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全世界有产者联合起来?全球化的经济后果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这一讲,我们来谈谈“经济全球化”。在今天这个时代,要讨论各国政治,全球化显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欧美很多国家都出现了右翼民粹主义的上升,特朗普当选、英国退欧、欧洲一批右翼政党支持率上升,都是这个趋势的表现。对此,很多人感到困惑:为什么特朗普这么“不靠谱”的人都能当选总统?为什么英国在欧盟里好好待了那么多年突然要退出?为什么岁月静好的欧洲居然出现了极右的死灰复燃?人们追溯各种原因,找来找去,找到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济全球化”。

全球化何以成为问题?

这个看法的逻辑是这样的:经济全球化虽然给跨国公司带来了巨额利润,给中国、印度这样的新兴市场带来了大发展,却牺牲了西方国家的蓝领工人,尤其是制造业工人。为什么?因为很多工作都跑到发展中国家去了,就算是留在发达国家的工作,工资也被压低了。这些被经济全球化抛弃的人一气之下动员起来,把右翼政治家选上了台。

先搁置这个观点的是非对错不说,这个观点的出现本身就让我非常感慨。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核心论断是:西方发达国家,至少西方国家的底层,是全球化的受害者。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左右,我学的教科书是控诉全球化如何戕害了发展中国家。当时流行一个理论,叫作“世界体系理论”。根据这个理论,世界被分割成所谓的“中心地带”和“边缘地带”,“中心地带”由于贪得无厌,不断从“边缘地带”榨取资源,将其陷入永久的贫困。因此,所谓国际贸易、国际投资、国际金融,本质上是新殖民主义的表现形式,发展中国家几乎不可能通过全球化实现翻身。

所以,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发展中国家被认为是全球化的牺牲品,发达国家是受益者,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居然180度转弯,发达国家变成了全球化的牺牲品,而发展中国家成了受益者。由于这个弯拐得实在太大、太快了,很多左翼人士都没反应过来——他们中很多人20年前还在抗议WTO、抗议全球化,但是现在,如果发生同样的抗议,针对同样的斗争目标,喊出同样的口号,这些抗议者可能不会再被视为“左翼进步主义者”,而会被视为“右翼民粹主义者”。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什么发达国家的一些民众会把自己看作全球化的受害者?或许,“连通器原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变化。

大家在中学都学过“连通器原理”,就是相互连接的容器,如果我们把阻隔液体流动的关卡给撤掉,容器不同部位的水平面最后会趋于一致。全球化是什么?某种意义上,全球化就是构建一个“连通器”,它把世界各地之间的关卡都给撤掉了——撤掉之后,高处的水就哗哗流下来了,而低处的水则蹭蹭涨上去了。这一跌一涨,就出现了政治问题。哪怕各国生产率都提高,总体水位会上升,但是由于身处“连通器”的不同位置,也就是说初始位置不同,水位上升的幅度是大大不同的。

在这个水位变化的过程中,冷战的结束是一个关键时间点。冷战的结束打通了东、西两个阵营,两个大水池连成了一个大水池,推动了一波新的全球化浪潮。1995年,WTO替代《关税及贸易总协定》,贸易自由化更上一层楼。2001年,中国加入WTO,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多边、双边的贸易组织和贸易协定也层出不穷地冒出来。所以,有学者将后冷战时代的全球化称为“超级全球化”,以区别于历史上的全球化。

全球化的赢家与输家

这个超级全球化的过程,对一些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亚洲各国,正面的影响毋庸置疑,因为连通器“高处”的资本进来了、公司进来了、就业进来了,把经济给激活了。中国是这个变化的典型。在全球经济体系中,哪怕是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中国的比较优势也格外明显:人口规模、劳动力成本、教育水平、储蓄率、政府的动员能力、吃苦耐劳的国民性格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贫困率急剧下降,有8亿人脱贫,虽然其中有很多原因,融入全球经济无疑是其中一个重大要素。我们都听说过一个词,叫“中或最赢”,别的领域不好说,经济全球化方面很可能的确如此。

但是,在大洋的对岸,故事却要复杂得多。2016年,几个经济学家发表了一篇很轰动的论文,叫作“The China Shock”(《中国冲击》)。根据这个研究,1999—2011年间,中国的进口竞争以及产业转移让美国失去了大约240万个工作岗位。当然,这个数字也受到一些争议,因为截取不同的时间段、采用不同的计算方法,得到的结果很可能非常不同。但是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崛起对美国的传统制造业造成巨大的冲击这一点,却没有很大的疑议。

除了就业,还有就是抑制工资的压力。对于美国的工人来说,本来他们在跟资本家谈判:“我们的工资很多年没涨了,今年的小时工资是不是该涨1美元了?”资本家还在那里头疼怎么回复呢,大洋对岸的中国民工举手了:“我能减10美元干同样的工作。”你说,资本家还会给这些美国工人加工资吗?

