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完了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电视台播放了今年五月至八月间拍摄的我们一家围绕着光的生活纪录片。我和妻子从电视屏幕上发现了我们生活中的几样新东西,也反映出了我和光之间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方面。

我陪着光去广岛参加音乐会的时候,特意带他参观了原子弹轰炸资料馆。快要走进再现遭到轰炸的市内废墟以及伤亡者惨状的展厅时,光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胆怯和恐惧。我不停地鼓励他勇敢地走进去。参观完资料馆出来,光和我都感觉很累,就坐在走廊窗边的椅子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我对光说:“你对刚才看的展览,怎么想的,说说看。”

光低着头,很用力地回答:“すべてだめでした。”[意思是:一切都完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责难。

我看了好几遍这个镜头的录像后,有种奇怪的感觉。光虽然在选词和语法上会有稍许不无幽默的错位,但是平时他对于发音、发声的要求很严格,从来没有含糊不清过,而这句话却是“すべてだめでした”,其中的“し”这个音听起来介乎し[中文发音是xi。]和す[中文发音是si。]之间。

从光当时的心情来推想的话,他想说的是“すべてだめです”[“一切都完了”的现在时,即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在他的心里已经酝酿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因为从今年初夏开始,我就陆续找来有关原子弹轰炸的各种照片和绘画给他看,加上这次在展厅里的所见所闻,以及傍晚时分,我们凝视着广岛暮色中渐渐清晰起来的祭灵塔里燃烧着的红色火苗,所以他才说出“すべてだめです”这句话的吧!

但是,大概光又觉得这一切也包括正坐在自己身边、尽管无精打采、神情忧郁,却还在尽量愉快地跟自己说话的父亲在内,所以光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于是,他又使用了过去时,大概他是想表达“带自己到展厅里来的父亲也曾经是‘完了’的事物之一,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的意思吧,所以说“すべてだめでした”。

电视纪录片播放以后,我们收到许多人写来的鼓励光的信件,报纸上也刊登了一些友善的评论。不久,一家周刊杂志发表了以下内容的电视评论。“我对于让残疾孩子拍电视片感觉不舒服,如果我是残疾孩子的母亲,绝对不会拍的,尤其是孩子发病的镜头。”

这篇文章一方面对癫痫病抱有偏见,一方面自以为是地宣称什么“如果我是残疾孩子的母亲”,等等。如果她真是残疾孩子的母亲的话,那么,长期经受痛苦和战胜痛苦的过程也会改变她的,至少会使她的铁石心肠变得不那么冷硬。我和妻子、光本人以及他的弟弟妹妹所持有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与这种歧视受癫痫病痛苦折磨的孩子及其父母的人是根本不同的。我在写这样的康复的家庭时,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2

光的新CD《大江光再接再厉》于去年秋天面世,为配合宣传还举办了音乐会。一个雨夜后的早晨,我发现邮箱旁边湿漉漉的地上扔着两张沾了泥的明信片。明信片是为纪念光的CD发行而特制的,用于赠送记者等。图案是司修先生画的秧鸡背景及光的乐谱手稿。这两张明信片中,一张上面有字,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没有署名;另一张是空白的。明信片不是邮寄来的,也不大可能是送来的,因为昨天夜里下雨,谁会深更半夜大老远地冒着雨专程来送明信片呢?所以我估计是住在附近的人写的。


如果大江光不是大江健三郎的儿子,那么,他有可能在著名的“三得利音乐厅”举办自己的音乐会吗?他有可能出版发行CD吗?他有可能得到日本一流的演奏家们(尽管和国际水平距离甚远)的协助吗?

正如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装》告诉我们的那样,没有真正能耐的人得到了人们出于“社会福利的善意”的同情和支持,真是幸运之至。

您应该知道,有多少具有真才实学的作曲家因为总也得不到社会的承认而被“埋没”。

请您务必了解许多音乐行家对大江光的作品是怎样评价的。

“三得利音乐厅”,您还打算去吗?


