我。此外,我其实不该直接辍学,我该选择休学分娩。随着预产期一天天临近,我常常因内心的不安而失声痛哭。

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到底还是母亲。预产期前,弟弟来到我的公寓,递给我一张以我的名义开好户的存折。

——妈妈给的。她说这是给姐姐你存的大学学费。

虽然母亲没有因此彻底原谅我,但我偶尔会将用手机给花恋拍的照片发给弟弟,然后由弟弟转发给母亲。

我没有假想如果当时选择堕胎的话会怎样,但倒是想过好几次如果没有怀孕的话会怎样。无论何时去到什么地方,无论吃什么东西,假如只有我一人,谁也不会责备我。

我想要自由。我想去遥远的地方。

是我不该抱有这种期望吗?

漏水事故发生不到一个月,三楼一号室的丸山玲奈又在深夜引发了火灾。她忘记关闭熨斗电源,直接睡着了。而我当时正在上班。幸运的是,在发生火灾后,二楼二号室的横田直接跑到管理员家,借来钥匙后夺门而入,火速地救出了花恋。也正因如此,花恋才没有被严重烧伤,因为打赤脚,脚部被轻微擦伤了。

由于正上方的房间被烧毁,我的房间也必须整修,作业期间我们必须搬到其他地方住。公寓本身买了保险,所以保险公司会帮我们支付暂住酒店的房费,然而……

这是不是在暗示我是时候了呢?

就好比原本不太扎实的塑料绳被绑上沉重的石头,好不容易勉强挂在人世这根栏杆上,却不幸被火燃烧,变得弯弯曲曲、破烂不堪后突然“扑哧”一声断成了两截。

花恋正在将她喜欢的布偶玩具塞入帆布背包,那是正也一时兴起快递送过来的玩具。对了,话说他信里不是说要来找我吗?难道是得知火灾事故,想要趁机跟我们一起住?果真如此的话,请恕我实难从命。

先逃吧!逃去哪里?当然是……

“花恋,度假不需要那个,拿出来吧。”

“度假?”

花恋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词。

“没错,就是度假呀。我们要办护照,去南国海岛。”

度假费可以用存款和慰问金替代,工作可以借火灾为由,说儿童福利所盯得太严只好辞职。想来中本女士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能见到那个人吗?既然是小小的南国海岛,说不定去到的当天就能遇见吧。我想让他见见花恋,然后告诉他这是我生的、独自一人养育大的孩子,他一定会露出他那宽容温柔的笑颜,夸我真的很努力吧。

就去那个人所在的南国海岛汤加王国吧……

*

因地震失去房子和父亲的母亲、我及弟弟,三个人在县立M高中过着艰难困顿的生活。我们被分配到二年级B班教室,包括我家在内,一共有五个家庭,二十口人在那边生活。也许是因为家庭成员的平均年龄较低,或是因为我们家失去了顶梁柱无依无靠,总之从没有人找我们商量过,但靠门最近的那三平方米空间归我家所有。

每天,我们都要为寒冷和余震而颤抖,没有一宿睡得安稳。雪上加霜的是,与我们同住一间教室的松木女士,自称如果关紧门就会引发过呼吸症状,也许是因为地震发生时被困在了狭窄的空间里,也许很久以前她就有这个毛病,这些我们无从得知。但因为她,二年级B班教室的大门,即便在半夜也会敞开十厘米左右。

睡在门旁的我常常被从门缝挤入的冷空气吹得直哆嗦,即便如此,但考虑到松木女士有病在身,也只好强忍作罢。然而需要忍耐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睡在我们旁边的薮中一家有个三岁的小男孩一直在咳嗽,感觉身体状况很糟糕。薮中爸爸在确认松木女士入睡后,会轻轻地把门带上。尽管睡觉时会因为突然有男人靠近而恐慌,但我还是很感谢他帮忙关门。

可是,无论薮中先生如何悄悄关门,原本睡得很沉的松木女士,总会在十分钟内醒来,然后起身开门。估计她会认为是睡在门旁的我关上的吧,为此还曾在我耳畔威胁我叫我别多此一举。我紧闭双眼假装没听见,但不知是太冷还是太过恐惧,我的心脏跳得特别剧烈,差点儿呕吐出来。

薮中家的孩子咳得越发厉害起来。某天夜晚,薮中先生把门关上,正当松木女士开门之时,薮中先生大声怒吼道:“你给我适可而止!”

——如果没法待在封闭的空间,那就去走廊睡嘛!

他的吼声中充满了怒气,就连与此事无关的弟弟都被吓得抱紧母亲。然而,松木女士却丝毫没有被震慑住。

——你还真是吹毛求疵!这可是关乎我性命的事!天气本来就很冷,不要把错推到我身上!

——那你来门口睡呀!自己占了冷空气吹不到的最靠里的地盘,还说什么关乎你的性命,开什么国际玩笑?要是有密闭恐惧症,也别开什么门了,直接开你头顶的窗户不就好了!