所以,在美国蓝领工人眼里,他们花了一两百年斗争换来的工人权益——最低工资、最高工时、休假补助、医疗保障、集体谈判权……这些东西在全球化形成的连通器面前,突然变得没有意义了。全球化一个浪头就把他们打回了“丛林世界”。有研究显示,过去40年左右,美国蓝领阶层的真实工资水平,也就是扣除了通货膨胀之后的工资水平,没有变化。如果经济没有发展,那么真实工资不变也就认了,问题是,这恰恰是一个经济大发展的时代,只不过CEO们财富爆炸性增长,白领阶层也与有荣焉,只有蓝领工人成为“没有赶上火车的人”。还有研究发现,21世纪以来,教育水平低的白人男子,也就是白人蓝领阶层,是美国唯一自杀率在显著上升的群体。或许,只有放在全球化冲击的背景下,这个奇怪而令人悲伤的现象才能得到解释。

顺便说一句,制造业受到冲击的其实不仅仅是发达国家,还有一些发展中国家——这是被很多人忽略的一面。有学者发现,过去几十年,制造业的转移其实并非一个笼统的“发展中国家”现象,而是一个“亚洲现象”。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中国制造”“越南制造”“印尼制造”,但很少看到“尼日利亚制造”“阿根廷制造”“墨西哥制造”。十年前在英国教书的时候,我有个南非学生,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谈起“中国制造”如何导致了南非的去工业化,令我大吃一惊,我这才注意到故事的这一面。

不管怎么说,全球化的确把饼做大了,但是抢到这块饼的却不是所有人。于是,观念也随之分化。资本家阶层当然有理由热爱全球化,因为之前他们是在一个国家挣钱,现在是在100多个国家挣钱,本来微软可以卖给3亿人,现在可以卖给70亿人,本来麦当劳是开在一个国家,现在开在100多个国家,所以资本家肯定欢迎全球化。但是,工人阶层可能正好相反,他们本来可能是和100万人、1000万人竞争工作,现在却变成了和1亿人、10亿人竞争工作。

大家知道,瑞士的达沃斯有一个著名的全球经济论坛,每年都会开会,这已经是经济全球化的一个象征性事件。在这个论坛上,世界各国名流会聚一堂,马云和比尔·盖茨谈笑风生,贝索斯和索罗斯相见甚欢,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把全球主义者称为“达沃斯人”。但是,与此同时,世界各国的工人阶层却彼此怨恨,觉得对方抢了自己的饭碗。所以有人说,现在世界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矛盾,而是各国的全球主义者站在一起,与四面八方的民族主义者之间的矛盾。当年,马克思号召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但是事实却是,经过这一轮的“超级全球化”,无产者没有联合起来,全世界有产者倒是先联合起来了。

经济问题的政治化

问题是,全球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经济问题,很快也成了政治问题。以美国来说,那些充满怨恨的蓝领工人,逐渐把他们的经济不满,转化为强大的政治力量。尽管他们的绝对人数未必很多,但是在地理分布上高度集中,主要集中在美国的所谓“铁锈带”上,而这些州很多偏偏同时也是美国大选中的所谓“摇摆州”。2016年,他们就那么轻轻一摇摆,不靠谱的特朗普就上台了。所以,如果我说中国的民工能够影响阿富汗局势你可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中国的民工影响美国的蓝领工人,美国的蓝领工人影响美国的选举,美国的选举影响美国的中东政策,世界就是这样普遍联系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发挥我们自己都浑然不觉的蝴蝶效应。

可能有人会说,谁让美国工人懒呢?自己不努力,难道还怪中国工人太努力?前两年有个大热的纪录片叫《美国工厂》,讲中国老板在美国开厂的故事。一些人看过这个纪录片,就得出上面这个结论。

这个说法,可能过于简单,因为在很多西方工人的眼里,问题不在于他们在市场竞争中失败了,而在于他们在“不公平的”市场竞争中失败了。为什么这么说?就拿劳工状况来说,中国民工拼命干活、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住十几个人一间的宿舍、一年到头回家一次、把孩子扔在农村做留守儿童……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他们特别热爱劳动吗?还是因为在资方面前,他们太弱势,没有谈判能力?而这种权力不对称是否公正、是否值得效仿?

