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南非:转型何以软着陆?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上次课我们讲到“裂痕动员”,讲到埃及转型仅仅两年,新生民主就因为巨大的社会撕裂而崩溃。这次课我想讨论另外一个例子,一个也是社会裂痕极其清晰的国家,但是它的民主转型却出人意料地实现了软着陆。这个国家,就是南非。通过这两次课,我希望大家和我一起来思考:为什么同样是社会裂痕清晰的国家,有些能够实现转型的软着陆,而另一些却走向了民主崩溃?

南非民主转型的软着陆

今天的南非,绝不是一个理想国家,它贫富悬殊严重、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治安堪忧,但是在一点上却构成了一个奇迹:1994年转型以来,它建立并维系了民主政体,没有发生埃及式的民主崩溃,更没有发生利比亚、叙利亚式的内战。事实上,相比转型前四处开花式的暴力冲突,今天南非的暴力冲突也显著下降了。比如,以开普敦市而言,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10年间发生了30起大规模抗议或骚乱事件,但是2000—2010年的10年间只有9起此类事件。

我常常看到一种说法,说南非黑人当政后,经济就一落千丈。这也并非事实。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1994年南非的人均GDP是3445美元,2019年是6001美元,如果看人均购买力GDP,则从6328美元增至13,000美元。如果看GDP年增长率,1970—1993年种族隔离阶段平均是2.2%,1994—2018年则是2.8%,虽然都不算高,但是转型后实际上平均增长率还略有提高,也不存在一些人印象中的“白人治下经济蒸蒸日上,黑人治下一落千丈”的情形。所以总体而言,南非的转型实现了软着陆。

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奇迹,是因为南非的所有社会条件似乎都诅咒了它的转型。我们知道,转型之前,南非实施了长达40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这种制度性羞辱的恶果,就是南非社会充满了弥漫性的暴力。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面对持续上升的国内外抗议,四面楚歌的南非白人政权越来越诉诸暴力镇压来维持秩序,各种绑架、暗杀也层出不穷。

大家可以看一下下页第一张图(图2-3),这是种族隔离时期警民冲突的画面,可以想象当时的政治气氛。变本加厉的白人暴力,也反过来激发了黑人民众的暴力复仇主义。当时南非非常惊悚的一种私刑,是所谓的“项链审判”,就是把轮胎挂在对方的脖子上,浇上汽油点燃。而且,矛盾不仅仅是在黑人和白人之间,白人内部也有极右派和温和派的斗争,黑人内部也有激烈冲突,尤其是祖鲁族聚居地的分离主义,一度发展为激烈的武装冲突。下一页的第二张图片(图2-4),就是祖鲁地区因卡塔党的武装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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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警民冲突
(图片来源:Emma Clancy, “Sharpeville: Brutal Massacre that galvanisedanti-apartheid movement,” Anphoblacht, Mar. 25,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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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4 南非祖鲁族聚居地因卡塔自由党的武装战士
(图片来源:Suzanne Daley, “The Day Apartheid Died,” New York Times, May 8, 2019)

所以,南非转型的背景就是几十年的仇恨以及逐渐失控的暴力冲突。20世纪90年代初,曼德拉带领非国大和德克勒克政府谈判期间,经常是屋里在谈判,外面是各种怒吼和燃烧弹。有一次,一个极右组织干脆开着一辆全副武装的车冲进了谈判现场。

让种族冲突雪上加霜的,是经济裂痕。我们知道,基尼指数是衡量经济不平等程度的,世界上基尼指数最高的地方是哪里呢?无论是1994年还是现在,都是南非,而且是甩第二名很远的那种独孤求败式冠军。所以,种族仇恨加上贫富悬殊,南非的社会裂痕不是一道缝隙,而是一个深渊。

