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我微微睁开眼睛,现实世界又模模糊糊地回到视野。日光灯的昏暗灯光映入眼帘。我仰面躺着。一只大蟑螂从我的脸旁爬过。我移动视线,看到手表—上午10点刚过,正是我平时起床的时间。至少我的生物钟还没有紊乱。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身体就像用残旧棉花做成的一样。不过,总算能站起来了。我坐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脱光衣服,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就像检查机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各个部位。所动之处,都引起剧烈疼痛。不过,虽然表面看起来伤痕累累,但好像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内脏虽然难受,但功能似乎还算正常。我看了看手掌—手掌正在发抖。这正是每天正常开始的征兆。我拿过一瓶威士忌,倒进酒杯,一饮而尽。这时,一阵类似疼痛的饥饿感突然袭来。我这才想起,从昨天早晨直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在洗手间小解之后,我盯着镜子,看见自己满脸贴着餐巾纸。我慢慢地把它们撕下来,然后洗脸。餐巾纸被洗掉时,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满是伤痕的脸。眼圈周围遍布着黑色的斑痕。我在房间里寻找墨镜。大约二十年前的时候,我经常戴墨镜。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下来。我这里从来不缺墨镜。然后,我走到店门外,捡起掉落在路边的“停止营业”的标牌,挂到门把手上。也许有人正在监视我,但我并没往周围看。就算有也没关系。没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找麻烦的。至少那些社会组织不会。更何况,他们已经完成了警告我的任务。

今天也是大晴天。我试着迈步。两个腿肚子剧烈疼痛。除此之外,好像并不影响正常行走。我在晨光中慢慢走着,疼痛似乎逐渐缓解。星期天,四周十分清静,汽车和行人都很少。今天的阳光本来跟昨天差不多,我却觉得有些异样,后来才意识到是戴着墨镜的缘故。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三丁目地铁站,在报摊上买了两份早报,走进一家不太熟悉的牛肉盖饭餐馆,点了大份的牛肉盖饭和啤酒。店员和顾客都没有特别注意我。像我这副模样的人,大概早就看腻了吧。

我翻开报纸。上面仍然印着和昨天晚报一样的大字标题:《新宿爆炸案,十八人死亡,四十七人受伤—周末公园,光天化日下发生的惨案》。头版刊登了死者的照片、住址和职业。只有一人身份不明。纵向排列的照片里,第一位是我见过的—那个捂住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的人。他名叫佐田升(36岁),是一家化学制造公司的职员。照片里还有另一张我见过的面孔,我还跟他交谈过几句—就是那个小女孩的父亲。她果然失去了父亲。这个人名叫宫坂彻(48岁),是警察厅警备局公安一课的课长、警视长。咦,警察厅?一个副标题映入眼帘:《死亡人员中有警察厅干部—爆炸案或是激进派所为?》。我翻开社会版。上面刊登了各家医院收治的伤员名单,不过没有照片。我把所有名单浏览了一遍,看到“宫坂真由(6岁)”。这个名字与另外几个名字一起列在东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名下。痊愈需要三个星期。住址与那位公安课长一样:横滨市绿区。我又要了一瓶啤酒。这啤酒在10月喝太凉了点,但我还是一饮而尽。既然媒体公布说三个星期可以痊愈,那应该不用担心预后情况吧。当然,精神创伤另当别论。她失去了父亲。她说过将来要当小提琴家,这个梦想可能也会受到某种影响。我想起自己失去双亲时的情形—那时的我比这小女孩大两岁,父母在半年里相继病故。除此之外,其他全都不记得了,甚至连父母的长相都已忘记。而这个小女孩,什么时候才会忘记呢?

