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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特人之梦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罗杰,1864年12月1日生于都柏林郊外沙湾区劳孙台地的杜瓦莱村。当然,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虽然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在爱尔兰首都出生的,但他也一直认可父亲罗杰·凯斯门特上尉对他的教导:他真正的摇篮是位于厄尔斯特[即北爱尔兰]中心的安特莱姆郡,而厄尔斯特附属亲英并信奉新教[在中国又称基督教,民间称耶酥教,信奉耶酥而不信圣母马利亚,主要分布在英、德、瑞士、北欧五国、美、加、澳、新西兰等国。]的爱尔兰。父亲曾在龙骑兵第三团驻印度期间出色地服役八年之久,凯斯门特家族从十八世纪就在厄尔斯特定居下来。

罗杰同姐姐艾格尼丝(即妮娜)和两个哥哥——查尔斯和汤姆一样,是作为爱尔兰圣公会教徒而受教育并成长起来的。但是,他自从懂事以来就直觉,在宗教方面,全家人并不像在其他方面那么和谐。作为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他不难看出母亲同居住在苏格兰的姐妹及表兄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行为仿佛在隐瞒着什么。进入少年时期,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安妮·杰弗逊为了跟罗杰的父亲结婚,表面上皈依了新教,但是背着丈夫,她仍然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信奉的是“天主”,天主教中心位于梵蒂冈的罗马教廷,领袖为罗马教皇。1517年,天主教的马丁·路德神父另立门户,被教皇开除教籍,路德教派发展为新教。英国于1556年在牛津公开烧死新教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麦,试图恢复天主教。伊丽莎白一世即位后,试图同时安抚新教和天主教,建立以坎特伯雷大主教为最高宗教领袖的主教团,最终形成圣公会。](凯斯门特上尉或许会说她是一个追随教皇、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她去忏悔,做弥撒,领圣餐。在极端保密的状态下,小罗杰满四岁的时候也受洗做了天主教徒,那是他和哥哥姐姐跟随母亲去位于威尔士北方的里尔他们的姨妈和舅舅家度假途中发生的事。

在都柏林的那几年也好,在伦敦的泽西岛度过的那段时间也好,虽然罗杰为了不惹父亲生气,也在周日的宗教仪式上做祈祷、唱圣诗,恭恭敬敬地参加宗教仪式,但实际上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母亲给他上钢琴课,因他有一副明亮的嗓子,音色极好。常常在家庭聚会中唱几支爱尔兰小调,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在那段时间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听故事。父亲情绪好的时候,就为他和兄姐讲述印度和阿富汗的故事,尤其是与阿富汗和锡克人打仗的故事。那些异国情调的人名和风景,那些在富有宝藏的林莽和山野中的行军,那些猛兽、害虫、古老的民族、奇异的风俗、野蛮人信奉的神祇,都冲击着他的想象力。有时他的兄姐对这些故事感到厌倦,小罗杰却能几小时、几天地倾听父亲在英帝国边界外遥远的地方所见、所闻的冒险故事。

学会阅读以后,他喜欢沉浸在那些在海洋中乘风破浪的伟大航海家、海盗、葡萄牙人、英国人和西班牙人的真实故事中。在这些故事面前,那些讲述海水在一定时间里会沸腾起来、分开两半、形成深渊、在深渊里出现各种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吞掉整艘船舶的神话故事瞬间失去了魅力。尽管如此,在所有听到和读到的东西中,罗杰最喜欢听的还是父亲亲口讲述的冒险故事。罗杰上尉的声音令人感到亲切,他以丰富的词汇、生动的语调描述着印度的原始森林和阿富汗布满岩石的开伯尔山口[位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间,兴都库什山脉最大的山口,地理位置重要。]。就在那里,他的龙骑兵队有一次中了一群缠着头巾的狂热分子的埋伏。勇敢的英国士兵开枪与之对抗,接着拿起刺刀,最后用匕首,甚至赤手空拳地打败他们,逼退他们。然而让小罗杰着迷并激发其想象力的并不是那些战斗故事,而是那些旅行:开辟从无白人涉足的地方,以坚忍不拔战胜大自然障碍的英勇事迹,等等。父亲是个很风趣的人,但也很严肃。孩子们,包括妮娜在内的女孩,如果表现不好,他毫不手软,鞭打他们。他在军队里就是这样惩处士兵的。

