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觉醒  作者:梁晓声

翌日,夫妇俩醒来时,已快中午了。双双下楼,但见王福至独坐桌旁,正优哉游哉地饮茶。不消说,饮的是“自家茶”。

“请先别洗漱,都先坐这儿。”

王福至的话说得客客气气的。但客客气气的是他那种语调。至于话本身,使夫妻二人听来像是在对两个孩子说的。

他俩乖乖走过去,也在桌旁坐下了。

“我先不给你们二位倒茶了啊,茶杯什么的还没洗出来呢。咱们先谈正事行不?”

王福至说罢,饮了一口茶。

陶姮点头道:“行。”

王福至探手衣内兜,掏出一沓钱,在夫妻二人面前晃晃,扬扬自得地说:“看,一千元已经在我手里了。我办事,不忽悠。没有金刚钻儿,哪敢揽瓷器活儿呢!”说罢,将十张百元钞一张张等距排列在桌面上,像扑克牌魔术师准备变魔术那样。陶姮与丈夫互视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王福至看着夫妇二人又说:“那什么,昨天晚上那顿饭,加上买啤酒买唱碟,总共花了二百多元,就算二百整吧。我可纯粹是为了你们才那么张罗的,你们不至于好意思让我出那份儿钱吧?”

他终于改口对两位住客说“你们”了,语气仍挺客气的,敬意嘛也还是有些的,却已没了接待方的荣幸感。

夫妇二人同时点头。

“另外,按我给自己定的规则呢,如果帮谁办成的是钱方面的事,要抽三成业务承包费的。有的事,表面看起来挺容易就办成了,其实是很伤脑筋的,该怎么办,不该怎么办,注意哪些细节,都得考虑得周周到到的。预先忘了向你们声明这一点,现在讲清楚也不晚吧?”

王福至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妻二人,表情庄严,看得夫妻二人都怪不好意思的。他俩又点头不止,于是王福至也就又从桌上拿起三百元钱,与另只手中的二百元合在一起,一折,揣入内衣兜了。他将剩下的五百元收拢,用一根手指推向夫妇二人。

“这五百元归你俩了。”

他这时才笑了笑,笑出大功告成的一种意味。

沃克慷慨地说:“你真是费了不少心,这五百元也是你的了。”

陶姮附和道:“行,行。”

“那多谢了!”

王福至出手极快,一下子将那五百元抓在手里了,但抓钱的手还没完全收回去,却又将钱放下了。

“那不好。”

他的表情又变得庄严了。

陶姮说:“我们是诚心诚意的。”

王福至说:“我看出你们是诚心诚意的,可我也不能太贪心啊!如果你们根本没收一部分钱,怎么能证明镇派出所确实是把钱退给你们了呢?”

沃克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打收条?”

王福至微微一笑:“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之间,还需要那麻烦?我想的是,你们只有确实收下了一部分钱,才能证明那事是由镇派出所还了清白了。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起来都理直气壮。沃克先生,你呢,说不定将来能当美国总统呢!陶女士,你也不定哪天忽然打算竞选议员啊!那时候,万一有你们美国的报纸把你们在中国遇到的这点儿不高兴给翻扯出来,你们不是也好正面回应吗?”

陶姮忍不住扑哧笑了,说,当那些得是对美国有特别大的使命感、责任感的人。我们两口子都对美国没那么大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也没那么大的能力,所以从没产生过竞选那些的怪想法。大学教授当得感觉挺好的,干吗非自找着受那份儿折腾呢?

沃克急忙说,那事情也千万别传到美国去!一旦传到美国去,自己在大学里的形象肯定还是会受到影响的。

王福至笑道:“可不嘛,现在,网络这东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把些事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去,太简单、太容易了啊。就我这样的农民,闲着没事的时候,还骑上摩托,逛到镇里,在网吧中泡几个小时呢。我前天坐别人的车到镇上去,那是因为摩托出了毛病。要不,也遇不上你们二位了。人和人,还真得信几分缘分。”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虽然说得散漫,却还是使夫妻二人听得不安起来。他们都看出,他笑得多少有点儿坏。

沃克盯着他问:“你不会那么干吧?”