我把报纸翻回到头版,浏览相关报道。

昨天午后,警察厅在新宿警察署设立了由刑警和公安两部门组成的“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特别搜查总部”,开始正式调查此案件。搜查总部全力搜寻目击者,同时抓紧分析爆炸物。遇难者中包括警察厅干部宫坂彻,这消息也使他们感到震惊。在昨天下午5点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搜查总部透露说已经询问了一百多名目击者。根据其公布内容,有十多名目击者称曾看到在那条“尼亚加拉瀑布”下方近处摆放着一个灰色的大旅行袋。其中最早的目击者,是一位住在附近宾馆里的美国商务人员,他证实说早上7点左右跑步时就已看到这个旅行袋。那里的混凝土地面被炸出了一个直径约50厘米的大坑。爆炸物在该地点放置了很长时间,搜查总部据此断定这是一起蓄意谋划的爆炸案。

因为有警察厅干部遇难,认为爆炸案是激进派所为的意见占了上风。至于是以警察厅干部为袭击目标还是无差别恐怖袭击,目前还没有定论。因为,如果犯罪行为是针对某个人的话,一般会以其住处之类的地方作为袭击对象,而此次爆炸物的放置情况显得有些牵强。另外,之前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部正在调查建筑承包商的一连串问题,所以也有部分人认为爆炸案与此相关,可能是以地铁建筑设施为袭击目标。不过,承包这片工区的共同企业体(JV,即Joint Venture)的五家建筑公司基本没涉及那些问题,所以没理由会成为袭击目标。而且,如果想袭击地铁建筑设施,工地旁边还有更容易放置爆炸物的地点,案犯却没有那么做,所以当局对这种观点持否定态度。基于上述情况,搜查总部主要从“无差别恐怖袭击”和“袭击警察厅干部宫坂彻”这两方面展开调查,尤其是全力搜寻现场遗留物品—弄清楚爆炸物是定时引爆还是遥控引爆,是破案的关键线索。不过,在日本发生的恐怖事件中,还没有使用遥控引爆的先例。关于爆炸物,警察厅科学研究所正在进行分析,警方也向制造火药的民间企业咨询了相关情况。据此推测,此次的爆炸物有可能不是激进派一贯使用的氯酸盐类或硝化甘油炸药。另外,专家还指出,从现场破坏情况来看,如果是使用硝化甘油的话,要用非常大的量。

我花了一个钟头仔细看完所有的报道,然后又看另一份报纸。报道内容基本相同。有这样一些标题:《悠闲周末突发惨案,残酷愚行令人愤慨》《警视总监发布特别声明,决心全力破案》《令警察发愁的爆炸案,遗留物品几乎全部损毁》……如标题所示,报道里说目前还没有发现雷管或引爆装置。社会版的报道,则聚焦于警察厅公安课长宫坂彻。从其履历来看,显然是一位步步高升的优秀警察。报道内容主要是周围人的访谈。即使有死者为大的因素,也能看出大家对他的评价很不错。他态度温和,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警官的架子,而且很有礼貌—我在公园与他谈话时也有类似的印象。“他很疼爱女儿。几年前他妻子去世之后,大家就经常见到父女俩一起散步或外出。”邻居的主妇这样评价,“不过,我没想到他原来是个警察。”确实,很难想象一个系着佩斯利花纹宽领带的警官形象。至于他昨天为什么会在新宿中央公园里,则尚不清楚。他那受伤的女儿说过什么话,也没有报道。

报道中没有提及我见过的那个染发传教士,也几乎没有关于医院收治的重伤人员的访谈。社会版主要由死者家属、少数轻伤人员和现场目击者的访谈构成。另外,还采访了当时在东京市政府大楼45层瞭望室的游客。瞭望室高202米,按说应该能俯瞰整个公园。但游客们当时听到巨响、感觉到剧烈摇晃时,还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全都陷入恐慌。直到几分钟之后,大家才发现不是地震,而是公园发生了爆炸,于是纷纷聚集到面向公园的东边窗户围观。公园对面那家宾馆的高层住客也是如此。我把两份报纸的所有报道全部看完,发现案件重点都没有公开。这是警方一贯的做法,对他们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应该还有不少信息被掩盖起来了。报道篇幅虽多,其实内容很空洞。目前,当局对信息管理还是严加把关的。发生这种刑事案件时,报道先行的例子并不多……

我茫然地想着。这时,忽然发现店员开始注意我。于是,我扔下还剩一半的牛肉盖饭,拿起报纸离开了。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走回酒吧。打开店门时,发现本来已经关掉的日光灯竟然亮着。

有客人在等我。

客人坐在吧台边的椅子上吸烟,一看见我就站起身来。这人身高跟我差不多,有一米七五。但身材很苗条,体重估计还不到我的一半。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少年,后来才看清是个年轻女子。她留着短发,秋凉季节却穿着黑色无袖衬衫加黑色牛仔裤。年纪大约20岁,我想,大概是我出门时忘了上锁。不过,我平时就没有锁门的习惯。毕竟店里又没什么可偷的。

她一看见我,就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我问。她应该没来光顾过酒吧,至少到目前为止。

“没有,这是初次见面。”她说道,“喂,你受伤了?”