尽管罗杰很钦佩自己的父亲,但他真正喜爱的还是母亲。那是一个苗条的女人,走路轻如飘云,眼睛明亮,秀发光滑,手如柔荑。每当这双手插进他的卷发或为他洗澡、抚摸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充满了幸福感。在五岁或六岁的时候,他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父亲不在跟前的情况下跑着投进母亲的怀里。父亲忠于家族清教徒式的传统,不赞成孩子们在宠爱中成长,因为这样会在为生活而斗争时变得软弱无能。在父亲面前,罗杰总是离苍白柔弱的安妮·杰弗逊远远的;但是父亲去俱乐部跟朋友聚会或散步的时候,他就立刻跑向母亲,母亲抱着他又是亲又是摸。有时连查尔斯、妮娜和汤姆都抗议:“你爱罗杰胜过爱我们。”母亲保证说,不会的,她同样疼爱大家,只是罗杰最小,比兄姐更需要照顾和亲热。

1873年,罗杰九岁时,母亲去世了。他早就学会了游泳,跟同龄人或比他大的人比赛时总能赢过他们。妮娜、查尔斯和汤姆为母亲守灵、出殡时哭得如泪人,而罗杰不一样,一声未哭。在那些悲伤的日子里,罗杰家变成了殡仪馆、教堂,挤满了穿着丧服的人。他们拥抱凯斯门特上尉和四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压低声音向他们致哀。小罗杰好几天都仿佛哑了,说不出话来,只用点头、摇头或手势回答人们的问题。他变得严肃起来,低着头,神色迷茫,晚上甚至在黑暗的房间里难以入眠。从此,在他的余生,安妮·杰弗逊的形象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微笑着,张开双臂,仿佛在召唤他;他也立刻投入了她的怀抱,那尖尖的手指抚摸他的头、背和双颊,使他有一种被保护的幸福感,仿佛可以抵御世上的一切邪恶。

兄姐很快从悲伤中平静了下来。罗杰也平静了下来,但只是在表面上,虽然开始说话,但他从来不触及这个话题。某个家人向他提起母亲,他就一言不发,把自己封闭起来,直到那人换了话题。在不眠之夜,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安妮·杰弗逊那不幸的面庞凄苦地望着他。

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回归正常生活的人,是罗杰·凯斯门特上尉。父亲是个很内向的人,罗杰和兄姐从来没看到过他向母亲表示充分的关怀。在妻子去世给他带来的灾难面前,四个孩子都有些不知所措。一向讲究穿戴的父亲此时对此却很随意,胡须也不刮,总是皱着眉头,眼光中总是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仿佛他的丧偶都要怪自己的儿女。安妮去世不久,他决定离开都柏林,便把四个子女送到厄尔斯特的马格赫林登普勒老家。从此,叔祖父约翰·凯斯门特和他的妻子夏洛特负起教育这四个孩子的责任,而他们的父亲不愿再管他们了,去离此四十公里的贝利梅纳的阿代·阿尔姆斯旅馆住了下来。据有人无意间对叔祖父约翰说,凯斯门特上尉在那里痛苦孤独得快要疯了,整天整夜地搞些唯灵论的玩意,企图通过灵媒、纸牌和玻璃球与死者沟通。

从此,罗杰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也再听不到他讲那些关于印度和阿富汗的故事了。罗杰·凯斯门特上尉于1876年,即妻子去世三年之后,死于结核病。那时小罗杰刚满十二岁,在贝利梅纳主教管区的学校里学了三年,是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成绩一般,拉丁文、法文和古代史的成绩倒是很突出。他也写些诗歌,好像一直在沉思。他大量阅读关于非洲和远东的游记,也参加体育活动,特别喜欢游泳。周末,他也应同学的邀请去扬家的加尔戈姆城堡游泳,但是罗杰跟罗莎·莫德·扬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跟那位同学多。罗莎既美丽,又有教养,也写作。她走遍了安特莱姆的渔村、农舍,搜集盖尔语[盖尔人的语言。盖尔人指爱尔兰、苏格兰和马恩岛的凯尔特人。]诗歌、神话和歌曲。从她的嘴里,他第一次听到了爱尔兰神话史诗般的战斗故事。用黑色石块砌成,由塔楼、纹章、烟囱和大教堂正门组成的城堡是一位叫亚历山大·科尔维尔的神学家于十二世纪建筑的。走廊中,此人的画像面目已经看不清。据贝利梅纳人讲,此人曾跟魔鬼签过约,其幽灵一直在当地游荡。在有月光的夜晚,罗杰壮着胆子,颤抖着在走廊和空房间里寻找那幽灵,但一无所获。