——窗户和门不一样。

松木女士应该不是需要新鲜的空气,而是追求房间不密闭的安心吧。薮中先生和松木女士僵持不下,巡逻队的叔叔们前来劝阻,激烈的争吵才算平息。

因每晚几乎都会有各式各样的纠纷,所以一些有志之士自愿集结成巡逻队。

最后,薮中一家搬去了体育馆,我也得以睡到了离门两米的更内侧,但寒冷依旧没有退去。

最先生病的人是母亲。为了能让母亲好好休息,我拜托政府职员一次给我两人份的饭团及便当,但不给予通融的职员命我再排一次队。我又没有撒谎骗取两人份的餐点,瞬间觉得自己很委屈,但实际上确实有人说谎想要骗取更多的食物,被发现后不仅被斥责,双方还相互扭打起来,因此职员不愿通融也是情有可原的。

避难所内的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一天比一天紧张。

志愿者团队的人带来了热乎乎的猪肉味噌汤,大家都很欣喜,但只要和食物相关的地方必然有矛盾,有人抱怨,有人怒骂,尽管还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只是排个队,我的侧腹就已然疼痛不已。

直至今日,我依然很怕排队。

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些与食物不相干的志愿者,不过我也有些怕他们,尤其是名为“倾听队”的那拨人。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比如地震时的心情、希望这里的生活有所改善之类的。

我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即便向他们抱怨松木女士每晚开门睡觉,他们也不会帮忙协调。当我们回答“没有要改善的地方”时,他们就会露骨地摆出一副很失望的神色。“母亲之所以能恢复体力,全归功于志愿者煮的猪肉味噌汤。还有,谢谢全国各地朋友们制作的千纸鹤,我们把这些千纸鹤装饰在教室内,它们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勇气。”我这样回答后,还不安地追问了句,“这个答案可以吗?”

不过,看到这些志愿者来,自然也有高兴的人。松木女士以深切的口吻向他们投诉周围的人不愿理解自己的病情。

就在我和弟弟坐在操场一隅,摁着侧腹心想这种生活要到什么时候之际,新的志愿者来了。

他是一位高高胖胖、体形巨大、皮肤黝黑、一头鬈发的外国人,他来自汤加王国,名叫塞米西。

就是他将红色的躲避球扔入空中,扔得好高好高,高到几乎与太阳平行……

KINGDOM OF TONGA / TONGATAPU ISLAND

大海蓝到令人不禁担心飞机会被吸进去。

“花恋,你看。我们在太平洋正中央噢,好宽好大呀。”

半眯着眼正在打盹的花恋伸长脖子,望向窗外。

“嗯,好大耶。”

她看上去并没有太感动,真是浪费我的机票费。

“颜色也很深噢。这才是大海最原始、最真切的蓝。所有大海的蓝都来自这片海域,然后从这里延伸扩散至全球其他海域。正因如此,花恋见过的濑户内海的蓝才比这里淡很多。”

“真的吗?好像巴斯克林[巴斯克林:由日本津村生活科学株式会社荣誉出品的百年汉方浴盐专家。]欸。”

这次或许引起了花恋的兴趣吧,只见她把脸颊贴在机窗上,一个劲儿地俯视下方的大海。要是被儿童福利所的中本女士目睹这一幕,她应该会责骂我不该乱教小孩吧。但机内似乎并没有日本人,所以我爱怎么乱教就怎么乱教。

“花恋,你看,有小岛欸,好平坦噢。妈妈也是第一次看见没有山脉的小岛。绿色的应该是椰子树吧,那座多半就是汤加塔布岛吧。”

汤加王国是塞米西居住的南国海岛,再有几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有两周的时间,塞米西每天都来避难所。但他好像无法一直从事志愿者活动,所以告别的日子很快就来了。他说他要回东京,尽管我告诉自己他还会再来,但我依旧很伤心。塞米西和每一个小朋友拉钩,给每个人送了张汤加的照片,照片里的景色是被阳光拥抱的海滩。

阿鲁·阿·耶。我用塞米西教我的话大声道别,然后挥手目送他离开。

一周后,已故父亲的亲戚靠关系帮我们找了间公寓,我们一家因此得以离开避难所。终于能好好地睡觉了,我满心欢喜,但一想到塞米西要是再去避难所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唯独这点令我感到无限寂寞。

我常常从被我视作藏宝箱的饼干盒里拿出汤加的照片自顾自地欣赏,但后来看的次数也渐渐变少了。伴随着城镇的复兴,我也过上了正常的普通生活。

再度回忆起塞米西是在我升入县立M高中之后,虽然只是猛然的一瞬间,但思念却逆流成河。这个复杂的城镇既残留着我美好的回忆,也有我忧伤的回忆。但在我居住的学区中,既是公立学校,又与我学习能力相符、交通还很便利的高中只有M高中,因此我别无选择。

升入高二后,我被分配到B班。望着自己曾经睡过的地方及那扇教室大门,那时的情景不由得在脑海里复苏,心脏开始猛跳,我再次回忆起塞米西。作为护身符,我将汤加的照片夹在薄薄的透明文件夹中。有一次英语课上被宫田老师发现,下课后他询问我是否曾经在这里避过难。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宫田老师是巡逻队里的一位叔叔,而且他对塞米西也印象深刻。在塞米西离开半年后,他曾特意造访这所学校,向宫田老师报告自己即将返回汤加。

——如果你想找他,就得好好学英语噢。

宫田老师跟我说,汤加曾被英国管辖,除汤加语之外,英语是当地的第二门通用语言。从那天起,原本懒懒散散虚度光阴的我开始认认真真地学习起英语。

眼下能看见的那座小岛似乎不是汤加塔布岛,飞机正往更宽的一片椰子林靠近。

“花恋,马上就要到了噢。”

“好——”

花恋放下缩在座椅上的脚,穿上凉鞋。

现在是汤加时间上午十一点,我们在如仓库般的建筑物内接受完入关审查,然后径直走出航站楼。我们没有提前订宾馆,因为出发前我觉得没有必要,只要去市中心,应该就能找到便宜的宾馆。反正也只有我和花恋,廉价的地方足以满足我们。总共两个人,不管怎样都能随便找到地方住吧。

然而,机场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椰子树。可这分明就是一个国家的大门啊……

有无可能今天就见到塞米西呢?