“你能看出来?”

“当然能看出来。谁看不出来呀,瞧你那张脸,简直像烂苹果一样。跟人打架了吗?”

“嗯,也算吧。你是谁?”

她抱着胳膊,盯着我,慢慢地吐出一大口烟雾。一团巨大的烟雾飘过来,笼罩着我。她虽然身材苗条,肺活量却不小。

“你就是菊池先生吧?菊池俊彦。虽然现在好像改名叫岛村圭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二十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出我的真实姓名。

“现在的女孩子呀,都是用提问来回答别人问题的?你是谁?”

“我叫松下塔子。”

我伸出手:“身份证。”

“哎哟,你平时经常对顾客说这么不礼貌的话吗?”

“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你不是顾客,是入侵者。”

“你很警惕嘛,虽然看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我不由得苦笑。她盯着我,微微一笑,老老实实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片,放在我的手掌上。是上智大学的学生证。名字如她所说。住址在涩谷区的上原。1972年1月出生,今年21岁。

我把学生证还给她,说道:“你恐怕认错人了吧?”

“不会认错的,看你这副笑容就一清二楚啦。‘满不在乎的笑容’—我母亲说的完全正确。你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比母亲说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母亲?”

“园堂优子—我说的是原来的姓。‘园堂’,‘公园’的‘园’,‘殿堂’的‘堂’。你还记得她吧?”

我没有吭声,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噘起嘴巴:

“别这样盯着我嘛。被男人注视,我倒是习惯了。可被你这样傻乎乎地盯着看,会让我有打人的冲动!”

“我记得你母亲。”我说。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连一起生活过的女人都忘掉,那就成白痴啦。难道是因为你的女人多得数不清了?”

“不是。我和女人一起生活的经历只有一次。”

她用手边的烟灰缸摁灭香烟。纤细的手指把那支希望牌香烟在过滤嘴处整齐地折成两段。

“我母亲和你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吧?”

“对,我唯一的经历就是那三个月。”

“请你摘下墨镜。”

“为什么?”

“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用。不管它,很快就会好的。这种小伤,我早就习惯了—就像你已经习惯了被男人注视一样。”

“哼。”她嘀咕了一句,“我原以为,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像你这样粗鲁的物种已经灭绝了呢。”

“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所以才能存活下来。你看看蟑螂就明白啦。”

“母亲说过,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再加上嘴硬—就是你全部的优点了。”

“我也这么认为。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家酒吧的?”

“母亲告诉我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优子竟然知道这个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说道:

“你母亲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据她所说,是有一天开车路过这一带时偶然看见你,就停下车在后面跟着,看见你走进这里,看看店名叫‘吾兵卫’。等了一会儿,见到有客人出入,就向其中一人打听,说出你的长相和衣着,得知你原来是这酒吧的店长。那客人还把你的姓名也告诉了她。”

我叹了口气。我简直跟那些癌症患者没什么两样—周围的人全都知道了,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你们这母女俩说来也怪,母亲竟然把旧情人的事告诉女儿?对了,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你手里拿着的报纸上就有报道呀。”

我头脑里浮现出报纸上登出的爆炸案受伤人员名单。那个名字,在昨天的电视新闻字幕中也见到过。44岁。

“松下……松下优子?就是她吗?”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是的。受伤人员的名字,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报纸上只是说‘重伤’,她的具体伤势怎么样呢?”

“已经死了。就在今天早上。”

我沉默了。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连外面刮着的风也突然停止了。我觉得屋里的温度似乎一下降低了许多。我对人死之事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而已。我走到吧台后面,拿起一瓶威士忌。往杯里倒酒时,抖动的瓶口碰到杯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味道跟平时不同,感觉就像喝别的东西一样。威士忌在我口中留下一股铁锈味儿,然后沉入肚子里。我再次举杯欲饮时,杯子已经空了。

她注视着我,似乎在默默观察。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的手发抖,不光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吧?”