如果裂痕动员能够颠覆埃及的新兴民主,那么基于同样的逻辑,它就更应该颠覆南非的转型了。这一点,其他转型条件类似的国家也可以构成一个参照系。比如南非的邻居津巴布韦,也是脱胎于白人政权,权力移交给黑人多数,也是族群裂痕深刻,转型的结果是什么?内战、族群屠杀、逆向种族主义、经济崩溃、超级通货膨胀。又比如卢旺达,和南非一样,也是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和谈进程,但是,就在南非举行大选的同一年,卢旺达发生了举世闻名的大屠杀,近百万人被屠杀。所以,南非的和平转型绝非“必然如此”。

共同的底线:胜利者的宽容

为什么南非能够突破社会裂痕的诅咒走向转型软着陆?或者说,为什么任何国家能够突破社会裂痕的诅咒,实现平稳转型?我把答案总结为一个词——共同的底线。民主运转起来并不需要全社会就所有重大问题达成共识,不需要“万众一心”,但是它需要人们就“如何对待分歧”达成共识。这就像足球赛,比赛双方可以对抗,甚至激烈对抗,但是他们需要遵守共同的游戏规则,否则一场足球赛迅速会演变成大型斗殴。对于民主运行来说,这个“共同的底线”是什么?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胜利者保持宽容,失败者保持耐心。

首先我们来看“胜利者的宽容”。如果胜利者上台之后,开始追求赢者通吃,走向“多数暴政”,那么结果是什么?重则民主直接崩溃,轻则走向我们之前谈到过的民主伪劣化。这正是津巴布韦所发生的事情。津巴布韦的穆加贝上台之后,首先是打压曾经和他在反殖民主义斗争中并肩作战的战友恩科莫,为了清洗恩科莫的政治势力,在其家乡展开屠杀。然后是打击白人,推动所谓“快速土改”,其实就是鼓励黑人“打土豪,分田地”,结果可以想象:白人纷纷逃亡,占人口比例从5%左右一路降到今天的“可以忽略不计”。之后,穆加贝政府又对反对党“民主变革运动”进行各种打压和骚扰。这一切打压完成之后,津巴布韦实现了所谓的“威权式增长”吗?没有。政治专制并没有给津巴布韦带来经济增长,而是带来了经济崩溃,通货膨胀则一跃成为银河系第一。

但在南非,胜利者却保持了宽容的底线。我们都知道,南非转型,胜利者是曼德拉、非国大和黑人民众。1994年大选,非国大赢得了63%的选票,而前执政党南非国民党只赢得了20%的选票。事实上,选举对于白人来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游戏,因为1994年他们只占全国人口大约14%,之后,由于出生率的差异,这个比例只会越来越小。所以,只要政党按族群划分,白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下次选举”掰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胜利者的姿态就非常重要,他们是以一种“痛打落水狗”的姿态秋后算账,还是以一种宽容的姿态给少数群体营造政治安全感,直接决定了社会裂痕会走向扩大还是弥合。在这个问题上,曼德拉政府的做法堪称表率。

他的做法首先是权力共享。既然白人少数很难再通过选举成为赢家,那么通过制度设计给他们划出一定的“权力保留地”就非常重要。比如联邦制,虽然非国大在全国层面上拥有绝对人数优势,但由于联邦制的安排,在个别省份,比如白人聚居度比较高的西开普省,第一次大选后南非国民党仍然是最大党,而祖鲁人聚居的夸祖鲁——纳塔尔省,因卡塔党获得优势地位。

又比如行政分权,在很多国家,行政权力是赢者通吃式的,比如美国,共和党总统一旦赢得大选,那么所有的部长职位都是共和党总统任命,不会因为民主党赢了一半大众选票而把职位分一半给民主党。但是南非采取了比例原则,这样,在新政府中,南非国民党就获得了副总统职位以及数个关键内阁成员的职位,从而给了他们在关键政策上的协商权甚至否决权。