“这是哪里?”

花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衬衫下摆,东张西望地询问。我们是经由转乘才飞到这里的,花恋应该也知道这里不是日本,但或许和她想象的外国不太一样吧。

“有好多相扑选手。”

五岁小孩的话倒是很切实际,这里满眼都是高高胖胖的大个子。当年见到塞米西时,我也曾感慨这个人的身材很魁梧,但要是混在这群人当中,他应该算是瘦的了。

“武藏丸[武藏丸:日本相扑最高级别力士横纲。]的爸爸就是这个国家的人噢。”

我将十五年前塞米西告诉我的话说给花恋听,但花恋的神色怅然若失。

话说,最近都没见到来自南国海岛的力士了呢。

我们走至搭乘出租车的地方,这里的出租车不像日本,不会一辆辆按顺序轮流驶入载客。这时有看似司机的汤加男人过来拉客,他们没有穿制服,所以压根儿分不清楚谁才是正经的出租车司机,但估计这里也没有正经不正经一说吧。一辆车身用日语写有丸中出租车的汽车跃入眼帘,好,就坐这辆吧!

当然司机不是日本人,他是个活泼外向的汤加大叔。大叔用蹩脚的英语打听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回答说是日本人,大叔顿时开心地说他有日本朋友。他问我:“你认识Keiko吗?”他是不知道全日本有多少人叫Keiko吗?当我回答说不认识时,大叔显得有些失望。

这次轮到我问大叔了。

“你认识塞米西吗?”

他反问我说哪里的塞米西。哪里的?当然是汤加的塞米西了。后来大叔补问是哪个村子的?姓什么?我一概不知。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

是十五年前去过日本的塞米西。

大叔继续反问道:“去那边做什么的?工作?留学?打算盘?打橄榄球?”他亲切地举了几个例子,但我不清楚塞米西是为了什么去日本的。据年龄来看应该是工作,但他居然有两周的时间参加志愿活动,这说明他的时间很有弹性,所以也有可能是留学。

“你不知道吗?”大叔继续问。虽然我很不甘心,但最终只能承认自己不清楚。

汤加似乎有很多男性都叫塞米西,大叔一共连续说了四次尼妹尼妹尼妹尼妹[尼妹:汤加语中“塞米西”的发音。],所以一定很多吧。他还给我解释说,塞米西是汤加语的发音,用英语翻译的话就叫詹姆士,如此一来想不重名也难了。到头来,我的问题与大叔问我是否认识Keiko是如出一辙呀。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汤加塔布岛比我想的要大很多,离开机场已有三十分钟左右了,却丝毫没看见有靠近市中心的迹象。

今天能见到吗?在路上偶遇?——不可能。

我真是白痴啊。

花恋双手攀在打开的车窗上,正注视着外面的景色。

我是来度假的,只是想说如果能顺便遇到塞米西就好了。要是不这样想,我怕自己不敢来。可是,即便到了市区,也完全没有度假胜地的感觉。

我在市场买了条印有白色扶桑花的蓝色底浴巾。此外,还买了个被雕刻成扶桑花形状的白珊瑚。

都到汤加了,花钱上我才不要节约呢。

我买了个插有吸管的椰果,温温的,很难喝。接着又买了香蕉蛋糕和鲜肉派,味道还算过得去。后来又买了一种名叫Bongo的点心,烤肉味,花恋似乎很喜欢。

我们在海边漫步,走入沙滩,沙子很白,海水很蓝,天空很高,可这又怎样。

海平线一望无际,地球是圆的,四海归一,可这又怎样。

“妈妈,我想尿尿。”

这才是我的现实。

我前往旅游指导中心打听宾馆,有一家名叫“Naomi's Guest House”的宾馆后面附有日本人名。虽然价格比其他宾馆贵一些,但还是选这家吧。在设备介绍栏中,对方刻意写上了“温水淋浴”这几个字,那些没写的宾馆多半是只有凉水吧。我每天一定要洗一次热水澡,唯有这样才能驱除从我体内不断涌出的负能量。此外还想要浴缸,但这个要求对一晚两千日元的宾馆来说有点儿过了。

还有就是,宣传单上写着老板是一名日本女性,仅凭这点,就是巨大的魅力啊!我一个人倒是没有语言障碍,但花恋就不同了,要是不带她去个能自己打听厕所在哪儿的宾馆,那就意味着我得二十四小时不离她半步。

辞掉工作的这半个月,我和花恋住在商务酒店。有时为了出门买东西、申请护照,我会把她独自留在酒店。自从来到汤加后,能离开她三小时我都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尽管我们这才离开日本三天。

我打公共电话到宾馆预约,接电话的女人应该是汤加人。虽然才来汤加几个小时,但我已经能把握这个国家的人说英语的口语特色了,他们通常会夹杂一些罗马拼音的发音。我询问对方一个大人和一个五岁小孩需要多少住宿费,不知是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带小孩入住的客人,总之她回答说不清楚,再无后续。

怎么可以回答说不清楚呢?为什么不说“我查一下,请稍等”或“需要我和老板确认下吗”?既然是做商客买卖的,至少也该礼貌些吧?就算不清楚,也该说句“请直接过来问老板”之类的话嘛。

或者说,这些话应该由我来说?

