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埃及:从“阿拉伯之春”到“阿拉伯之冬”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阿拉伯之春”,大家应该都知道。2011年初,突尼斯小贩布阿齐齐的死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场席卷整个阿拉伯地区的革命,这场革命被称为“阿拉伯之春”。在这场风暴中,阿拉伯地区的威权政府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先是突尼斯的本·阿里政权倒台,然后是埃及的穆巴拉克政权,然后是利比亚的卡扎菲,然后是也门危机、叙利亚危机,等等,连沙特阿拉伯这种常年昏昏欲睡的国家,街头也一度涌现出很多抗议民众。

一开始,无数人感到欢欣鼓舞。毕竟,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了全球,却迟迟没有触及阿拉伯地区,以至比较政治学界存在着一种“阿拉伯地区例外论”——注意,是“阿拉伯地区例外论”,不是“伊斯兰地区例外论”。为什么呢?因为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不仅仅是阿拉伯地区,还有印尼、印度的相当一部分人口、土耳其、南欧部分地区、中亚各国等,而这些国家中有一些也进入了民主化浪潮。“阿拉伯地区例外论”认为,由于阿拉伯地区的石油经济,它特殊的地缘政治环境,加上对伊斯兰教的保守主义诠释等因素,阿拉伯地区走向民主的可能性不但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而且低于伊斯兰文明的其他地区。

但是,“阿拉伯之春”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威权政体居然倒塌了。穆巴拉克在位已经30年,本·阿里在位25年,卡扎菲在位42年,但是,一个小贩之死就唤醒了民众,人们发现,原来这些铁腕强人不过是“纸老虎”,大多不堪一击、在抗议声中丢盔弃甲。所以,一些人认为,原来阿拉伯地区也并不是什么例外,只不过解冻得比较晚而已。

威权倒台≠民主转型

显然,今天回头看,这种看法过于乐观。虽然第三波民主化在所有地区都充满了挑战,但是像阿拉伯地区这样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的,却是绝无仅有。为什么说“几乎全军覆没”?我们看一看阿拉伯各国的政治现状即知:在埃及,短暂的民主实验之后很快发生政变,新的军人政体甚至比穆巴拉克时代更加高压;在利比亚,卡扎菲倒台后,出现了多个政府,陷入内战;在也门,陷入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内战,成为伊朗和沙特两个地区性大国的代理战场;在叙利亚,根本没有来得及转型,就陷入一团乱麻的内战……唯一的例外是突尼斯,在最初几年的挣扎之后,它的民主政体终于站稳了脚跟,但它的治理绩效也乏善可陈。所以,纵观整个阿拉伯地区,短短十年,“阿拉伯之春”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阿拉伯之冬”。

看来,正如人们对“阿拉伯之春”的出现没有心理准备,它流星般的坠落同样令人错愕。为什么会错愕?或许是因为,在当代世界,人们倾向于直接把威权倒台等同于民主转型,把民众反叛等同于民主革命。这是一个常见的认知陷阱。当我们看到一个专制政府被推翻,我们往往直接假定之后会是民主崛起。但是,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威权政府的倒台更普遍和常见的后果是另一个威权体制的建立,甚至是无政府状态或者战乱的出现,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专制倒台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出现民主政体。

历史上的王朝更替当然是这样,现代社会也常常如此。清王朝垮台之后,建立的不是民主政体,而是出现了军阀混战;伊朗1979年革命,巴列维王朝倒台后,出现的也不是自由式民主,而是神权政治;1989年苏联撤出阿富汗,最后迎来的更不是自由式民主,而是塔利班政权……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拉伯之春”变成“阿拉伯之冬”,并不是什么意外,它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常见的历史而已。娜拉出走之后,未必就获得了解放,很有可能她只是进入了一个更不幸的婚姻而已。

埃及短暂的转型实验

问题是:何以如此?既然威权政府已经被推翻,为什么民主转型会如此之难?原因当然很多,各国的转型困境也未必相同。今天,我们来分析一个常见困境,我把它叫作“裂痕动员”。关于这个困境,最恰当的例子可能就是埃及。