其次是财产安全的保障。南非白人恐惧民主转型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担心杀鸡取卵式的财产再分配。毕竟,南非贫富悬殊极其严重,担心民众通过民主投票来“合法抢劫”可以理解。津巴布韦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恰恰说明了这种担忧的合理性。为了安抚这种恐惧,非国大接受了在宪法中写入财产保护条款,即宪法第25条:只有出于公共目的才能征用私有财产,并且征用私有财产必须给予合理补偿。这也算是给南非的白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最后是情感上的和解。曼德拉非常重视通过一些象征性行为去消除敌意与仇恨。比如,他会去观看英式橄榄球比赛,为运动员欢呼,而传统上,英式橄榄球被视为是“白人的运动”。他还去看望维沃尔德的遗孀,维沃尔德是谁呢?他恰恰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缔造者。他甚至去学习阿非利卡语,也就是南非白人的语言……不要小看这些象征性的行为,看似平淡无奇,放在一个国家领导人身上,就可能因为他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而具有乘数效应。也不要觉得一个领导人作作秀还不简单,事实是,作秀会为他赢得很多人心,也会让他失去很多人心。到今天,还有很多南非人批评曼德拉过于讨好白人了。津巴布韦的穆加贝就批评曼德拉,说他“too saintly”。用今天很多人的话来说,就是太“圣母婊”了。

宽容的姿态,还体现在南非著名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上。转型之际,如何处理几十年来种族隔离政权中的压迫者?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头疼问题。完全放过他们,有违正义原则;但一个一个去审判,则有可能让历史成为社会持续撕裂的伤口。非国大最后选择的方案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让作恶者用“坦白换大赦”: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但是要求他对公众交代清楚其罪行,用交代清楚让受害者受到一些心灵的抚慰。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不仅仅是针对迫害黑人的白人统治者,而且也讯问参与暴力活动的黑人,让这个和解的过程更加平衡。

正因为曼德拉政府的这一系列做法,南非的新生民主没有像很多国家一样滑向很多人担忧的“复仇政治”或者“多数暴政”。今天很多人怀念曼德拉,是因为他推动了南非的民主转型。其实,我一直认为,曼德拉真正的可贵之处,不是他启动了转型过程,而是他让这架飞机安全着陆了。因为要说启动转型,革命斗士其实很多,但是“斗士”的问题是,他们太有战斗性了,以致常常刹不住车,无法将“革命政治”转化为“常态政治”。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手里举着个锤子,最后看什么都像是钉子”。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的时候,穆加贝也是一个反殖民主义的“非洲英雄”,当时他也号召和解、号召团结,如果他在1980年因病去世,可能就是历史上另一个曼德拉了,但是就是因为他太有战斗性了,太能“痛打落水狗了”,最终没能让津巴布韦的故事善始善终。

共同的底线:失败者的耐心

胜利者的宽容,只是南非转型故事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失败者的耐心。很多时候,民主转型成功与否其实不取决于胜利者,而取决于失败者。失败者不接受失败,因为输棋而掀翻棋盘,成为无数转型走向失败的拐点。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破罐子破摔是一种很常见的心态,俗话来说就是,“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埃及2013年的政治僵局,根本原因之一,就是政治世俗派愿赌不服输,本质上不接受穆兄会胜选。于是,他们通过各种方式使政府陷入瘫痪,直到最后干脆欢迎军事政变。

在南非,显然,转型的失败者是德克勒克及其领导的南非国民党。不过,正如曼德拉一方表现出宽容的底线,德克勒克一方则表现出耐心的底线。

众所周知,南非废除种族隔离政策,是从德克勒克1989年上台开始的。上台之后,他宣布停止南非的核武器项目,解除党禁,释放了包括曼德拉在内的一批政治犯,然后用4年时间去和曼德拉一方展开转型谈判。当然,我们可以说,德克勒克推动转型是万不得已,因为当时南非已经内外交困,但是,即使推动转型是迫不得已,能够成功驾驭这个过程却不容易。为什么?因为谈判是可以破裂的,历史上的谈判破裂、协议被撕毁司空见惯,大家都记得重庆谈判的结局,对不对?卢旺达屠杀的发生,一定程度上也是由和谈的失败引爆的。

