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隔四周，我都要去板桥的一家大学附属医院一趟，给光取预防癫痫病发作的药。长此以往，已成了日常习惯，从来没有忘记过。有一次，家里的药只够吃到星期天早晨，于是我星期六去医院取药时，碰上医院休息，弄得十分狼狈。

医院里空空荡荡的，我在医院里的汽车站正一筹莫展，一位住院的老人出来散步，问我怎么回事后，让我去地下一层的急诊挂号处看看。在那儿，医生给我开了一天的药。我正要离开时，一位负责人模样的护士严厉地警告我说，以后务必提前来取药。

有了这次教训，每个月快到月底的时候，家里人都会互相提醒，该谁去取药——自然要避开星期六。每次取药得花费一上午的时间，不过，当我发现在医院里看书，其实和在书房里看书没什么区别后，就主动要求去取药了。

有一回，我在医院外面的大药房等了近一个小时，听见穿白大褂的年轻药剂师叫光的名字——处方上写的当然是儿子的名字，我走到柜台前，他很和气地对我说道：“配这种药费时间，请您用完午饭后再来取吧。”其实，刚才我已经从对讲机里的对话中听见，好像是配这几种药时出现了差错，我觉得这位年轻药剂师不够诚实。

我又返回医院，去了餐厅。我已经在这儿吃了二十多年各种饭菜了。这儿的三明治与别处不同，有种特殊的芥末味，使我不禁回想起光动手术前后的幕幕往事。那天，餐厅人很多，我坐在最靠边的餐桌用餐。我旁边的餐桌旁，坐着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一边吃饭一边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好像说的是给一个脑病患者——不知道是小孩还是大人动手术的事，其中一个人说“那个患者手术就算成功了，也不能成为正常人回到社会里来，真是徒劳啊”，等等。

在那之前不久，我在名古屋参观了收治重残儿童的医院。我还记得当时看到的情景。病房里弥漫着好闻的气味，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干净的床上。这个孩子明天要接受肠道手术，医生在床边躬下身子，正在给孩子鼓劲儿。尽管孩子不具备对语言的理解能力，医生却耐心地告诉一声不吭的孩子，怎样发现了他的肠道异常，以及要忍受手术的痛苦，等等。我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回想着当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情景。现在，旁边那三位年轻医生也给我留下了因工作的辛苦而显得疲惫的印象，当然，我没有勇气和他们打招呼。

那天，我为取药耗费了大大多于以往的时间才回到家里。第二周，儿子因感冒引起发烧，就没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上班。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的深夜，我被他剧烈的咳嗽声弄醒，便来到他床边。只见儿子满脸通红，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盯着空中。平时我总是把他当作孩子，甚至当作幼儿一样来对待，而此刻，面对凝神思索自己内心异常的儿子时，忽然间感到，他完全像个与实际年龄相符的独立的人了。

接下来，儿子表现出了祈求尽快从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不安中摆脱出来的情绪。我只能在一边瞧着儿子，帮不了他什么忙。上一周在医院取药时被压制住的怒气，不由得再度升腾起来。我当时想必也和儿子一样，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吧。但是，躺在我眼前、忍受着发烧痛苦的儿子本身却使我平息了怒火，镇定下来。

儿子不停地咳嗽着，我能做的只是给他枕边的杯子换了水，又给他盖好毛毯，然后，关上灯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此时，我发觉这个星期一直堵在自己胸口的郁结已经解开了，我心神平和地躺到了床上……

2

长子光出生的时候头盖骨异常，医生把长在脑袋外面的瘤子样的东西切除后，用塑胶板修复了缺陷部分。经过这些手术以后，他才得以真正在这个世界上降生。我曾经多次写过，为光做手术、手术以后长期为光做定期检查并一直给予光莫大鼓励的，是日本医科大学附属板桥医院脑外科医生森安信雄博士。受到森安医生医治和鼓励的不仅是长子光一个人，作为我们家庭的心灵医生，森安先生也给了我们全家人许多安慰。

森安先生几年前去世之后，他的夫人给我寄来三张森安先生的日记复印件。和其他学者、作家的日记体裁不同，他使用的日记本格式非常实用，字迹十分工整，体现了先生严谨的风格，多年来先生都是这样持之以恒地写日记的。夫人寄来的是记述了有关我和光部分的日记复印件。我想，大概这是夫人在先生去世后，仔细阅读他的日记时发现的吧。

第一页的很多记述中涉及我的只有一句话：

这位年轻的作家经过一番犹豫之后，终于下决心同意为儿子做手术。

这段叙述虽没有表露感情或加以评判，却给我以震撼。不动手术的话，光就不能存活。那段时间，年轻的父亲对是否动手术犹豫不决，这些事实被记录在了森安先生的日记里。我常想，超越人类的东西如果存在的话，仅仅这一事实，就使我在它面前抬不起头来，好在犹豫不决之后的抉择使我感觉自己得到了重生。