“这是老毛病了。”

“酒精中毒也算是一种病?”

我想起来,自己昨天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我往杯中倒了第二杯威士忌。

“话说回来,你表现得很平静嘛。”

“母亲死亡已经过去六个钟头了。我必须得安排守夜和遗体告别仪式等事宜呀。我总算明白了丧葬仪式的好处—能让人们暂时忘掉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低头看着酒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听母亲说过很多次:你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很怕精神上的打击,所以你一直到处躲避。其实,1971年的那起案件早就过了追诉时效呀。”

“你等等……”我抬起头,“你母亲刚死,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跑到这里来?”

“问得好。”她说道,“我想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你,告诉你这个满不在乎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必须这样做。”

“就这个原因?”

“还有,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我也一样。但是,没有时间了。说实话,我正打算马上离开这里。出于某些原因,警察会找上门来。快的话,说不定今天就来。”

“是公安吗?”

“现在不一定是公安了。”

刚才从车站回来途中,我一直在想这事。我看了晨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死亡人数18人。不,现在已经19人了。其中一位还是警察厅的警官。这已经成为关系到整个警察组织的问题。所以,警方恐怕会采取比浅井所说的“全力侦查”更积极的行动。既然黑社会的人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搜查四课迟早也会知道。通过指纹,查到我和“菊池俊彦”这个名字之间的关系,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这个时间绝对不会很久。而且,眼下又出现了新情况—园堂优子知道我的身份。有一个人知道,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知道。对我来说,这个道理已经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而是我的生活必须遵循的法则。事实上,眼前这个女孩子—优子的女儿就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警察现在还要来找你呢?你跟那起爆炸案有关吗?”

“问得好。”我说,“发生爆炸时我就在现场附近。虽然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但我在那里留下了指纹。不过,现在没时间和你详细说了。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打算怎么办?”

“你没必要知道。你别生气。你如果知道了的话,有可能会给自己惹麻烦。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这位专家,好像有点稀里糊涂呀!”

“我承认。”我确实没有反驳的余地。

她伸手要拿吧台上的便笺纸。

“不要写!”我厉声制止她。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用嘴说。”

我记住她所说的电话号码后,又问道:

“你进入酒吧后触碰过哪些地方?”

“你是说指纹?”

我点点头。擦掉指纹的痕迹,当然会很不自然,但总比留下指纹好。警察肯定会把这里的全部指纹都提取回去。他们绝对想不到园堂优子的女儿来过这里。

“有必要擦掉指纹吗?”

“公安部门知道我的所有情况,也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关系。我要排除掉一切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怀疑的因素。”

考虑到这起爆炸案的规模,警方可能会提取所有来这店里的顾客的指纹。还是有必要擦掉指纹的。我挑了一瓶伏特加,倒些在抹布上。酒精的作用,除了大家都知道的,还能用来消除指纹。我用抹布把她默默指出的地方全擦拭了一遍—吧台边缘、椅子靠背、电灯开关……她还指了一下我的房门把手。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连我的房间都看过了?”

“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地狱可能都比它强一些。”

我摇了摇头,擦拭房门把手。最后,把烟头倒进袋里,用水冲洗烟灰缸。

清理完后,我说:

“你不回医院也没关系吗?你母亲还在那里吧?”

“母亲的遗体被送去司法解剖了。听说明早前能送回来。其实,外公本来不同意解剖的,可是没用。你知道我外公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园堂雅卫。他原先在大藏省[日本财务省的旧称。]任职,后来当过通产大臣以及两三个别的什么大臣,现在作为自由主义派的资深众议院议员而为民众所知。我知道他家在松涛区,离她住的上原区很近。连如此有权力的外公说话都不顶用,警方对这起爆炸案的重视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想问一下,她的伤势如何?”