陶姮也不由得随之发问:“是啊是啊,你能保证镇派出所的人也不会那么干吧?”

王福至见夫妻二人确实有些不安,正色道:“那怎么会呢?我如果那么干,我还算个人吗?做人也不能那么不地道啊!镇派出所的人也绝对不会那么干的,这一点我百分之百地保证。所长和副所长你们都见到了,人家都是讲义气的人。再说,不是还有我小姨子嘛!敢那么干的人,不等于成心得罪我小姨子嘛!我小姨子那可不是好得罪的,连所长、副所长有时还得让她三分呢!我刚才的话只不过是这么个意思——你们收下一部分钱,才更能证明镇派出所还你们清白了,心气儿从此自然就顺了。而我如果全独吞了,你们心里结下的疙瘩还是没彻底解开呀。我哪能那么办事呢,快把钱收了,收了!”

王福至的话说得实在、虔诚,陶姮便默默将剩在桌面上的五百元揣了起来。并且,她对王福至肃然起敬了。

王福至问:“我承诺替你们摆平的第一件事,这么着就算摆平了,是不是?”

陶姮率先点头,沃克随之点了点头。

王福至话题一转:“那,咱们现在就讨论第二件事?”

陶姮心中一惊:“第二件事?还不算完?还得怎么样?”

王福至又笑了:“我指的是你还愿的事。我办事的能力、原则,你们夫妇二人都有个初步的认识了。要是真信得过我呢,我愿意接着替你们服务,而且保证服务得令你们满意。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复杂啊同志们!你当年的陶老师现如今情况如何?他愿意接受你的道歉不?他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的,所以还得看他的亲人朋友们对道歉这件事的态度怎么样是不是?这得先进行一番暗中了解对不对?对记仇的人,还得做思想工作对不对?一切都你们自己亲自出面,不那么方便吧?”

陶姮认为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灵机一动,忽然问:“要是依靠组织呢?那是不是显得我们更郑重一些呢?”

王福至直眨巴眼睛,看去完全不明白陶姮的话。

陶姮解释道:“尚仁村那么大个村子,肯定还有党支部吧?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对于你办事的认真态度也有好感。但如果通过党支部,你说的那些事,是不是会更顺利点儿?”

王福至打鼻孔里嗤出了一声,大不以为然地说:“党支部当然还是有的啰!人家支书家自己办起了茶叶加工厂,买了辆小车,整天忙碌自家的事,哪儿有精力管你这种事?六七个党员都分散在全国各地打工呢!我们这村也如此。村村的情况都差不多。就你那事还想依靠党的组织?亏你能寻思得出来!”

王福至说完他的话,又嗤了一声。他的话,尤其一头一尾的两次嗤声,令陶姮甚觉尴尬。

沃克及时替妻子搭台阶,表情也颇庄严地问:“要是依靠你,你收多少服务费?”

王福至掏心掏肺地说:“我为的不是钱,是一份儿成就感!办成了,你们看着给。办不成,一分不要!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保证——你们如果依靠我,肯定比你们依靠组织顺利得多,省心得多!再者说了,我也是有二十来年党龄的党员,依靠我也差不多就等于依靠党嘛!实话实说,党的种种教育,十之七八我都忘了!但共产党员最讲‘认真’二字,我王福至是直到今天也牢记不忘的。这么着,交给我办还是不交给我办,你俩商量商量,半点钟后给我个回话!”

他言罢起身,走到院子里去煞有介事地扫起院子来。

陶姮愣了片刻,扭头问丈夫:“你的感觉呢?”

沃克说:“我心里的疙瘩松了一点儿,但还是没有完全解开。他们一句承认他们偏听偏信的道歉话都没说,和我的希望差距太大了!”

陶姮白他一眼,挖苦地说:“你那件事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中国。我问的是我的事。”

沃克也不无挖苦意味地说:“我自己的事我都做不了主,一切听你的,你那件事更得你说了算了。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你这话等于我白问了。”

陶姮不满地撇下一句,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了。王福至看见她,拄着扫把,很失望地说:“还不到半点钟,这么快就决定了?”