我告诉她小孩不管收不收费都无所谓,请帮我预留两张空床。她回复说“咿咿哟”,这不是日语,而是汤加语“Yes”的意思。

订好住处后,我找出度假小岛的导游图。一看图上冠名“度假”二字,我便欣喜若狂起来。总共有三条路线,都是从这附近的港口乘船,一小时左右即可抵达。看上去似乎整座小岛都能游玩,有当日往返及留宿两种方式,不过留宿的价格昂贵。再加上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地方,申请留宿未免有点儿冒险,要是和男朋友一起来就另当别论了。反正要是去了觉得想留宿,当场向他们提也可以吧。

于是,我报名参加了度假小岛中最大的岛屿——阿塔塔岛的当日往返之旅。

“妈妈,我想睡觉。”

花恋揉着双眼说。“是时差的关系吗?”稍作思考后,我又回答自己说“不大可能”。现在是汤加时间下午四点,这里和日本的时差是四小时,汤加比日本更早些,所以日本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也就是说,还没到花恋午睡的时间。

也许是长途跋涉累了吧。我决定先去宾馆。

宾馆给我们安排的是混居房,花恋的住宿费是成人的一半。

宾馆入口处坐着一位汤加女孩。我刚报出名字,她就回答:“唔欸!”紧接着,她打开前台后方的房门,冲里面喊道:“呐哦咪。”我不禁怀疑打电话过来时她是不是也在电话旁,另外我还想起了正也。

有一次,我请他帮我拿下遥控器,因为扫了一圈也没看见,他就直接回答说找不到。可至少是不是该拿起桌上的杂志或沙发里的抱枕,看看有没有压在下面?就连这种举手之劳他都懒得去做。

呐哦咪是一个正慢慢向汤加人转变的日本人,不仅晒得很黑,体形也很富态,后脑勺扎有一束头发,额头偏宽,长相看上去很聪明也很严厉。

“带孩子来汤加旅行可不多见噢。你是来找人的吗?”

我连塞米西的全名、地址、职业都不知道,所以答不出口。而且来到这里以后我才知道,汤加住人的岛屿除汤加塔布岛以外,还有瓦瓦乌、哈派、埃瓦三大岛。我连他具体在哪座岛都不知道,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很白痴。

我问:“其他日本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找人吗?”她说因为这里有几十位国际志愿队队员,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常常会来这里留宿。话说,有段时间正也也提出过想参加志愿队的想法。

“我是因为公寓整修,有阵子必须搬出来住,所以才决定不如干脆带孩子出来度个假。”

“欸,真好耶。也打算去斐济和萨摩亚吗?”

她的意思是没事不会有人专门跑来汤加?

“嗯嗯,是呀,到处转转。”

我没撒谎,首先我没说我们要去萨摩亚,其次转机时我们在斐济确实住过一宿。

“去离岛的航班不太多,你要注意点儿噢。”

“好的。”

我背起旅行包,向屋内走去。

“啊,对了。”呐哦咪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搭话说道。

“要小心野狗噢。白天它们倒是很乖,但夜里常常会袭击人。假如没打狂犬疫苗,更要多小心呢。”

我怎么可能打那种针?再说我们的滞留时间也不足一周。

“有狗。”

花恋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别怕,我们汪汪地把它吼回去就行了。”

我们来到了二楼的混居房,进去后才发现是一间四人房。

看来我们是第一拨入住的房客,也就是说,这里被我俩包下了。我决定睡里侧靠近窗户的两张床。宾馆没有附带晚餐,但好在一楼有厨房,我决定去做点儿吃的。

市场对面应该有超市。对于野狗袭击人这件事,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不过还是谨慎为好。

“花恋,妈妈要出去买点儿东西,你在这里睡觉吗?”

“我也要去。”

花恋再次背起她那已经卸下的帆布背包。

“我们只是去趟超市,不用背包。”

“好——”她匆匆忙忙地放下背包。

我告诉前台女孩梅蕾我要出门买东西,她边说“带上这个”,边递给我一根将近一米的长棍。我问这是什么,她立马“汪汪、呜……”地发出令人觉得可笑的叫声,紧接着,她唾液横飞地“嘘嘘嘘”了几下,做出用脚边棍子赶跑东西的动作。

直接说这是驱狗的棍子不就好了。

她满脸得意地问我听懂了没,我道谢后接过木棍,然后顺带询问道:“梅蕾用英语怎么解释?”她说是玛莉。我忽然觉得,这个国家叫梅蕾的女孩一定也很多吧。

超市的货架上摆满了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进口的商品。转了一圈,发现黄油很便宜。不过这里自然不卖饭团和便当。我想了想木棍该如何处理,后来索性叫花恋拿进了店,看看四周,压根儿没有拿这种东西来购物的。

“花恋,你想吃点儿什么?”