音乐会开始之前,我讲了话。下面摘录其中一些主要内容。


今天各位听到的曲子是我儿子光创作的。光是一个既没有流过泪,也没有做过梦的人。其实小孩子就算不做梦,身体健康的孩子的家人,恐怕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可是,我和妻子总觉得孩子缺少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于是想办法教孩子做梦……我们对他说:“你晚上吃完药就钻进被窝里睡觉了吧?然后,你有没有看到一只袋鼠卧在你的床边,用前肢抓起你的手,闻你的气味啊?这就是在做梦啊!”光听了,不高兴地一扭头说:“这一带根本就没有袋鼠!”

光与梦是互不相干的,我和妻子都为此感到难过。但是,《大江光再接再厉》里却收录了一首题名为《梦》的曲子,而且是光自己起的曲名。

难道说光能做梦了吗?还是说这是他想象着父母经常对他讲起的梦,在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乐曲呢?即使让光来回答,可能他也说不清楚。然而,他创作了《梦》这首曲子却是千真万确的。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

当我倾听小提琴和钢琴演奏这首曲子时,被一种新的感受攫住了,因为我从中听到了犹如灵魂哭诉般的音乐,或者说听到了忧郁的灵魂哭诉般的声音更贴切。难道是光做了这样的梦吗?如果光仍然没有做梦,那么这就是他所想象的梦吗?这听似忧郁灵魂哭喊般的声音来自何处?不言而喻,这声音肯定是来自光的内心深处。我甚至觉得这张新CD里的所有曲子仿佛都带有这样的声音。

于是,我联想到光第一张闪烁着朴素感情的CD。这两张CD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呢?我认为它们肯定是有关联的,而且后者比前者更加深刻。经过仔细观察,我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光为思考怎样深入表现艺术、深入表现人生方面而经历的过程。

无论音乐还是文学,从事艺术创作就是为了赋予混沌状态以秩序,就是为了给暧昧模糊的不定性之物以形状。年轻艺术家的创作之所以给人以新鲜感,就是因为我们对他们最初的表现形式还看不习惯,就如同遇到一个全新的人。拿光来说,他的第一张CD《大江光的音乐》就具有这样的新鲜感。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于,人在完成了最初的形式后,必定还要在此基础上继续向前迈进,或是锦上添花,或是推陈出新。人创造艺术,作为艺术家而生存,就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

光也是这样进一步深化了自己的音乐,才终于创作出《大江光再接再厉》。他自己也在反复地听《大江光的音乐》,来进行自我教育,从而使得他的创作技法更加多样,想象力更加丰富。在他起步时,必须具备最初的音乐形式,然后通过对形式的不断创新,来深化自己的音乐。我想,他虽然没有用语言表述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新的CD就是其深化的具体表现,在创作的过程中,光也获得了丰富的人生体验。

但是,音乐的深化,对于光来说,必将触及他内心深处巨大的悲哀。哭喊的灵魂之音,不就是要冲破被堵塞的出口的呼喊声吗?尽管光这两张CD中表现出来的自身体验只是单一的类型,但这单一的类型里也存在着思考艺术普遍性的线索。

作为一般艺术的例子,说说我的小说吧。我生在四国森林环绕的山村里。如果我不是在高中时读了渡边一夫这位法国文学研究专家的著作,就不会想要跟着他学习,也不会到东京来。大概会在村里的森林工会工作,像父母以及祖辈们那样,在家乡度过一生。然而,我上了大学,学习法国文学,走上了写作之路。我发表在《东京大学新闻》上的一篇短篇小说是我的处女作。小说发表以后,我必须认真地重新审读它,甚至可以说,这三十七年来,我就是在以这个短篇的表现形式为基础的不断积累、不断加以创新之中度过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内心潜藏着比光更加阴暗复杂的悲伤和痛苦。遍观自己所写的东西,不由得惊诧不已,我发觉自己的一生几乎全都耗费在表现这些阴暗的东西上了。难道自己就是为了做这些事,而离开祖祖辈辈和睦生活的山村的吗?现在,当我全力完成为自己的文学创作做出总结的最后一部小说时,无时无刻不在扪心自问着。