显然,他以为将要听到的是否定他的话。

陶姮说:“我们谁也不依靠,就依靠你了。”

“这就对了嘛!”王福至顿时眉开眼笑,紧接着又说:“进屋,喝茶去!”

陶姮和丈夫都不饿,倒也乐得陪着王福至喝茶。王福至高兴,话更加多。而且一再将存在自己手机上的某些“段子”传到夫妇二人的手机上,便也一再令他俩看得笑将起来。陶姮说太想不到了,连农民也受中国手机段子文化的影响了!王福至说我不是不一样的中国农民嘛!沃克就问他:你觉得自己和其他中国农民有什么不一样?王福至骄傲地回答他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农民。用城里人的话说,也是一个“智慧型”的农民。他说他每月出一百元钱,向镇中学的一名穷困高中生买十条最新流行的短信,红色的、黄色的、浅黄色的、五颜六色的,什么颜色的都行,然后由他自己经过筛选,分成“精品”“极品”两类,再发给镇派出所的所长、副所长们……

陶姮吃了一惊,说那你一年花在这方面的钱不就一千多元了吗?!

他说,是啊是啊,那点儿钱,该花就得花。

陶姮和丈夫听得瞠目结舌,二人互视一眼,沃克忍不住问:可你为什么非要把一千多元花在那方面呢?觉得值吗?

王福至说怎么不值呢?太值了啊!一来,帮了那名穷学生,也是一种慈善行为呀。如果每月白给对方一百元钱,那叫“资助”。现在的孩子自尊心强,人家还未必愿意每月接受区区一百元的“资助”呢!而“自由交易”,对人家那孩子,不就有点儿“勤工俭学”的色彩了吗?他笑盈盈地说,对他自己的好处是,通过转发那些“极品”的、“精品”的“段子”,加强了他和所长、副所长们的关系。他说自己一个男人,不能只靠小姨子这唯一的纽带和对方们加强关系,总得建立一种和对方们更直接的关系纽带啊!说穿警服的那也是人啊,该开心也得有开心的时候啊!现在对他们的警风警纪要求特严,再像从前那么涉足某些娱乐场所风险很大,弄不好会被扒下警服的。所以呢,收到一条有意思的短信,自己看着是个乐子。互相转发一下,是个共同的乐子……

“看,比如这条,有意思吧?看最后,所长给我留了这么一句话——福至老弟,喜欢,谢谢!一条‘段子’能使人家说‘喜欢’,还说‘谢谢’,我这个月的一百元就花得值!别说我一个农民了,就是你们二位,给你们一百元,让你们去使他说‘喜欢’、说‘谢谢’,估计你们想到脑仁儿疼也想不出办法来!人家毕竟科级,让人家高兴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不对?”

陶姮连说:“对,对。”

但那条“段子”却令她很不快,因为是一条丑化大学教授们的黄段子。她看出丈夫的情绪倒没受什么影响,一手拿自己的手机,一手拿王福至的手机,挺欣赏地将那条“段子”传到自己手机上了。

王福至看出了陶姮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笑道:“你还在乎啊?你看你丈夫多好,人家就不在乎。你得向人家学习。”

“他是他,我是我。”

陶姮的表情更加不自然了。

“我发给他们的‘段子’,总不能是讽刺当官的吧?更不能是作践他们穿警服的呀,那不都成了政治感情问题?所以呢,一般只发黄的。偶尔呢,也发几条作践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的,后种他们最欢迎。转发率高。他们也会转发给他们的朋友包括他们的上级。当然那上级,也不能是比他们大好几级的官,那显得下级太放肆了。只能发给比自己大那么一级半级的上级,还得是不反感自己的。啪,一个‘段子’发过去了,那样的上级看后乐了,不回短信表达表达自己的快乐才怪呢!那不是证明他自己太没人情味儿也太没幽默感了吗?要不就证明他太假正经了呗!谁的上级一开始给谁回短信了,一来二去,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就为良好的上下级关系做了铺垫吗?逢年过节的,发个短信给上级请请安、拜拜年,不就也是一件有资格的事了吗?官场上,哪个甘于落后呀?谁不是比着要把工作做好呢?都干得不错,提拔这个,始终没提拔那个,不是也得看谁和领导的关系走得近便吗?在从前,谁过年过节登上级领导的家门上级领导挺欢迎,和今天谁给上级领导发个‘段子’能使上级领导看了乐一阵子,那是同一种人情世故。从前逢年过节的互相拜年,越拜关系越铁、圈子越大。现在发手机‘段子’也是这样嘛,越发也越有感情,人际资源的圈子也越大嘛!所长他们通过发‘段子’和他们的上级关系越来越良好了,那他们好意思忘了我这个不断提供给他们‘段子’的人吗?”

