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觉醒  作者:梁晓声

接下来的两天里,王福至着实很投入地为陶姮委办的第二件事忙开了。他修好了摩托,每天骑着早出晚归的。一回来,顾不上喝一口吃一口,先向陶姮汇报。吃罢晚饭,又向她详细地再汇报一番,并提供他认为应该予以考虑的情况、耳闻而未来得及核实的情况,以便陶姮做出下一步打算或决定。她说什么想法时,他不但听得极为认真,还往小本上记录,像下级记录上级的当面指示那样。

陶姮对他满意极了,每每当面感慨自己能遇上他真是幸运。她这么表达对他的信任和办事能力的好评价时,他则总是红了脸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能为你们夫妇服务,那才是我莫大的荣幸。在我的人生和事业发展历程中,这可是值得一吹的。将来我的事业真成功了,更是要载入史册的。”

实际上两天来他都是独自吃的晚饭。因为他回来得太晚,陶姮和丈夫等不及,只得先做来吃。他俩早饭吃得晚,中午都不吃。有一天王福至中午也回来了一次,家里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只得饿着肚子骑上摩托又走了。

这令夫妇二人大为过意不去。

王福至也很过意不去,说自己不能为客人做饭吃,晚上回来还吃客人做的现成饭,太惭愧了!

两天来的晚饭,一顿是陶姮做的,一顿是沃克做的。陶姮做的,不但沃克爱吃,王福至也很爱吃。而沃克做的,不但陶姮觉得饭菜都难以下咽,沃克自己也没吃几口。王福至回到家里,打开冰箱看看,连热也不热,找个“买烟”的借口,跨上摩托噌一下冲出了院子,再回来时打着饱嗝儿、衔着牙签儿。陶姮不愿浪费,从冰箱取出剩菜剩饭,要去喂狗。

王福至不直说狗才不会吃,却笑道:“你别去喂,它跟你还不熟,看咬着你!”

沃克自告奋勇:“要喂也得我去喂。它开始接受我了。”

确实,两天里有成就感的不只王福至一个人,沃克也有。他替王福至喂了那藏獒两天,藏獒允许他靠近了。然而他未免还是太过自作多情了,那大狗嗅了嗅他倒在狗食盆里的东西,一爪子将狗食盆挑翻了。

这两天陶姮倒过得怪闲适的,更多的时候是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看自己随身带的几本英文书,看倦了就睡,睡醒了就在村子里到处走。村子里的农舍倒几乎全是或新或旧的小楼了,但寂静静的,像是无人村。偶尔见着的,也是老人和孩子的身影。但陶姮倒挺喜欢那种寂静,觉得像是在度假。对于王福至家的厕所,表现得也不像丈夫那么难以适应。

她内心隐藏着一个很大的谜团,那就是自从离开美国,她的背就再没疼过。按美国医生的说法,她的肩背疼是胃癌病灶区反射间接造成的。可为什么肩背又不疼了呢?难道癌细胞转移到别处去了?她已对生死比较想得开了,对癌症自然也就差不多持一种泰然处之的态度了。转移没转移的,转移到哪儿去了,都不怎么在乎了,只不过奇怪而已。她一心只想快点儿将第二件事也办完了,快点儿回到美国去,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医院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竟可以像目前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那么她简直认为死亡并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了。第二件事?她回国的目的明明只有一个,丈夫那件事是节外生枝生出来的。由丈夫那件事,自然联想到了丽丽。丈夫和丽丽,或反过来说丽丽和丈夫之间,虽并没发生什么令她忍无可忍的暧昧,但她内心里毕竟还是非常不快。尽管丽丽留给她的印象挺深也挺好,尽管主要是丈夫被丽丽所吸引,她还是觉得丽丽也有一定的责任。她几次想开口告诉丈夫自己已经患上了胃癌,而且是晚期了,却每一次都忍住了。

王福至的汇报,使她掌握了如下情况:

陶老师目前住在县民政局办的精神病院里。医疗费由社保负担一部分,民政局再由慈善基金出一部分,他自己负担一小部分——是他的退休金的一半左右。“四人帮”被粉碎以后,尚仁村中学“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中,大部分被定性为“三种人”,即在“文革”时期有政治劣迹的人。陶老师的事也很快就作为一件冤案平反了,不久就恢复了教师资格。他是在又当了一年多老师后才逐渐被发觉精神不正常的。所以他极幸运地一直享受着教师那份退休金。因为他是从师范学院正式毕业的,退休教师涨工资时他的退休金也随着涨……

这一情况使陶姮减少了几分罪过感。

陶老师的儿子目前成了县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一家三口在县城里的生活过得还不错。陶老师的女儿嫁给了尚仁村的一个农民,丈夫兄弟姐妹多,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一个嫂子死了,哥哥至今仍是二茬子光棍,而且还经常酗酒。一个妹妹离婚了,妇道名声也不怎么样……现在陶老师的女儿也离婚了。

这情况使陶姮喜忧参半。为陶老师的儿子也算是中国的脱贫人口之一户而喜,为陶老师的女儿婚姻失败而忧。

陶姮夫妻住到王家的第五天上午,王福至从外边开进院里一辆卧车,说是“奔驰”。

沃克绕着车细看一阵,点头说确实是辆“奔驰”,但款式太老了,是美国70年代的原装车。

王福至说是向朋友借的。

陶姮也绕车细看,还弯下腰从升起一半玻璃的左前窗往车内瞧了一眼。那“奔驰”里里外外遍布灰尘,前座后座之间结着残破的半张蜘蛛网——仿佛原先一直存放在没有顶盖且无人看管的废弃仓库里。

陶姮问,你向什么朋友借来的呀?

王福至第一次在她面前变得吞吞吐吐,不愿实话实说了。

陶姮又问,你借这么一辆脏兮兮的破车干什么呢?

双手油污的王福至一边掀开车前盖一边说,下午好拉上你们夫妇二人到尚仁村去与陶老师的亲戚会晤呀!

陶姮一听急了,板起脸说,福至,今天下午的事你可没跟我提过一句,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啊!

王福至说,是吗?想想又说,那是我忘了,心思全在这辆车上了!

陶姮说,尚仁村不远,就是下午非去不可,也不必坐这么一辆破老爷车去呀!借辆自行车,你骑摩托带我,沃克骑自行车,不就去了吗?就是走去也行啊!

王福至说,走去可不行!骑着摩托和自行车去也不行!该讲的派,那还得讲。你们不了解农村人,我了解。他们要是觉得你们够不上是人物,就会根本不拿你们当回事。他们一小瞧你们,你们的愿就不好还了……

沃克也困惑地说,那为什么不包辆出租呢?租别人一辆干净的车也行啊。租金我们出就是了嘛!

王福至说,镇上哪儿有出租车呢?包出租车得到县城里去包。干净的车倒也不难租到,可都是小模小样的车,好歹这是辆“奔驰”!

他说着,扔下手中的油线团进屋去了。

站在“奔驰”左右的陶姮和丈夫,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说什么好。

片刻,王福至从屋里拽出一长条塑料管,指使沃克进屋去开水龙头。沃克将水量开得过大,王福至又正掐紧着塑料管口;一股水突然从管口四射而出,溅湿了他的头脸和衣服,也溅了陶姮一身……

陶姮只得上楼去换衣服。

等她从楼上下来时,但见持塑料管的已换成她丈夫了,而王福至则脱去了衣服,只着裤衩,手拿一大块泡沫,命沃克将水柱往这儿射,往那儿射……

看着王福至那种忙得忘我的劲头,想想他都是为了她的事,陶姮一句责备的话也不忍再说了。何况,丈夫分明在充当着那身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且自认为最讲“认真”二字的农民的助手;责备王福至也等于在批评丈夫,陶姮决定顺其自然,一切跟着那农民的感觉走。

沃克的衣服也湿了。他也像王福至一样,脱得只着裤衩了。陶姮蹲在楼门口那儿,呆呆望着他俩冲洗那辆灰头土脸的“奔驰”。二人忙了半天才将那辆车冲洗出了本色,那本色也早已全无光泽,像病痨之人的皮肤。王福至又从屋里拎出工具箱,沃克顿时情绪倍增。那美国佬业余时间最喜欢干的事之一就是修理别人出了毛病的汽车,并且拥有美国汽车维修行业工会颁发的资格证书。于是,轮到王福至诚心诚意当她丈夫的助手了。望着丈夫在掀起盖子的车头前,一会儿伸着毛茸茸的长臂猿般的手臂要扳子,一会儿要钳子,陶姮因下午将要坐入那辆“奔驰”里的恐慌消失了。

她听到王福至好强地说:“你能修好的地方,我也能修好。”

也听到丈夫好大喜功地说:“转发手机‘段子’,你行。修汽车,还是我行!”

丈夫终于盖上了车前盖,以专家的口吻说:“开三十里没问题。”

听丈夫这么一说,陶姮心里又恐慌了。

而王福至却乐观地说:“从咱这儿到尚仁村,来回才十几里!”

二人就让那辆“奔驰”四门大开地暴晒着,一个朝楼门口走来,一个转身朝淋浴房走去。

朝楼门口走来的是王福至,陶姮起身闪在门旁,问他:“沃克说的是公里还是华里?”

