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家庭都一样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在第一篇文章里,引用了长子写给母亲的生日贺卡上的一段话。当时他的落款是二十六岁,所以算起来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间,我们家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中比较大的事件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岳母因大腿骨连接骨盆的部分骨折而住进了医院。虽然她脑子有点迟钝,但腿脚还好,每天一到傍晚,她就会挺直腰板,在大门与房间门之间来来回回走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早晨,她说自己腿痛。

妻子开始忙起来,我留在家里,接听妻子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这倒使我对我国目前的医疗现状窥见一斑,诸如医学上还未攻克的难题、医疗技术的进步,等等。拍了X片,发现岳母腿骨骨折,必须住院,恰好医院的老人病房有空床位。我们刚放下心来,又听说两边的床上都是男性患者。

岳母有点特殊的洁癖,十年前她还拒绝在医生面前露出自己的皮肤。对老年人的健康检查也一向不愿意去,五六年前发现她患有肺结核时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这才住院治疗。我在别的文章里写过,在办理相关手续时,我被女咨询师好一顿数落。她说:“你对这种患病老人放任不管,任凭她的结核病菌到处散播,这不就是对社会的犯罪吗?”

让岳母与两个陌生的男人同病房,尽管彼此都是老人,但万一被她知道了,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因为她暂时得在床上大小便。

于是我找在体育俱乐部相识多年的一位大学老师帮忙,最后他帮着在附近的一所大学附属医院找到了合适的病房。最近长子也开始在这家医院治疗。住院后,经过主治医生彻底而又准确有效的诊断治疗——岳母自己说是天生性的骨折——以及护士长、护士们热心的照料和鼓励,岳母很快就痊愈出院了。

然而,岳母住院一个多月回到家里后,脑子似乎比骨折之前更不好了,我和妻子都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至少身体恢复健康了。

今年妻子生日那天,家里人依照惯例都写贺卡表示祝贺。我当时为了文学奖评选,正在阅读森亮先生翻译的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立克[赫立克(1591—1674),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复辟时期最著名的“骑士派”诗人,有“英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之美称。]的作品,从中获得了愉悦的感受,便抄了一首赫立克的四行诗送给妻子。

幸运悄然降临我家屋顶,

犹如无声的积雪和夜露。

幸运并非突然降临,正如阳光照耀树木。

温暖和煦的光芒,将洒向每根枝丫。

我们这个家和所有家庭一样。经验告诉我,每个家庭似乎都是这么想的,或许我的家庭稍稍强烈一些。我本想这么写:“尽管生活多灾多难,如果把家庭成员比作一棵树上的树枝,阳光早早晚晚会照射到每一个人身上,而树根树干反应会强烈一些,因为妻子生性不屈不挠……”但由于送贺卡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就引用了赫立克的四行诗来代替这些话。

2

但是,看了残疾的长子写在贺卡上的话,我和妻子都感到非常意外。

祝妈妈生日快乐。今年五十六岁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请您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得感冒。我不会写很大的字。我写文章不太好。

每天,我喜欢傍晚,因为端来晚饭。每个家庭都一样。说是傍晚,就是五点。

您的牙还好吧?每周三,我去牙科医生那儿,我会小心的。

我不怎么害怕。

光虽然是个个性非常认真的人——他对我发脾气,通常都是因为我跟他开玩笑过头了,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但他总是有意识地使自己说话或写文章带些幽默感,尽管有时也是无意识造成的幽默。

因为是年初写的贺卡,他想,今年一定还有许多人和母亲一样过五十六岁生日,这的确没错。不过,每天也有人进入五十七岁,他却装作没有意识到,可见,光是想要制造幽默。所以他写了“今年五十六岁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每周三要坐电车去牙科医院看牙,是光的真实情况。他小时候牙没长好,所以总刷不干净牙,三天两头地闹牙疼。还曾经给光做过全身麻醉后同时拔去好几颗牙的手术。那次做手术时,我十分紧张地坐在候诊室里等候,这是自从他出生后不久做头盖骨手术以来没有过的。

进入青春期后,光出现了癫痫病症状。由于连续服用抗癫痫的药,副作用导致牙龈红肿,出现了草莓状的红泡。因此不敢让他用牙刷刷牙,结果他的大部分牙齿开始松动,口臭也越来越厉害。

但是,自从妻子带着光去梅之丘的牙科医师会牙科中心(对于家有残疾儿童的母亲来说,牙科中心简直就是救命的福音)就诊之后,在牙齿保健人员细心周到的指导下,光的牙龈状况明显好转。看着光每天晚上使用各种不同形状和功能的牙刷刷牙时,我不由得为这母子俩付出的努力而感慨……

牙龈状况好转以后,下一步需要由牙科医生拔牙和安假牙。现在光的牙齿治疗已经进入这个阶段,其实今天下午我就要陪他去医院治牙。医生预先告诉我这次需要很长时间,于是我一大早就开始工作,想在去医院之前把底稿写出来;光自己好像也很担心,但是他反而想安慰母亲,所以写了“我不怎么害怕”。