沃克听王福至说到这儿,忍不住指点着他道:“你,伟大!农民思想家!”还转脸问陶姮:“他怎么这么聪明啊?我太服气他了!”

陶姮说:“你别打断人家,我看他还有更精彩的要讲呢!”

王福至享受到了被刮目相看的极大满足,于是眉飞色舞起来。他说等他资金充足了,要注册一家培训中心,专招考不上大学的农家儿女,培养他们整天编“段子”,要让中国独具特色的“农民段子”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还要译成世界各国的语言文字,让中国的“农民段子”红透全世界!

“中国有八亿多农民,是吧?编‘段子’有什么难的呀?从前的中国农民,在田间、在炕头、在房檐下、在小饭桌上,最喜欢讲荤事了!要是把八亿多中国农民这方面的智慧调动起来,那得有多大的文化创造力!现在不是总提要发展文化软实力吗?八亿多中国农民中绝对具有这种文化软实力!八亿多啊!比大油田还宝贵的软实力啊!谁把它给开发出来了,把它给规模化了、产业化了,最后把它给一手垄断了,谁不就成了中国的比尔·盖茨了吗?哎,你们两口子说,是不是?”

王福至亢奋地说着,说得嘴角出现了唾沫,嗓子都快哑了。他面前的那部分桌面上,已然快落了一层细密的唾沫星子。陶姮和沃克直往后仰身躲他的唾沫星子,那他也不管。

陶姮只得亲近相称地打断他道:“福至,歇会儿再说,喝口茶。”

沃克起身替他往杯里续了些水。

他听话地连喝了几大口茶,抹抹嘴角,看看陶姮又看看沃克,突然问:“你们投不投资?”

陶姮一愣,反问:“投什么资呀?”

王福至满怀希望,两眼熠熠闪光地说:“中国农民段子培训中心啊!刚成立的时候肯定只能叫‘中心’的,以后渐渐发展壮大了,当然要叫基地的。再以后,应该叫‘中国农民段子华莱坞’,‘华莱坞’听着怎么样?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到那时,当然应该在国内国外都上市了……”

陶姮笑道:“多谢你好意了。可你千万别以为美国教授都很有钱。尽管我俩都是教授,其实也没多少存款。以前我俩的工资几乎都用来还贷了,去年才将房贷还清……”

沃克刚欲开口说什么,陶姮使劲儿踩了他的脚一下;他干咳一声,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王福至有所觉察,立刻又说:“我开玩笑,开玩笑,你们别当真。互相之间才有点儿了解,哪儿能就对你们寄托那么大的希望呢!”

陶姮有意扭转话题,问:“你们昨晚又唱又跳的,附近人家没意见啊?”

王福至说:“意见嘛,起先肯定是有的了。一见我,都不拿好眼色瞪我。还有的,指桑骂槐地骂我。后来经过一件事的教育,对我的态度全转变了,把我当成人物看了,又都有点儿巴结我了。”

陶姮和丈夫不禁同时“唔”了一声,她追问:“那是件什么事呢?”