王福至说:“我也不知道,那得问他。”话还没说完呢,人已迈入屋里了。

两个男人换上干衣服后,王福至从后备箱翻出一个纸团。他剥洋葱似的,剥一层纸又剥一层纸,最后从纸团中剥出一个亮晶晶的金属物件。

陶姮好奇地问是什么。

王福至说是“奔驰”的车标。

沃克要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说是假的。

王福至说当然是假的了,哪儿搞得到真的呢?买个真的得八九百元,而且连县城里都没卖的。这是只花五十元在镇上让人给加工成的,猛眼一看还不跟真的一样?

他将车标安在车头上,退后两步,欣赏地说:“活儿做得漂亮!跟真的似的,就是太亮了点儿,我别让他们镀出光来就好了。”

沃克一听说是在镇上只花五十元做的,不撇嘴了,反倒跷起大拇指称赞:“中国人真行!”

王福至笑道:“这话我爱听。由你这位美国人说我更爱听,但你的话应该改成中国农民真行,因为开那铁活儿铺的人,至今还是农民,农闲的时候才做点儿铁活儿挣点儿现钱。”

沃克说:“那就不是行不行了,我应该说中国农民伟大了!”

陶姮和王福至笑了,沃克自己也笑了。

陶姮掏出钱包,问王福至租那辆“奔驰”以及买那个假车标一共花了多少钱。要点给他。

王福至说那急个什么劲儿啊,我记笔账就是了,把你还愿的事办完了一总算吧!

陶姮见他说得怪真诚的,就不再坚持。她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主动说你俩歇歇,聊聊天,我做饭。

沃克说他不能居功自傲,要有更良好的表现,于是张张罗罗喂狗去了。

陶姮做饭时,王福至坐在小凳上一边洗菜,一边检讨地说,他忘了早点儿告诉她下午的安排,使她感到意外了,是他的过错。但下午她是必须去尚仁村的,而且要高高兴兴地去。因为他已经和陶老师的女儿和亲戚们进行了初步沟通,他们都愿意见她,简直还可以说都急于见到她。他认为他们的态度也都很好,他们都说,一切好商量。人和人之间结疙瘩的事,当面解开就是了……

陶姮听了高兴,又说了一番感激他的话,表示自己下午一定高高兴兴地出现在陶老师的女儿和她的亲戚们面前……

午饭照例受到两个男人的称赞。陶姮心情好,也吃得很饱。

两小时后,睡足了午觉的三人坐入那辆“奔驰”里,由沃克将车开出了院子。王福至锁上院门,又坐到沃克旁边,沃克说,安上那么个车标也等于白安,那些个农民哪里识得那是“奔驰”车的标志呢?

王福至以诲人不倦的口吻说,你可千万别把现而今的中国农民瞧扁了,一个个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的可不少呢!

车还没开出村口,被一位老大娘拦住了,火烧眉毛似的央求王福至快去她家把她家的猪给“敲”了。

王福至对她挺恭敬的,叫她“三奶”。不过他没下车,只将头探出车外客客气气地说,“三奶”这会儿不行啊,这会儿我要去办要紧的事,你看我车里坐着两位美国来的外宾呢!“敲”猪您找别人帮忙也可以的呀,谁谁谁、谁谁谁不是都挺会“敲”的吗?

那“三奶”说,谁谁谁到外地打工去了,谁谁谁正在我家呢,我家那口猪已经长得太大了,也太凶了,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刚一刀割出口子,我家猪挣断了捆住四蹄的绳子,淌着血满院子乱窜呢!好福至,你不去怎么得了呀!我要是满村找不到你,那也就算了。可现在三奶把你拦了个正着,你这“敲猪王”偏不去,你以后还好意思叫我“三奶”吗?

那“三奶”一屁股坐在了车头上。怕坐不稳滑地上,一手同时把住了假车标。

“哎三奶三奶,别把那个,我去我去!”

王福至大惊小怪地下了车,将“三奶”搀至路旁,转身绕到驾驶座那边,伏在窗口,对沃克和陶姮说:“你们看巧劲儿的!她家成人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剩她和小孙子……不过她的事,对我不算件事,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也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沃克和陶姮在车里听得清楚,看得分明,都说快去吧快去吧!

望着王福至搀扶三奶匆匆而去,沃克回头问陶姮:“敲”猪的“敲”是汉字中的哪个“敲”字?又是件什么事?陶姮简单几句便解释清楚了,自认为解释清楚了。沃克却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给猪做的手术非用“敲”字,而给牛马做那样的手术就说是“骟”,并问要是给羊做那样的手术该用什么字呢。陶姮被问住了。

她说:“你的汉语言水平已经够高的了,保留点儿糊涂也没什么。”

沃克还想问什么,他手机短信铃响了几声。他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从车内镜中发现陶姮在看着他,没往外掏手机。

陶姮说:“看吧。别装受气孩子的样儿,好像我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你似的。”

沃克说:“我从没那么认为过。”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机看起来。半分钟后,握着手机伏在方向盘上了。又半分钟后,忽然哭出了声。

陶姮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他:谁发来的短信?是不是他弟弟家出了什么不幸?

沃克一句话也不说,握着手机的手朝后一伸。陶姮略一迟疑,接过了手机。

短信是丽丽发给沃克的,字数还不少:

洋姐夫,我觉得你对我的中国姐姐可不够好。她能当上你们美国大学的教授,是我们中国女性的骄傲。怎么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生死?她患了胃癌,你要更加爱护她才对。我们镇上有一个人也患了胃癌,靠服县里一位老中医给配的祖传秘方已经活了七八年,基本遏制住了癌细胞的发展。我昨天见过那老中医了,他答应也为我陶姮姐配一服,但得见见她,问她些情况,为她号号脉,你先跟我陶姮姐打声招呼……

陶姮看完短信,心情复杂,一时无语。在镇派出所进行抗议交涉的时候,她说到了自己此次回国的原因,那些个男人都半信半疑,看上去根本没走心,想不到一言不发负责记录的丽丽,不但信了她的话,而且还这么地古道热肠!她被感动了。丽丽那晚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她觉得不知该如何评价丽丽才算公正了……

沃克一开车门下了车,接着开了后车门和陶姮坐在一处了。他搂抱住她,像孩子搂抱住即将失去的母亲,边哭边问为什么瞒着他。并且说些谴责自己放浪形骸的话。陶姮说她想这次办完了还愿之事,回国后再告诉他,说着自己也哭了……

“你们……怎么了?”

王福至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车外,一手扶着打开的车前门,意外地看着他俩。陶姮难为情地往旁边推丈夫,他却不肯放开她,仍用一只手臂搂着她,又将手机递向王福至。

王福至瞪着他手上的手机,不知所措。

陶姮说:“我们也不瞒你了,你看短信吧,你妻妹发给他的。”

王福至误会了,尴尬了,不愿接过去手机了。

他既骂且又撇清:“这风骚的女人!这……我一会儿就告诉她姐!我这姐夫,我管不了她……”

陶姮只得又说:“不是你想的那种事,让你看你就看。”

王福至这才坐入车里看起来。看罢,将手机还给沃克,发呆。

沃克说:“你开车吧。”

王福至就移坐到驾驶座去,一声不吭地将车开向尚仁村。

三人都没再说什么。

快到尚仁村村口时,王福至才又开口说:“我明白了……我一定鞍前马后,非把你们的事办好不可,要不然连我小姨子也得埋怨我。至于服务费,到时候你们看着给,不给我都高高兴兴送你们走。人心七窍,有一窍得是人和人心心相通的。那一窍相通了,许多事都好商量了,对不对?”

陶姮和丈夫没接他的话。

倒是她的一只手,握着丈夫的一只手了。那会儿,她忽然又怕死了,觉得其实并没活够。

车开至尚仁村僻幽之处的一户农家院落前停住,两扇用铁条简单焊成的院门敞开着,锈迹斑斑。三人下车后,从院内跑出一条小狗,毛色说灰不灰,说黑不黑,腹部结着泥巴,令人联想到耗子的颜色;不过狗脸长得还算可爱。陶姮见院内的水泥地由于塌陷而龟裂了一大片,院外的沙土地满目杂草。

小狗绕着三人的腿嗅来嗅去,这时吱呀一响,正对着院门口的一扇屋门开了。那门一开就歪斜了,看上去随时会脱离门框倒在地上。从屋里迈出一个女人,四十多岁,齐耳根的短发染过不久,黑得不真实;中等身材,消瘦,脸色憔悴;穿着身旧衣服,趿着双破布鞋。然而一边的耳垂上却戴着耳环,在日照下闪着金灿灿的光,不知是真金的还是镀金的。

她毫无表情地望着三人点一下头。

王福至小声说她就是陶老师的女儿,叫陶娟。

他问:“就把车停这儿吧?”

陶娟说:“开进来。”

他说:“不必了吧。”

陶娟坚持说:“还是开进来吧。开进来大家都放心。”

王福至看一眼院门,见院门挺宽,开进辆车不费什么事。于是就上了车,将车缓缓开入院子。

陶姮和丈夫跟在车后进了院子,但见正对院门的是一排三间老屋子,木结构,这里那里的木板木柱,业已腐朽,残破得难看。院子的左边是猪圈,静悄悄的,显然没猪。右边是柴草棚,似乎也是鸡窝,几只鸡无精打采地趴在干草上。

陶娟又说:“进屋吧。”

她还是面无表情,推了屋门一下,使门开得更大些。

王福至率先,沃克居中,三人依次往屋里进。跟在最后的陶姮听到院门响,回头看了一眼,见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个男人已将双扇铁门掩上,正往铁门上绕铁链子。她觉得奇怪,就没立刻跟进屋,想要看个究竟。

陶娟催促:“进屋啊!”