“内脏破裂,双腿截断。”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本来今天早上还需要再做手术的,但她的身体撑不住了。”

她注视着我。突然,她的眼睛里泛起泪水。渐渐地,泪珠涌出眼眶,流到脸颊上。在脸颊留下两行泪痕后,无声地滴落。笔直地滴落。我默默地看着她。园堂优子也曾经这样哭过。这样哭过一次……我茫然地想着。过了一会儿,她注视着我,开口了。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我母亲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不幸?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我回答:

“我也想知道原因。你今天有时间吗?”

“什么时候?”

“如果可以的话,天黑以后。”

她点点头。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了,就像电影切换镜头一样。快速恢复也许是她的一项本领吧。她又掏出一支香烟,用ZIPPO[由美国ZIPPO公司制造的金属打火机。]打火机点燃。“可以呀。”她说道,“反正守夜安排在明天,而且来吊唁的客人也跟我没关系。应该是由我外公的秘书负责接待吧。”

“除了接待吊唁的客人,还要应付警察。秘书可没法胜任。”

她诧异地侧着头,看着我。

“其实,昨天晚上,警察已经在医院里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啦。尽管母亲当时正处于垂危状态。他们问的是:‘你母亲为什么去公园?’‘是跟谁约好了见面吗?’‘其他死亡人员里有没有你认识的名字?’我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问:‘有没有什么线索?’‘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外公当时并不在场,但看这样子,估计警察也去问他了。他们没完没了地盘问我。不过,说话措辞还是很客气的,大概是考虑到我外公是现任议员吧。”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什么都不知道。实话实说嘛。当然,我没有提到你。”

“你刚才说‘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嗯。母亲也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青山区。警察会到我的住处来吗?”

“当然。这是他们的工作。说句公道话,他们都相当优秀,使命感也很强。毕竟,你母亲可是受害人。而且,已经不是受伤者这么简单了。更何况,警方知道—或者说很快就会联想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关于这起爆炸案,警方可能已经盘问过好几百人,而你母亲应该是他们最留意的受害人之一。你肯定会受到特别关注的,因为你是跟你母亲关系最亲近的人。而且,对警方来说,你要比现任国会议员容易接近。”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

“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来一趟我的住处吗?”

“不行,警察会找上门去的。”

“不会的,他们不知道那里。昨天确实问过,但我回答的是我母亲的住址。他们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考虑了片刻,想找到风险最小的办法。按照她所说的,今天应该问题不大。眼下,也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

“好吧。我今晚7点钟去你那里可以吗?”

她的脸上露出微笑:“看样子,我得先买几瓶威士忌吧。”

“那样最好不过了。”我老实回答道,“现在,我告诉你一会儿离开酒吧后该怎么做。”

接着,我就跟她说了走出酒吧后该如何做。她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叹气。

“非得要这么傻里傻气地行动吗?”

“我就是因为没有这么傻里傻气地行动,所以才被别人找到了这里。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是被人盯上了。我太大意了。可能是因为我散漫惯了吧。现在,这里说不定已经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下。可能是我多虑了,但还是小心为妙。而且,我刚才告诉你的,也只是行动指南的简化版而已。”

“盯上你的人不是警察吧?”

“如果是的话,我现在已经被抓走了。他们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行。”

“明白。”她说,“看来我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我点点头。她推开门,又回头问道:

“要什么牌子的威士忌好呢?”

“什么牌子都无所谓,只要有酒精就行。”

她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我突然能体会到那些男人盯着她看时的心情了。她把香烟叼在嘴里,头也不回地走出酒吧。果然是个行动派。

我等了十五分钟。其间,我慢慢地喝了双份威士忌。看看手掌,它们还在发抖。我回想起优子。她的脸庞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我脑海中,随即又消失了。那是她二十多年前的表情。我摇了摇头,走进房间,穿上很久没穿过的大衣,戴上手表,把所有现金塞进衣袋,最后再把尚未开封的酒装进纸袋。我抱起纸袋,用抹布擦了一下店门把手。离开酒吧时,时间刚过下午1点钟。尽管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锁上了门。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径直走到三丁目地铁站,穿过检票口,上了刚进站的往新宿方向的列车。车门即将关闭时,我又扒开车门跳下车,随即上了从反方向开过来的丸之内线。我在池袋站下车,走进西口的百货商场。星期天的商场十分拥挤。我乘自动扶梯上到六楼,然后瞅准电梯口,快步走进去。去往一楼的电梯里,看样子都是前来购物的顾客。我从与来时路不同的另一条通道走出商场,乘坐途经上野的山手线。在东京地铁站下车后,我在站内的自动取款机上取出所有存款—十二万五千日元,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在宽阔的地下商店街逛了一会儿,消磨时间。我想喝点威士忌,但还是忍住了。我再次上了丸之内线,这次是在赤坂见附站下车。通往半藏门线永田町站的地下街里行人稀少。我第一次回头看后面—视野里有三个中年女人,几个身穿礼服、手拿包袱的男人,还有一群高中生模样的人。我乘坐半藏门线到达表参道站。也许,没必要故意这么兜来转去。但二十多年前的老习惯又不知不觉地回到我身上了。

