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下与我:国际格局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上次课我们讲到,从很多角度来说,和历史相比,我们所处的时代都是一个黄金时代:战争的频度和烈度在下降、人均寿命在延长、贫困率急剧缩小、受教育水平在显著提高等。面对这些进步,对现实过度悲观的判断可能带来错误的“药方”,反而可能摧毁已有的进步。

不过,有一点悲观主义者是对的:这些进步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必然的。要知道,就拿中国来说,根据相关研究,哪怕到了20世纪初,人均GDP和西汉年间是相差无几的[参见:Kent Deng and Patrick O'Brien, “China's GDP Per Capita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Communist Times,” World Economics Journal, 17(2), 2016. 根据这项研究,如果换算成1990年国际元货币,公元1年中国的人均GDP大约为450元,而1900年则为545元,相差不大。]。也就是说,2000年来生活水平虽然有起有落,但是最终而言是循环往复的。再看英国的人均寿命,从中世纪到19世纪末期之前,也一直是相差无几,基本上徘徊在30~40岁之间,直到20世纪初才显著改善,到今天已经是81岁。所以,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人类的生活水平基本上是原地踏步的,明显的“社会进步”是最近这一两百年左右的事情,认为生活应该越来越好、子女的生活应当比父母的更好,也都是非常晚近的社会观念。

那么,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今天这个时代这么特殊?显然,对这个问题,学者们给出了无数答案。工业革命、技术进步、贸易自由化、政治体制的转型、文化观念的变迁……这些都是非常常见的答案,而且各自都非常有道理。但是今天,我想从国际格局的角度来谈谈这个变化。上次课是从历史的长河中切入今天这个时代,今天我们换一个角度,从国际格局的角度切入个体的命运。

为什么说国际格局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

政治对于个体的影响,毋庸置疑。一个出生在当代布隆迪的人,无论如何具有创新精神,也很难成为比尔·盖茨;同样,一个出生在当代丹麦的人,无论本性如何邪恶,也很难成为一场集体屠杀中的刽子手。不过,当我们谈论政治的时候,总是不由分说地以国家为单位,其实仔细想一想,在一个具体的时代,就个体命运而言,国家未必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国际格局才是。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做两个思想实验,也就是反事实的假想。

第一个假想:如果“二战”不是同盟国取得胜利,而是轴心国取得胜利,“二战”后还会出现我们上一节谈到的“和平爆发”吗?对此我表示怀疑。我们知道,纳粹德国和日本是靠军事侵略来征服世界的,如果是他们取得了胜利,可以想象,他们必然也会诉诸军事手段来维持统治。事实上,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打败了同盟国,说不定他们内部也会因为领土分赃而互相厮杀,毕竟扩张是帝国主义的本性。

第二个假想和第一个假想类似:如果冷战不是欧美阵营胜利,而是苏联阵营胜利,世界会怎样?大家都知道,美苏冷战,现实中的结局是苏联的瓦解。但是,如果结局是反过来的呢?如果是苏联胜利了,那么后冷战时代还会有同样的全球贸易自由化热潮吗?中国还会加入WTO吗?还会成为世界工厂吗?脱贫的速度还会一样快吗?对此我表示怀疑。可能有人会说,苏联不也有华约组织吗?但是,大家都知道,华约最后闹得四分五裂。更重要的是,苏联阵营所奉行的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是反自由贸易的,所以,很难想象在一个由苏联主导的世界中,会有同样的经济全球化浪潮。

好,我们的思想实验到此为止。我想,大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深深影响我们命运的,不仅仅是国家政治,而且是国际政治。很大程度上,国际体系影响国家的命运,然后再通过国家的命运影响个体。可以说,全球化是大海,国家则是海上航行的船只。对于个体而言,一个人到底坐在哪一条船上,当然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命运,但是无论他坐在哪条船上,海浪更是深深地影响着每一条船的沉浮。

“二战”后的国际格局

要理解当代世界的这片海洋,我想引入一个概念——“自由霸权”。用英语来说,叫作“liberal hegemony”。“二战”以来国际体系的主要特征,可以说,就是自由霸权逐渐崛起。什么叫“自由霸权”?大家可以看到,这里面有两个词,一个是“自由”,一个是“霸权”。顾名思义,所谓“自由霸权”,就是“信奉自由主义的国家成为国际社会的霸权国家”。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欧美阵营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冷战时期,自由霸权还是主要局限于西方世界,到后冷战时代,这一霸权一度到达顶峰,波及全球。当然,目前这个霸权也受到种种挑战,这是后话,我们暂时不谈。

“自由霸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原本发源于西方国家的经济自由、政治自由、社会自由不断向外传播,欧美内部的市场自由成为全球的市场自由,它内部的政治模式开始助推全球的政治转型,它内部的社会观念也向全球各个角落渗透。用国际关系学家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的话来说,自由霸权就意味着欧美国家试图在全球的规模上复制它自身。我们在“二战”之后所观察到的贸易全球化、西式民主的扩散、大国战争频度的下降,都与这一国际格局紧密相关。这种影响力是福是祸或许可以争论,但是其强势却无可置疑。