“炒面。”

对了,吃炒面就很好。塞米西也曾给我们炒过……在店内找了一圈,却没发现炒面用的面。意大利面倒是有,酱料的话选择烤肉味应该会最合适吧。而且也没有卷心菜,猪肉全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卖,没发现肉丝。如果有鲣鱼干和海苔,那就真是奇迹了。

“炒面被驳回。”

我将意大利面和罐装肉酱放入购物篮。

“还有这个。”花恋拿了盒Bongo点心。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嘛。好吧,放进来吧。”

花恋连日语平假名、片假名都不认识,自然更看不懂英语字母,但她却一个人跑到零食区找到了她想要吃的东西,真是很机灵呢。即便放任小孩不管,她也能有所成长吧。

我陆续将水、一种名为Timutamu的巧克力饼干及橙汁放入篮内,然后去收银台结账。

走出超市,马路对面有两条瘦弱的眼神恶毒的流浪狗,它们似乎正在观察我们这边的情况,但好像没有要冲过来的意思。我不禁想起了刚才在超市看见的大块大块的猪肉,如果买了那个的话,估计它们会立马飞扑过来吧。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斜,但马路对面的大海似乎不是日落的方向。

从定位来说,汤加的首都相当于日本的东京,但这里仅需半天就能转个遍,真是个狭小的国家。然而,我却不知我想见的人身在何处。这里既小又大,既大又小。

“花恋,听妈妈说,我们要不要去别的岛看看?说不定可以看见鲸噢。”

“鲸?”

花恋歪着个脑门,难道她不知道什么是鲸吗?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有指着图片或照片教她这是鲸,但鲸可是很大众化的生物呀。我以为她多半在电视里见过。另外,就算我带她去动物园或水族馆,估计她长大也不会有什么印象,所以一直没带她去。

我和正也一同去过一次水族馆,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去水族馆,但在欣赏海豚秀时,恍惚间有股以前曾来过的模糊记忆浮现在脑海。

海豚秀会场的入口和出口是分开的,出口处有贩卖纪念品的商店,父亲在那里买了一个小小的海豚布偶给我,另外还买了一个附带把手的塑料海豚玩具给弟弟。收到礼物的我明明喜出望外,但一旁的弟弟打开玩具开关,塑料海豚发出“哔咯哔咯”的音乐声的同时,浅蓝色的海豚开始发光打转。目睹这一幕的我顿时心生羡慕,想借过来摸摸看,可弟弟却碰都不让碰,火冒三丈的我顺手推了他一把,后来被母亲骂得哇哇大哭。这就是我的记忆。

那是上小学时的事了。尽管这是段和父亲一起出游的宝贵回忆,可我对水族馆里有些什么样的鱼、看到这些鱼后跟父亲交流了些什么完全没印象。

所以花恋也一定会立马忘掉,包括观鲸在内。

清晨醒来,我发现另一张原本空着的床有使用过的痕迹。从新西兰有半夜抵达汤加的航班,估计是新到的客人吧。据早起的花恋反映,新房客是位来自日本的姐姐。她是来这里找人的吗?

毕竟每个人旅行的动机都不一样,要是是个有趣的人,晚上就和她聊聊天吧。

我和花恋走出宾馆,沿着海岸漫步到港口。

导游图上写的是乘船前往阿塔塔岛,估计就是搭渔船过去吧。看上去像游客的白人有十人左右,日本人则只有我和花恋。尽管汤加在日本很小众,但就全球而言,它应该算是知名的度假胜地吧?虽然这里没有度假酒店,但或许正因为这里充满了隐秘的原汁原味才更有人气。

一艘扬起白色风帆的大游艇驶入港内。紧接着,一个身穿夏威夷衬衫(不知这里是否也这样称呼)的汤加男子走下船说:“这艘船是去阿塔塔的。”他的衬衫样式是红色底搭配白鸡蛋花图案。

“花恋,我们要搭这艘船过去噢。真是太酷了!”

“嗯!”

我们兴高采烈地登上游艇,离开海岸没多久,花恋突然在甲板上呕吐起来。无论电车还是飞机,她的身体都没不适过,在搭乘从机场到市区的出租车时也没晕车,看来船只的晃动另当别论呢。我本想坐在游艇前方宽敞的甲板上一边吹吹海风,一边尽情享受碧蓝色的大海,但考虑到花恋的呕吐臭酸味儿可能会破坏白人游客们的度假心情,所以只好转移至游艇后方的小甲板,呆呆地望着深蓝色海中被船只划过的道道白浪。

大海非常宽,非常大。我现在到底在干吗?