但是,当我听了光的这张音乐CD以后,明白了自己这一生看似无意义的工作的意义。这意义就是,不论悲伤还是痛苦,一旦以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就不能不执着地追求下去。像光这样有智力障碍的、心灵纯洁的残疾人,也能通过音乐这种形式表现自己。

通过光的音乐,我还感觉到,这表现本身具有使他康复的力量,具有治疗他心灵的力量。而且,不仅表现者本人,对于接受他的表现的人们来说,不也是同样的吗?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艺术的不可思议性。正是经由自己创作的音乐或者文学,人不得不进入自身灵魂的最深处,在体味这种不幸的同时,也感受到由于这种表现行为使自身得到救治、获得康复的不可思议性——这也可以说是幸福。这两种感受的不断重复,不断积累,成就了表现者艺术的深化。我认为这也是人生的深化,而且,我再重复一遍,对于接受艺术的人们来说,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从光三十一年的人生来说,小时候他只是专注地倾听野鸟的叫声,度过了他最幸福的时光。后来他逐渐开始听人创作的音乐,在母亲的熏陶和优秀老师的指导下,他开始学习音乐并且自己作曲,而且有幸得到了出色的演奏家们的鼓舞,出版了第一张CD。在无数次倾听了自己的CD后,他内心萌生了在原先形式基础上进一步创新的冲动。经过多次的创作实践,终于创作出了《梦》《夜之随想曲》等犹如忧郁灵魂哭诉般的曲子。然而在我听来,这些音乐都无比的清澈动听。由此可知,光通过音乐创作发现了自己内心埋藏的巨大悲哀,这悲哀也同时得到了治愈。我想,这是光的音乐,也是光的人生。

光不太说话,实际上,他对于音乐以外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他每天去世田谷区的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和那里的老师、同伴也相处得很愉快。但是,光对音乐具有经过良好训练培养起来的注意力,这不仅来自他母亲和老师的训练,也是他二十多年来,每天不间断地听FM和唱片、自我训练的结果。

说到这种注意力,法国女哲学家西蒙娜·薇依(1909—1943)在谈及“怎样才能把研究学问、学习和爱上帝结合起来”的问题时说:“关键是,祈祷时一定要倾注自己的注意力,要倾注灵魂所具有的最大注意力,向上帝去祈祷。”我看到光对音乐倾注最大的注意力时,感到薇依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对光谈论上帝、信仰,或许比谈做梦更难。不过,光似乎也惧怕死亡。我常想,如果他能够通过对音乐的注意力理解什么是祈祷,该有多好啊。

在同一篇文章里,薇依还谈到了“圣杯传说”中的一个故事。国王受了伤而痛苦不堪,却依然守护着圣杯,只有第一个走近国王、并向国王关切地问道“您很痛苦吗”的骑士才有资格接受圣杯。我认为,像这样关切地询问光这个残疾人的痛苦与不幸的人们,“能够伸出救援之手拯救他的人们”,都给予了我们极大的帮助,而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参加这场音乐会的演奏家们……

我深切地感受到,这些人是在各自不同的领域中真正具有注意力的人。此外,今天在这个座无虚席的宏大音乐厅里的所有来宾,不正是询问“您很痛苦吗”的人们吗?现在,不正在向光关切地询问吗?希望光的音乐能够回应你们的询问。

3

我讲完话后,紧接着音乐会就开始了。观众在欣赏了优美的音乐之后,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在演奏家们的邀请下,光走上舞台。光在母亲的陪同下,沿着观众席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向舞台。以往这种时候都是我陪着光上台,但是从三得利大厅这次演出开始,我就让妻子代劳了。光的身体比母亲强壮,看得出他一心想要护卫着母亲上台。光比在我的搀扶下更顺利地和母亲一起走上了明亮的舞台。我坐在昏暗的座位上,仿佛眺望着将来光与母亲俩人共度人生时的情景,一种平静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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