对于这种影响力,学者卡根(Robert Kagan)有过这样的表述,他说:“也许1950年以来民主传播到全球100多个国家,并不仅仅是因为人们渴望民主,而是因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恰好是一个民主国家。也许过去60年全球惊人的经济发展,是一个特定经济秩序的结果,而这个秩序由全球最领先的自由市场经济所塑造。也许我们所目睹的和平时代,与特定国家所拥有的巨大权力有一定关系……历史上的每一种国际秩序都对应着其中最强大国家的观念与利益,而当权力转移到观念与利益不同的国家时,国际秩序也随之发生变化。”

大家可以听出来,这段话非常有意思。我们常常认为,为什么会有民主?因为人们渴望民主。为什么会有市场?因为人们渴望交易。为什么会有和平?因为人们渴望和平。但是,卡根却说,不,光有渴望是不够的,历史上的人们和我们一样渴望权利、渴望交易、渴望和平,但是没有实力为这种渴望保驾护航,它就很难生根发芽。事实上,人们可能根本没有那么渴望自由、民主、和平,很多时候,人们更渴望的,可能是安全,是秩序,是大国崛起的民族自豪感。得有一个非常强势的力量在引导甚至强加,人们的价值排序才可能发生变化。

所以,在卡根看来,与历史相比,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如此非同寻常,恰恰是因为我们所处的国际秩序非同寻常。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自由霸权在历史上是很罕见的。霸权国家当然历史上常常有,自由国家在当今也不少见,但是信奉自由主义的国家同时是霸权国家,是历史上非常难得的组合。

要理解这一点其实没有那么难。大家想想历史上的霸权国家——从波斯帝国到奥斯曼帝国,从罗马帝国到西班牙帝国,从德意志第三帝国到日本帝国,霸权国家的常态是什么?征服土地、殖民人民、榨取资源,对不对?极端的,像蒙古帝国的某些阶段:“但有发一矢相格者,必尽屠之”,这是何等的可怖。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自由霸权的非同寻常之处。

《大西洋宪章》或许是理解自由霸权的一把钥匙。我们都知道,《大西洋宪章》是1941年英美两国在一艘军舰上签订的协议,内容是确立战后重建世界秩序的原则。《宪章》第一条:英美两国战后不寻求领土扩张;第二条:其他国家也不能随便寻求领土扩张;第三条:民族自决和人民主权;第四条:推动世界自由贸易……当然还有更多的,时间关系,我们就不一一地说了。

可以看出,《大西洋宪章》所构想的国际秩序与传统帝国非常不同。在古代世界里,为什么要打天下?打天下当然就是为了坐天下,打完了封土建邦、改装易服,这才是帝国风范。但是《大西洋宪章》约定,打赢了不寻求领土扩张,推动贸易自由,推动民族自决、人民主权,这是历史上闻所未闻的。更重要的是,《大西洋宪章》不仅仅是几句口号,而是一系列国际机构和规则的基础。今天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核不扩散协议……很大程度上都可以追溯到《大西洋宪章》所描述的原则。

当然,这不是说欧美国家是出于理想主义情怀在推动这些变化,显然,他们没有那么雷锋。只不过,在这个秩序的缔造者眼中,他们的利益最大化就在自由主义的扩张当中,因为贸易自由了,他们就有更多钱可挣;政体同化了,意识形态的摩擦就会减少;观念传播了,社会交往自然更加丰富。所以,自由主义对于他们来说,既是理念,也是利益。

要理解这种霸权的意义,不妨对比一下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原则”和《大西洋宪章》的不同命运。我们在中学都学过,美国的威尔逊总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提出了构建国际新秩序的“十四点原则”。《大西洋宪章》里面的很多原则,其实并不是创见,而是来源于“十四点原则”,可以说,它是“十四点原则”的2.0版,比如说民族自决原则、限制军备、成立国际联盟等。

但是,我们都知道,威尔逊的“十四点原则”失败了,失败的标志就是“二战”的爆发;而《大西洋宪章》的原则,推动了至今长达70多年的“相对和平”。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直接原因就是“一战”后,美国采取孤立主义的国际战略,或者说,美国当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成为全球性国家,导致“十四点原则”缺乏实力的支撑,成为空谈;而“二战”后,欧美世界以其实力来支撑《大西洋宪章》原则的落地。所以,光有美好愿望是不够的,自由要有牙齿才能不被吞噬。

