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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凯尔特人之梦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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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走进牢房的时候,罗杰已经收到了他所要求的纸、笔和墨水。他以坚定的笔法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写了两封短信,一封给姨妹格特鲁德,另一封给朋友们。两封信的内容差不多。在给格的信里,他充满感情地说他多么爱她,对她怀着美好的记忆。他说:“明天,圣斯蒂芬日[爱尔兰法定假日,圣诞节的第二天,纪念圣斯蒂芬(St.Stephen)。],我将死去。这是我自找的。我希望上帝能原谅我的错误,接受我的请求。”在给朋友们的信里,他以同样悲剧般的嘲讽口吻写道:“我给诸位的祝词是弥撒里的一句话:‘让思想高尚起来吧。’我为夺去我生命的人,也为竭力拯救我的人,表示最良好的祝愿。他们现在都是我的兄弟。” 总是穿黑色衣服的刽子手约翰·埃利斯先生在助手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助手是一个自称罗伯特·巴克斯特的年轻人,显得既紧张又害怕。刽子手给罗杰量了身高、体重和脖子的尺寸,很自然地解释说是为了确定绞架的高度和绳子的结实程度。他一面用尺子量、在本子上记,一面跟他讲话,说除了刽子手这份职业,他还在罗奇代尔街为人理发,他的顾客总是试图探听他另一份工作的秘密,而他对凡是涉及这个话题的,一概守口如瓶。等刽子手走后,罗杰才感到愉快些。 不久,一名看守给他送来经审查机关检查过的最后一批信件和电报,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寄来的,有的祝他好运,有的骂他是叛徒。他几乎不愿拆阅,但是一封长长的电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是橡胶商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从马瑙斯寄来的,信中的西班牙文连罗杰都能看出有大量的错误。阿拉纳要求罗杰“公正地为自己在普图马约的所作所为在人间法庭承认罪责,因为了解他的罪责的只有上天的法律”。他指责罗杰“伪造事实,对巴巴多斯人施加影响,让他们证明明知并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唯一的目的是“获得头衔和财富”。他最后这样写道:“我可以原谅您,但您必须讲公道。现在就彻底而诚实地宣布只有您才真正了解的事实真相。”罗杰想:“这封电文不是由他的律师代写,而是他自己写的。” 他感到平静了许多。几天、几个星期前因恐惧而突然导致的寒热、背冷,此时完全消失了。他确信自己能够像帕特里克·皮尔斯、汤姆·克拉克、约瑟夫·普伦凯特、詹姆斯·康诺利及所有在四月圣周为了爱尔兰的自由而在都柏林献身的勇士一样平静地走向死亡。他觉得自己摆脱了各种问题和苦恼,准备去和上帝一起安排事情了。 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神情严肃地到了,跟他亲切地握了握手。麦克卡罗尔神父来看过他三四次,但没谈多少。神父是苏格兰人,鼻子总是微微地抽搐一下,使板着的面孔带有一丝滑稽的意味。他对卡雷神父更信任,把那本托马斯·德·肯比斯的《仿效耶稣基督》还给了卡雷神父。 “我不知拿它怎么办,您把它送人吧。那是本顿维尔监狱允许我看的唯一的一本书。我并不埋怨监狱,这本书成了我的好伙伴。如果有一天您和克罗蒂神父谈起来,请告诉他,他是有道理的。正如他所言,托马斯·德·肯比斯是一位圣徒,是一个平易而有智慧的人。” 麦克卡罗尔神父告诉他,典狱长正在整理他平时穿的衣服,很快就会拿来。衣服放在监狱的仓库里,弄得又皱又脏,斯塔西先生亲自负责洗干净、熨平整。 “典狱长是好人啊,”罗杰说道,“他在战争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痛苦得快要死了。他也想死去。” 停了一会儿,罗杰请求两位神父为自己举行皈依仪式。 “是重归,不是皈依。”卡雷神父再次提醒他,“您一直是天主教徒,罗杰,这是您热爱着的、马上就要见到的母亲的决定。” 狭小的牢房里待了三个人,显得更加狭窄了,连跪下的空间都没有。三个人祷告了二三十分钟,一开始是默祷,后来声音大起来,念主祷文、万福玛利亚。二位神父起头,罗杰念结尾。 后来,麦克卡罗尔神父走了出去,让卡雷神父聆听罗杰·凯斯门特的忏悔。神父坐在床沿,罗杰跪着,开始一件一件地历数自己确实犯过和推测犯下的罪过。尽管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但还是哭出了声。神父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继续完成这最后的仪式。罗杰讲着、解释着、回忆着、询问着,果然觉得自己离母亲越来越近了。有时他甚至有一种一闪即逝的印象:安妮·杰弗逊那苗条的身影在牢房的红色砖墙上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在记忆中,他从来没哭过,但现在他哭了好几次。