陶姮装没听到。

那男人不但往铁门上绕铁链子,还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将门锁上了。他一转身,见陶姮在望着他,将手中的钥匙抛接一下,大模大样地揣入兜里,复一转身,面朝铁门掏出烟吞云吐雾起来。

那男人也和陶娟一样面无表情。

“来都来了,还怕进屋啊?”

陶娟的目光和话语,流露着不善的意味了。

陶姮不自然地笑道:“不怕。怕就不来了。”

言罢,也进了屋。那照例是农村人家的堂屋,不见一人。而两边屋子的门都关着。

陶娟也进了屋,关门。那门的合页掉了一个,不容易关上。陶姮想帮着关,陶娟却用肩膀撞开了她,没好气地说:“不用你帮。”陶姮觉得,她的气话绝不是因为那门不好关,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她关。陶娟怎么也无法将门关严,还差点儿弄掉了另一个合页,无奈又没辙,索性便那样了,踢了门一脚,朝陶姮一转身,指着左屋门说:“进这屋。”

她话音刚落,右屋门突然开了,出来年龄不等的五六个女人,其中一个半敞着怀,露着一只白面大馍馍般的乳房。抱在她怀里的孩子睡着,小嘴儿仍衔着奶头。她们中一个小个子老太太上前一步,一手揪住陶姮衣襟,一手握拳便打,边打边哭边嚷嚷:“你这仇人呀,可把我们老陶家人害惨啦!今天你不把我们一个个全都答对高兴了,那你可就来得去不得啦!……”

那老太太的拳头打得倒没多大劲儿,但是陶姮着实被吓傻了,脸都白了。

说时迟,那时快,左屋门也咣当一声开了,沃克跨将出来,怒视着老太太大吼一声:“你给我住手!”

老太太见眼前冷不丁出现一个蓝眼睛、黄头发、大个子的老外,而且指着自己对自己吼,一时也吓傻了,揪住陶姮衣襟的手松开了。沃克一把抓住老太太后衣领,拎只兔子似的,将老太太双脚拎得离了地,又像放一件易碎的东西似的,将老太太放入了已空无一人的右屋里。

而左屋里随之跨出两条汉子,捋胳膊挽袖子,要对沃克动武。

陶姮急忙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护在丈夫身前,挡住两个汉子的进犯。她的脸已恢复了血色,镇定地说:“事情跟我丈夫毫无关系,当年那笔账你们跟我一个人算好啦。”

中年母亲怀中的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

幸而王福至也及时从左间屋出来了,挨个劝、推,总算将沃克和两个汉子推进了屋里。混乱中,陶姮也不知是被陶娟还是被别的女人们推入了屋。这左间屋有一张光板单人床和一条换了一支新凳腿的旧长凳。光板床沿挤坐着四个男人,长凳上挤坐着三个男人。另外五个男人没地方坐,靠墙站着或靠墙蹲着。而陶姮夫妇和王福至仅有门口那点儿空间可站了,在三人背后是从外边围成人墙的女人们,正堵着门口的是陶娟和那抱孩子的女人。

王福至站在陶姮身旁,他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陶姮狠狠瞪他一眼,用目光“说”出的话是——想不到我上了你的当!

王福至明白了她的目光,又小声表白:“我和他们没搞成一伙!”

在陶姮听来,他那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头脑中迅速地前思后想了一番,组合在一起的结论那就是——王福至或者是从一开始就精心策划好了今天这一步棋,一点儿一点儿地博取她的信任和好感,终于将她和丈夫诓入了这狼窝虎穴;或者是被收买了,叛变了,明明已成了同伙,却还企图充当“白脸儿”。

对方的男人中有四五个吸烟的,而且吸的还是劣质烟。屋子本就不大,虽然开着门,还是烟雾缭绕,熏得陶姮流出了眼泪。

丈夫扭头看她一眼,用手掌心替她拭去眼泪,也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陶姮示意他将窗子打开。他大步走至窗前开窗时,两个蹲着的男人互相交换大人在戏弄孩子般的眼色,都笑了。他们笑得倒也没什么歹意,甚至可以说,笑得还挺纯真,挺善良。有一个男人却将沃克推开了,凶巴巴地说:“不许开窗!”

沃克也不示弱,双手往腰间一叉,打算与之理论。

两个蹲着笑的男人此时开口道:

“他开窗你不许干吗呢,咱们不也一样挨熏嘛!”

“就是的!熏腊肠腊肉啊?让他开。他不开我可要开了!”

说这话的男人站了起来。

挡着不许沃克开窗的男人一退,沃克将窗打开了。空气形成对流,满屋烟雾迅速向门外飘散,围在门外的女人们有的被呛咳嗽了。

陶娟回头看她们一眼,离开门口的三个女人赶紧又聚到门口。她阴沉着脸说:“打算走的趁早走。那留下的,才是非把今天这事解决了不可的人。此时此地,要的就是一股心齐的劲儿。”说罢,转脸也瞥了陶姮一眼。那显然是种告白,意思是我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其实即使她不瞥那一眼,陶姮也听出了她的话明明也是在威胁。但是陶姮倒渐渐地镇定下来,不感到所陷的局面有多么凶险了。中国毕竟已进入一个法治的时代,她相信陶老师的这些亲属们不可能一点儿法制观念都没有,一味乱来。况且,她的初衷是良好的,就算王福至已与他们勾结在一起沆瀣一气了,那他也不至于居然没将她的初衷传达给他们。这么一想,她什么都不害怕,心中反而滋生了一种久违的兴奋,类似于一个小孩子参与到了冒险的游戏之中。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值得恐慌的呢?还有必要怕这么一些人吗?

于是她笑了一下。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笑了一下。自然,除了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笑得奇怪起来。最觉得奇怪的是陶娟。她一看到陶姮笑,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了一个秃头男人脸上,分明是在用目光问他——她笑什么?那男人的眼一接触到她的目光,竟仰起脸望着屋顶了,仿佛在以那种样子回答她——我怎么知道?你是主角,我只不过是配角。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还不是得看你的能耐吗?

这微妙的一幕被陶姮观察到了。

奇怪感仅次于陶娟的是王福至,他本已看出了陶姮起初的忐忑,正寻思着该如何有效地安抚她;忽见她一笑,困惑了。见她笑后的表情由不安转为镇定,他不但困惑,而且相当讶然。这使他自己也镇定了些,因为依他想来,有自己这么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的面子碍着,自己还有着说和人的特殊身份,谅陶娟等人再怎么胡搅蛮缠,估计也不敢将一件好事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所以他认为他的镇定是有充分理由的。陶娟也镇定了。她觉得陶姮的笑是好事,总比她满脸惊慌好。

但她为什么就一下子变得镇定了呢?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忽然镇定了呢?她又为什么那么轻松地一笑呢?

连自己也并没镇定到不由一笑的地步啊!

陶娟一时瞠目结舌地瞪着陶姮发呆。

满屋子人中,那唯一对陶姮的笑不觉奇怪的人是沃克。说他不觉得奇怪其实也不完全是那样,看见她笑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好生奇怪。是啊,她使他俩陷入如此凶多吉少之境,究竟有什么可笑的呢?但他立刻就解读清楚了妻子那笑的内涵——我本来极善,但谁们若不正确对待我的善意,我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作为陶姮的丈夫,他对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再深谙不过了。而且她正是凭着这一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误以为我好欺负便欺负于我,我便让你领教我不好欺负的一面的后发制人的性格,才在他们那所大学里赢得美国教授同行们的尊重的。典型的美国人不喜欢似乎比他们还惹不起的外国人,但也同样不喜欢任人欺负的外国人。他的父辈从荷兰移民美国以后,用了几近于小半生的时间才总算明白了这一点,而陶姮这个中国女性,一脚踏入美国,却仅用了一年多点儿的时间就明白了,这是不论他自己还是他的家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他以为她那笑,意味着她心中已有了应付眼前不利形势的策略,而且既是大无畏的又是稳操胜券的。所以他也没什么不安的了,只觉得挺刺激的了。这尚仁村毕竟是一个大村,古老的村,而且距县城才三四十里,非是荒僻之地穷山恶水中的一个村,眼前的这些个农民农妇,按王福至介绍的情况,又是连一辆汽车是不是“奔驰”都能够辨识的,难道还会伤人害命不成?看眼前这些个中国南方的肤色黝黑的小个子农民,面相并不全都凶恶。非但并不凶恶,有的还显出与世无争的自认弱势的模样。只要友善地与他们谈判,他们是不足为惧的嘛!

于是他也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一屁股坐到了一张黑不溜秋的出土文物似的桌上,脱下在美国买的中国出口的大号胶底布鞋,盘腿而坐。

蹲在墙角的一个农民用胳膊肘拐了另一个农民一下,朝桌上的沃克翘翘下巴。另一个农民正盯着指间已经灭了的半截烟发呆,被碰了一下后,朝沃克看去,不由笑了,小声说:“这个美国佬还挺能耐的。”

南方的农民,大抵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过一个人能将双腿盘得那么平。在中国,现而今除了念经的和尚,除了打坐的禅士,再就只有些七八十岁的北方农民还习惯于那么盘腿了。这些南方的农民不晓得沃克在美国是修过禅的,所以无不好奇,觉得沃克这大个子美国佬挺有意思的。坐在炕上的几个,也效仿沃克的样子打算盘腿而坐,却谁也没盘成功,结果东倒西歪,嘻嘻哈哈互相打趣着笑将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沃克的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了。

秃头男人不高兴了,数落道:“严肃点儿行不行?有你们这么讨补偿的吗?”