我出了车站,走进公用电话亭。我原本没抱什么希望,但查号台竟然一下就帮我查到了电话号码。我按下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冷漠的声音。

“兴和商事。”

“浅井先生在吗?”我问。

“你是谁?”对方说。

“岛村。”

“总经理现在不在。”

“大概几点回来?”

“我不知道。”

“那请帮我叫一下经常跟浅井先生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就是经常穿着鲜艳的蓝西装的那位。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蓝西装?你是说望月吗?”

看来我没猜错—他可能真的经常穿那种西装。

“对,望月。”我说。

“你说你叫岛村,是哪里的岛村?”

“你说‘吾兵卫的岛村’,他就知道了。我找他有要紧事。”

对方大概是拿起无绳电话在走动。声流有变化。隐约传来嘈杂声。那边有人说了句:“给我换十条。”接着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叫声:“搞定!”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蓝西装的声音。他大声嚷嚷着,似乎在埋怨说:“别把什么事都踢给我呀。”然后,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我耳边:“你是昨天那个酒吧店长吧?”

“是的。我想和浅井说点事。他什么时候回来?”

“你在酒吧里就这样对顾客直呼其名吗?”

“已经不是顾客了。酒吧今天关店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道:

“回头我这边打给你吧。如果你不在店里,就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没有联系方法。我下午6点左右再打过去吧。你如果见到浅井,请转告他。”

我放下话筒,一边听着“请别忘记取回电话卡”的提醒信息,一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插入电话卡,按下104。电话接通后,那边又传来一个男人冷漠的声音。也许,星期天要加班的男人们的态度注定会变得如此恶劣吧。

“喂,这里是《太阳周刊》编辑部。”

“我想找一下主编森先生。”

“对不起,你是……”

“我叫岛村。”

那头传来电话转接的提示音。在我成为酒吧店长之前,就已经认识森先生了。他现在仍然是本店的常客,通常在星期二晚上来光顾,有时是在星期一深夜。《太阳周刊》的发售日是星期四。我对少数几位顾客可以不使用敬语,而他就是其中一位。电话里传来森先生的声音:

“是岛村吗?难得给我打电话嘛。有什么事?”

“你现在很忙吧?”

“嗯,就是忙着报道新宿那起爆炸案呀。拜它所赐,今天又得熬夜了。你找我什么事?”

“关于爆炸案,后来有什么新消息吗?”

“嗯,有一些。今天接下来又会在新宿警察署召开新闻发布会。警方到底会透露多少信息,值得期待啊!”

“ 《太阳周刊》也要派人去参加吗?”

那头传来森先生的笑声。

“你知道《太阳周刊》为什么能这么畅销吗?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呀。如果只是刊登官方消息的话,那些订阅了报纸的人就不会买《太阳周刊》啦!”

“但基本信息还是需要了解的吧?”

“共同通讯社的消息很快会出来。有这个就足够了。我们是靠附加价值取胜的。你是想打听关于那个爆炸案的消息吗?”

“不是。”我说,“我对那件事不感兴趣。实话实说吧,我惹上了黑社会的人。你对帮会了解吗?”

“这方面我不懂。不过有人倒是对此很熟悉,是个自由撰稿人。他现在正好在。你直接跟他聊聊?”