德克勒克政府与曼德拉配合,小心翼翼地驾驭了这个谈判过程。为了压住白人阵营的极右声音,1992年,他在白人内部组织了一场公投,结果是69%的民众同意结束种族隔离制度,这个结果让他有了放手谈判的砝码。然后,在“大势已去”的形势下,德克勒克政府和非国大开始协商转型细节。我们前面提到的各种“权力保留地”条款,比如联邦制、行政分权安排、财产保护条款、大赦条款,还有军队和公务员的留置条款等,都是德克勒克推动的。可以说,他把这些最有可能成为转型地雷的地方给预先“排雷”了,为后来的平稳转型开拓了一大片安全地带。

1994年后,南非国民党毫无悬念地从第一大党变成第二大党。此后两年,德克勒克以副总统的身份,带领国民党参与民族团结政府,辅佐非国大执政。可以想象,非国大作为长期的“革命党”,执政经验不足,这个时候,南非国民党作为前执政党的辅佐就特别重要。

尤其是在经济领域,国民党成为新内阁的核心力量,这为南非的平稳过渡创造了重要条件。所以,与很多转型国家经济一落千丈不同,南非在转型后的最初15年左右,恰恰是其经济增长态势最好的时候——GDP年均增长率4%左右,虽然不是那么高,但是对比苏东阵营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大滑坡,对比转型之前以及最近10年,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正如我们不能把曼德拉政府的包容视为理所当然,我们也不能把德克勒克一方的妥协视为理所当然。一个政党在被全世界道义唾弃的情况下,和对手协商自己的消亡,并不容易做到,其领导人完全可能心理失衡、破罐子破摔。德克勒克在回忆录中曾描述,他和曼德拉1993年同时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在领奖过程中,曼德拉如何受到英雄般的接待,而他如何被冷落,甚至被抗议人群诅咒。哪怕在竞选的过程中,他也直接被人用石头砸伤过。但是,最后,德克勒克超越个人恩怨,带领南非国民党,成为新生民主制度“忠诚的反对派”。虽然后来南非国民党陨落了,德克勒克也退出了政坛,但是在转型最关键也是最脆弱的时候,他成为转型极其重要的减震力量。

共同的底线让“可能性”成为“艺术”

南非的转型软着陆之所以被很多人视为奇迹,或许就在于胜利方和失败方同时守住了政治的底线。我们中国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对立阵营中只要有一方守不住底线,就可能出现劣币驱逐良币,开启恶性循环。

我后来看德克勒克的访谈,特别感动的一点,是他谈到他和曼德拉的私人友谊。尽管在权力交接过程中两个人曾经发生很多摩擦,但是退休后,他们反而成了好朋友,经常互相拜访、聚餐,生日相互问候。但凡两个人中有一个心胸狭窄,怎么可能跨越如此深刻的历史恩怨,成就这种传奇般的友谊?

当然,转型从来不可能一劳永逸。今天的南非,在很多方面,相比曼德拉和德克勒克的时代,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政治家的腐败丑闻不断,经济增长率相比转型初期不升反降。更糟的是,政治越来越被极端的声音劫持,穆加贝式的左翼民粹主义开始抬头,强征式土改被提上日程。不过,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今天我们关注的重心,是转型初期的过渡问题。

南非转型初期的故事,说明了社会深刻裂痕下转型软着陆的可能,而很多国家,像埃及、津巴布韦、叙利亚、伊拉克等,却没能跨越这种裂痕,都是车一拐弯就掉悬崖底下去了。社会裂痕可能诅咒转型,但是,如果胜利方保持谦卑,失败方保持耐心,再深刻的裂痕也可能被跨越。

所以,政治是什么?回到我们这门课的标题——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在这里,关键词是“艺术”,从不可能中拯救可能的“艺术”。从这个角度来说,曼德拉、德克勒克这样的人,是真正的政治家,而不仅仅是政客或者官僚。他们头顶一堆盘子,脚踩滑轮,小心翼翼地去穿越一条细细的钢丝。当然,转型的软着陆不可能只靠政治家,它需要所有重要的政治力量保持宽容和耐心。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我想它是对的,它说:自由从不降临于人类,人类必须上升至其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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