他已经不想忍住泪水了,因为泪水能够使他摆脱紧张和痛苦,感到宽慰,不仅在情绪上,甚至连体力上都觉得轻松多了。卡雷神父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地让他尽量讲,有时向他提问,指点一下,做简短的、安慰性的评论。卡雷神父肯定了他的忏悔,宣告他无罪,之后拥抱了他:“再次欢迎您回到本来就是您自己的家,罗杰。” 过了一会儿,牢房的门又打开了,麦克卡罗尔神父回来了,后面跟着典狱长。斯塔西先生臂上搭着罗杰的黑色衣服、硬领白衬衣、领带和背心,麦克卡罗尔神父则拿着他的靴子和袜子。这身行头是罗杰在老城法庭被判处绞刑那天穿的,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鞋子刚刚上过油,擦得乌亮油光。 “您太客气了,典狱长,多谢了。” 斯塔西先生点点头,那张胖胖的面孔和往常一样,一副苦相。此时他总是避免和罗杰对视。 “穿这身衣服之前,我可以洗一个澡吗,典狱长?我现在这令人恶心的身子把衣服弄脏就太可惜了。” 斯塔西先生同意了,还露出了一丝坏笑,接着走出了牢房。 三个人挤了挤,在木床上坐了下来。就这样,他们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祷告,一会儿交谈。罗杰向神父们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在都柏林和泽西岛度过的那几年,讲述与兄姐在苏格兰的姨夫家度过的假期。麦克卡罗尔神父听他说起在苏格兰度假对童年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在天堂过的日子,也就是说,是纯洁而幸福的日子时,显得很高兴。他还用半低音为两位神父唱了母亲和叔伯教他的童谣,回忆了他也曾梦想干出龙骑兵在印度实现的那些业绩,那些业绩都是父亲罗杰·凯斯门特上尉在脾气好的时候对罗杰及其兄姐讲述的。 过了一会儿,他要他们也谈谈,请他们讲讲他们是怎样成为神职人员的。他们进入神学院是出于志向还是环境所迫,如饥饿、贫穷或像许多爱尔兰宗教人士那样想受教育?麦克卡罗尔神父自没记事起就成了孤儿,几个年长的亲戚收养了他,为他在一所教区学校注了册。教区神父很喜欢他,让他相信自己的天赋在于宗教方面。 “不相信又能怎样?”麦克卡罗尔神父想了想,说道,“说真的,进入神学院并不是出于信仰,受到上帝感召是后来上了高年级之后的事,那时我才对神学感兴趣。我本来想从事研究和教学,不过我们大家都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卡雷神父的情况则不一样,他出生于利默里克郡一个富裕商人家庭,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是口头上的,不是行动上的,所以他并不是在宗教气氛中长大的。尽管如此,他年轻时就受到上帝的感召,有一件事或许成了决定性标志: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一次感恩大会上听了传教士阿罗伊苏斯神父的讲话,讲述虔诚的男女教徒在墨西哥和危地马拉森林里工作的情形,这位神父跟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那是一位杰出的演说家,听得我都着迷了,”卡雷神父说道,“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他,也不知他的去向。但我一直记得他的声音、他的激情、他的口才和他那长长的胡须,还有他的名字:阿罗伊苏斯神父。” 牢房的门打开了,给他送来了和往常一样简单的晚饭:肉汤、沙拉和面包。罗杰这才发觉三个人已经交谈了几个小时,而他将在黎明时分、在夜晚过去之后、在小窗栏杆出现一缕光的时候死去。他把晚饭退了回去,只留下那一小瓶水。 这时他想起了第一次去非洲探险,也就是到黑色大陆的第一年,他在一个小村落里过夜(村落的名字忘记了,是不是叫班吉?)。在翻译的帮助下,他同几个当地人谈话,发现当地村社的老人感到快要死了的时候,就把少得可怜的家什捆在一起,不跟任何人告别,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钻进森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在一面湖泊或一条河流的滩涂上、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或一座布满岩石的小山丘上躺下来,等待死亡,从不麻烦任何人。这种离开人世的方式是多么英明而高雅啊。 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想同罗杰度过这一夜,但他不同意。他保证说自己感觉很好,三个月以来,他感到此时最平静。他宁愿一个人单独待一会,休息休息。这倒是真的,二位神父看到他镇静的样子,便同意,离开了。 神父们出去了,罗杰盯着典狱长拿来的几件衣服看了很久。出于一个奇怪的理由,他确信监狱一定会把他被捕时穿的衣服还给他。他是在1916年4月21日那个凄凉的清晨在被称作麦肯纳要塞的凯尔特人圆形碉堡里被捕的。筑成要塞的岩石已经被腐蚀,上面湿漉漉的,盖满枯枝烂叶和羊齿草,周围的树上有鸟儿在歌唱。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但他觉得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这几件衣服会是什么下场?