讨论埃及转型,我想从一个人的死说起。2019年的6月,有一条关于埃及的新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但是我读到后心里一沉。这条新闻是埃及前总统穆尔西的死讯。据报道,已被关押6年的穆尔西在庭审过程中突然倒地,经抢救无效去世,终年67岁。报道还说,穆尔西有糖尿病、高血压,但是政府对他的关押方式极不人道,很大程度上穆尔西是被虐待而死。

为什么读到这个消息,我会心里一沉?因为穆尔西的死,可以说象征着一个时代结束了。在许多方面,穆尔西都是“阿拉伯之春”的象征,他象征着“阿拉伯之春”昙花一现时的光芒,也象征着它速朽后的凋零。如果他还活着,不管政府怎么关押审判他,剧情或许还有反转的机会,但是,他的去世意味着一个政治篇章真的被画上了句号。埃及的下一次转型机会,如果有的话,也将是遥不可期。

为什么说穆尔西是“阿拉伯之春”的象征?因为他是“阿拉伯之春”爆发后,整个阿拉伯地区第一个民选产生的总统。加上埃及这个国家的分量,它在整个阿拉伯地区的重大战略地位,所以穆尔西的象征意义非常重大。然而,他2012年夏天当选,仅仅在位一年,对他来说也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年,2013年就被推翻了。

谁推翻了穆尔西政府?表面上看,是军方。2013年7月3日,埃及军方首领塞西下令逮捕穆尔西。当这个举动激起了穆尔西支持者声势浩大的抗议之后,暴力镇压开始了。镇压的高峰期,一天之内就射杀了800多人,之后,军政府更是发起了大规模抓捕,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几乎所有的活动家都被捕入狱,有些甚至直接被判死刑。然后,2014年,通过一场举世公认的伪选举,塞西以96%的高票当选总统。

但是,军方政变只是表象。事实上,在推翻穆尔西的过程中,军方几乎是最后上场的。在军方出动之前,街头针对穆尔西的抗议已经持续数月,到2013年6月份,也就是穆尔西下台前,据报道,整个埃及的抗议人数高达1400万,是埃及历史上最大的抗议,比两年前赶跑穆巴拉克的声势还要浩大。

所以,某种意义上,不是军方主动出来推翻穆尔西,而是军方在抗议民众的邀请下出面推翻穆尔西。到他们出来收拾残局时,简直可以说受到民众的夹道欢迎。当时很多人高喊的口号就是:“军队人民手牵手!”“军队人民在一起!”政变的消息传出来后,很多公众人物对军队表示感谢,无数人自发地把社交媒体头像换成塞西。所以,2013年的夏天,是军队和民众合谋、而不是军方一意孤行地推翻了穆尔西。

大家可能会奇怪,等等,为什么民众要和军队合谋推翻穆尔西?不是他们自己一年前刚用选票把穆尔西给选上台去的吗?答案很简单:此民众非彼民众。选举穆尔西上台的那批民众和推翻穆尔西政府的那批民众,不是同一批人,而最戏剧化的是,他们在人数上,几乎旗鼓相当。这一点从选举结果就可以看出来,在2012年总统选举的最后一轮投票中,穆尔西的票数是51.7%,而其对手的票数是48.7%。两个数字的接近程度,正说明埃及社会的巨大裂痕。

民主转型的常见困境:裂痕动员

现在,我们终于抵达了这一讲的核心概念——裂痕动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知道,民主必然意味着政治动员,因为每个政党都需要“发动群众”才能吸引选票,对不对?但是,当“发动群众”发生在一个社会裂痕清晰而深刻的社会,政治动员就可能意味着社会裂痕的扩大甚至撕裂。