他们顿时不笑了,又以同仇敌忾的目光瞪着沃克了。

王福至开口道:“哎你们,人家夫妇二人是怀揣着好意专程回来补偿的,你们怎么也不预备两把椅子给人家坐?”

秃头男人冷冷地说:“他不有地方坐了吗?”

王福至不软不硬地顶了他一句:“桌子是请客人坐的地方吗?”

秃头男人说:“我又没请他坐桌子,他自己坐上去的。”

王福至又顶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们没预备椅子?还有她呢,她坐哪儿?”

陶姮说:“要是不用太久的时间就能把事情谈妥了,我站会儿也行。”

陶娟走到了秃头男人身旁,交抱双臂,瞪着王福至说:“我们没拿他俩当客人。”

王福至也顶了她一句:“那你拿他俩当什么人了?”

陶娟被顶得一时语塞。

王福至似乎一心要在状态上占优势,追问:“说呀,那你拿他俩当什么人?就是公安局审问犯人,那也得让犯人坐下才审吧?”

秃头男人也不失时机地顶了他一句:“胡说!公安局哪有让犯人坐下才审的?”

王福至反唇相讥:“你从不看电视呀?没在电视里见过公安局怎么审犯人吗?”

秃头男人却一味坚持说,公安局是绝不会让犯人坐椅子上才进行审问的!这一点是不用看电视也该知道的常识!犯人嘛,你犯了法,还有资格与审问你的人平起平坐?

王福至火了,大声嚷嚷起来:“你别你你的!我又不是犯人!你再这么胡搅,那我们走了。改天能谈就谈,如果还不能谈,我们还不跟你们谈了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戗戗的时候,沃克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仿佛在听相声,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陶姮却只盯着王福至一个人的脸,不放过他脸上每一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尽管目不转睛,还是无法断定他究竟是不是已经叛变了,是不是在演戏。

倒是有几个男人被王福至和秃头男人戗戗烦了,纷纷指出秃头男人一味坚持的说法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现而今公安局审犯人,千真万确是让犯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的。

有个男人竟嘲讽道:“如果那次你被县公安局审只让你蹲地上没让你坐椅子上,那也是个别的现象。”

秃头男人大怒,扑过去想打对方,被几个男人及时拽住。

王福至指着秃头男人对陶娟说:“他是什么人?如果与我们要谈的事无关,最好让他走。有他在这儿乱搅,只怕我们一时半会儿还真谈不完。”

陶娟转脸看着他,一句一停地说:“别人想走的都可以走。就他不能走。他也不会事没谈完就走。他想走我也不让他走。”

陶姮看着她又笑了一下。

那些个男人看着陶姮也又纳闷了一阵。

陶姮不是笑别的,而是笑陶娟转脸的样子。转脸嘛,谁都是由脖子的转动来主导头的转动。陶娟却不是,她朝哪边转脸,却先将下巴甩过去,这使她转脸的样子既傲慢又显得怪里怪气。尤其一个女人那样子转脸,会给别人一种“滚刀肉”般的印象,起码给陶姮的是那么一种印象。她不怕“滚刀肉”式的女人,但打心眼儿里反感她们。她刚才那一笑,也仅仅是因为陶娟转脸时的样子可笑,其实并没有她丈夫自以为是地解读到的那么多内涵。

王福至听了陶娟的话,眨巴了半天眼睛,憋出一句话竟是:“他对你就那么重要?”

陶娟冷着脸说:“他是我的代理人。全权的。”

不仅王福至一愣,陶姮和丈夫也都不由一愣。

陶娟又说:“他还是我男人。”

王福至叫嚷起来:“骗人!昨天你还说你没再婚,怎么今天冒出个男人?”

陶娟不动声色地说:“再婚那得登记。登了记叫丈夫了。我又没说他是我丈夫。我俩是同居关系,你管得着吗?”

王福至被噎得又干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他那副表情分明在说:同居你也该有个标准,和他那么一个不着调的男人同居,你也不觉得没面子吗?

陶娟看出了他那种表情的意思,维护尊严地说:“他也只不过是因为与人打架被判了一年刑。打架不是坑蒙拐骗,不是耍流氓。世上几个男人一辈子没打过架?我不觉得有多丢人。”

秃头男人也忽然叫嚷起来:“王福至,老子揍你!”

王福至不甘示弱地质问:“敢!我又没怎么你,你凭什么揍我?”

秃头男人指着他继续叫嚷:“你们看他脸上那副熊样子!他那明明是瞧不起我的样子!就他那副熊样子,还不是成心找打吗?”

于是有几个男人劝阻他。

于是有一个男人也火了,从长凳上往起一站,怒吼:“抽他娘的什么霸王疯?!谈正事不?不谈正事,老子别处打牌去了!”——吼罢,双手将长凳搬起,往陶姮跟前啪地一放。响声之大,使陶姮不禁低下头去,看水泥地面是否被凳腿蹾裂了。

刹那间一片肃静。

陶姮抬头再看那男人时,他又对她吼:“坐呀!”

陶姮略一犹豫,默默坐在长凳上了。

陶娟嘟囔:“贱。”

那男人猛一转身,瞪着陶娟喝问:“嘟囔什么了?敢再说一遍?论辈分我是你舅爷,对我不敬我教训你!”

陶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别吵了,我为正事而来,你们也是为正事而来,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又一片肃静。

忽然门口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陶姮回头朝门口一看,见些个中老年妇女们众志成城地将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像照集体照那样,一个人的肩压着另一个人的肩。那抱孩子的女人领唱者似的单独站在最前边,她怀中的孩子要是不哭,陶姮已将门外那些女人忘了。她暗暗惊讶于她们的纪律性,以及她们甘当配角的自觉性。

秃头男人吼:“你那是什么熊孩子!刚才不哭,这会儿刚静下来,他倒哇哇号开了,烦死个人,抱他到院里去,不哭了再进来!”

众志成城的女人们往两边闪,人墙中间闪出了通道,抱孩子的女人一声不响斜着身子挤了出去。

然而那孩子在院里继续哭。

满屋的男人们,包括陶姮夫妇和王福至都将脸转向窗子,望着那女人在院里来回走,并晃悠她怀中的孩子。陶姮觉得,那一时刻,尚仁村的些个男人们,倒是显示出了几分可敬的耐心。孩子的哭声终于停止了。

尚仁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舒了口长气。接着,你望我,我看他。

陶娟的舅爷催促道:“又都大眼瞪小眼地干什么?该怎么谈,快怎么谈啊!”

陶娟仿佛被孩子哭得忘了自己的角色了,经一提醒,这才对秃头男人说:“那什么,开始吧!你也不用啰哩吧唆的了,干脆掏出来给他们看吧!”

听她那么说,陶姮等三人的目光一齐望向秃头男人,定睛细看,单看他那只探入衣襟里的手,将从内衣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满屋子的尚仁村的男人们,却没一个看他的。他们或抬头看屋顶,或低头看屋地,还有的呆看堵在门外的女人们。而她们,也呆看着屋里的男人们。

秃头男人掏出的是最寻常的东西,几页卷成筒的纸而已。他有很好的站功,金鸡独立地抬平一条腿的膝盖,将那几页纸在膝盖上抚平了些,放下腿,看看陶姮,看看沃克,最终决定了将那卷纸递向沃克。大概他认为,在陶姮夫妇之间,重大事情的决定权肯定是由沃克这位美国丈夫来掌握的。

沃克看陶姮,她向他点头,他才接过那卷纸看起来。第一页他看得还算认真,第二、三、四、五页就看得马虎了,一扫而过的看法。最后一页看的时间最长。不,其实已不是在看,而是在盯着纸上的一个数字发呆。并且,眉头拧出了一个疙瘩。

陶姮轻咳一声。

沃克猛醒地将那卷纸递向她。

她接在手,并不从第一页看起,而是先看使沃克发呆的最后一页。那页纸上只有几行字。那几行字是这样的——“以上情况属实,绝无虚假。若以民间方式私了,总计补偿五十八万七千美元即可。若陶姮一方拒绝私了,我方不得不对簿公堂,由法院判决的话,则我方所要求的赔偿金额为一百万美元……”

陶姮也看着那几行字发呆了。确切地说,在她眼里,字已模糊了,但“五十八万七千美元”和“一百万美元”两行数字,却变得格外清晰,仿佛还变大了,从纸上凸显出来,成立体的了。

王福至也干咳一声。

陶姮听出是他在干咳,看也不看他,只说:“别急。”

接着她看首页。首页的字句,文白交杂,显然出自一位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笔下。大意无非是:三十多年前,尚仁村中学女学生陶姮,对她的班主任陶老师做下了罪过之事,致使陶老师蒙受了贪污学生学费的不白之冤,并被公安人员当众从学校里带走,斯文扫地,名誉完全毁灭,而且被判刑两年,在狱中被关押了数月之久。其后,陶老师一家及众亲戚,也都不同程度地因那一事件……