王福至说,这村上有户人家,辛辛苦苦靠全家人打工攒了点儿钱,想在镇上开家小卖店,租了不小一间屋,签了五年的合同,交了三四万预付款,又花不少钱里里外外装修一新,可营业执照却办不下来。起先工商部门说没问题,可以批。真要开张了,又说那间屋是非门面房,根本不能批了。急得那家人集体上吊的心都有了,上天无梯、入地无门的情况下,当家人哭唧唧地求到了他头上,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他答应尽力而为,帮帮看。不久,由镇派出所所长亲自出面通融,执照给批下来了,还没再多花一分钱,没再送一份礼。那户人家自然感恩不尽,而事情,也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连别的村都知道,这村有个善于替人办成难事的“大能人”王福至了……

“现而今他们的态度变成了这样,如果派出所的车好久没开到我家院门前了,都反倒要关心地问:我和派出所的关系是不是还好着呢?我就总说,只能更好,不会不好啊!我小姨子在镇派出所当警员,关系不好了她也不答应啊!我这么说,他们才放心。因为村里有我,全村的人沾光,别村的人对我们村的人,那都得处处礼让三分。所长、副所长,也高兴在我小姨子的陪同下,每个月到我这儿来放松一两次。无非就是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摆摆龙门阵嘛!在镇上那样,影响不好,也许还会有那讨厌的人举报。在我这儿,愿意胡闹一夜那就胡闹一夜吧,闹出花儿来也不会有人举报啊!何况他们每次来,还自带着好多吃的喝的。他们自己才能吃多少喝多少?抬屁股一走,还不都留给我了?你们猜,我最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自我感觉极好的农民,似乎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又似乎,有几分醉了,醉于那种极好的自我感觉和远大抱负。

不待陶姮开口,沃克抢先问:“什么样的人?”

王福至语调缓慢地说:“‘及时雨’宋江。”

沃克表现欲很强地说:“《水浒》我读过好几遍,还研究过宋江这个人物。‘文化大革命’时期,他可是被批判成投降派的!”

王福至的鼻孔就又嗤出了一声,有点儿恼火地说:“‘文化大革命’是错误的!”听来,仿佛宋江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而是他的先祖。

沃克辩论似的说:“宋江仗义疏财,帮助别人不收回扣。”

王福至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说:“我不是没有什么财可疏嘛!我的事业刚起步,还处在原始积累阶段,现在不能对我要求太高啊!”

沃克还想说什么,陶姮又踩了他脚一下。

她问:“福至,对你的打算,你妻子支持吗?”

这一次她不是有意扭转话题,而是真的产生了解的心念了。

不知为什么,王福至脸红了。

陶姮赶紧又说:“问得冒昧啊,如果不便说,就当我没问。”

王福至窘窘地一笑:“有什么冒昧的呢,我也没什么不便说的。我那口子对我的打算,谈不上支持或者反对。她对我是无为而治。”转脸问沃克:“无为而治懂不懂?”

沃克刚欲开口,陶姮抢着替他说:“他懂。他的中文水平相当于国内的中文大一学生。”

王福至又笑道:“见笑了,那比我水平高。要说我那口子,年轻时比我小姨子还漂亮!正因为漂亮,交上了好运……”

接着,他大谈起他老婆来。他说90年代初,他俩结婚不久,因为盖新房借了不少钱,还没享受几天小日子的新鲜劲儿呢,就有人登门催着还债了。门上贴的大喜字还红艳艳的哪,小两口心里的愁字比喜字还大。俩人一合计,靠种几亩薄地,哪辈子能还清借的一笔笔钱啊。于是呢,相互依依不舍地各自背井离乡,分头到不同的城市里打工挣钱去了。未满三个月,他打工不顺,过不下去那种得习惯于处处忍气吞声的日子,落荒而逃似的回到了村里。妻子却幸运得多,在省城一家宾馆当上了服务员。虽然工资低微,但管吃管住,每月还是能存下点儿钱的。一年后,省城开“两会”,宾馆里住满了“两会”代表。代表中有一位是离休的副省长,觉得她服务周到,善解人意,“两会”结束时便将她领回家去,于是呢她一摇身就变成了副省长家的“阿姨”。副省长的老伴死了,儿女又都在国外,照顾好副省长也就是尽了“阿姨”的职了。他儿女们从国外回来探望他,见父亲被照顾得白白胖胖的,整天乐乐呵呵的,对她感激得不得了,都说父亲太有福气了,由你这么好的“阿姨”照顾他老人家,我们在国外太省心了!那一儿一女的感激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还大方地送给她种种从国外带回的东西。做女儿的,甚至将项链都从脖子上取下戴在她脖子上了。他们离开中国前,还交给了她一个存折,其上以她的名字存上了一千元钱。90年代初,一千元那是一个大数目啊!农村的新媳妇也是不负众望的,正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情义无价。两年后做父亲的患了癌症,当“阿姨”的更加服侍得无微不至。他临终前亲笔修书一封,将她介绍到了自己在北京的老首长家。而她替他的儿女尽了最后的孝心,守在病床前直至他撒手人寰。他那一儿一女,只不过回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之后她告别了省城,去了北京,至今已十六七年矣……

