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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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特人之梦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献给 阿尔瓦罗、贡萨洛和摩尔加纳

献给 何塞菲娜、雷安德罗、阿里亚德娜、埃塔娜、伊莎贝拉和阿纳伊斯


我们每个人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先后成为许多人。这些先后出现的人物的品格,常常呈现奇怪而惊人的反差。

——何塞·恩里克·罗多《普洛透斯的动机》[何塞·恩里克·罗多(José Enrique Rodó,1872—1917),乌拉圭思想家、散文家。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之子,能预知未来。]


牢房的门打开的时候,一缕光线加上一阵风,也带进了被挡在石墙外的噪声。罗杰惊醒了,他眨眨眼,思绪茫然,极力镇静下来。他看到典狱长正站在门口。典狱长有一张皮肤松弛的脸庞,留着黄色的小胡子,一对小眼睛看上去总想中伤他人。他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看着罗杰。假如英国政府同意从宽发落罗杰的请求,那么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人了。

“有人探监。”典狱长盯着他,嘟嘟囔囔地说。

罗杰站了起来,搓搓双臂。我睡了多久?在本顿维尔监狱里遭受的酷刑之一就是不被告知时间。在布里克斯顿监狱和伦敦塔楼里还能听到半点和整点的钟声,而在这里,厚厚的石墙挡住了喀里多尼亚路上几座教堂的钟声,连艾斯林唐市场的嘈杂声都进不来。在门口站岗的看守也严格执行不准与他讲话的命令。典狱长给他戴上手铐,让他走在前面。律师会不会带来好消息?内阁开会了没有?作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也许典狱长流露出比往日更加不快的神情是因为他获减刑了?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走廊是红砖砌成的,但已脏得发黑。每间牢房都装着铁门。辨不清颜色的高墙上,每隔二十步或二十五步就镶着装铁条的窗子,只从铁条缝隙中才能看到一小块灰色的天空。怎么这么冷啊?七月是最热的时候,怎么冷得起鸡皮疙瘩了?没道理。

走进狭小的探视室后,他感到不安。在室内等着他的不是他的律师组组长乔治·加万·达夫,而是其助手,一个金发年轻人,脸色很不好,高颧骨,穿着打扮很时髦。他在审讯的那四个月里见过这个人,那时他正在为辩护律师们传递文件。为什么加万·达夫组长不亲自来而派一个见习生来?

年轻人冷冷地瞄了他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不快和厌恶。这个白痴怎么了?当我是害虫?罗杰想道。

“有什么消息吗?”

年轻人摇摇头,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还是关于请求赦免的事,”年轻人做了个怪相,脸色更加难看了,干巴巴地低声说道,“还是得等到部长会议召开。”

在狭小的探视室里,典狱长和另一个看守的在场并未使罗杰感到不快。那两个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他知道他们正一字不漏、专注地听他们的谈话。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不过,由于最近发生的事件,”金发年轻人眨了眨眼,夸张地张合着嘴说道,“现在这事儿更加难办了。”

“在本顿维尔监狱,什么消息都进不来。最近出了什么事儿?”

是不是德国海军司令部终于决定从爱尔兰海岸进攻大不列颠了?德国入侵是不是成真了?此时此刻,德国皇帝是不是用大炮为圣周[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起义中被英国人枪杀的爱尔兰人报仇来了?如果战争已经转向,那么他们的各种计划不管怎么样都能实现了。

“现在事情难办了,也许根本不可能办成了。”见习生又说了一遍。此人面色苍白,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慨。罗杰从他那苍白的面色看得出他是个傻瓜,也感到背后的典狱长正在微笑。

“您在说什么呀?加万·达夫律师对从宽发落的请求是持乐观态度的,难道出了什么事让他改变了看法?”

“您的那些日记,”年轻人带着憎恶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声音压得极低,罗杰听起来很吃力,“是伦敦警察局在埃伯利街您的家中发现的。”

年轻人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罗杰说些什么。但罗杰一言未发。于是,他发泄出自己的愤懑,嘴都气歪了:

“作为一个信上帝的人,您,怎么这么荒唐?”话说得很慢,以便清楚地表明恼怒,“作为一个信上帝的人,您,怎么能把这种事写下来?既然写了,为什么不在图谋反对大不列颠帝国之前采取必要的措施把日记毁掉?”

“这么个白痴竟称我是信上帝的人,这对我真是一种侮辱。”罗杰想,真没教养,我起码比这个矫揉造作的小伙子年长一倍吧?

“到处都在流传这些日记的片段,”见习生虽然一直保持厌恶的神情,此时却也镇静了下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说道,“在海军司令部,部长的发言人,海军上尉雷金纳德·霍尔,亲自把日记的复制件发给了几十位记者,全伦敦都知道了。在议会,在上议院,在自由党和保守党的俱乐部,在报社的编辑部,在教堂……全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罗杰一动未动,也没有说什么。自从1916年那个冻得令人发僵、阴雨灰暗的四月的早晨,他在爱尔兰南部麦肯纳要塞废墟中被捕以来多次感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攫住了他:人们议论的不是他,干那种事的是别人。

“我懂,您的私生活不关我的事,也不关加万·达夫先生的事,更与别人无关,”年轻的见习生极力压低恼怒的声调,“严格说来,我们只管自己专业内的事。加万·达夫先生想让您知晓现下的状况,好有个准备。关于从宽发落的请求,可能受此事连累而遇到困难。今天早晨,有些报纸已经登出了抗议,说您不诚实;还有关于您的日记内容的一些负面言论,支持从宽发落请求的舆论很可能受到影响。当然,这纯粹是一种揣测,加万·达夫先生会关注的。您有什么口信要我传达吗?”

囚犯微微摇摇头,几乎看不出,拒绝了。他立即转过身,面对探视室的门。典狱长用胖乎乎的脸向看守作了指示,看守打开沉重的门锁,门开了。罗杰回牢房的路显得特别长,长长的走廊两边是红砖砌成的发黑的厚墙,他走在其中的时候有一种感觉:他随时随地可能跌倒在那潮湿的石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走到牢房铁门前的时候,他想起来:被押到本顿维尔监狱的当天,典狱长就对他说,凡是关在这间牢房里的囚犯最终都会被送上绞刑架,无一例外。

“我今天能洗个澡吗?”走进牢房前,他问道。

胖墩墩的典狱长摇摇头,以厌憎的眼光看着他,拒绝了。这种厌憎的眼光,罗杰在那见习生的目光中已看到过。

“行刑的当天才能洗澡,”典狱长像是品尝着每一个字般地说道,“到了那一天,那也是你的最后一个愿望。别人不一样,都不想洗澡,都想吃一顿好饭。对埃利斯先生来说,吃饭不是件好事,因为当犯人感觉到绞索的时候,就拉出屎来,把刑场弄得脏兮兮的。告诉你吧,埃利斯先生是刽子手。”

一听到牢房门关上,他就立即仰面躺在窄小的床上,闭上眼睛。他真想感受一下水管中的冷水,哪怕冷得皮肤发青,起鸡皮疙瘩。在本顿维尔监狱里,除了死刑犯,犯人每个星期都能用肥皂洗一次冷水澡。这里的条件还是过得去的。相反,他一想起布里克斯顿牢房的那股脏劲,就不寒而栗:到处都是虱子,床垫上爬满了跳蚤。他的背上、腿上和双臂布满了抓痕。他试图回想这些,但那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般的金发见习生那厌憎的神情和可恶的声调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浮上脑海。加万·达夫律师不亲自来告诉他坏消息,却派了这么个打扮得好像花花公子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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