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在诺贝尔颁奖晚宴上的演讲

局外人  作者:阿尔贝·加缪

按照惯例,诺贝尔奖金颁奖仪式结束后,在斯德哥尔摩市政厅会举行盛大的宴会,加缪在此发表了这篇演讲。

尊敬的国王和皇后陛下,尊敬的王室成员,女士们,先生们:

秉承自由精神的贵学院慷慨授予我这份殊荣,我自认我的成就远远配不上它的分量,所以更是由衷地心怀感激。所有人都渴望得到认可,艺术家就更为如此。我也是一样。只有当我将你们的决定所产生的影响与真实的我进行比较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你们何以作了这样一个决定。一个尚且年轻的人,除了疑惑一无所有,他的作品尚未成型,并且习惯于在工作中孤独地生活,对各种示好也退避三舍,对于这样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来说,突然被逮到,并抛置于这耀眼的聚光灯下,又怎么能不感到一种恐慌呢?当欧洲其他的作家,哪怕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些作家,都被迫保持沉默,当他的故土,正遭受着无止境的苦难,他将以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份荣誉呢?

我就经历了这种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为了重新获得平静,我只能接受这份命运慷慨的馈赠。既然我的成就无法与这份奖项匹配,我便只能倚赖那份支撑着我人生的信念,即便在最艰难的境况下也未曾抛却我的那份信念:那就是我对我的艺术以及对作家这一角色的看法。让我怀着感激和友好的心情,对大家尽可能简短地表达一下这个想法。

于我而言,没有艺术,我便无法存活。但我从没有把这份艺术置于一切之上,相反,它之所以对我而言不可或缺,正是因为它与所有人紧紧相连,并且允许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能和大家一样生活下去。艺术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场孤独的狂欢。艺术是一种手段,它以其特有的方式呈现了人类共同的苦难与欢乐,从而感动了大多数的人。所以它迫使艺术家不再自我孤立,使其屈从于一种最为质朴、最为普世的真理。而通常情况下,那个自认与众不同而选择艺术生涯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只有承认自己与众生的共性,他的艺术和他的独特才能从中得到滋养。正是在这种自身与他者不断的往来中、在与他不可搁置的美以及不可抽离的群体的交往之中,艺术家得到了自我锤炼。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艺术家不会蔑视任何东西;他们要求自己必须理解一切,而不是评判一切。如果他们必须在这个世界上选择一个阵营,那他们或许只能属于尼采的伟大言论中所构建的那种社会:一个由创造者而不是评判者来统治的社会,无论这里的创造者是劳动人民还是知识分子。

同样地,作家这一角色也被赋予了艰难的职责。身为作家,在如今这个年代,他不该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他应该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他将被孤立,也将失去他的艺术。一个作家,若是与独裁者为伍,那么即便独裁者有千军万马与之同行,他也依然无法摆脱那种孤独。但世界另一头,一个被遗弃在屈辱中的无名之囚,他的沉默却足以一次又一次将作家从这种孤独的流放中拯救出来,只要他在享有自由权利的同时,始终不忘这种沉默,并以艺术的方式来使这种沉默发出声响。

我们中任何人都没有伟大到足以承担这一使命。但是在他一生的境遇中,无论是门庭冷落还是扬名一时,无论是被压制于暴政的桎梏之下还是拥有一时的言论自由,作家只有忠心耿耿竭尽所能地为真理和自由服务,他的职业才能因此变得伟大,他才能得到民众发自肺腑的正名。作家的使命,就是团结尽可能多的人,这个使命不应屈服于谎言和奴役,因为在谎言和奴役统治的土地上,处处囚禁着孤独的灵魂。无论我们作为个人有着怎样的弱点,我们职业的高贵却永远扎根在两个并不容易坚守的承诺里:对于知晓的事,绝无谎言;对于任何压迫,反抗到底。