王福至又干咳一声,陶姮终于将那份“协议书”递给了他。他迫不及待地看时,陶姮的目光缓慢地从那些男人的脸上一一移过。十几年的教授生涯,使她对人脸具有相当丰富的“阅读”经验。某些学期她开的是大课,往往面对一二百名学生。那时学生们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对于她的提问的种种不同反应,尽收她的眼底。他们回答提问的话语,有几分认真,几分不认真;对她的观点是心悦诚服还是根本不屑,或者有所保留地接受,她都能迅速地在头脑中予以分类、辨析、解构、比较和进一步给出回答。用“阅人无数”四个字形容她,虽未免夸张,但不算是用词不当。

满屋子的陌生男人(确切地说,是些男性农民),较年轻的也有四十几岁了,几位年长者的年龄皆在六十岁以上。陶娟的舅爷有六十四五岁的样子。陶姮从他们大多数人的脸上,读出了巴望、企图、沮丧、自责和无奈、无辜。他们仿佛是必须杀生的佛门弟子。不杀生,则自己的生存便大成问题。而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又实在是违背自己的善性。但已操刀在手,看起来他们还是打算一边在心中默念“善哉善哉,罪过罪过”,一边狠着心下手的。

这使陶姮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因为他们的贪婪而顿生嫌恶;另一方面,又因为毕竟看出了他们大多数人还有内疚之心而不无同情。

是的,她倒是不怎么同情自己,反而多少有些同情他们。中国已不是三十多年前的中国了,自己也不是三十多年前那个不管被谁瞪一眼都会接连数日忐忑不安的,即使深爱自己的父母也无法予以保护的少女了;而眼前的农民们,也断没了可以在“革命者”的指挥之下一拥而上刨别人家祖坟的“革命”权利了!三十多年前的她,单纯的双眼见惯了如此这般的些个农民,凌辱或虐待被“革命”打翻在地的人,包括女人和老人,有时对少男少女也不怜悯。而三十五年后的今天,她的双眼早已由单纯而变得敏锐又世故;他们的双眼里却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当年那种不可名状的凶横之气,反而变得像羊、牛、马或小狗的眼一样温良又单纯了。即使嘴上说着凶横的话和装出凶横的样子时,从他们眼中所投出的目光的实质也还是善性的。

不错,除了几位年长者,其他男人肯定并不是三十多年前那些令她害怕的农民。当年他们大抵是孩子,显然与她一家当年的遭遇毫无关系。当年的某些事对她是不堪回首的,后来经常重现在她的梦境之中。而对于他们,则很可能不留任何记忆了。

但是那几位年长者,三十多年前他们可都是大人了啊!陶姮看着他们,内心里不由得这么想——他们也彻底忘了她一家当年被押解到尚仁村后,全村人如何集中在一起对包括十三岁的她在内的她一家三口进行口诛笔伐的情形了吗?忘了后来某些村人是如何高举锄镐将她外祖父母的坟刨了,将她外祖父母的骨骸扔得哪哪儿都是的情形了吗?忘了某些村人呵斥和辱骂她的父母如恐吓野狗一样的情形了吗?忘了某些村人威逼着她的挑粪的父母用双手捧起晃洒在田埂上的稀屎汤的情形了吗……

他们中,有没有当年那样的令她害怕的农民呢?

如果有,那么他就不在乎有可能被她指认出来,并同样要求予以补偿吗?

如果没有,那么他们对于她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初衷又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企图与他们敞开心扉交流感受的愿望,在王福至认真看那几页纸的几分钟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强烈。

抱孩子的女人还在院子里。她怀中的孩子不哭了,分明又睡过去了。下午的骄阳照射着院子,女人的脸被晒出了汗。“奔驰”车的假标闪耀着贼亮的金属光,小狗钻到车底下去了,只露尾巴。院子里唯一的阴凉之处是房檐遮成的窄窄一条屏蔽阳光的地方,女人明智地抱着孩子躲过来了。她隐在窗子一侧,尽量不被屋里人发觉地向屋里窥视,却恰恰被陶姮首先看到了。

趁她还没来得及闪开去,陶姮微笑着说:“进来呀,在外边多晒啊!”

她略一愣,也笑了笑,之后摇摇头,从窗前消失了。

她看去还不到三十岁,三十多年前她尚未出生。

陶姮问:“她是陶老师的什么人?”

因为她问话的对象不明确,半天无人回答。在经久的静寂无声之后,陶娟冲窗外大声说:“秀娥,你自己说!”

又是片刻的静寂,窗外传入这样的话:

“我……陶老师算是我二表姑父。”

陶姮说:“啊,明白了。”

陶娟纠正道:“不是算,就是!”——沉吟一下,又说:“我父亲也就是她二表姑父疯了以后,为治好我父亲的病,我家朝她家先后借了三万多元钱!都十几年了,一直还不上!十几年前的三万多元钱,还不顶现在的十几万元啊?如果不是亲戚,她家早告到法院了!是这么个事实不,秀娥?”

窗外传入屋里极小声音的回答:“是。”

陶娟的舅爷,此时深重地叹了口气。

其他老少爷们儿,会吸烟的,都掏出烟来,你的抛给我一支,我的抛给你一支。王福至看那几页纸看得太过认真了,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小计算器,一手拿着那几页纸反反复复看起来没完没了,一手拿着计算器不停地按,像某些城里的“80后”单手拿着手机发短信。

陶姮看出,满屋人的耐心都已到了极限。陶娟瞪着王福至的那种目光,仿佛会随时变成闪电,将他出其不意地从头顶劈到胯裆一下子劈为两半。

沃克忽然说:“请你们也给我一支烟行吗?”

满屋人的目光一时又集中在他身上了,吸烟的男人们互相望着,都有点儿犹豫。看得出他们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谁给他烟肯定都是不对的。

陶娟的舅爷始终没吸烟,他说:“给他一支。”

于是有男人抛给了沃克一支烟,有男人起身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烟,样子还挺恭敬。

沃克吸两口烟,开口说:“我想使你们清楚这样一点,我和我的妻子,虽然是美国大学里的教授,但我们连做梦都没敢想过,我们这辈子会有存到一百万美元那一天。别说一百万美元了,五十万也是不敢想的。除非我们把房子卖了,但要是把房子卖了,我们又住哪儿呢?不瞒你们,其实我们此次只带回了……”

在近乎凝固的气氛中,王福至高叫:“别说!凭什么非得告诉他们?!”

满屋人的目光又投射到王福至身上。

陶娟气势汹汹地质问:“你有什么权利不许他说?”

王福至冷笑道:“权利不敢说有,资格肯定是有的。我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受托人,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跟你声明过了。屋里别人不清楚不为过,你要是说你也糊涂,那不就是成心装傻吗?”——他一旋身,侧脸看着门外的女人们又说:“我再声明一次,我是他们夫妇的受托人,你们听明白了吗?”

由于屋里又有烟飘向门口那儿,门外的女人们又散开了去。王福至看着她们对她们说话时,她们才纷纷归位,并且一个个点头不止,脸上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敬意。显然,王福至郑重声明了的“受托人”身份,使她们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陶娟不理睬王福至了,她对沃克道:“别听他的,把你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沃克看一眼陶姮,这样回答:“他不许我说,我还真不能说,我们得尊重我们的受托人。”

陶姮对丈夫的回答感到很满意,她点头道:“对。他是我们唯一倚重的受托人。不但我们得尊重他,你们也应该尊重他,否则咱们之间的事难以顺利解决。”

王福至对陶姮的话更觉满意,他矜持地笑了,脸上甚至呈现出几分对陶姮的感激来。

陶娟双手往腰间一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那双柳眉是后纹的,她那双杏眼是做过双眼皮儿后变成了杏核儿形的。

但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不是话到口边强咽下去了,而是根本没想好该说什么就急切地徒自张了张嘴。

秃头男人突然向王福至发飙:“我也是受托人,你刚才怎么不尊重我?!”——他一步跨到王福至跟前,手指几乎戳到王福至的脸了。

王福至对那根手指视而不见,冷笑道:“我也没不尊重你啊!陶娟一说你是她的代理人,我心里就开始老尊重你了。那你说,你具体要求我怎么尊重你?”

秃头男人也徒自张了张嘴,被讽刺得说不出话。如同胸口堵一个大嗝儿,怎么也打不上来,脸憋紫了,快要窒息得翻着白眼直挺挺地往后仰倒似的。他左扭头看,右扭头看,目光在那些个男人中睃来睃去,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求助的意思,希望有谁也能替他顶王福至几句,将王福至也噎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但不管他满怀希望地看着谁,却一个挺身而出的人也没有。那些男人们仿佛皆变成了小孩子,或皆脑子进水了,难以领会他那目光的意思了。

然而他的手还指着王福至的脸。

王福至苦笑道:“大家如果不是瞎子,那就都看到了吧?就他现在对我这样子,反倒能说他尊重我胜过我尊重他吗?”