会不会和他的案卷一起存档?几个小时后,他就要穿着斯塔西先生熨好的这身衣服死去,这还是卡万·达夫律师为了让他出现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时像点样子而给他买来的呢。为了不把衣服弄皱,他把衣服抻平放在床垫下,便躺了下去。他想,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令他惊奇的是,不久他却睡着了。他大概睡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当他睁开眼睛时小小地吃了一惊,牢房虽然仍在黑暗之中,但他发现窗栏杆外的天已经亮了。他想起在梦中见到了母亲,她面容愁苦,还是孩子的他劝慰她:“别伤心,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他的心情很平静,没有恐惧,只希望一下子结束这一切。 过了不久——对,不久,他已经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牢房的门开了。典狱长——面容疲惫,眼泡发肿,仿佛一夜没合眼——在门框里对他说: “您要是想洗澡,现在就去吧。” 罗杰点了点头。在砌着发黑砖墙的长长走廊里朝浴室走去的时候,斯塔西先生问他是否休息了一会儿,罗杰回答说睡了好几个小时。典狱长低声道:“我真为您高兴。”当罗杰想象着往身上淋冷水那种愉快的感觉时,斯塔西先生对他说,许多人,其中还有几位神父和牧师,举着十字架和反对死刑的标语牌拥在监狱门口,整夜都在祈祷。罗杰有一种异常的感觉,仿佛他已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替代了他。他在冷水下洗了很长时间,细心地擦了肥皂,冲去肥皂沫,用双手在身上搓了又搓。当他回到牢房时,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已经到了,对他说,拥在本顿维尔监狱门口挥舞标语牌进行祈祷的人自前一天晚上起又增加了,许多人都是爱尔兰家庭常去的圣三位一体教堂的爱德华·墨尔瑙神父带来的教区教民。但是也有一群人支持处死“叛国贼”。罗杰听了这些消息,无动于衷。两位神父在门口等着他换衣服。他看到自己瘦成这个样子,感到惊讶——衣服和鞋子穿在身上仿佛在跳舞。 在两位神父的护送下,后面跟着典狱长和一名持枪卫兵,罗杰来到了本顿维尔监狱的小教堂。他从没来过,里面又小又暗,但是椭圆形屋顶下的这一小块地方有着宁静怡人的气氛。卡雷神父主持了弥撒,麦克卡罗尔神父充当了侍童。不知是由于当时的环境还是由于这次领圣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随着仪式的进行,表现得很动情。“这将是我第一次领圣餐,也是我的临终仪式。”他想道。领完圣餐,他想对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一直沉默着,只想祷告一番。 回到牢房时,早餐已经放在他的床边了,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吃。他问几点了,这次倒是有人回答:早晨八点四十分。“我还有二十分钟。”他想。几乎就在同时,监狱总监和典狱长带着三个穿便衣的人走进来,其中一人无疑是医生,也是王室官员,来见证他的死亡。另外两位是刽子手埃利斯先生及其助手。埃利斯先生个子不高,体形粗壮,跟别人一样,也穿一身黑衣服;为了工作起来方便,外衣袖子卷起了,手臂上卷着一条绳子,用嘶哑的嗓音礼貌地请罗杰把双手背过去,让他绑起来。埃利斯先生一面绑一面问他:“您疼吗?”他觉得这个问题挺可笑,只摇了摇头。 卡雷神父和麦克卡罗尔神父开始高声念起祈祷文,各居他身体一侧,一面祷告着一面陪着他在监狱中一段一段地走着他不认识的道路:有楼梯,有过道,有一座空无一人的小庭院。罗杰几乎看不见自己走过的地方。他祷告着回应神父们的祈祷文。他对自己很满意:步履坚定,没有抽泣,也没有流泪。他不时闭上眼睛,请求上帝宽恕,但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安妮·杰弗逊的面孔。 最后,几个人来到了一块洒满阳光的空地上。一队持枪卫兵在等着他们。卫兵们站在一个带有八级或十级小梯子的方形木架周围。总监念了几句话,无疑是宣判书,罗杰根本没注意。接着,总监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罗杰摇了摇头,但咬着牙低声道:“爱尔兰。”随后向两位神父转过身去。两位神父拥抱了他,卡雷神父向他道了祝福。 这时,埃利斯先生走上前,让他低下头,好把他的眼睛蒙上,因为对他来说,罗杰太高大了。罗杰低下了头。刽子手蒙上布条使他陷入黑暗的时候,他感到埃利斯先生的手指不像绑他的双手时那样有力而自信了。刽子手架起他的胳膊,扶他登上台阶,走到了平台上。为免绊倒,他们走得很慢。 罗杰听到了一些动作声和神父的祈祷声。最后,埃利斯先生再次弯了弯腰,低声要求他低下头:“请低下头,爵士。”罗杰低下了头,感到刽子手把一条绳索放在了他的脖子上,此时,他仍能听到埃利斯先生最后的低语:“您如果憋住气,就会结束得更快,爵士。”他照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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