事实上,在很多全球化的输家看来,这种不公平是系统的,劳工状况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已。在他们眼中,存在着无数真实的或想象的“不公平”:你调控汇率,而他们汇率自由,不公平;你土地国有,可以轻松搞这个那个工业园,他们的土地私有产权受到严格保护,很难征用,不公平;你要求人家以“技术换市场”,他们觉得这是知识产权的强制转移,不公平;还有行业垄断、金融国有、产业补贴、出口退税、贷款优惠、环保政策……所有这些元素加起来,构成他们眼中的所谓“国家资本主义”。在他们看来,自由资本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相互竞争,不公平。

所以,特朗普这样的民族主义政治家自称,他反对的不是自由贸易,而是“不公平的”贸易;他的目的不是关闭国门,而是各国国门打得一样开。但真要实现经济民族主义目标,特朗普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办法。为什么他特别热爱打关税战呢?因为在所谓“有限政府”的理念下,政府能动用的政策工具很有限:它不能限定汇率、很难盖工业园、很难指定产业补贴、税收和工资方面的影响力也很有限……所以看来看去,最方便下手的就是关税,而这一招恰恰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造成双输局面。

当然,这只是部分西方人的看法。在很多中国人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政府在经济中保持重大角色,经济保持相当的国有成分,本来就是中国特色,这就是我们的经济模式,为什么一定要按你们的模式来下棋?“发展型国家”其实不仅仅是中国特色,诸多东亚国家在经济的起飞阶段,都有过这种政府强势干预的倾向。所以,相当程度上,经济水平竞争的背后是经济模式竞争,经济模式竞争的背后是制度甚至是文明竞争。

全球化中的“三难困境”

不管这个争论谁对谁错,它的后果是,一些西方国家发现,他们本来引以为豪的一些制度元素,比如自由金融、劳工保护、知识产权保护,反而成了竞争负担。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Dani Rodrik)曾经用一个词概括西方国家在全球化面前的困局,叫作“三难困境”(trilemma)。我们都听说过“两难困境”(dilemma),但是罗德里克说,全球化带来一个“三难困境”,因为全球化、主权国家和民主政治很难兼得。

何以如此?根据罗德里克的说法,如果想要全球化和主权国家,就很难兼顾民众问责——问责政治捆住政府手脚,使政府很难大刀阔斧地行动,营造竞争性的投资环境;如果想要主权国家和民众问责,那老百姓可能就会选择关起门来,减少竞争压力,不搞全球化;如果想要全球化和问责制,那就得全球各国一起决定税率、工资水平、知识产权政策、汇率政策等,免得资本家到处寻找税收洼地、劳工权利洼地,但是,那样的话,就得放弃国家主权。因为哪一个都很难放弃,所以就构成了一个“三难困境”。

当然,这个说法可能过于悲观。超级全球化虽然给西方的蓝领工人带来一些挑战,但也给西方的广大消费者带来巨大而真实的好处。没有大量的“中国制造”,哪有沃尔玛里便宜到感人的生活用品?而且,中国的崛起,反过来也给西方国家带来巨大的市场,给他们带去了很多新的就业。更重要的是,有研究表明,过去几十年,对西方蓝领工人造成最大冲击的,其实不是其他国家的制造业,而是生产自动化,简单来说,更主要的,是机器让工人变得多余。从这个角度来说,特朗普试图重振美国制造业的就业,无异于刻舟求剑,因为面对AI的崛起,别说美国的制造业工人,就是中国的制造业工人,工作也会受到冲击。

所以,很多全球化的挑战,本质是发展的代价。很多人都知道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的名言:资本主义的特点是“创造性毁灭”。当年发明电灯的时候,肯定也造成了一批蜡烛工人失业,但我们会因此放弃电灯吗?显然不会。不过,一个好的社会的确应当尽量帮助那些蜡烛工人找到新的生计、过上体面的生活。市场竞争是残酷的,但是,当它带来生产率的提高,帮助无数人脱离贫困,激发人的创造性和奋斗精神,它或许又代表了另一种人道主义,一种更深的人道主义。在一个国家是这样,在全球范围内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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