“好的,如果方便的话。”我说。

我和森先生谈话总是干脆利落,也许是不想浪费时间吧。

“喂,松田!”我听到森先生在那边的招呼声,“我有个朋友想打听关于帮会方面的情况,你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

“你好,我是松田裕一。”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而且还报上了全名。

“我叫岛村。听说你对帮会方面很熟悉。”

“也说不上熟悉吧。你想了解什么?”

“我想了解某个帮会的情况。”

“哪个?”

“新宿的兴和商事。”

“这我知道,是个新帮会,事务所在歌舞伎町。他们在去年政府实施《暴力团对策法》之前就改组成股份公司了,应该是最早的一家吧。相当有远见。他们的帮主—或者说总经理,名叫浅井,人很精明,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口碑相当不错。业务范围主要是破产后续处理、追讨债务等,跟其他经济性质的帮会组织差不多。不过,浅井对法律法规和经济方面好像很精通,经营方式颇为独特。他这人非常精明能干,据说辩论水平比律师还厉害。”

“你知道他以前的经历吗?”

“他以前好像是成州连合的江口组的。你可能也听说过吧,成州连合是《暴力团对策法》认定的黑社会组织。”

“这么说来,兴和商事是隶属于江口组的?”

“好像不是。情况有点特殊。浅井曾经在江口组崭露头角,后来却因为什么纠纷而自立门户了,好像和江口组断绝了关系。在他们那圈子里,这种情况还比较少见。”

我想起刚才打另一个电话时听到那头有人说“给我换十条”“搞定”—这是兑换现金的暗语。十条就是一万日元。

“兴和商事好像还经营扑克游戏厅吧。”

“嗯,店铺就设在事务所隔壁。不过,那只是娱乐性质的吧。歌舞伎町有好几十家类似的店,跟一大群蚊子似的,警察没法一一查处。不过,接下来的情况可能会有变化。”

“为什么?”

他好像在电话那头想了一会儿。

“冒昧地问一句,你从事什么职业呢?”

“开酒吧。我那可是正经营生。不过,既然是森先生经常光顾的酒吧,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电话里传来松田的笑声。

“你说你惹上兴和商事了?”

“好像是。”

“应该没事的。”松田说道,“浅井有可能被逮捕。这样你就高枕无忧了。”

“为什么?”

“关于这事,请千万别外传。当然,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掌握了这个信息。”松田压低嗓门儿说道,“不过,其他报社就算了解情况,也要等到正式公布之后才能写吧。中央公园爆炸案闹得太大了,现在谁都不想得罪警方。实际上,樱田门[日本警察厅总部位于樱田门,因此常被称为“樱田门”。]搜查二课已经开始行动了。据说,有一家赌博性质的游戏厅,向赤坂警察署的巡查部长行贿,以作为对方在采取搜查行动前通风报信的答谢。所以,樱田门可能会先发制人,在走漏风声之前让其下属机构进行搜查,其中也包括新宿警察署。他们故意制造时间差,先办几件类似的案件,以便让人觉得赤坂警察署的问题是偶发情况。”

“可是,现在新宿警察署恐怕顾不上这事吧?”

“是的。他们可能会在中央公园爆炸案有眉目时再处理这事,正好功过互相抵消;又或者是等侦查工作停滞不前时再转移重心。但毕竟时间有限,机不可失,估计一星期后就会开始行动吧。”

“原来如此。”我说道,“ 《太阳周刊》的撰稿人果然很优秀啊。”

电话中传来他的笑声。

“你可真会说话,不愧是开酒吧的。你如果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可以告诉我吗?”

“一定。”我说完后,向他道谢,还说了句“请代我向森主编问好”,随即挂断了电话。

我走出电话亭,冷风迎面吹来。我从表参道往原宿方向走去。今早开始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很多。我走了半个钟头,来到代代木公园。一看手表,下午4点半。我躺在草地上,看看手掌,已经不发抖了。透过手指缝,太阳映入眼帘—阳光的色泽已经变淡,逐渐西沉。我打开威士忌,用瓶盖斟酒。没有洒出来。今天是星期天,公园里人很多,但没有人留意我。我开始喝威士忌。我的兴趣爱好并不广泛,只有这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和往常一样。然而,又跟昨天之前有所不同。我陷入沉思。首先,我变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但其实也无所谓。一个酒鬼无家可归,应该比黑道中人失去小指的概率高一些吧。就像流水一样,流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仅此而已。还有另一点,我终于得知园堂优子的音讯。可是当我得知她的音讯时,她却已经死了。在这二十多年间,我距离她最近的时候就是在昨天那个公园里。当时,我也许在浓烟里看到了她,或者她的一部分,甚至还可能听到了她的声音。当时,我一边闻着到处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一边拔腿狂奔。我努力回想昨天的景象……然而,我无法从中分辨出优子的身影,也无法分辨出她的声音。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呢?我努力回想她的表情,但却想不起来。我茫然地眺望着西下的太阳逐渐变色。