走下游艇,大家开始分头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白人们似乎打算去浮潜,对噢,都来到这南国海岛了,我怎么没想到游泳这件事呢?不过我还有要事在身,再加上花恋也不会游泳。

我在附有前台服务的中央小屋买了瓶水,递给花恋叫她喝水缓一缓。与此同时,一位名叫安娜的汤加女工作人员帮我们在椰子树荫下展开一张躺椅,并邀请我们躺下休息。花恋横躺在椅子上,两眼轻闭。安娜又递给我一个用干燥树皮编织而成的团扇,示意我使用。而我却露出一副“要用它干吗”的疑惑表情,然后安娜举起团扇,冲花恋扇了几下。

原来如此啊,我接过团扇,“呼呼呼”地使劲儿朝花恋扇了几下。安娜说这样扇不对,然后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团扇,只见她缓缓地温柔地给花恋扇着凉风,就像在轻轻抚摩空气般。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按照安娜的教法刚扇了一下,她就夸赞我说:“赛!”意思与“Good”大致相同。顺带说一下,安娜用英语表达的话读作“安”,看来汤加也有很多安娜。

安娜又去帮我搬了把椅子,她时不时地将视线从前台后方抛向我们这边,我只好马不停蹄地给花恋扇风,渐渐地,花恋在平稳的呼吸声中睡着了。话说,我是公主的奴婢吗?

“要是没有花恋就好了……”

我只能唉声叹气,但好在此时安娜走向我,说在花恋睡醒之前她可以帮忙看顾,并叫我好好出去玩一下。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人呢?既然是度假酒店,又有服务人员愿意帮忙照顾小孩,那会不会收我小费呢?为了聊表心意,我掏钱递给安娜,但她委婉地还给了我。

“因为这里是友善之岛。”我想起宫田老师曾对我说过,在英国统治管辖时,英国人是这样形容汤加的。

话虽如此,但我该干点儿什么呢?我来到沙滩,沿着海边漫步。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家开放式酒吧,于是我决定进去喝点儿东西。

刚走至吧台前,身后便有人搭讪道:“你跟我同住一家宾馆吧?”回头一看,是个白人男子。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但他长得又高又帅,笑容也很迷人。他问我喝点儿什么,我反问他有什么推荐,于是他点了两罐啤酒。待啤酒一上桌,他便立即递给我一罐。绿色的啤酒罐上写有VB两个字母,是澳大利亚产的啤酒。我们选择了一块靠海最近的椰子树荫,并排坐在躺椅上,一起干杯。阳光下,微微的啤酒苦涩味竟让人心旷神怡。

大白天在外喝啤酒,内心却没有丝毫的罪恶感。眼前是汤加海滩及宽阔的太平洋,还有一眼望不尽的晴空及璀璨的太阳。椰子树叶替我们遮挡阳光,柔和的海风正轻抚着我的脸颊。如果不在这儿喝啤酒,那定然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他介绍自己名叫托尼,是名住在加拿大温哥华的系统工程师,之所以来汤加,是为了提前享受圣诞假期。

“我叫Kyoko,也是来这里度假的。”我如此介绍道。

我们一起喝着啤酒悠闲地眺望大海。

我买来第二拨啤酒,是种名叫“IKARE·TAHI”的汤加本地产的瓶装啤酒。托尼问我试没试过口味,我说我还没品尝,这时我们才发现两瓶啤酒的分量存在细微的差别。一瓶的上限距离瓶口一厘米左右,另一瓶则距离瓶口三厘米左右。

托尼拿起酒量较多的那瓶说:“为了它们的随性干杯!”就这样,我们再次举瓶干杯。比起罐装啤酒,直接对着玻璃瓶口“咕咚咕咚”地喝更令人感到散漫痛快。被汤加语意为海鹰的这款本地啤酒,既不浓郁又不清淡,非常适合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享用。

我问托尼:“你不无聊吗?”托尼笑着说:“我本来就是来享受无聊的。”还有,他说世上没有比无聊更奢侈的事了。

是呀,正如他所说,花恋出生后的这五年,我忙到根本没有时间无聊。工作时也是不停地狂喝,像这样和某个人一起优哉游哉地喝酒聊天的记忆已消失在远方。

“那我是否妨碍你了?”我问托尼。

“一个人是孤独,两个人在一起却什么都不干才是奢侈,不过什么都不干可不包括接吻噢。我的啤酒比你多,所以还是不太公平,还你一半如何?”

就在觉得托尼很会说话时,他突然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我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他含了口啤酒,然后从我的唇缝间缓缓吐流至我嘴内。想来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我说:“是不是还我还得有点儿多了?”于是,这次轮到我口含啤酒,一点点送入托尼嘴内。等两个人的酒瓶都空空如也时,托尼站起身说去问问住宿的木制小屋有无空房。

凑巧的是,安娜牵着花恋走过来了。

“妈妈,我身体恢复了噢。花恋肚子饿了。”

魔法瞬间被解开,我从梦中醒来。我站起身,对托尼说好好享受无聊吧,然后带着花恋走向餐厅。

“汉堡包好大呀!”

花恋说。

我也深有同感,但就连一句“是的呢”都无心回应。

然而,托尼在返航的游艇上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哈派,还说可爱的小女孩也可以一起去。为了防止晕船,一上游艇便立马闭眼躺下的花恋,给予了我和托尼一起欣赏夕阳沉入海面的美好时光。

返回宾馆,呐哦咪正和一位日本女生在一起。好像是和我同屋的人,年龄比我小一些,应该是位大学生吧,她说她叫Marie。在我看来,独自旅行是一件轻松随意的事,可她全身都散发出一股苦闷之气。坦白说,我不喜欢这种人。

就算她来这儿事出有因,也不该对初次碰面的人摆出一副“请注意我有心事”的神情呀,为何不用微笑掩饰一下呢?

