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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新CD《大江光再接再厉》（COCO78161）的录制是在北海道完成的，因为当时东京进入了梅雨季节，乐器容易受潮。录音那天，我应任某大学领导职务的朋友之邀，要去那里讲演，所以妻子先陪着光和音乐家们一起出发去旭川。

光异常兴奋，同时又异常紧张，这种时候光最容易癫痫病发作，这是我们全家人的经验。尽管这种担心缺乏足够的医学根据，但这次旅行中，光确实癫痫病发作了，相当于中度或轻度的。当天晚些时候，我从妻子打来的电话里知道了这个情况。

幸运的是，在光从发病到恢复过来的这一过程中，除了主治医生外，与光同行的都是一些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妻子自不必说，其他的人是：从录制第一张CD开始就成为我们一家人的朋友、尤其受到光深深爱戴的长笛演奏家小泉先生，钢琴演奏家海老女士，还有新朋友小提琴演奏家加藤女士以及其他录制人员。

我是在观看光的CD制作时，才第一次与录音师这类人有了交往。我觉得他们都是一些很特别的人。他们具有工程师的双手和头脑，同时又具有艺术家的耳朵。这种类型的人拥有一颗温柔而又深沉的心灵。他们使我不禁想起了给光进行过治疗的几位医生。

在光发病恢复后的一个休息日，大家一起去爬雪山时，光受到了这些录音师细致入微的关照。录音最后一天，我终于赶到了旭川。我看见光正在监控室里一边听演奏录音，一边看着演奏画面核对乐谱，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发过病的痕迹。下面我把为发行这张CD写的文章转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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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旭川宽敞漂亮的大雪水晶大厅里，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听到了小提琴演奏的光的《夜之随想曲》《如歌的行板》。一家人中只有我有些茫然，因为我听到的是宛如灵魂在哭诉般的音乐……

当然，这些曲子都是富有表现力的优美音乐，但是，由于我长期从事小说创作，所以在听音乐时，也会不自觉地将它置换成文学语言来理解，因此仿佛从中听到了忧郁的哭诉般的声音，再加上，我是这个有智力障碍的作曲者的父亲……

我呼吸着北海道新鲜的空气思考着，这音乐的确是有着忧郁的哭诉般灵魂的人创作的。他不是婴儿，是比婴儿大的幼儿，幼儿中已有这样的灵魂存在。倘若要追根究底地探寻回响在用粗大木料建立起来的大厅空间里的旋律发自何处的话，恐怕最终只能追溯到具有忧郁的哭诉般灵魂的人……

光的第一张CD《大江光的音乐》发行的时候，接受过几次采访。一些女记者、女播音员总是会善意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光以这样的形式成为世人皆知的人物，对他本人来说是不是件好事呢？”

坦率地说，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所以直到后来还会不时地想起。为配合CD发行而举办的演奏会谢幕时，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光作为作曲者走上舞台对大家的支持表示了感谢，他那高兴的样子是发自内心的。后来，看电视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的曲子出现在了电视剧里时，也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并挨个地瞧着家人的脸。光的CD听众寄来了许多表达听后感和鼓励的信函，光把它们都装进大信封里，珍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不过我认为，这一切并没有使光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更别说改变他的性格以及与人相处的方式了。无论是对家里人，还是对职业培训福利院的老师和同学，以及对几个月去复诊一次的脑神经科的医生，都是如此。有时候我甚至想，光会不会连自己发行过CD都已经忘记了呢？

不过，光确实也有变化，这点滴变化可以从他为第二张CD创作新曲时的新的表情上看出来。实际上，光是被第一张CD发行带给他的音乐感受推到音乐前面去的。他最感慨的是自己作的曲子，在优秀的演奏家们手中变成了现实的声音。相比之下，光为发行第二张CD所付出的发自内心的努力，则使他进一步加深了作曲的力度，在技法上也增添了韧性。我感觉光的音乐表现力有了明显的提高。

这一提高最极端的体现就是那宛如忧郁灵魂哭诉般的声音。从一开始，“悲伤”就是光创作的主题，而且，随着音乐表现力的增长，这悲伤被赤裸裸、活生生地揭示了出来，更确切地说，这正是光的悲伤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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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深思熟虑”“深谋远虑”这些词的意思，曾为此暗自苦恼过。原因之一是，当我遇到什么新问题，或者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思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瞬间就能完成。换句话说，我考虑问题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的迅速。

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会隐约感觉这个人“深思熟虑”，那个人“深谋远虑”，但由于不懂得在与人交往中如何才能“深谋远虑”，所以也为此伤过脑筋。

自从靠写小说为生后，我开始理解了，一方面是从理论上，但更多是通过经验理解的。其实对于小说家来说，所谓深谋远虑、深思熟虑，是在创作过程中才能做到的。要慢慢地不停地写作，还要反复地修改。只有这样写作的时候，自己才是真正地在思考，或许还能思考出别人从未想到过的新东西……就是这样形成了自己的思想。

光好像很难用语言来思考，他能够条件反射地做出“这个好”“那个对”的判断，但是，他不能具体说明自己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也就是说，他恐怕不能用语言来思考吧？