太阳落山,天色渐暗,我仍然保持着同一姿势。回过神来时,我忽然发现周围只剩下成双成对的情侣。空气变得十分寒冷。我看看手表,6点刚过。我站起身来,好不容易才迈开脚步,沿着公园向山手大道走去。穿过山手大道,就离上原区不远了。

我中途走进电话亭,拨通电话,还没有自报姓名,就听到对方说:

“哟,是酒鬼呀。听说酒吧关门了?”

是浅井的声音。

我说:“你的忠告是正确的。”

“我知道呀。”

“你知道了?”

“嗯。没想到大企业的动作这么快。不过,你不也让他们脱了层皮嘛。听说你对拳击很在行,有个家伙还被你弄断了胳膊。”

“你是听江口组的谁说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此刻,周围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浅井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带有某种期待。

“你怎么知道是江口组干的?”

“你不是说过嘛—中小企业存活的关键就在于信息。像我这样的个体户,有时也需要信息的。”

“嗯。”他嘟囔道,“正如我所料,你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我只是个窝囊的酒鬼而已。对了,我想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你认识的江口组的人,是在说什么话题时提到我的?”

“告诉你的话,我会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没什么好处。”

电话里传来他的笑声。

“唉,你这个人呀。我们圈子里有个规矩:得一还一,得十还十。在古时候,这个规矩叫作‘仁义’。”

“和游戏机玩扑克牌时没法遵照这个规矩吧?”

浅井又发出低沉的笑声。

“你的感觉很灵敏嘛,连我手下的年轻人拿着电话走动也能听出来。”

“我曾经和店里的客人去过一次游戏厅。我输掉了一天的营业额,他却输掉了三个月的生活费。”

“这种事很正常呀。言归正传吧,你刚才问的问题,属于我很难回答的那一类。”

“可是,昨天你又给了我忠告。”

“那是我一时兴起。可能是因为吃了你做的热狗吧。厨艺相当专业。我就喜欢看专业的人做事。不过,我可不是每天都一时兴起的呀。”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好吧。那我再另外想办法。”

“什么办法?”

“你太难说话了。不过,像望月那样的小混混,我说不定还能对付一下。”

“喂,‘小混混’这称呼太刺耳啦!我讨厌歧视用语。”

“噢,对不起。”我说道,“那就改成‘小喽啰’吧。算了,我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样最好不过了。”

“我可以给你提个忠告吗?”

“如果你是我的话,肯定会回答‘请说’的。什么忠告?”

“你最好也暂时把游戏厅给关了。”

浅井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为什么?”

“我不能说。因为有约在先。”

对方又沉默了片刻。

“跟赤坂事件有关?”

我没有回答。

“喂,岛村。”浅井的语气略有变化,“你本来可以用这个信息跟我做交换的。我手上也掌握了一些信息。你为什么不用这个跟我做交换?”

“我不懂你们圈子里的规矩。我只记得,昨晚你曾经好心地给过我忠告。”

又过了一会儿。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的某个地方。”

“你今天不回酒吧了吧?”

“不回。你为什么关心这些问题?”

“我想和你见见面。”

“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你明天在哪里?”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执着?”

“如果我说,想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呢?”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明天上午联系你。”

他念了一串数字,然后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给我打电话,就打这个号码。”

我回答:“好的。”随即挂断电话。

我走出电话亭,步入井之头大道时,感觉10月的风变得更加寒冷。刺骨的寒风吹得大衣下摆飘来荡去。一团废纸在我脚下打转。我摘下墨镜,塞进大衣口袋里。

上一章:3 下一章: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