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斟酌的话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有时我听到别人讲话,会感觉特别有意思。虽然多年来一直有这种经历,但每次体验都感到十分新鲜,也让我思考什么样的话才是真正有意思的。知识渊博者的话,阅历丰富者的话,听起来都觉得很有意思。经历过不可思议的恐怖体验的人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相比之下,有些人虽然具有专业知识(到了一定年龄,无论什么人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知识),却只会照本宣科地讲话,对此类讲话我就很难一直聚精会神地倾听。

我回想一些具体的例子,思考哪些人的话使自己从心底里真正感觉有意思时,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很简单,就是那些说话经过斟酌的人。这并不是说从文体到用语都要一一精挑细选。只要这个人说出的一段话里有一两个经过认真选择的词语,并成为其话语的核心,就可以使听者感到充满睿智的熏风拂面而来,过后每每想起那个词语来,都会感觉回味无穷。

那么,经过怎样的选择才能使说话有意思呢?通过学习(研究)来选择语言是第一种方式;人生经历使语言得到提炼是第二种方式;而最常见的则是将上述两种方式结合起来的第三种方式。

我们家有一位朋友,就是优秀的钢琴家海老彰子女士。今年秋天,我的残疾儿子将自己创作的曲子合编成《大江光的音乐》CD(COCO75109)出版了,给我们全家带来巨大的喜悦。这些曲子以海老女士的钢琴演奏为主,还邀请了同样是我们最尊敬的小泉浩先生吹奏长笛。妻子把正在指挥的光和背对我们吹奏长笛的人速写下来,以备将来作为我这篇文章的插图。过后不久,有好几个人问,那个吹长笛的人是小泉浩吧?在对CD进行录音剪辑时,我才第一次听到海老女士与小泉先生合奏的长笛与钢琴协奏曲《毕业》,不由得百感交集,胸口仿佛被粗而有力的手指抓挠着一般……

我看了海老彰子女士在音乐杂志上的访谈,或在音乐会说明书上发表的文章,发现其中有我刚才所说的那种真正经过选择的语言,我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仿佛刚刚与这位雍容美丽的女士愉快交谈了似的。

海老女士认真选择的词语之一是“认知”。她在与日本音乐杂志记者的对谈中说到了这个词。我们都知道花草和树木,也知道人类和宇宙,然而当我们通过体验和想象力真正了解其内涵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之前并没有认知过。我认为,这就是海老女士赋予认知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大概相当于海老女士精通的法语中的“connaître”吧?

海老女士认真选择的另一个词语是“感知”。无论是德彪西[德彪西(1862—1918),法国作曲家,早期作品受浪漫派影响,后在印象画派和象征派诗歌影响下,开创了音乐上的印象派,对欧美各国的音乐影响深远。],还是肖邦,只有从心底去感知,才能把他们的音乐化为自己的表现。海老女士大概想把自己主动创造的某种能动性赋予“感知”这个被动词,并且想要强调感受的深度,所以才选择了感知这个词吧。

海老女士年轻时赴法国学习,在法国参加了国际最高水平的钢琴比赛,取得了优异成绩,后来一直在欧洲进行钢琴演奏。在演奏事业以及构成其事业坚实基础的日常生活中,法语能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我想,她肯定用法语过着充实的生活,在演奏会上能够用法语与其他演出合作者、指挥以及评论家、听众进行交流。

以这种方式在国外取得成功的人几乎都是如此,但能达到这样程度的人,在日本的知识分子中还为数不多。海老女士是一位对母语怀有特殊感情、喜欢认真选择的人。海老女士处在周围都是外国人的环境中,当她深入思考的时候,大概只有使用日语才能获得重要的启发吧!而且,她通过经验的积累,也会意识到,要获得启发而必须使用的日语是多么暧昧,自己不得不加以重新定义。我国研究法国文学、哲学的杰出专家,旅居法国多年,经过艰苦探求而获得累累硕果的森有正先生,也是呕心沥血才选定了“定义”和“经验”这两个词。限于篇幅,就不在这里探讨了。

我从海老女士的文章中感受到了选择语言的乐趣,从她的钢琴演奏中感受到了幸福。因为她的音乐中表现出了以其特有的方式认知、感知到的东西。尤其是在我家演奏光的作品时,我发现光内心深处的东西被她真正地认知、感知到了。作为光的父亲,每当我看到光笔直地站在钢琴前,倾听海老女士弹奏时,都真切地感觉到光正在认知、感知着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2

光创作的曲子由海老彰子女士和小泉浩先生演奏,在日本哥伦比亚唱片总公司进行录制。去录音棚观看录音的那一天,对光来说应该是终生难忘的。第一天去的时候,我们乘地铁在赤坂下车,然后按照地图寻找公司大楼。走在陌生的土地上,我想光可能会感觉劳累,但同时也会对即将开始的录音充满期待和兴奋。

在等电梯上楼去录音室的时候,光突然发病。当时,从敞着门的录音棚里传来正在调音的钢琴声,我和妻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椅子排成一排,让光躺在上面,用湿毛巾为他擦汗。不过,开始录音以后,光小心翼翼地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光已经和教他作曲的田村久美子老师研究过好几遍乐谱了。虽然光的曲子并没有高难的技巧,但海老女士为了准备正式录音,还是在认真地反复练习。她发现了几处有关和声、休止符等的问题,向光提了出来,其他像演奏速度、是否强调断音等细节问题,也都一一询问光的意见。