“我那口子,谱大了。不是她自己喜欢摆谱,再怎么论,也只不过是一位老革命家里的阿姨,自己想摆谱,那也摆不起来呀是不是?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可每次回来探亲,低调都低不成的。真是那样!一出省城机场,有人举牌子接在那儿了,往往还是两个人,一个开车的,一个护送的。哪方面出的车她都不知道,也从不问。小车一开到县里,县里也早有人和车候着了。像交货似的,交接了,她再坐县里的车回家……”

王福至讲到此处,收住话头,喝口茶,笑问:“那待遇可以吧?”

陶姮和丈夫一齐点头。

但陶姮觉得,他那笑成分挺复杂,除了引以为荣,似乎还有那么点儿酸。她瞟一眼丈夫,相信丈夫也看出来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这人的分量,只不过是在些农民眼里才有斤两的!县里有些官场上的人,那是知道我们这个村有我这么一个人物的。省里有些官场上的人肯定也知道。该知道的不知道,有人会告诉他们,使他们知道。倒是我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因为什么事去麻烦他们。人要活得有志气,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普通农民。再说,我一向本本分分地做人,自己也摊不上什么麻烦事。求我的人,也都是农民。他们的事,我启动一下镇上的关系,一般也就能替他们摆平了……”

王福至觉得只喝茶不足以助谈兴了,点着了一支烟。

沃克见他吸的是“中华”,也讨了一支吸。

陶姮问:“你经常吸‘中华’?”

“那我哪儿吸得起!有时候为别人排忧解难了,别人送一条。有时候所长他们来了,临走也会扔下几盒。基本上我已经不必买烟吸买酒喝了。”

王福至笑得很矜持,不酸了。

陶姮又问:“那,你媳妇,她当了十六七年阿姨,还没当够?”

王福至沉吟着说:“她倒是跟我讲过几次,说她当够了。可当够了也得当下去啊!人家那老革命一家三代,都和她处出感情来了,不肯放她走哇。人家拿她当家庭成员看待了,每月给三千多元钱,能说走一抬脚就走吗?去年,帮着把八十几岁的老夫人发送了,估计九十多岁的老革命家也挺不了太久了。再帮着把那老革命家送了终,大约嘛,那时她就该回来陪陪我了。不过也说不准。我觉得她喜欢上北京了,回来也没法儿再过惯农村生活了。好在她那儿存下了一笔钱,够我俩后半辈子花用的了。也许呢,她会在县城买处房,供我俩县城农村两边轮着住住……”

“你俩有孩子吗?”

陶姮的话问得像一位采访记者或访谈节目主持人。问完自责地笑了一下,又说:“看我这是怎么了,什么都问,真不好。”

沃克也对王福至说:“你别见怪。女人总是特别关心女人的事,孩子在夫妻关系中并不……”

他忽然想到了他们夫妻失去的可爱的女儿,将“重要”二字咽下去了。

陶姮却分明猜测到了他没说出口的是两个什么字,表情顿时一悒。

王福至却口吻极友好地说:“问我有没有孩子怎么了?那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聊天嘛,增进互相的了解嘛!你们想啊,我俩长年分居,她还一年到头住在别人家里,怎么能要孩子呢?真有了孩子,谁带大呀?总而言之,这对我俩可是重大损失!”