光写的中间那段话的情况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岳母越来越频繁地在起居室和大门口之间来回走动,就像是在等约好来访的老朋友。过去,只要看见信箱里有报纸,哪怕是一张小广告,她都要拿到起居室里,交给在看书或写作的我。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开始的时候,她会一直拿着小广告等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来。直到两三年前,即使不送邮件等,她每天也进来询问家人的安康,而现在她只是在大门口和房间门之间来回走动,雨天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就把门口的脚垫弄得净是泥了。

我真怕她摔倒再次骨折,可是她每隔三四分钟就在大门与屋门间来回走一趟,谁也劝不住。我们干脆就把这当作一种有益健康的运动,随她去了。只是对外祖母的动静光似乎心里很难受。光从福利院回来后,总是躺在起居室里听音乐或者作曲,对于外祖母走来走去的声音,隔着门听得真真切切。

有时天刚蒙蒙亮,岳母就开始走动,午后快到傍晚的时候,最为频繁。最近我们开始经常带岳母去老年人健康中心了。一天,为了填写中心管理人员送来的调查表,我在房间里一边工作一边在稿纸边上记录她开关大门的次数,竟然记到了一百多次,只好作罢。

每天到了五点左右,尽管还不到家里人吃晚饭的时间,妻子就把岳母的晚饭送到起居室来。吃完晚饭,虽然也有例外,但岳母一般就待在自己卧室里,不再走来走去了。于是,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光因外祖母而感到烦忧的心情,算是得到了消解。我想他大概是这样感觉的,所以才写了“每天,我喜欢傍晚,因为端来晚饭。每个家庭都一样。说是傍晚,就是五点”。

光在这里是想强调,对于自己来说,给外祖母端来晚饭的五点才是最令人高兴的傍晚。

3

最让我和妻子感慨的是“每个家庭都一样”这一句。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每次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即使话不多,外祖母也是一家人的核心。她对光说话时语气格外和蔼,因而外祖母和光这一组合就成了家庭的轴心。但是后来,外祖母便不再进起居室来了。即使进来送报纸或小广告,等我一接过来,便立刻回客厅去了。她有时把门打开一道缝往外面看,一看见光要上二楼,就马上出去挡在他面前,跟他说一些话。可是她跟光说的话,往往都是他理解不了的问题,所以光只好低着脑袋不吭声。比如外祖母向光打听她明治末年死去的哥哥的消息,等等,或许外祖母觉得光和自己的军官哥哥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吧……

妻子整天忙于家务以及我工作上对外联系的事务,所以除了给母亲端饭、送点心外,很少去客厅陪母亲说话。女儿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每天很劳累,连周末也难得和外祖母聊聊天。这不就成了只有外祖母不像是家里成员一样了吗?所以说“每个家庭都一样”。

我和妻子也渐渐感觉自责起来。后来,妻子在客厅里陪母亲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到了樱花盛开的时节,我们打算找一天带光去成城大街赏花,在这之前先带岳母去周边观赏染井吉野樱和山樱。准备出门时,像以往一样,妻子和岳母一再叮嘱躺在起居室里听FM的光好好看家,光则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岳母已经不可能对现在的事情表现出强烈的关心了,也不能头脑清楚地回忆往事、和家里人聊天了。光近来连续好几次癫痫病发作,每次都挺厉害,身体消耗很大,所以要更加小心地接送他去福利院。一直接送光的次子从四月份开始就转到东京大学本乡校舍学习了,也就不能靠他接送哥哥了。我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如果早晨和下午去两次福利院的话,中间这段时间就没有精力工作了,总想躺在沙发上。

十五年前我们家庭的那种感觉,那种充满生气的康复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曾经以为这一切能够永远延续下去。我常常会陷入这种感伤的怀旧情绪中。

那个时候,在北轻井泽的别墅里,光每天早晨带着弟弟妹妹跑“马拉松”。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就小跑着到熊川去钓鳟鱼。妻子则爬上后山,从一般人不注意的洼地里采摘女娄菜,仔细写生。住在关西的岳母每天从电话里听到我们这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仿佛听到什么大喜事似的,总是兴奋地问这问那……

但是,我不能总沉浸在这种伤感的情绪里。再说也没有时间伤感。最近,光只能断断续续去福利院。我送他去时,听说年底要更换老师,还要来一些新生。光要继续治疗牙齿,家里的其他成员也都有各自需要面临的新工作和新的学习环境。还有岳母,一到午后就开始来回走动……

但是,在这种家庭日常生活的变化里,虽然不断有东西被毁坏,却也让人对于不断有什么东西会从毁坏中恢复、再生出来抱有希望。像岳母这样的智力衰退恐怕没有可能康复了,我是从有关老年性痴呆症的书上看到的,里面登有人脑缝隙的照片。尽管如此,从发展的眼光来看,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这样回忆,毁坏之后仍然会有康复,我们自己不是都生活在这康复之中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正是为了学会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才活在这个世上的……

上一章:独立个... 下一章:异人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