往更远里说,大家再想想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的失败,当然有各种原因,但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国际格局。如果说今天的国际格局是自由霸权,当时欧洲的地区环境就是“王权霸权”。大家都知道,法国革命把整个欧洲的王室都给吓坏了,大家本来打得热火朝天,现在不计前嫌地团结起来,成立第一次反法同盟、第二次反法同盟……直到第七次反法同盟彻底打趴了拿破仑。法国革命一开始建立的是民主政体,后来演变成了恐怖政治,一定程度上也是这种四面楚歌的国际形势给逼出来的。所以,在一个“王权霸权”的国际体系中,一个孤岛般的民主政体很难一枝独秀地存活。

自由霸权也引发国际冲突

但是,“自由霸权”里不但有“自由”,还有“霸权”。有时候,这种霸权体现为硬实力,也就是“拳头政治”。大家想想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当一些发展中国家决定跟苏联走,而不是跟美国走的时候,美国的反应是什么?是挥舞拳头,一定要这些国家上它的船。冷战期间,美国对很多发展中国家独裁政权的支持和资助,也是臭名昭著。

当然,这种拳头式霸权往往效果不好,事倍功半。拿越战来说,不但是久拖不决,打成了美国的一个噩梦,而且到最后,越南还是跟苏联走了。可以说,美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正事半功倍的霸权其实是依靠软实力来争取人心,如果你经济发展、科技发达、人民生活更自由更幸福,其他国家往往会主动向你靠近,主动入股你的阵营,这才是聪明的霸权。

正因为欧美霸权常常借助于“拳头政治”,它也常常引发冲突。原因很简单:你想当老大,可别人不服啊。美苏争霸的过程引发全球无数的代理战争,这一点大家应该都记忆犹新。即使是后冷战时代,美国在推销其自由主义的过程中,也遭遇了无数抵抗,引发很多冲突,包括今天很多人都在反思的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

米尔斯海默2018年写了一本书,叫作《巨大的幻觉》(The Great Delusion),就是批评美国的“自由霸权”政治。他的核心观点是,自由霸权行不通。为什么?因为民族情感,因为世界各国总有顽强的、生生不息的民族情感会抵抗外来的自由主义。他的观点,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美国不要再自作多情了,很多国家根本不想要西式的自由民主,他们想要的是民族自豪感,是宗教归属感,是文明的认同,你非要塞给人家你的自由主义,结果就是打打打,何苦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有趣的是,这也正是美国前任总统特朗普推崇“孤立主义”的理由。大家如果关注时事,可能对特朗普的外交政策略知一二。这几年,他到处“退群”,四处“撤兵”,一会儿跟北约哭穷,一会儿从中东撤兵,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一句话:美国不干了。在他眼里,美国当了几十年的世界警察,自备干粮,四处巡逻,有人打911就得风雨无阻地赶到,没人打911,也一厢情愿地赶到。换来的是感谢吗?不是,换来的是世界各地人民烧美国国旗而已。所以,他决定,美国不如退回自己的老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用他的话来说,叫作“America First”。当然,他实际上是否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却不好说。毕竟,美国的国际霸权是一种结构性的存在,不是个人意志的结果,也不是美国总统一个人能够收放自如的政策。

国际格局的新路口

无论是对自由霸权的推崇,还是对它的反对,或许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二战”以后,自由霸权的崛起的确塑造了一种历史上罕见的国际秩序,这一秩序曾经对于今天的贸易全球化、民主的扩散、战争的局部化起到了相当的作用,但是霸权的崛起又的确是充满冲突,所到之处常常引发西式自由主义和各地民族主义之间的激烈对撞。遗憾的是,硬币总有两面,我们往往很难得到一面的同时拒绝另一面。

有趣的是,尽管卡根和米尔斯海默对自由霸权的认识不同,但在一个问题上,他们的观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美国的自由霸权难以为继。为什么?相对的实力衰落了。一个阿富汗战争,美国就砸进去两万亿美元,一个伊拉克战争又是两万亿,最后的结果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除了怨恨,美国几乎一无所获。美国作为一个准帝国,“过度拉伸”已经给它自身造成沉重的负担。何况,美国内部激烈的党争、欧洲的离心化、中国的崛起、俄罗斯的强硬化,正在改变东西方的实力对比,美国的霸权地位的确是岌岌可危。

对此,卡根在他的新书《丛林回归》(The Jungle Grows Back)中表达了忧虑,他说:“我们倾向于把我们生活的世界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已经在自由秩序的泡沫中生活了太久,已经很难再想象世界另外的样子。我们觉得这是自然的、正常的甚至必然的。我们看到了自由秩序所有的缺陷,希望它变得更好,但是却没有意识到,其替代方案有可能远远更糟。”或许,卡根的观点过度悲观——“替代方案”未必是国际社会的丛林化,而只是以现实主义替代福音主义。但是,指出个体的命运背后是国家、国家的命运背后是国际体系,而国际体系可能稍纵即逝,却是必要的提醒。毕竟,我们不希望,一千年、两千年后,当人们回望我们这个时代时,会像伟大的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回望罗马帝国时代那样哀叹:文明曾经如此辉煌,为何重新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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