陶姮赶紧安慰道:“以你俩现在的年龄,过两年再要孩子也来得及。”

她问他有没有孩子时,其实还没想到他们不幸夭亡的女儿。这会儿想到了,内心悲伤起来。进而想到了自己的病,结果也开始自怜了。

王福至说:“是啊是啊,不过那也得抓紧了。这我俩决定不了,得看那老革命……”

他意识到话说得不得体,掩饰地用烟堵住了嘴。

沃克轻轻一拍桌子,接着举起那只手,按捺不住地说:“我要求正式发言!”

陶姮和王福至看着他,一时都忍俊不禁。

他又拍一下王福至的肩,大为叹息地说:“你说你媳妇漂亮,漂亮的媳妇你还让她离你那么远!损失的不仅是没有孩子,还有性!连我都替你遗憾!对这么严肃的问题,你得有所认识!否则你是不可救药的一个男人!”

陶姮瞪着丈夫说:“你这是发的什么言!不管什么话都往外冒,讨厌不讨厌啊你?”

王福至说:“别限制他。我这儿是个言论自由的地方,让他一吐为快。”

沃克说:“发言完毕。”

他一口喝下了半杯茶水。

王福至也重重地拍了他的肩一下,大声说:“还是男人更理解男人的苦处!你说的是我没好意思说出的话!这十六七年来,我心里憋屈的正是你说的那事!给,再陪我吸一支……”

于是二人又都吸起了烟。

王福至仰起头,向空中吐出一缕烟,却又深思熟虑地说出一番自我安慰的话:“但是呢,有时也得这么想,在从前,两地分居的中国人那多了去了,其中有身份的人也不少,国家规定的探亲假,一年不才十二天吗?我那口子每年可是回来多次,每次都住半个多月。现在那些进城打工的农民夫妻,一年也不见得有更多的日子能在一起啊!所以嘛,我也不该太抱怨什么。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把得失关系看透了,心里也就平衡了。人在世上,活得心理平衡点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听来,他的话仿佛是对沃克进行的一次人生观教育,沃克不停地眨着蓝眼睛,被“教育”得一愣一愣的。

陶姮却很有同感,连说:“对的。对着呢。你能这么来想,那是正确的。”

话一说完,她又暗自奇怪——怎么自己在美国生活了三十来年,嫁给一位美国丈夫二十多年,成为美国大学里的教授也十好几年了,听丈夫的话和一个中国农民的话时,认同感还是会更倾向于一个中国农民呢?尽管她对于他那种抱负不以为然,对于他要做现代的“及时雨”宋江的话,也只不过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但对于他那些关于人情世故的看法和分析,确实还是有几分佩服的。一个想要在中国活得如鱼得水的中国人,不深谙那些还成?她觉得,比起自己小时候在各个农村见到的那些农民,眼前的王福至终究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起码,他不至于一经唆使就抄起镐来刨弱者的祖坟了,肯定也是不会怂恿别人那么干的。他无非想要通过自己的精明和关系网,过上一种好生活,实现一种能使自己获得成就感的人生价值而已。

陶姮内心交织着以上念头的同时,竟顺嘴问出了一句话:“在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你不会刨别人的祖坟吧?”

王福至正要往烟灰缸里弹烟灰,结果那只手僵在烟灰缸上方,忘了弹一下了。

沃克也一时目瞪口呆地看着陶姮。

陶姮立刻意识到自己犯傻了,赶紧解释:“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么无礼的话,我道歉。刚才脑子一乱,想到别的事上去了。”

王福至却涨红了脸,使劲儿摁灭那支烟,将那支没吸几口的烟都弄断了。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解释,认为她必然还对他的为人心存不好的印象,否则不会问出那么不像话的话。他显得很激动,双唇颤抖,分明是感到被当面羞辱了。

“您必须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哪一点做得不对,您指出,也要给我解释的权利!否则,您的第二件事我不承办了!如果您对我的看法那么不好,我还能替您把您的事办好吗?”