许多年后,罗杰才学会适应马格赫林登普勒老家的生活。那是凯斯门特家族的祖居,以前称丘吉菲尔德,也曾作为卡尔费赫特林地方上圣公会教区神父的住宅。虽说在九岁到十五岁这六年间,他跟叔祖父约翰和叔祖母夏洛特及其他父系亲戚住在一起,但在这个大宅院中,他总感到自己有点儿像外国人。大宅院是用灰色石块建成的,三层楼,天花板很高。墙上布满了爬山虎。屋顶是哥特式的,窗帘后面好像总躲藏着一些幽灵。每个房间都很大,走廊长长的,楼梯的木质扶手有些磨损,梯阶咯吱作响,更增加了孤独感。相反,在室外,在抵御着疑似飓风的那些粗壮的榆树、无花果树和桃树之间,伫立在放牧着牛羊的平滑山坡上,他却感到愉快。站在这些山坡上,可以瞭望到巴利堡小镇、大海和拍击着拉斯林岛礁的海浪。在晴朗的天气,还可以模糊地看到苏格兰岛的影子。他常常去邻近的丘申登村和丘申达尔村,这两个村落仿佛是上演爱尔兰古老神话的舞台。他也去北爱尔兰那九个峡谷,那些狭窄的谷坡周围都是些顶上盘旋着老鹰的丘陵和小山坡。这一切景象使他感到兴奋、有力。他最喜欢的消遣就是到那些居住着同当地景色一样古老的农夫的崎岖地带去旅行,这些年迈的农夫讲着古老的爱尔兰语,他的叔祖父约翰和朋友们有时拿这种语言开些残酷的玩笑。查尔斯和汤姆不愿与他共享户外生活的热情,对穿越荒野的旅行和去安特莱姆爬山越岭不觉得快乐。妮娜却对此大感兴趣,所以,尽管她比罗杰大八岁,却受到罗杰的喜爱。二人相处甚笃。罗杰和她一起到莫罗湾去游了几次泳,海湾布满了黑色的岩石。格兰塞斯山脚下的小海湾也砾砾不平。对这小海湾的回忆伴随了他的一生,在给家人的信中,他总是提到这个小海湾,说它是“天堂的一个角落”。

不过,比起野外散步,罗杰更喜欢的是暑期可以到利物浦格雷斯姨妈家去度假。在姨妈家,他感受到了被喜爱和欢迎,当然,是受到姨妈的喜爱和欢迎,不过她的丈夫爱德华·巴尼斯特姨父也很喜欢和欢迎他。姨夫曾到过许多地方,也去过非洲做生意。他在往来于大不列颠和西非之间搞货运和客运的埃尔代尔·登波斯特航线的商船上工作。格雷斯姨妈和爱德华姨夫生的几个孩子,也就是罗杰的姨表兄弟姐妹,成了罗杰最要好的玩伴,比他自己的兄姐还要好,尤其是姨妹格特鲁德·巴尼斯特。罗杰从小就跟格[即格特鲁德的爱称]亲,任何不快都未能妨碍这种亲近。二人如此要好,有一次,妮娜跟他俩开玩笑地说:“你俩早晚要结婚的。”格笑了起来,罗杰却羞得满面通红,低着头,嘟囔着说道:“不,不,你怎么净说傻话?”