秃头男人的那只手臂,从肩头被砍断了筋骨一般,这才嗒然垂下。

陶姮和丈夫看着他俩那一幕,也都不说什么。在沃克,是对王福至的能说会道大为欣赏了。欣赏得无话可说。如果说此前他还对妻子信任王福至这么一个农民作为“全权代理人”心存歧见,那么这会儿他满心间都是对王福至的信赖和对妻子的佩服了——佩服妻子识人的眼光和用人的魄力。在陶姮,却是因为仍在考察王福至背叛与否而暂且有话不说。如果他真的已经与他们勾结在一起了,那他做戏的水平可委实太高超了。陶娟和她的“全权代理人”以及屋里屋外的男人女人们,做戏的水平也委实太高超了。那么,不论王福至还是屋里屋外的男人女人们,就都是很可怕的人了。当然,也是很令她嫌恶的人。陶姮的人生经验告诉她——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一些人为了达到某种利己目的而串通一气集体做戏。对于那样一些人,水平并不怎么高的甚或水平拙劣的,她的嫌恶倒还有限。因为她觉得他们或许还有悔过自新的一天。但对于做戏水平高超者,她的嫌恶简直可以说是无限的。她认为后者们是不可救药的。并且认为跟他们是不必讲仁义和忏悔的。那会儿她暗自下了这么一种决心——倘若他们夫妇所面对的个个都是善于惯于做戏的人,那么她的忏悔将仅是对于陶老师一个人,找个机会巧妙脱身,再到精神病院去看望了陶老师后,就要以尽快离开中国为上策了。但是回到美国后,她会定期往精神病院寄美金的,为的是使陶老师能够受到较好的照顾。至于其他陶老师的亲戚,也就是眼前这些男女包括陶娟这个陶老师的女儿,一分钱都休想从她这里得到!她认为陶老师居然有陶娟这么一个女儿也是一种不幸……

陶姮正左思右想着,王福至又开口了。他将手中几页纸举得挺高,一边卷,一边冷笑着说:“这份所谓的‘协议书’,我要带走,因为是证据。什么证据呢?集体讹诈的证据!”——将那几页纸卷成筒,往裤兜一揣,环指众人大加谴责:“陶老师有你们这么多亲戚吗?什么三老四少七大姑八大姨五叔六舅的还都敢往纸上写下姓名摁下红手印!还都敢几万十几万的要补偿!你们以为我的委托人又善良又傻又是亿万富豪啊?……”

“王福至你王八蛋!昨天你还跟我说有什么正当的要求只管写清楚,怎么今天你反水?!你成心想要与我们这么多人为敌是不是?!……我挠你!……”

陶娟耍起泼来,双手勾成爪形,舞舞扎扎地扑向王福至。

沃克想阻挡她,但穿上鞋站到地上已来不及,干脆将双腿一伸,如同铁道路口放下两根安全杠,将陶娟齐腰拦住了……

“我挠你我挠你!……”

陶娟隔着沃克的双腿继续舞扎虎爪般的双手。

“你今天得把话说明白!难道我昨天答应跟你们一伙了你今天说我反水?!你挑拨离间,你们写在纸上的那是些正当要求吗?!那纯纯粹粹的就是讹诈!”

王福至站在沃克双腿的这一边,自以为安全,也双手叉腰,有恃无恐地唇枪舌剑。

然而沃克的双腿,毕竟不是固定牢了的两根杆子。他没那么了得的功夫,临时挡了陶娟一会儿就酸了,坚持不住了,垂下了。陶娟趁机扑到王福至跟前,向他脸上横挠一爪。王福至偏头避过那一爪,随之双手朝陶娟当胸一推,将陶娟推得连退数步,幸被一个男人从后扶住,才没倒在地上……

“王福至耍流氓!他占我便宜抓我的奶!”

陶娟坐在地上哭闹起来。那是某些女人耍泼的另一招数。但这一招数并未激起尚仁村那些男女们的正义感,大家都看得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男人表现了强烈的义愤,便是那个秃头男人。他趁大家呆看着陶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冲上前去,对准王福至的面门就给了一拳。王福至遭到袭击,并没立刻暴怒起来,手捂着口鼻,一转身明智地躲避到外屋去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讲理,动手打人,证明你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屋外传入王福至君子姿态的不卑不亢之语。

屋里,秃头男人更加嚣张,情绪失去了控制。

“我有理也不跟你讲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个王八蛋,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抵命老子也认了!”

秃头男人抄起了长凳,陶娟的舅爷双手抓住凳面,与之争夺。

陶娟忽地一下蹿起,咬她舅爷的手。她舅爷手一疼,松开了。另有两个男人,赶紧接替她舅爷争夺长凳。

陶娟的舅爷,气得面皮抽搐,扇了陶娟一个大嘴巴子。

陶娟就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号起来。

“你消停不消停?再不消停我几脚把你踢院里去!”

陶娟的舅爷也怒不可遏了。

外屋的几个女人赶紧进入屋里,有推的有拽的,齐心协力先将陶娟的舅爷弄到院子里去了。长凳已被两个男人成功地夺过去。秃头男人失去了长凳,气焰并未消减。他推撞开阻拦他的人,突围到屋外,看那架势定要将王福至置于死地不可!

但王福至已又躲避到院子里去了。他的鼻子被打出血了,用不知哪个女人给他的手纸堵塞着鼻孔,半边脸染了血,像涂了化妆油彩。他衣襟上也滴染了几处血迹,双手也变红了,一只手拿着手机,在院子的一侧来回走动,不停地按手机,听手机。

院子另侧,陶娟的舅爷也在来回走动,几步一句嘟囔着气话。

两个男人,像圈在同一兽栏中的两只盲眼动物,单凭气味确定了各自的属地,虽然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但根本看不到对方似的。这个从左往右走着时,那个刚巧从右往左走着。各走各的,谁都不扭头看对方一眼。

抱孩子的女人,那时站在院门那儿,要求揣着钥匙的男人打开门上的锁,让她走,说怕接着发生什么更不好的事,吓着孩子。她怀中的孩子,也许是困急了,竟没被屋里后来的吵闹声所惊,衔着奶头睡得很实。揣着钥匙的男人安慰她,说都是为了办成一件正事,那就都是必有一定之规的,吵闹也吵闹不到多么离谱的程度。再者说了,民间方式嘛,私了嘛,事情关乎到一大笔钱嘛,吵吵闹闹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啊!吵闹不过是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不是善茬子罢了……

秃头男人挣脱别人的拖拽,已经由里屋冲撞到了外屋。挣脱冲撞之间,几个男人挨了他的拳脚。他们自然觉得划不来,但不加以阻拦又不好,便都跟到了外屋,说勇敢不勇敢地只用话语相劝。而沃克已穿了鞋,抢先于秃头男人到了外屋。本已在外屋的那些女人们,此时倒显得都很深明大义,一个紧挨一个,在外屋门内组成了人墙,依然又是众志成城的气概。沃克叉腿站在她们前边,交抱双臂,虎着脸瞪着那秃头男人。他那一米八九的大个子,他的粗胳膊长腿大手大脚,他那张表情凛凛的脸,他那种泰山石敢当的孔武实力,那会儿对秃头男人构成了巨大的威慑力。谁都看得出来,倘若秃头男人还不识时务,敢于对他轻举妄动的话,那么将很可能会被他抓举起来扔进里屋去。秃头男人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当然不想自讨苦吃。所以他只不过是在沃克面前蹦蹦跶跶,吼吼叫叫,色厉内荏,并不真的冒犯。

那会儿里屋只剩下了陶姮和陶娟两个女人。陶姮仍坐长凳上,陶娟仍坐地上,不再哭闹了。两个都姓陶成长背景受教育程度文明意识人格养成以及从前和现在命运完全不同的女人互相注视着,都不说话。都希望通过那一种互相注视,能将对方研究得透彻一些。

是的,她们都姓陶渊明的“陶”,也许溯本寻源,她们的家族还都跟陶渊明有着某种或远或近的族系关系,这是很有可能的。

但她们从前和现在的命运太不同了。

至于将来的命运——陶姮想,我已经没有什么将来的命运了。她微微眯着双眼,毫无表情地看着陶娟又想,陶娟陶娟,你呀你呀,但你明明是还有将来的呀!我也多么愿意尽量帮你实现一种较好的将来啊,可你狮子大张口,我也喂不饱你的欲望啊!你为什么要那么贪呢?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到这种地步呢?现在你可叫我如何是好呢?我已经觉得我三十五年后再次来到尚仁村是多此一举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你知道吗?!

而陶娟的眼里,却投射出一股子深仇大恨来,仿佛陶姮如果不痛快地满足她的要求,那么尚仁村就将是“十字坡”,她自己就将是孙二娘,这个院子这间屋子就将是专卖人肉包子的黑店,而她陶姮两口子,就将被她亲自操刀剔巴剔巴剁巴剁巴搅成肉馅儿包进面皮儿蒸成一百几十笼大包子,雇人挑到镇上去卖了,哪怕卖得的钱仅够请些狐朋狗友到县里去大吃大喝一顿也痛快!

两个都姓陶的方方面面都截然不同的按年龄该互称姐妹的女人正那么彼此研究地注视着,院子里的王福至大声向屋里喊话了。

他说:“陶娟你听着,还有你那个全权代理也给我听着!你们一干人等都给我听着!人家陶姮女士和她丈夫不远万里来到尚仁村,为的是要向你们陶家人当面忏悔,人家希望能用一笔钱补偿当年那过错的想法也是真心实意的!可你们非但不能正确对待当年的事,还纠合在一起敲竹杠,搞讹诈!还设下陷阱,诓我陪他们来谈判!我们诚诚恳恳地来了,你们还锁上院门,将我们连人带车扣了!还耍泼犯混!还打人!你们的所作所为都是犯法的!人家陶姮夫妇是美国公民!你们的做法是严重损害中美关系的!我已经通知镇派出所了,一会儿镇派出所的人就会到来,有理你们谁都别走!”

