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个性的裂缝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十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那年他才虚岁五十,我现在已经超过父亲的这个岁数了。我常常感觉到自己是因为青少年时期失去父亲,才养成了无法克服的性格缺陷。

我的性格缺陷从根本上说,算是“无政府主义”吧。我一直提醒自己对长辈要有礼貌,可实际上往往不承认长辈的权威。与此相矛盾的是,我对于年长的专家,就像对待理想中的父亲那样,佩服得无以复加,对这样的人,我就丧失了批判力。

这不就等于说在人与人之间难以建立相互独立的关系吗?我不知道心理学家是否把我这种性格归因为从小缺少父爱。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没有严厉的父亲管教的环境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长大成人的,直到老年。

也许我这么说有些唐突,这使我联想起萨特[萨特(1905—1980),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主要代表之一。曾去德国留学。参加过抵抗运动。曾创办《现代》杂志,并担任《人民事业报》社长、《革命》月刊主编、欧洲作家联盟主席、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196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但拒绝接受。1971年在巴黎组织解放通讯社。在哲学上,主要有《存在与虚无》《辩证理性批判》《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著作,提倡“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并运用现象学原理系统地阐述他的存在主义哲学。20世纪50年代后,提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在文学上,写有剧本《苍蝇》《恭顺的妓女》《禁闭》,小说《自由之路》《恶心》等。萨特是作者研究的主要对象。]。我和他见过两三次面,发觉他的性格和我很相像,因而产生了亲近感。他在自传中说过大意是“命令别人时,自己一定是微笑着的”这样的话,我对此颇有同感。以严肃的表情命令别人,或被人命令,这不正体现了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吗?萨特也是幼年丧父的。当他晚年必须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对待那些年轻的革命家时,反倒像个年幼的儿子一样听命于他们的引导,甚至于唯命是从,这恐怕就是这种性格造成的吧?

现在再说我自己,每当别人要把什么会长、理事长之类的,在某团体内充当一家之长的名分加到我头上时,我几乎都会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想方设法地逃避。再说,我也实在做不到认真履行社会上通行的那套繁文缛节,于是,我就采取打哈哈装糊涂的办法,溜之大吉。

如此看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早年丧父的后遗症,形成了成年后自己也不具有独立自我的性格缺陷吧。我意识到自己已五十过半,在本来应有的成年人的独立个性上,却始终存在着一道孩子气的裂缝。

有时候,我发觉自己会以孩子向大人撒娇的态度对待残疾的长子,在别人眼里很可能觉得怪异;甚至有时候觉得光很正常地成熟起来,变成一个严肃认真的大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宽容。

正是这个缘故,我从没有接受过证婚人这类典型的成年人角色的委托。然而,由于不得已的特殊情况,因为是我和妻子都很亲近的一对新人,我决定当一回证婚人。新郎差不多算是中年人了,结过一次婚,是英语教育领域的专家,新娘是初婚,美丽端庄。

因此,当我从证婚人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位和我的家人已交往了近十年的新郎时,也有了新的发现——因为我是以证婚人这样的成人眼光,而不是从以往愉快的朋友关系,即小孩子那种玩伴的角度来看他的,我发现新郎的性格里也存在着独立个性的裂缝。

于是,我想在婚礼上的证婚人致辞中谈一谈这个新发现。也许作为证婚人,这样致辞不太合适,这本身就是一种孩子气的行为……

下面,我想把婚礼举行之前写的致辞引述一下。

2

今天,顺利举行了Y先生和H女士的婚礼,新郎新娘不用说了,一直为这个婚礼操心的双方亲属也一定非常高兴。

我和妻子是第一次担任证婚人,当然非常高兴,恐怕也多有不周之处。担任婚礼司仪的新郎新娘的朋友考虑到我这个证婚人没有经验,从介绍新郎新娘开始,所有必要程序都做得很完美周到。下面,我想发表一点自己的感想。

我和妻子结婚时的证婚人是伟大的法国文学研究专家渡边一夫先生,这是非常荣幸的事,但参加婚礼的七位人士中,也包括不久后成为我文学生活中最大劲敌的江藤淳。我的伯父是男方亲属的代表,他也许是想要恭维证婚人,问渡边先生:“先生,听说法国人吃红烧青蛙,有这回事吗?”“红烧……”渡边先生一时语塞,然后说道,“我还真不太清楚啊。”今天是我们夫妇时隔三十年参加的婚礼,所以,我妻子不免有些紧张,还是让她先坐下来吧。新郎新娘当然也请坐下来吧。

我是作家,Y先生是英语教育领域的优秀专家,我们是老朋友了,准确地说,Y先生不仅是我的英语老师,也是我们家里三个人的英语老师。虽然今天我穿着新做的、不太合身的礼服,Y先生也身着令H女士芳心荡漾的崭新礼服,不过,我们是穿着游泳裤认识的。

中野有个TAC体育俱乐部,我参加这个俱乐部已有二十年了。我一直只游自由泳。我的游泳技术和参与精神受到众人的好评,不久前被选为理事。我因此感慨地说:“多亏我只会自由泳!”Y先生也是俱乐部的积极分子。我们在认识的头一年里,总是在游泳池里探讨怎么提高游泳的技术……

后来,我发现Y先生的行为有些奇妙。游完泳后,他总是在桑拿室或更衣室里和别人聊得兴高采烈,有时还用英语和外国记者交谈。和日本人聊天时,Y先生为了营造愉快的气氛,爱说一些不太雅的俏皮话,扮演滑稽的角色。可是,当他用英语和那些相当有身份的外国知识分子交谈时,却毫不服软地跟他们展开辩论,结果建立起了相互理解的关系。他常常很准确地引用一些高雅的诗句,这在日本人的谈话中是很少见的。他在使用日语和使用英语时,表现出的这样截然不同的人格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

于是,我决定请Y先生做我的英语老师。晚上,他在四谷的办公室里给我单独授课。使用的教材是牛津大学一位教授写的但丁研究论著,是我当时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读的书,一直读到去游泳池之前。但丁这本《神曲》尽管描写了大量的恐怖与苦难,然而,众所周知,全文的最后一行是以“爱情”开头的。我想,这一行诗句对于今天的婚礼是再合适不过了。

“爱情,可以移太阳而动星辰。”[原文为英文,“The love which moves the sun and the other stars.”]