在利物浦的姨妈家,他有时战胜了羞怯感,向姨夫问起关于非洲的问题。仅仅是提起这个大陆,他的脑海里就充满了森林、野兽、冒险和无畏的人。在爱德华姨夫的讲述中,他第一次听到了大卫·利文斯顿[大卫·利文斯顿(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苏格兰传教士、探险家,曾去中非和南非探险。]的名字,那是苏格兰的一位医生兼基督教传道士。几年来,这位医生一直在非洲大陆探险,跑遍了像赞比西和希雷这样的河流,为山脉和不为人知的地方命名,给野蛮人部落送去基督教。他是第一个横穿非洲大陆的欧洲人、第一个走遍卡拉哈里沙漠的欧洲人,成为大不列颠帝国最受欢迎的英雄人物。罗杰做梦都想着他。他阅读着描写其英雄业绩的小册子,渴望加入他的探险队,与他一起对付各种危险,帮助他把基督教带给那些尚未走出石器时代的异教徒。利文斯顿医生为了寻找尼罗河的源头而葬身于非洲林莽中的那一年,罗杰才两岁。1872年,另外一位传奇式冒险家、征服者,曾在纽约一家报社供职的威尔士籍报人亨利·莫顿·斯坦利[亨利·莫顿·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征服刚果的英国探险家,曾在非洲与利文斯顿会合。]从林莽里出来,向世界宣布他发现利文斯顿医生还活着时,罗杰还不满十八岁。就这样,这个孩子惊诧地、不无羡慕地生活在小说般的故事中。一年之后,他得知那位从不愿离开非洲大地回到英国的利文斯顿医生去世了,仿佛觉得自己也失去了一位亲爱的家人。长大后,他愿意成为一个像利文斯顿和斯坦利那样的探险家,为西方推进边界线,那才是一种不平凡的生活。

罗杰十五岁那年,叔祖父约翰·凯斯门特劝他放弃学业去找工作,因为叔祖父和他的几个兄弟的收入都不够维持生活。罗杰很乐意地接受了劝告。大家同意并决定让罗杰去利物浦,那里的各种机会要比北爱尔兰多。果然,到了利物浦的巴尼斯特家不久,爱德华姨夫就在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公司给他争取到了一份工作。于是刚满十五岁不久,罗杰就在船上当了一名学徒,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个子高高的,灰色眼睛深深的,人很瘦,生着一头拳曲的黑发,皮肤白皙,牙齿整齐;他话语不多,为人谨慎,穿戴整洁;待人和气,助人为乐,一口英语带有爱尔兰口音——姨表兄妹常拿这口音开玩笑。

罗杰是个严肃、有毅力、寡言少语的孩子,学历不高,但很努力,在公司里工作认真,善于学习,所以被安排在管理层的会计部工作。一开始,他的任务是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送文件,也到港口去办理诸如船只、海关、货仓方面的手续,几位上司都很看重他。在埃尔代尔·登波斯特航线工作的这四年间,由于他不善交际,生活俭朴,不喜纵欢作乐,几乎从不喝酒,到了港口也从不进酒吧和妓院,因而一个劲儿地吸烟。他对非洲有着强烈的感情,而且极力想在公司立功受奖,所以读起书来极为认真。他在办公室里传阅的有关英帝国和西非之间海上贸易的小册子和出版物上写满了批注,然后很有信心地说出从这些文章中汲取到的想法:向非洲出售欧洲产品,然后进口非洲大陆出产的原料,这不仅仅是商业行为,更是为停留在史前阶段、仍处在食人状态下买卖奴隶的各民族带去进步的事业;贸易可以带去宗教、伦理、法律等文明以及自由、民主、现代的欧洲价值观,这种进步最终可以把那些部落中的不幸者变为我们同时代的男男女女;在这一事业中,英帝国走在了欧洲的前面;作为这个帝国的一分子,应该为在埃尔代尔·登波斯特航线上所完成的工作而感到骄傲;等等。办公室里的人交换着嘲讽的目光,仿佛在打听这个年轻的罗杰是不是傻瓜、是不是滑头、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蠢话,要么就是说出来想在上司面前邀功。

在利物浦工作的这四年里,罗杰一直住在姨父母爱德华和格雷斯的家中,把一部分工资交给他们,而姨父母对他也像对亲生孩子一样。他同几个姨表兄妹相处甚笃,跟格特鲁德最为要好,二人逢周日和假期,如果天气好,就一同去划船、钓鱼;如下雨,二人就在壁炉前高声朗读些什么。这种关系完全是兄妹之情,没有一点儿歪心思,也没有一点儿调情的意思。第一个读他偷偷写的诗的人,就是格特鲁德。

罗杰熟悉了公司的业务,尽管没有踏上非洲的港口,但谈起贸易活动、各种手续以及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仿佛在港口的各个办公室里度过了一辈子。

后来他乘包尼号去了非洲三次。这一经历使他热情高涨,于是在去了第三次之后辞掉了工作,并向姨父母、姨表兄妹和亲兄姐宣布:他已决定到非洲去。他激昂地宣布这一决定,姨夫对他说:“你这样做,就好像中世纪十字军东征去解放耶路撒冷。”家人们都到港口为他送行,格特鲁德泪如雨下。此时,罗杰刚满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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