里屋外屋,陶娟们全都屏息敛气地听着,看得出都明知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过分。

而院门口那儿,兜里揣着钥匙的男人终于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上那锈迹斑斑的大锁;抱孩子的女人将门拉开一道缝,悄无声息地偏斜着身子出去了。小狗从车底下钻出,也跟着那女人跑出去了……

斯时日已西坠,没有阳光晒到院子里了,屋里也照不进阳光了。外间屋的光线尤其暗了,如果不细看,人们互相看不大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了。

王福至的话,居然也使秃头男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沃克交抱的双臂,随之垂下。

屋里的安静鼓舞了院子里的王福至。

他又高声说:“再者,尚仁村当年对人家陶姮一家是多么罪过,多么不拿人家当人看,你们有的人心里是应该有数的。古人云,不知者不怪。可那明明知道的,怎么不站出来替人家说句公道话?人家陶女士当年才十四岁,在尚仁村中学里,有的老师和学生,也做了不少对不起人家的事!是她班主任的陶老师,当年就做过伤害人家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事!”

“王福至,你一张破嘴哇啦起来有完没完?三十多年前的旧账你今天从头捯扯它干吗?要论罪过不罪过,那首先是‘文革’的罪过!‘文革’是该忘记的事!你今天捯扯‘文革’期间那些破事,安的什么心?告诉你!我们尚仁村的党支部还存在着呢!我这个支委绝不允许你在我们尚仁村的地盘……”

院子里,陶娟的舅爷义正词严地驳斥王福至了。

王福至不吃他那一套,同样义正词严地驳斥陶娟的舅爷:“那人家陶姮女士也可以说,她当年对不起陶老师那件事,首先也是‘文革’的罪过!如果说一说‘文革’期间的是非,就是捯扯,那你们这么多人纠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你们不都是企图借着一件‘文革’期间的往事狠敲一大笔钱吗?这种情况发生在你们尚仁村的地盘,而且有你这个支委参与,你不觉得是扇自己的嘴巴子吗?”

半晌,听不到陶娟她舅爷的话了。

“人家陶姮女士,人家是患了晚期癌症的人!你们该对人家忏悔的人从没对人家忏悔,人家抽出剩下不多了的时日亲自来到你们尚仁村忏悔,你们反而这么丢人现眼地对待人家,就一点儿惭愧的感觉都没有吗?”

外间屋里,沃克背后的女人们骚动了,她们中有的交头接耳了。

秃头男人一声不吭地进到了里间屋,将陶娟从地上扯起来。男人们也跟进了里间屋,恰巧那时院子里的王福至走到了窗前,站在窗外往里间屋看。男人们也都从屋里隔着几根铁条往外看他,像笼中动物呆看一个逛动物园的人。

陶姮起身走到了外间屋,见只有丈夫一人站在外屋的门口。她那讶然的表情,使丈夫意识到自己身后发生了变化,回头看时,见身后的女人们已全都消失了。二人走到院子里,又见院门大敞大开,陶娟的舅爷正向院门那儿移动。他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的,但他偏不。每当王福至扭头看他,他就停止脚步,也竭力镇定地看王福至,装出并不打算离去的样子。那会儿,他差两三步就能迈出院子了,偏巧王福至又扭头看他,他就又神态自若似的站住了。

王福至居然显出胜利者的得意了,他尖酸刻薄地问:“老家伙,心虚了,也想开溜吗?”

那舅爷说:“脚长在我腿上,走或不走,都是我的自由,你还干涉得了不成?”

话虽说得不无尊严,但对王福至叫他“老家伙”,却没表现出强烈的恼怒,这一点又显然在语势上处在了下风,暴露出确有几分心虚。

王福至“宜将剩勇追穷寇”,继续用打狗棍般的话语攻击他:“老家伙,你三十多年前对人家陶女士父母做的那些坏事,难道你自己全部忘了?就是你全都忘了,你们尚仁村记着那些事的人还没死绝,我也了解了个一清二楚!我问你,你今天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露脸?我刚才没当众训斥你,那是因为我想给你个主动忏悔的机会……”

王福至一边说,一边仍在院子的另一侧踱来踱去,并且对他指指点点。不知为什么,陶娟的舅爷竟不快走两步逃出院子去,反而老老实实地驻足听着。仿佛认为,若不那样,定有夺路而逃之嫌,日后必将遭人耻笑。直到王福至其言尖酸其色厉正地说罢那一大番“檄文”性质的话语,他才还了一句:“王福至你血口喷人呢!”——仅仅一句而已,并不恋“战”,末一个字刚落,身已闪出院外去也。似乎,又自认为那么走了,起码是走得体面的。

沃克刚想与陶姮说句什么话,陶姮也刚想与王福至说句什么话,王福至同样有话要对他俩说,正在这么一种时候,陶娟和她的“准丈夫”从屋里出来了。

陶娟拉扯着秃头男人,像在要求最后一名“战友”似的说:“不行!我不许你也走!别人爱走就走,反正你不许走!你也胆小怕事一走了之,那就不配是个男人!那我再也不能瞧得起你!”

秃头男人一边挣着手臂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你别这样啊!你这样像什么样子嘛!我不是一走了之不管你的事了,你的事还不就是咱俩的事嘛!我更不是怕,讨要赔偿又不犯法,我怕的什么嘛!”

他总算挣脱了手臂,显然是要向陶娟证明自己不怕,一一指点着陶姮三人,古代武士下战书般地又说:“你们三个,今天暂且放你们一马!但是王福至你可要给我听仔细了,我俩和他俩的事刚开始,如果你胆敢把他俩放跑了,那你小子麻烦可就大了去了!那我就要让你王福至今后没一天安生的日子可过!”

王福至冷笑道:“怎么?这事变成只和你俩有关的事了吗?那你俩纠集些个不三不四的男女干什么?陶娟,你要想清楚,如果这事变成了只和你一个人进行谈判的事,连他也别瞎搅和,那可就更好办了!人家陶女士和她先生是通情达理之人,又是宽宏大量的人,我相信这一点你是有感觉的!”

陶娟气呼呼地说:“我没感觉!”

秃头男人助威地说:“没感觉就对了!我也没感觉!”

陶姮说:“陶娟,一笔写不出两个‘陶’,咱俩姓的可都是陶渊明的‘陶’!你应该相信王福至的话,我们和你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你是陶老师的女儿,我们夫妇认为,只有你才最有资格和我们谈……”

沃克也频频点头道:“我完全同意我妻子的话,像我妻子说的那样,不受别人干扰,对咱们双方岂不都好?”

秃头男人气急败坏地大叫:“挑拨!你们挑拨离间!陶娟别听他们的,他们是想孤立你!”

他一时无处撒气,看着那辆“奔驰”分外碍眼,几步跨将过去,瞄准了薄弱处猝下狠手,用力一扳,将车标扳掉在手中,举着向王福至晃几晃。用力甚大甚猛,连车标插孔也被扳豁了。

王福至心疼得跺脚、咧嘴,说不出话。

秃头男人一挥胳膊,将车标扔出院墙外;咚的一声,谁都听出是沉到污水塘里了。

“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秃头男人摆出一副牛二的架势。

王福至欲扑过去与之拼搏,被沃克及时拦住。

沃克说:“你打不过他的,要教训他,那也得由我来。”

王福至自知非是其对手,英雄气短地说:“那你替我打他。他刚才还一拳把我鼻子打出血了呢!我是因为你们的事才受欺负的,以往没人敢这么欺负我。你身高马大的,不应该眼瞧着我这么受欺负袖手旁观吧?你们美国电影里的男人总是那么英雄,你今天也不能装狗熊!”

陶姮正色道:“福至,你别拿话激他!”——又对丈夫说:“不许你动手啊。你俩打起来,对人家显失公平。打坏人家哪儿,还不又节外生枝?”

沃克望着秃头男人说:“是啊,他哪里是我的对手呢?”——拍拍王福至肩,劝道:“反正你借的是辆破车,车标又是假的,不值得多么心疼多么生气嘛!”

王福至显出快被欺负哭了的样子,大叫:“值得!”

秃头男人不屑于再理睬他,双手往车前盖一撑,借力一蹦,蹿将上去,随之在车前盖上发泄地跺踏。且言:“敢把我怎样?敢把我怎样……”

王福至要冲过去一决雄雌,陶姮夫妇一个拽住他左胳膊,一个拽住他右胳膊。

陶姮说:“他那么做实在无礼,你一跟他打起来,明明有理也讲不清了!”

王福至说:“他那等于是骑在我脖颈儿上屙屎!”

沃克说:“你别那么认为,不就是了嘛!”

王福至又说:“看,看,被他跺出坑来了!再破那也是辆‘奔驰’,不修没法儿还的,一修得花不少钱!”

陶姮赶紧承诺:“我出,我出。”

秃头男人突然停止了跺踏,站在车前盖上愣住,因为听到院外响起关车门的声音。

陶姮等三人也听到了,一齐将头转向院门,但见大力在前,副所长第二,后边是所长,最后是丽丽,镇派出所的四员干警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秃头男人还愣在车前盖上,不知缘何反应迟钝。

所长望着他问:“李顺利,你站在车上干什么啊?”

陶姮夫妇这才知道秃头男人叫什么,王福至显然也刚知道,大声控诉:“他在破坏我租来的名车!”