在二十多年的荒诞历程中,孤立无援的我和同代人一样,迷失在时代的跌宕变迁中, 仅靠内心隐隐的一种感觉支撑着:在当今这个世界,写作是一种光荣,因为这一行为肩负使命,并迫使你不仅仅去写作。它尤其迫使我按我自己的方式,以我的一己之力,与所有和我一样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一起去承担起我们共有的那种痛苦与希冀。这些人,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初;希特勒政权建立和最初的革命浪潮掀起时,他们又正值二十多岁。接着,像是要使他们的经历更加完整,他们又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经历了那个满目疮痍、遍地集中营和牢狱的欧洲,而如今,正是他们这些人,又要在毁灭性核武器的威胁下,抚育他们的下一代,完成他们的使命。我想,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他们乐观。我甚至主张,在与他们不断斗争的同时,我们应该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只是因为与日俱增的绝望,而做出了耻辱之举,并且堕入了这个时代所盛行的虚无主义。但是,不论是在我们国家,还是在整个欧洲,我们中的大多数,仍然拒绝虚无主义,仍在寻找一种正义。我们需要锻造一种在多事之秋生活的艺术,为的是能够涅槃重生,然后坦然地与那历史进程中的死亡本能作斗争。

或许,每代人都自信肩负着重塑世界的使命。然而,我们这代人却知道,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但是,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或许更伟大,因为我们的使命是:不让这个世界分崩离析。我们继承的,是一段残破的历史,它混杂着革命的失败、走火入魔的科技、已经死去的诸神和穷途末路的意识形态,纵使在这样的时代,任何平庸的势力都能让这个世界毁于一旦,但这种平庸的势力只有否定的力量,在理智自甘堕落成仇恨与压迫的奴隶时,这种否定的力量并不能教会我们这代人在内心和外部世界重新修建起一点点能够给予生命和死亡以尊严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崩塌的世界面前,我们伟大的裁判官们建立的恐怕永远是死亡的国度,而我们这代人知道,我们应该在与时间疯狂赛跑的同时,在不同民族之间,建立起一种不屈从于任何奴役的和平,重新调和工作与文化的关系,并与全世界所有人携起手来,构建一种联盟。没有人能够确定我们这代人是否能完成这项浩大的任务,但是,我们确定的是,他们已经遍布在全世界各个角落,为真理和自由而战,并时刻准备着为之赴死,无怨无悔。正是这些人,值得我们尊敬和鼓励,无论在何时何地——尤其是在他们牺牲的地方。总之,我想把你们刚刚授予我的荣耀转献给他们,相信你们也会感同身受。

与此同时,在说了作家职业的高尚之后,我想要还原作家的真实模样,除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共享的身份之外,他没有其他身份。他既脆弱又固执;他无法永远保持公正,却又热切追寻着公正;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默默构建着自己的作品,既不以之为耻,也不引以为傲,他永无止息地在痛苦与美好中被撕扯,最终是为了从他这双重的存在中,提炼出他固执地想要在历史的废墟中创建起来的东西。这么说完,谁还能期待他给出现成的答案和完美的道德信条呢?真理是神秘的、难以捕捉的,总是有待征服的。自由固然是令人振奋的,但实践起来也同样是危险的、艰难的。我们必须走向这两个目标,艰苦卓绝、征途漫漫,却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由此,哪个有着自知之明的作家还敢自诩为美德的传道者?至于我,我必须再说一次,这完全不是我的身份。我从来未能放弃生命中的光和幸福,不能放弃自由的生活,这些东西自小就伴随着我成长。这种怀旧之情虽然也让我犯了不少错误,却无疑也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我的职业,帮助我毫不犹豫地站在那些沉默的人身边,那些人,除了从回忆中追索那一点点短暂而自由的幸福,在这个世上便无以为继。

现在,我向大家还原了真实的我,你们知道了我的浅薄有限,知道了我得益于他人,也知道了我艰难的信仰,作为结束,我终于能更自如地表达诸位授予我这份荣誉的广博与慷慨,也能更自如地对你们说,我接受这份荣誉,并要把它视作为一种致敬,向所有和我一样经历了战斗,却没有获得任何殊荣,只是饱经了苦难与迫害的人致敬。最后,我要发自肺腑地对诸位表示感谢,并公开地,以感恩的心,向你们作出一个古老的承诺,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每天都会在静默中向自己作出的古老的承诺,那便是——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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