他不依不饶,逼着陶姮非交代出她内心里对他的真实看法不可。

无奈之下,陶姮讲起了自己十三岁跟随父母到尚仁村后发生的事。说到了村人们怎么样一哄而上刨了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又怎么样将她外祖父外祖母的骨骸东一锨西一锨扬得哪儿哪儿都是;也说到了之后陶老师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怎么样手指着她的父母气势汹汹地批判,以及他为什么连在作业和考试分数上都不公正地对待她……

她说得特平静,如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历史老师在上课。

沃克却早已坐不住了,站起来绕着桌子转圈走,待她沉默了,挥舞着手臂大声说:“你从没对我讲过那些事!为什么?!”

他受了欺骗似的,仿佛那些早年间的事是像婚前财产和性经历一样也应该坦诚相告的。

“我又为什么非对你讲不可呢?”

陶姮问得也相当平静,对丈夫的激动大不以为然。

王福至却不再激动了,变得像陶姮一样平静了,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屋顶,又开始望着陶姮的时候才语调缓慢地说:“那年月我还太小,对那些事一点儿感受都没有。只记得那时候家家都很穷,顿顿吃不饱,大人们常开会,村里经常发生热闹……如果我那时候已经是大人了,谁给我一点儿好处,说不定我也会参与着那么干……”

沃克正站在他对面,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还说:“真的。”

陶姮说:“那些人其实一点儿好处也没获得。”

他说:“那就都不是人了,也只能这么解释。”手指点了几下桌子,又说:“可我不明白了,陶老师当年对你父母和你的所作所为,比你对不起他那点儿事更伤天害理,对不起,我不该拿你做的事和他做的事相比。你当时是孩子,你起初不是成心的,后来是因为害怕。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们师生之间的事当年算是扯平了,那你还从美国回来赎的什么罪、还的什么愿呢?你不是多此一举、无事生非吗?”

陶姮说:“可是他后来疯了。”

王福至说:“那也不能赖在你身上,是因为当年一些嫉妒他的人借故往狠里整他。”

沃克说:“对。”

陶姮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年的做法,嫉妒他的人就没了往狠里整他的机会。”

王福至说:“那可不一定。一些人要是非想狠整一个人,今天没机会,明天还有机会。这件事成不了机会,那件事也许就成了机会。”

沃克又说:“对。”

王福至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那第二件事,干脆拉他妈的倒!太犯不着。你那头拉倒了,我这头的精神压力也没了。第一件事我帮得挺到位,你俩比较满意,咱们就此打住最好。老实说,第二件事办起来麻烦一定不少。”

沃克朝他一指,立场鲜明地说:“我支持你!”

陶姮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坚定地说:“第二件事也非办不可。”

沃克耸耸肩道:“你怎么这么不听劝?”

陶姮还不看他,盯着王福至说:“我可全靠你了!”

王福至刚要说什么,他手机响了,掏出手机看一眼,起身道:“是我那口子。”言罢,走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的王福至,不但对着手机说话,还不停地嘬手机,如同在和女人亲嘴儿。

陶姮将脸一转,不隔窗望他了。

沃克却不眨眼地望着,还加以评论:“看,这就是妻子离得远造成的问题,肯定不是他老婆!”

陶姮又一转脸,看着他说:“妻子近在身边就不存在那种问题了?”

沃克愣了愣,红着脸说:“我和丽丽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陶姮讥道:“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王福至进到屋里来了,表白道:“你们二位别乱猜啊,真是我那口子,她让我往北京寄茶。我对我老婆很忠,从没打过野食!有那心也不敢有那胆啊!她妹妹替她经常监视着我呢!可她那边对我忠不忠,就没谁替我监视着点儿了。这世上有多少事又是公道的呢?”

三人各怀心事,表情一时都不自然了。

后院那条藏獒突然吼起来,挣得链子哗啦哗啦响。

王福至一拍脑门儿,慌慌地说:“早上都忘了喂它了,发威了。我先把那位爷侍候好了,立马就为咱们做午饭!”

陶姮说:“不急。你先忙你的。”

她说完上楼去了。

沃克犹犹豫豫地也跟上了两阶楼梯,却又退了下来,帮着王福至往狗食盆里弄骨头,拌狗粮。

他边抢着做边说:“你再劝劝我那口子。”

王福至说:“你是她丈夫她都不听你的,能听我的吗?”

沃克就郁闷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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