我们经常使用一个概念,叫作“人民”。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们似乎假定了所有的民众构成一个整体,似乎只要推翻了独裁者,民众就会手牵着手建设民主。遗憾的是,民众从来不是一个整体,他们是多元的,甚至是两极化的。在政治动员的过程中,这种多元性可能反而会变得清晰,甚至可能强化,而当社会撕裂到达一个水火不容的程度,民主就走向崩溃。这正是2013年埃及所发生的事情。

在不同的国家,社会裂痕的分界线有所不同,有的是所谓左右之争,有的是民族之争,有的是地区之争。在埃及,这个裂痕沿着宗教的政治角色展开。

我们知道,埃及是个穆斯林国家,90%的人口都是穆斯林,所以矛盾的焦点并不是是否应该信奉伊斯兰教本身,而是伊斯兰教在政治当中的位置。根据人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埃及社会大体可以分为“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顾名思义,“政治伊斯兰派”强调政治与宗教的结合,更加保守,而“政治世俗派”更强调政教分离,更加世俗化。

在现代埃及,正如在许多其他的阿拉伯国家,一直存在着“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的斗争。不过,几十年来,“政治伊斯兰派”一直处于下风,因为政权一直被军方的强硬世俗派把持,从纳赛尔到萨达特再到穆巴拉克时代一直如此。一个标志就是穆兄会,一个相对保守的穆斯林组织,长期处于“半地下”状态。在埃及现代史上,它几度试图登上政坛,每次都被军方打回去,只能在非政治的领域——比如教育、社区服务等领域展开活动。

但是,2011年革命之后,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这股长期被压制的政治力量被释放出来了。2012年埃及展开选举时,其他政治力量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来,只有穆兄会是一个现成的全国性组织,一夜之间,它就完成了政治化过程,成立了自己的政党,推出了自己的候选人,也就是穆尔西。于是,通过选举,穆兄会的力量一口气成了议会多数、制宪会议多数,最后拿下了总统选举。

对于“政治伊斯兰派”来说,被压抑了几十年之后,他们终于从地下走到地上,扬眉吐气了。但是,在裂痕的另一边,“政治世俗派”却觉得,是他们的广场斗争推翻了穆巴拉克的独裁,现在,革命成果居然被穆兄会给窃取了,宗教势力成了“上山摘桃子”的人。于是,有了2012年到2013年长达一年的政治对峙。无论是街头,还是议会,“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的对抗愈演愈烈。

从穆尔西的角度来说,他通过公正自由的选举上台,当然有权决定国家前进的方向,于是他在政府部门安插了很多穆兄会的成员,推动制定新宪法,在遇到巨大阻力时,宣布制宪会议不受宪法法院裁决影响。从“政治世俗派”的角度来说,他们担心埃及的世俗政治传统被推翻,担心埃及会像伊朗、沙特那样政教合一化,因此,对于穆尔西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从这个有色眼镜出发去诠释。哪怕穆尔西在很多方面其实已经做出了妥协,他们也不依不饶,开始是推动军队、解散下议院,后来是退出制宪会议,最后是坚持要刚上台不到一年的穆尔西下台。某种意义上,穆尔西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当选”就是他的原罪,他只有下台才能“谢罪”。

在这个对峙过程中,军方是那个打破平衡的力量。不过,埃及军队从来不是一个中立的力量,它显然是“拉偏架”的,因为长期以来,军队是埃及政治世俗化的中流砥柱。2011年革命推翻了穆巴拉克政府,但是并没有推翻他手下的军队,所以有人说,革命只是吹走了埃及政治的表层纹理,从来没有动摇过所谓的“deep state”(就是所谓的“深层国家”),而这个deep state的代表就是军方。起初,军方“拉偏架”还比较含蓄,比如通过法院去解散穆兄会掌控的议院,但是,当街头对抗愈演愈烈,它就有了发动政变的最好借口。于是,就有了2013年7月的政变。