“你好,毬绘小姐。我叫杏子,杏树的杏。这孩子叫花恋,是一个恋上鲜花的五岁小女孩。我们母女二人正在度假中,是不是很优雅?”

“花恋妹妹受伤了?”

你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我暗自吐槽道。我分明如此友好地跟你做自我介绍,你却说花恋受伤了……她一定连一滴关西血统都没有吧,再说她所谓的受伤,只是右脚脚背上的一个小小刮伤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因为她来这里后就一直打赤脚呀。没关系,没关系,睡觉前妈妈都给你贴了创可贴的对吧,花恋?”

比起伤口,花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Bongo上。趁忘记之前,我得赶紧把去离岛的事告诉呐哦咪。她问我:“是去瓦瓦乌吗?”我回答说:“去哈派。”虽然托尼也想去瓦瓦乌观鲸,但因航班,我们决定先去哈派。

“那可以和毬绘一起噢。真是太好了,杏子的英语很流利,你要是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让她带你去噢。”

呐哦咪对毬绘说。我为何要带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去呢?花恋就已经很碍事了,不,且慢。

我可以让她帮我照顾花恋,反正她似乎也有事想要拜托我,这样就两不相欠啦。

“那就拜托你了!”

毬绘低头谦虚地说。

“不要这样拘谨嘛。”

我哈哈大笑着回答说,可毬绘却露出一副困扰的表情。为了迎合气氛,她只是稍稍扬起嘴角而已。也许我也曾这样微笑过,但为了我和花恋的二人生活,我每晚都像个傻子一样陪酒赔笑。渐渐地,即便不是工作场合,我也只会这样浮夸地笑了。

不过,哈哈大笑还是胜过一脸苦闷吧。

*

翌日上午,我们四个人出发前往哈派群岛的利富卡岛。当天下午,我和托尼两个人转道至哈派岛。这是托尼的提议。

尽管我多少有些迟疑,但一想到自己这五年来是多么不辞辛苦,便打算趁机好好犒劳自己一番。

虽然没看见鲸,但浮潜时我们看到了很多热带鱼。

另外,我们吃了很多龙虾,还有西瓜和菠萝。

弃花恋于不顾的两日后,我在瓦瓦乌岛酒店接到来自呐哦咪的电话。

她说花恋进医院了,还说毬绘的钱包被偷了。

我跟托尼要回钱包,急匆匆地赶回利富卡岛。

花恋看上去并无大碍,不过貌似差点儿得了破伤风。因为我没带她打预防针。

病房中,我被一个初次见面的比我还小的男生教训说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被毬绘打了两下。

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原谅了我,因为花恋一整晚都在呼唤我。

我向花恋道歉,然后一起返回汤加塔布岛。

*

打第一次会面,我就很羡慕毬绘。

她在完全按照自己意愿行动的同时,还被呐哦咪照顾着,而且我还要帮她。她的英语很差,却并不因此感到自卑。她的神情似乎在告诉大家,她是带着使命来到汤加的,她是被命运牵引到此的。

毬绘与我年龄相差不大,可我在她这个年纪时经历了怀孕、独自生小孩、把花恋养大成人等一系列苦不堪言的烦恼。

我羡慕她有人守护照顾,我羡慕她不用承担成人的责任。

我想让她帮我照顾几天花恋也好,给我些自由的时间不是很好吗?只要让花恋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即可。

我将花恋视作一件行李。

“但现下说来你可能难以置信,我从未有过抛弃她的想法。只是碰巧手上的水泡破了,没法提,我想在行李落地之前请人帮我拿一下。”

我让花恋睡在另行预订的双人房床上。呐哦咪说收到了从日本寄来的美酒,问我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但我不想离开花恋,于是我们直接在房中聊了起来。

“毬绘似乎也有她的苦衷吧。杏子怎会来到汤加呢?即便真的是来度假,但这里可不是什么非常热门的旅游国家噢。”

“我本是想来找人的。我以为知道对方叫塞米西就能找到他,是不是很傻?”

呐哦咪并没笑话我。

“是个怎样的人呢?”她问。

我将十五年前在神户遭遇地震、失去父亲、在M高中避难、在避难所的生活十分艰辛,但有一天一个名叫塞米西的人给我带来幸福心情的事,全都告诉了呐哦咪。

“塞米西会允许我们续餐,但在那之前,他们会说这样做不公平,无论大人、小孩都只能领取同等分量的餐食,即便有剩的也会扔掉。是塞米西对本部的人说这样做很奇怪,他有办法公平分配。你知道他是怎么分的吗?”