那秃头李顺利终于从车上跳下,见大力已双手叉腰堵在了院门口,神色有些慌张地将目光望向陶娟。

陶娟站在原地不动,只大声替李顺利辩护:“所长,是他们三个先围攻他的!你们来得正好,要是再迟一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福至刚欲反驳,被副所长举起一只手制止住。

所长又问:“顺利啊,听说你不想到外地打工去了,想在本地找点儿临时的活儿干。这也好。本地的工资虽然比外地低些,但故土人情的,不至于受蒙骗,是不是?”

其语和蔼,表情温良,仿佛可亲长者在与晚辈拉家常。

陶娟又抢着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替他考虑的。”

所长再问:“找到没有啊?”

李顺利终于抢在陶娟前边说出了一句话:“正找呢!”

一说到工作,他不“牛二”似的了,“小三子”似的满腹忧愁了。

所长从头上摘下警帽,边扇凉风边又说:“一时找不到也别急,工作哪哪儿都不好找。如果你对工作的要求不太高,又希望我们帮忙介绍介绍关系的话,我们都是愿意的。”

陶娟抢话唯恐不及地说:“那敢情好啦!那我们多大面子呀!”

所长就将脸转向了陶娟,问她:“你父亲的病情最近好些了吗?”

陶娟脸一红,低头未语。

所长将帽子戴上了,不无批评意味地说:“很久没去看他了吧?这可就不对了。你哥人家在省城,工作忙,不能常去看你父亲,那是有情可谅。但你不同,你的时间比较能够自主,离县城又近,而且还是你父亲唯一的女儿,你很久没去看他,他肯定想你啊!”

“他才不会想我!他巴不得没我这么个女儿!”

陶娟双手一捂脸,抽泣了。

丽丽就走过去,轻轻搂抱她,还掏出纸巾替她擦泪。

王福至心理极不平衡地说:“看,看,本以为来的是给咱们撑腰的,却变成和他俩拉近乎了,这算秉公执法?还有没有法律的正义立场了?”

陶姮夫妇装没听到。

所长望着李顺利又说:“你和陶娟的事,我耳闻了……”

“怎么,犯法啊?”

李顺利又“牛二”了。

所长无声而笑,说:“那犯的什么法呢!你俩一个是离异妇女,一个是单身男子,哪天若真的组合为夫妻,好事一桩嘛!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是不是别人传的那么一种关系。现在由你亲口证实了,我也就明白你为什么也在这儿了。那么——”转身指着陶姮夫妇说:“他俩来到你们尚仁村的缘由,你想必也已清楚了?”

不待李顺利说什么,陶娟又抢先道:“所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我父亲当年被陷害得太冤枉啦!从那以后,我们一家的命运就开始变得悲惨啦!……”

陶娟哭出了声。

所长望着她循循善诱地说:“当年的事,首先是‘文革’的罪过,也首先是尚仁村某些人对人家陶女士一家犯下了罪过。陶女士当年才十四岁,她的做法当然不对,但肯定不是出于陷害的动机,而是由于一个少女在特殊年代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要是非说她陷害你父亲,那是不公平的。你们都是尚仁村的人嘛,仁的起码意思是凭良心为人处世嘛!在仁不仁方面,咱们中国的老祖宗们有些话说得挺好,比如‘凡取与,贵分晓,与宜多,取宜少;将加人,先问己,己不欲,即速已;恩欲报,怨欲忘,报怨短,报恩长;能亲仁,无限好,德日进,过日少;不亲仁,无限害,小人进,百事坏’。都是些什么意思的话呢?无非是说,给予人家的东西,包括宽容,那要多些。想从别人那儿获得到的,那要少些。别人对自己的好处,要常记在内心里,时时希望有报答的机会。别人对不起自己的事,过去也就算过去了,不要总耿耿于怀的,寻思着哪一天能进行报复,那是不可取的为人处世。亲近好人,自己也会一天天变成好人。整天学不好的人怎么占便宜,小人就会来钻空子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讲的也是那么个道理嘛……”

那所长,像善背的学生背书似的,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绝稔熟于胸地背出了一套套的古话,又解释又诱导的,不但令陶娟和李顺利听得瞠目结舌,像是被催眠了;就连王福至也惊讶得有点儿发傻了;连陶姮夫妇,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所长话锋一转,忽问李顺利:“顺利啊,我要与陶娟从容聊聊,争取帮双方把事情进行得都比较地满意。你是愿意留下听呢,还是宁肯回避一下呢?”

李顺利犹豫。

所长约法三章:“如果你愿意留下听,那我可对你有要求:第一不能随便打断我们的谈话,第二不许动不动又吵闹起来,第三……”

陶娟说:“所长,那让他走吧!”

不知是所长的“催眠”起了作用,还是所长温和的态度博得了她的几分信赖,总之,她情绪稳定多了。

李顺利不再犹豫,明智地说:“那你们聊你们的。我这人脾气坏,一犯驴脾气你们准讨厌。我走,我走……”

于是大力从院门口闪开,李顺利赶紧往外走。

所长叫住了他,接着向大力伸手要什么东西。大力摇头表示没带,副所长从兜里掏出了一册橘红色封面的小册子,无言地递给了所长。

所长手持那小册子,终于迈步走向李顺利,递在他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看到了,这可是我们副所长的,现在由我借花献佛,赠送给你,它可代表着我们镇派出所对你李顺利的友爱。你要认真读它,以后,我们抽时间交流交流心得。”

李顺利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小册子,半信半疑地问:“说话算话?”

所长说:“驷马难追。不过,那也得你确实认真读了,确实有了心得,哪怕是反对它的内容都是一种心得,否则咱俩有什么可交流的?”

所长说罢,后退一步,向李顺利敬了一个庄严又标准的警礼。之后,伸出一只手臂,向院门口那儿做出“请”的手势。

李顺利受宠若惊张口结舌。想必,他自出生以来也没受到过那么彬彬有礼又真诚的对待。他是完完全全地站在那儿呆住了。

大力也走到他跟前,也向他又庄严又标准地敬了个警礼,并朗声道:“您请走好!”

李顺利这才恢复了正常意识,对所长深鞠一躬,又对大力深鞠一躬,胆小怕事似的仓皇走出了院子。仿佛唯恐另外两个穿警服的人再都对他敬礼;仿佛再受两次警礼,他准会自燃起来似的。

李顺利刚一“逃”出院子,陶娟说:“所长,给他的书,那也得给我一本。”

丽丽赶紧说:“我的给你!”——也从兜里掏出册一模一样的小册子给了陶娟。

陶娟又说:“我看完了,谁跟我交流心得啊?”

丽丽笑道:“我啊。不过你要是愿意跟他们三个中的哪一个交流,我没什么意见。”

陶娟被她的话逗笑了,所长等三人也都笑了。

陶姮夫妇和王福至没笑,他们都被亲眼所见搞得莫名其妙。尤其陶姮夫妇,觉得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幕很不真实,像被导演过,像看戏或看电影。

所长却并没与陶娟聊什么。他命丽丽留下陪陶娟过一夜。对陶娟说,不管她有什么要求,那都是可以对丽丽坦诚相告的,而丽丽将会毫无保留地汇报给他。最后,他问陶娟:同意不同意他们三名男警员替她,也替尚仁村将两位来自美国的客人送走?

陶娟不无惭愧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所长们相帮着王福至将“奔驰”推出了院子。之后,所长请陶姮夫妇坐进了由大力驾驶的警车,他和副所长坐进了“奔驰”。

所长对大力说:“在尚仁村绕两圈,广而告之,咱们来过了。”

于是警车前,“奔驰”后,在偌大的尚仁村的几条村路上绕来绕去地缓驶了两圈。沿路每见有人站在路边看着,陶姮夫妇认出,那些人中有他们在陶娟家见到过的男女。

陶姮忍不住问大力:所长给李顺利的那种封面橘红的小册子是什么书?

大力从兜里掏出了一册那种小册子朝后一递。沃克抢先接在手中,低头看时,却见橘红色封面上印着三个米黄色的字是“弟子规”。

沃克讶然道:“你们派出所的人现在时兴看这个?”

陶姮夺过去翻了翻,也讶然道:我听我父母说过以前的中国曾有这么一本书,是一本少年儿童读物,但从没见过,不想今天开眼了!

大力说,是他们所长从书摊上发现的,才五元钱一本,当时站那儿看了会儿,不成想一看看出了思想价值,掏钱包把几十册全买下了,回到所里后,分给每人几册,希望大家平时带在身上,没事就看看,有了感想就相互交流交流,见了值得赠给的人,那就赠给一册……

沃克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你这册给李顺利?

大力说:我不认为他是值得我赠给的人啊!

陶姮低头看着《弟子规》对丈夫说:“我念给你听啊——凡是人,皆须爱……同是人,类不齐……”

大力接着背诵:“流俗众,仁者稀;果仁者,人多畏;言不讳,色不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李顺利那等混混儿,我见他一次,想训他一次!要求我爱他,标准太高了。不是看到所长给他敬礼了,我才不会也给他敬礼!《弟子规》上边虽然也有不正确的话,但大多数话是教人好,不是教人自认为往狠里死里整别人还有理……”

由一名镇派出所的警察口中说出以上一番话,陶姮夫妇听得感慨良多,一时都沉默无语,沉浸在各自的感慨之中。

不知不觉,“奔驰”已停在了王福至家院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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