因此,纵观埃及短暂的民主历程,我们发现,所谓军民对抗的背后,是社会本身的裂痕。我们常常听说一句话,当鸡蛋和高墙对峙的时候,要站在鸡蛋的一方,因为鸡蛋是弱者,对不对?但问题是,在很多民主国家,最根本的政治对峙不是鸡蛋和高墙的对峙,而是鸡蛋和鸡蛋的对峙。一半鸡蛋要左转,另一半鸡蛋要右转;一半鸡蛋要民族主义,另一半鸡蛋要普世主义。在埃及的背景下,一半鸡蛋要政治伊斯兰化,另一半鸡蛋要政治世俗化。这种多元社会结构下的“诸善之争”,才是自由社会最大的困境。

裂痕动员造成的转型困境,显然不是埃及独有。在整个中东,土耳其、伊朗、阿尔及利亚等国家的情形和埃及相似,而在也门、伊拉克这样的地方,战线在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展开。如果放眼全世界,五花八门的裂痕动员就更多了,什么黄衫军和红衫军的对立、亲俄派和亲欧派的对立、蓝营和绿营的对立、黑衣人和白衣人的对立……冲突太多,我感觉颜色都快不够用了。哪怕在欧美,我们都知道,也存在所谓留欧派和退欧派的对立、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对立、反移民和支持移民的对立,等等等等。

民主政体自我颠覆的潜质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政治动员容易暴露甚至深化裂痕,靠政府保持社会团结,把整个社会拧成一股绳子,问题不就解决了?这是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呢?在很多情形下也未必。比如,纳粹德国一度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但是,我们会把它当作理想的政治模式吗?多半不会。为什么?因为我们珍视社会团结,但我们也珍视自由,而自由必然包含着多元性,正如麦迪逊(James Madison)所说,“自由之于派系,如同空气于火……只要人们可以自由地运用理智,就会形成不同意见。”并不存在作为整体的人民,只有形形色色的群体。

大家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有房子的人希望房价涨,没房子的人希望房价跌,那有房子的人和没房子的人,谁不是人民?农民希望粮价上涨,城里人希望粮价下跌,那农民和城里人,谁不是人民?环保人士希望关闭化工厂,化工厂工人希望继续开工;有人相信上帝,有人相信安拉;有人热爱中医,有人鄙视中医……所有这些对立阵营里,谁不是人民?所以,只要一个社会存在着阶层之分、存在着观念之分,就不可能存在着万众一心的“人民”。一个社会的自然状态一定是多元的、矛盾的、吵闹的。如果你觉得“万众一心”是好事,一定是因为你不是那第10,001个声音。

现在,问题来了。一方面,自由的社会一定是多元的、有裂痕的;另一方面,民主意味着政治动员,而政治动员可能暴露社会裂痕。这两个现象结合起来,是否意味着民主制度天然具有自我倾覆的危险性?不幸的是,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民主常常非常脆弱。德国魏玛共和国的灭亡,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极左和极右的社会裂痕;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灭亡,同样是因为左右之争;土耳其历史上的数次民主崩溃,都是因为“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之间的斗争。埃及的民主崩溃,则是类似悲剧的又一次重演。我们观察历史,不得不承认,民主制度是脆弱的,而且它常常是亡于内爆,也就是被社会内部的撕裂倾覆。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民主必然摧毁它自身?当然也未必。至少就过去100多年而言,我们的确看到,相当一批民主国家走向了政体稳固,并且,总体而言,民主的国家经济也相对发达。那么,为什么有时候民主政体会被“裂痕动员”颠覆,而另一些时候能够突破“裂痕动员”的诅咒?这个问题,下一次课我们继续探讨。在这一次课,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对于民主转型,推翻威权政府只是民主革命的上半场,克服社会撕裂则是民主转型的下半场。对于很多国家,下半场比上半场还要艰难。这或许是因为,推翻威权政府只需要推翻一个统治集团,而克服社会撕裂则需要所有阵营同时保持克制。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只有起点但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每一代人接过接力棒时,都需要以其勇气但尤其是以其宽容,重新证明自己能够承受自由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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