第二页日记记录了森安先生参加我的获奖作品《新人啊，醒来吧》（以光为主人公）的颁奖仪式后的感想。上面先写了我在颁奖仪式上讲的一句话：

是妻子和给我的儿子做手术的森安博士一直支撑着我和儿子。

然后先生写下了自己的感想：

余亦诊视光君二十载，仍远不及大江先生关爱光君之切。读先生作品及评论多篇，方知父母之情与医生多有相通之处。余衷心祝福大江夫妇并光君。

我写的东西能得到森安信雄先生这样的医学专家的评价，实在是我此生的荣幸。然而第二年，先生病倒了。我闻讯非常吃惊，立刻赶去医院探望先生，也不顾能不能见到。这第三页日记上，就是先生这天的记录。

3

我加入由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组成的“思考和平会”已有六七年的时间了。该会的主要召集人是经济学家、近代基督教史专家隅谷三喜男[隅谷三喜男（1916—2003），日本著名经济学家，毕业于东京大学，战后因投身和平运动而闻名。历任多个政府和民间职务，曾捐助中国留学生，与中国学术界有着密切的交流，著有《隅谷三喜男著作集》。]博士。

在该会成立几年后的一次年终聚会上，隅谷先生亲手发给每人一张印刷品。记得好像是聚会快要结束时发的。在回家的地铁里，我掏出来一看，大为吃惊，同时也深受感动。

上面写的大致内容是：从最近一些媒体的报道中，想必各位已然知道，本人确实得了癌症。但医生说我目前的状态还可以工作，于是我制定了五年规划，想集中力量把手头的事情做完，有的工作只能割舍了。核武器是世界的癌症，必须花大力量废除，因此，我打算继续推进废除核武器的运动……

当时，隅谷先生是东京女子大学的校长。我曾经应在该校教授法语的前辈之邀，去那里做过一次题为《无信仰者之祈祷》的演讲。由于这个关系，我和隅谷先生还上了电视的对话节目。为此，我专门阅读了先生的大作《日本近代基督教史》，受益匪浅。

先生指出，纵观我国从明治以来直至战败的教育史，正是基督教徒在对极端国家主义势力进行着实质性的抵抗。时至今日，也仍然是基督教徒能够对尚不能称为“极端”国家主义的新国家主义向教育的渗透进行意义深刻的批判。

我既非基督教徒，也非佛教徒。我上面的演讲大意是，即使是像我这样的无信仰者，也具有可称为“祈祷”的心灵体验，并且在我的人生旅程中，因为长期与残疾儿子共同生活，我得以不断感受到这种体验。

每次见到隅谷先生，我总能够感受到有信仰的人所抱有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这种感受也引导我获得最深刻的人生感动。与此同时，我的内心也不知不觉地萌生出一些奇妙的想法。

我曾想过如何用自己的话来概括隅谷先生的人格。这也可以说是我作为小说家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不仅是对人，即使看见街上的榉树长出了碧绿的嫩芽，尽管每年都会看到它们，我仍然想写一篇短文来表达自己对这些树木的感受。我对浮现在脑海里的文章总是要反复进行删改，直到文体成形……

对于隅谷先生，我找到了“谨直的幽默”这个词来概括。不知道这个平时不用的词语何以会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我想查一下它的意思，于是翻开了手边的词典一看，有的解释为“谨慎正直”，有的解释为“耿直”。正是如此！每次聚会时，隅谷先生简短的总结发言中都体现了他那谨慎正直的幽默。我和他住在同一条铁路沿线上，偶尔换车时，会在站台上相遇，他那副耿直的面容令我畏缩，不敢上前打招呼。然而从远处看，先生的举止动作里却含有某种令人愉悦的幽默，使我一整天都心情愉快。那么，先生究竟是对什么如此地谨慎正直呢？可以说是对基督教的主吧……

我心里的奇妙想法又是什么呢？我觉得以前也遇到过这样具有“谨直的幽默”的高贵的人，毫无疑问，那一定是森安信雄先生。森安先生已经去世了。有一年在森安先生的忌日，我和妻子去拜访他的夫人。听他夫人说，森安先生和隅谷先生是同一所中学、同一所高中的学生，而且还是同一年级的。这令我甚为惊讶，又觉得并非偶然。

森安先生和隅谷先生在我心里形成的“谨直的幽默”的印象，是不是扎根于他们青少年时代所受到的学校教育呢？森安先生的夫人出生于基督教信徒的家庭，她本人也信仰基督教，但先生似乎与教会没有关系。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森安先生与隅谷先生青少年时期的教育环境才是连接他们的纽带。

森安先生的确是一位谨直的人。我陪同长子去先生的医院就诊时，长子每次都兴奋得手舞足蹈。光生性幽默，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也有心想让先生高兴高兴。他说话、动作经常逗得先生呵呵地笑。不过，先生对陪在一旁的我总显得比较冷淡。先生去世后，我才从他的日记里得知，先生不仅对我的长子，对我也非常关心。先生对待光的态度里充满了自然而又高雅的幽默……

如果说隅谷先生是对基督谨慎正直，那么森安先生又是对什么谨慎正直呢？就像他在日记里所写的那样，森安先生不正是对“身为受患者信赖之医生，长久以来，于余内心自然形成之自觉”谨慎正直吗？

我经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光和我自己从小时候到青少年时期一直受到同样的教育。仔细想一想，原来我们父子俩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受到森安先生“谨直的幽默”的教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