“先让三岁以下还想续餐的小朋友领餐,然后是五岁、十岁,要是准备得不够就道歉说明天从十一岁的小朋友开始发放。但如果轮到大于十九岁的,发放顺序就得再回到三岁。”

“你怎会知道?你……”

为何哭了?——我没能问出口。但我预感奇迹就要发生了。

“还是去我房间说吧。没关系的,对花恋来说,环境越安静,她才能睡得越香甜。”

呐哦咪如此建议后,我帮花恋重新盖好毛毯,然后我俩走出房间,来到位于同楼层的呐哦咪的房间。

呐哦咪打开房门,在亮着灯的房内……

我看到了塞米西。

我在放有大量塞米西照片的屋里,将心中所有关于塞米西的回忆说给了他的妻子呐哦咪听。

在塞米西做的饭菜里,我最喜欢炒面。虽然只是用普通酱料、面条炒出来的,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当时十岁的我在孩子里算是年长的,因此我本该尽量不要第二盘,可炒面真的太好吃了,禁不住诱惑的我总会想要续餐。伴随着一句“请用”,热腾腾的面条递至眼前,稍微有点儿炒焦了的面条很像仙贝,味道更是一级棒。

“那个呀,因为他放了加有海带的鱼粉高汤调料。”[鱼粉高汤调料:一种用鲣鱼干粉做成的日式调料,可用作炖汤、炖菜。]

呐哦咪帮我揭开了炒面的谜团。

“可我去超市没看见鱼粉高汤调料呀。”

“汤加自然没有这种东西卖啦。他们甚至压根儿不懂何谓高汤、何谓鲜味,正因如此,塞米西才会那么喜欢高汤,而且喜欢做什么都加进去。”

“原来这么简单呀!”

塞米西还邀请避难所的孩子们观看橄榄球赛。一般来说,从神户到大阪搭出租巴士只需三十分钟左右,但那天却花了三个小时才到体育场。看了场企业队球赛后,又花了三小时返回避难所。

令人讶异的是,大阪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唯有我们居住的地方与世界发生了断绝。“为何只有我们?”尽管被孤立的不公平感在内心泛滥,但一想到灾民吃穿不愁也算是一种抚慰了。

“他说想给孩子们转换下心情,可我为了帮塞米西处理工作已是焦头烂额。此外还要安排出租巴士、和比赛主办方沟通能否免费允许灾区的孩子们观赛,反正一直都在东奔西走就对了。”

塞米西似乎是为了开发汤加旅游才前往日本的,但与呐哦咪的相会是在别处。

“除转换心情以外,观看比赛不仅让我们变得朝气蓬勃,还给予了我们生存下去的能量。我不懂橄榄球的比赛规则,也和参赛的球队没有任何渊源,但一旦我决定要给某一个队加油时,就会从心底里大喊加油、加油!那其实是在给自己和家人打气吧。”

“我想这样足矣。当时我也跟着去了,看到孩子们回去时的神情与来时截然不同,我打心里感到欣慰。”

“啊!在去时的巴士上有一位苗条的美女给我们发点心果汁,难道说……”

“这个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呐哦咪笑着打断我。换言之,我们各自送走了自己刚刚逝去的十五年岁月?可塞米西的时间早在三年前就停止了,去世的原因好像是癌症。

“告别的那天,塞米西和我们每一个小朋友拉钩,给了我们每人一张汤加的照片。”

“是哈阿塔湖海滩的照片吧?它位于汤加塔布岛西侧,是塞米西最喜欢的地方。他说想把温暖的太阳传递给冻得打哆嗦的孩子们,经多番考量,最后决定用这张照片做礼物。”

“我从那张照片中获得了数之不尽的温暖,那是我的宝物。但对我而言,太阳是塞米西本人。”

“谢谢你能这么想。但塞米西是这样说的……”

塞米西对呐哦咪说:

——孩子们是太阳。

当孩子们失去灿烂,这个地方的农作物就不会成熟,也无人聚集,无法形成城镇。无论发生多么绝望的事,只要孩子们阳光灿烂,这个地方必将迎来崭新的未来。

“塞米西通过电视了解到灾区孩子们的情况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在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的状况下就急匆匆地奔赴日本。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孩子们重拾过往的灿烂。病发后,他每天都在床上度日,常常念叨不知那时的孩子们现在过得怎样。有些孩子应该长大成人了吧?大家都在灿烂地活着吧?是否已成为让下一代孩子心生灿烂的大人呢?”

顿时我觉得非常惭愧,因为我一直认为是花恋夺走了我的灿烂美好,竟不知其实是花恋给我带来了诸多光热和温暖。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天,我想和花恋一起看看过的热带鱼。还有那些龙虾、菠萝,如果是和花恋一起享用,一定会更美味吧!我觉得当下的心情很空虚。

最无法原谅的是,我夺走了花恋的温暖与灿烂。

“实话说,我觉得现在的杏子很糟糕,但我相信你会做出改变。我和塞米西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但如果有孩子能感受到塞米西的那份心情,我会非常开心。因此,请一定让我知道杏子今后将如何成长,还有你将如何养育花恋。”

在这个位于太平洋正中央的小国,虽然没能见到想见的人,但我邂逅了他珍爱的女子,我必须感谢这个奇迹。今后我必然还会遇到想要逃避、自暴自弃、推卸责任的时候,但有个人会一直看着我。

虽然这样说有点儿恐怖,但看着我的这个人是一个宛如巨大烈日般的人……

“下次请带我去哈阿塔湖海滩吧,和花恋一起。”

“如果杏子愿意做便当的话。”

这就是呐哦咪的条件吗?这里的超市有大米、金枪鱼罐头和蛋黄酱,但没见到海苔。花恋会说我捏的饭团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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