但是，光喜欢音乐，除了睡觉，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听音乐。于是我们请人教他音乐创作的基本方法，他逐渐学会了用音符来记录自己内心的音乐，也学会了通过音乐来思考，通过音乐深思熟虑。

最初，只要给光五线谱纸和铅笔，他就会马上开始记录自己的音乐。他能把脑子里的音乐在五线谱上写出来，这一串串和音形成的乐曲显然体现了光的思考过程。

对于光来说，五线谱纸是多么重要啊！这次去北海道时，我和光坐在旭川与富良野之间的开阔高原的玉米地里聊起来。我问光：“你今后、将来，想做什么呢？”（沉默）“是继续写曲子吗？”

等了好半天，我听到他回答：“还剩下几张纸？”

光在创作收录于第二张CD的几首曲子时，我们经常看见他虽然对着五线谱纸，铅笔却朝上拿着，在那儿沉思默想。有时妻子劝他说：“想不出来的话，今天就不要写了，休息一会儿吧！”可是，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反问道：“为什么？”这表明，对着五线谱纸表情平静而又投入时，正是光最充实的时候。

光就是这样通过音乐的创作深入地思考自己的内心世界，其收获便是这次发行的CD，其作曲技巧比第一张CD要复杂得多。我再一次重复前面讲过的话，音乐创作力度的深化和技法的打磨，使得作曲者的悲伤更加强烈、更加赤裸裸地展示了出来。而且，我听了小泉浩先生、海老彰子女士、加藤知子女士共同演奏的光的曲子，明显感觉到光内心充满了幸福。

无论是悲伤还是痛苦，凡是拥有能够使人深入内心去探求的力量，并且去表现这种力量，就会使人走出悲伤和痛苦，即便是一个有着智力障碍和天真无邪的灵魂的人。

我们一家人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音乐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对于我自身来说，可以说成是艺术的力量。就在光为完成这一盘新的CD而努力创作和修改润色的时候，我正在他旁边创作打算作为自己小说家生涯总结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初稿恰好与光的乐谱同时完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俩不正是为了表现一个共同的主题创作至今吗？而在我们俩人之间，更直接受到了对方鼓舞的，显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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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和电视摄制组一起去了富良野。妻子打算写生花草和风景，我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北海道特有的树木，光就更加放松了。连绵起伏的高原上，栽种着望不到边的马铃薯、玉米和甜菜。我们三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不由得感慨起来，真是好久都没有这样悠然自在地享受时光了。

这几个月来妻子格外忙碌。光第一张CD出版的时候，由于我们已经自费出版了乐谱，所以只要请演奏家选择合适的曲子录音就行了。但这一次，尽管曲子并非都是新作，可仍需要进行修改定稿等，在我们外行看来，觉得极其复杂，有着许多需要投入很大精力的步骤。

田村久美子女士和演奏家小泉浩先生，以及作曲家光共同努力来修改曲子，妻子也经常出现在现场。她的工作，广义上说，大致相当于制片人吧。光和母亲一天到晚在一起，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俩就曲子不停地交换意见。对于别人提出的修改曲子某个细节的意见，光能够立刻做出准确的判断，至于为什么这么修改以及修改后要达到什么效果，光就表达不清楚了，这就需要由妻子问明光的想法后，等下一次乐谱讨论会，向大家说明。

头绪本来就够多了，又要加上拍摄电视纪录片以及筹备夏天在广岛举办的音乐会，等等，妻子更是忙得团团转，身心疲惫不堪。在接连几天紧张的录音之后，能这么放松一天，妻子便充分享受起写生小麦、采集本州少见的野花的乐趣来。

妻子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但是对她的性格，或者说是对她的品格，我仍然有种新鲜感，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尽管这只是我一直埋头创作长篇小说、难得放松一天得来的感想……

人到了这个年纪——明年春天我就六十岁了，前面已经说过，我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创作作为我小说生涯总结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因此，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下面这样的感慨。

这样和光共同度过我们的人生，是我和妻子年轻时始料未及的事情。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和妻子克服了算得上是生活中遭遇的最大困难，而现在也并不是只剩下回忆，潜在的问题依然会随时暴露出来，它已经构成了我们夫妻人生中的紧张与喜悦的主旋律。

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对这种人生际遇的得失做出评价呢？我认为，只能说“这就是人生”。能不能说这是好事，是幸运呢？我说不好。但毫无疑问，不能说，或者决不打算说这是坏事，是厄运。不过，我也认为，决不能单纯地说这就是好事，因为困难仍然存在着。

这会儿，我们夫妻和残疾儿子正享受着惬意而充实的午后时光。我在这一天才第一次知道了，收入光的新CD里的最优美的音乐，同时也是忧郁灵魂的哭喊声……

我虽然写了三十五年小说，但还是无法对自己的人生作出整体的评价。我在新CD盘的解说中写了“音乐这种艺术令我感觉不可思议”，而且我还全身心地感觉到人生的不可思议。这么说或许太平实，可也只能这么说。作为还处于创作期的小说家，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人生具有难以理清的多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