对于海老女士从录音棚通过麦克风提出的问题,光稍微思考一下后,都明确给出了回答。海老女士还使用两三种方法进行演奏,征求光的意见,看哪一种最合适。光总是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一旦决定下来便不再更改。

这种在音乐中使用的语言,也是经过仔细选择的语言,它可以使海老女士与光顺利而又明确地进行交流,这是一种清爽舒畅的交流和理解。尽管录音时间很长,但工作人员看上去心情都很愉快。

有位来采访录音的记者,对光创作的音乐表现出强烈的关心,他反复问光:“刚才录的这些曲子你是怎么创作出来的?”“你想要表现什么?”等等。尽管他说话很慢,光还是歪着脑袋,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就把记者的问题用光能理解的话解释给他听,可是光还是没能回答出什么来,结果记者也没记录下什么来。

这说明日常会话有时比使用专业术语谈话还难理解。我这么说听起来很像是反话,其实,日常会话的语言由于过于暧昧模糊,反而常常无法准确地表达意思,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要具有足够相互理解的关系才行。

而专业术语的内涵已经经过了必要而又充分的推敲,并且,作为中性的工具,无论什么人使用,都能够准确地表达意思。虽然学习专业术语需要付出努力,可一旦掌握之后,专业术语就成为最容易表达意思的工具。光与海老女士共同拥有作为工具的音乐专业术语,而新闻记者与光之间却相隔着暧昧而又模糊的日常用语之海。

录音之后,要确定每首曲子的题目,排定CD的目录。光每作完一支曲子,都会及时地起个恰当的题目,并把它字迹工整地写在乐谱上,夹在夹子里。

光创作的曲子有《毕业》《生日华尔兹》《万福马利亚》,为青鸟残疾儿童学校的学生节创作的有《青鸟进行曲》《星星》,还有《序曲先生》(巴赫创作了许多著名的序曲,光是想以自己的序曲表达对巴赫的敬意)《华尔兹》《圆舞曲》《轻井泽之夏》《冬天》等。

此外还有,为光做脑外科手术、后来一直长期关照光的森安先生去世时,光为其夫人创作的曲子《给M的安魂曲》《写给惠子夫人的摇篮曲》。我和妻子去欧洲旅行,第一次把他留在家里时创作的《愿飞机不要坠落》,以及《舞蹈》《西西里舞曲》《兰德勒舞曲》[亦称德国舞曲,原是德国南部和奥地利的民间舞曲,流行于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悲伤》,等等。

从以上的曲名可以看出,有好几首曲子是以各种欧洲舞曲来命名的,而且还有重复,于是让光重新取名。光重新取名的有《魔笛》《受欢迎的华尔兹》。光的《魔笛》与莫扎特的《魔笛》旋律虽然不一样,但气氛上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妻子特别喜欢《受欢迎的华尔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低声哼唱。

录音期间,光不太说话,总在思考自己的曲子会给人怎样的印象,或者注意倾听别人对曲子的议论。如果有人要求他为曲子命名,他就把经过一番认真琢磨的语言作为曲名。对于光自己决定的曲名,虽然他考虑的角度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我们感觉到这曲名起得很准确,没有更好的名字可以改了。再听一下曲子的录音,就更感觉是这样了……

3

很早以前,我们一家人回四国森林中的老家探亲。光和祖母很亲,两个人经常单独待在一起。

回东京那天,女儿在飞机上显得心事重重,因为光临走时对祖母大声说道:

“奶奶,打起精神来,请好好地死!”

祖母回答说:“好啊,奶奶就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死。可是,光,奶奶真舍不得你走啊!”

过了几天,光和妹妹商量了好一会儿之后,打电话给祖母,更正他说的那句话。他打电话的时候,全家人都围拢在他身边,想听听祖母会有什么反应。

“奶奶,实在对不起,我说错了。我要说的是:‘奶奶,打起精神来,请好好地活!’”

祖母听了高兴地笑起来。过了不久,祖母得了一场大病,不过很幸运地痊愈了。后来,她对一直照顾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说:“我生病的时候,没想到是光说的那句话给我鼓了气。‘打起精神来,请好好地死!’我一想起光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就有了勇气。说不定多亏了光这句话,我才又活下来了呢。”

光在家里的时候,一般不怎么说话,回乡下时也是这样。大概祖母经常跟光念叨,她已经上了年纪,以后就剩下死这件大事了,自己这一辈子什么事都经历过,只有死没经历过,一定得好好对待,等等。其实光的妹妹也常听到祖母这么唠叨。光听了以后,就对自己内心产生的想法反复推敲琢磨,其方式就如同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捕捉不时冒出水面的水泡那样,凝结成一句话藏于心底,当依依不舍地分别时,禁不住脱口而出。

残疾的孙子反复琢磨的这句话给祖母增添了战胜疾病的力量。我也要牢记光的这句话,迎接自己将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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