对于我了解很多英美文学,但英语发音却很糟糕这一点,Y先生似乎感到很吃惊,在座的各位也有这种感觉吧。因此呢,我听着Y先生音色优美地朗读课文,真是一种享受,所以,学习持续了很长时间。不久前,我要去公爵大学作一次关于日本现代文化的讲演,Y先生把我的讲稿译成英文,并教我正确地朗读。那是我在外国做过的最成功的一次讲演,不用说译稿受到了极高的评价。

恰好我的次子为准备高考在家复读,便跟着Y先生学习英语了。上课地点就在我家的起居室,教材是爱因斯坦的书信集和叶芝的评传,方法是一边通读教材一边用英语讨论。我的妻子忧虑地说:“照这样的话,除了东京大学的理科之类会出这样高难度的英语题外,其他学校就悬了!”到了第二年春天考试,果然不出所料,十分理想,实在可喜可贺。

而现在跟着Y先生学习英语的是我的妻子了,她每个星期通过电话上一次课。妻子继承了伊丹万作导演好学的血统,对她来说,每周五早晨的英语课是最愉快的时间。现在妻子用的教材是《哈姆雷特》,她说老师的音色特别有魅力。不过,她过度的热心让我纳闷,就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老师读的奥菲利娅的音色最好,可我没有这样的感觉。

3

我觉得对于Y先生来说,上面提到的日语和英语的双重性应该是个重大的人生课题。我国外交官中不乏英语流利、能用英语写文章的人,也有不少美国人能讲一口漂亮的日语。但是,Y先生的日语和英语的双重性却不止停留在这种应用技巧的水平上了。这是他的命运。Y先生的人生,从少年到青年时期,一直在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

我这么说并非自己无根据的揣测。Y先生写过一篇没有发表的小说,题目是《半个日本人》,意思是说自己是半个日本人。我看了以后,更觉得他很了不起。这篇小说是自传性的,描写一个从小在英语环境里长大的日本人,青春期经历了自我身份认同的严重危机,靠着坚韧不拔的努力,终于渡过了危机,以积极的态度认同了“半个日本人”的自己。

我认为,在今后的日美关系中,最需要像Y先生这样的优秀人才,无论在观点上,还是在学识上,都能够在日美之间架起真正理解的桥梁。像他这样在日语与英语、日本人与美国人之间的裂缝中痛苦生存,具有坚强的独立个性的人,才是今后日本英语教育领域最需要的栋梁之才。我衷心地希望这样的人能够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新家庭,使工作没有后顾之忧。

我觉得,Y先生选择了H女士这样漂亮端庄、热情大方的姑娘喜结连理,实在是人生难得的佳遇。

另外,说一点只能在这里说的话。就像我对新娘的赞美一样,Y先生在说英语的时候,有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可敬而地道的美国人,这实在太了不起了。但是,Y先生在说日语的时候,似乎考虑过于细致周到,把日本人表现得有点过头。有些玩笑谦逊得令人担心。我的意思是说,Y先生虽然已经克服了身份认同的危机,但在这位日本人和说英语的人之间毕竟存在一道很小的裂缝。填补这道裂缝的人自然非H女士莫属了。靠什么来填补呢?用但丁的话说,就是靠“爱情,可以移太阳而动星辰”。

非常感谢在座的各位听我这个没有经验的证婚人讲这么长时间的话。衷心地恭喜新郎新娘的父母亲,衷心地祝福Y先生和H女士新婚美满。

4

妻子觉得我写的证婚人致辞不太合适在婚礼上发表。当时离婚礼还有一段时间,我也许会被妻子说服,重新写一个致辞。我还听见妻子打电话给朋友,询问在婚礼上是不是不该用“裂缝”这种词。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妻子为了完成证婚人这个任务,表现得非常积极:选择“大安”吉日,给新郎新娘送上我们的小小贺礼,拉我到百货商场购买出席婚礼的礼服及其他物品,好像还买了证婚人必读之类的书回家读。

所以,在我们家里,扮演“父亲”这一成熟大人角色的其实是妻子。她也是幼年丧父,她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她那继承父业也当了电影导演的哥哥,和我从高中时期开始就是好朋友。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她的哥哥具有彻底的“无政府主义”性格,因为他是生长在早早就失去父亲这个“专制者”的家庭环境里的长子。

所以,我的妻子还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就会想到背着母亲把配给的大米偷偷藏起来,以补充后半个月的口粮,因为母亲总是把配给的大米提前吃光。她有时还得劝阻母亲不要把生活费都花在给哥哥买高级绘画颜料上。一直以来,这个沉稳的女孩子充当了“严父”的角色,守护着艺术上无拘无束、才华横溢的哥哥和温柔美丽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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