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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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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楼顶。寒冷刺骨的空气中,能看到对面闪烁着一大片明亮的光。那是涩谷一带的灯光,但看起来距离很近。我一直眺望着那灯光。周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听见小石头飞过来砸在墙壁上的沉闷声响。投石机也没法把小石头扔上这座四层建筑物的楼顶。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歌声。我唱着《长发少女》,这是当时很红的流行摇滚乐队“金色杯子”(The Golden Cups)的名曲之一。我正悠然自得地唱着歌时,突然听到一个略显惊讶的声音:“五音不全嘛!”我回头一看,只见身穿厚夹克的园堂优子正哈着白气走过来。 我见是她,就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全体会议开得怎么样了?” “还在开呢。我累了,就溜了出来。桑野还在那里,回头问一下他就行。” “嗯。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呀?” “我唱歌真的五音不全吗?” “你自己没发现?” “没有。” 她怜悯似的摇了摇头:“确切地说,是无可救药的五音不全。而且,你居然还有心情唱歌!安田礼堂刚刚失守,你却在这里唱着这种软绵绵的流行歌。你有没有考虑过场合呀?” “那可以唱《国际歌》或《华沙工人之歌》吧?” “傻瓜!” “比起甲壳虫乐队,我更喜欢流行乐队[原文为Group Sounds,特指日本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流行的摇滚乐队,由几个人组成,以电吉他为主,演奏流行音乐。]的歌曲。我会唱OX乐队的《天鹅之泪》,唱给你听听?” 她用仿佛看见毛毛虫一般的目光看着我,说道: “你这人呀,感觉比昆虫还要迟钝。”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肘架在栏杆上。我们就这么默默地眺望着涩谷的灯光。 “喂,你不觉得太没公理了吗?” “什么没公理?” “我们在这里这样坚持,安田礼堂的学生们这样努力,可现实社会却没有丝毫改变。” “嗯。看这灯光,涩谷道玄坂那边的酒店应该住满了吧?” 要是在平时,恐怕她会冲上来打我。可这次她却什么也没说。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她可能是有些受打击吧。被围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同样的打击。那天是1月19日。当天晚上,我们从广播里听到本乡校区[当时东京大学设有本乡、驹场两个校区。]的安田礼堂被攻陷的消息。 当时,我们被围困在驹场校区的八号主楼。这栋楼是教养学院的标志性建筑,类似于本乡校区的安田礼堂。“东大全共斗[“全共斗”是“全学共斗会议”的简称。日本1968—1969年学生运动时期,各大学成立的学生组织。]”的分支“驹场共斗”的七十多人从1月15日起就被围困在这里。其中有我们班的三个人—桑野诚、园堂优子,还有我。某政党的青年组织M同盟从全国各地调集组成的部队占领了校园,并将我们与外部的联系完全切断。他们要求我们停止无限期罢课活动并解散“全共斗”。据说,他们的人数有两千人之多。 我们法语班留下来的三个人,可以说是个很奇特的组合。担任首领的,是桑野。他最大的特点是思维缜密,连“驹场共斗”的理论干将们都对其甘拜下风。但他同时又兼有幻想家的一面。他说话时的语气总是很平静,却很少有人能反驳他。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而是因为当他语气平静地说话时,无论讲什么内容,对方从逻辑上理解之前,头脑中已经被其话语悄然渗透,就像久旱的沙漠遇到甘霖一样。反正,桑野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园堂优子嘛,则可谓“毁灭型”激进分子。如果这么说不合适,那就换个说法吧—“过于极端的精神先锋”。她是这样一位独特的女生,读大一时就已经负责主管剧团。她还强迫我买票去看他们的戏剧。说实话,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差劲的戏剧。我不记得是什么剧情了,只记得有这么一个场面—她把用蓝色油漆浸泡过的苹果扔向观众席。那苹果击中了我的额头。后来我向她抱怨,她却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至少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你得到了从无所作为的安逸日常中逃脱出来的机会。”对于她的这套说辞,我完全无法理解。如果她是个男人,我肯定会打她一顿的。至于那时的我嘛,无疑是个最不合时宜的家伙。“全共斗”的大部分成员都在逐步提高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而我却与这种姿态毫不相干。在大家眼中,我只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甚至没人愿意和我讨论问题。园堂优子曾经这样说我:“你的头脑为什么这么简单?你为什么甘心做一个平庸的废物?”我觉得,她的批评清晰准确地反映了我当时的状况。 话题回到八号主楼—这座被我们简称为“八号”的四层建筑物里,M同盟和我们形成了奇妙的僵持局面。他们把大楼团团围住并占据了一楼,然后用桌椅搭建起一条精巧的隧道作为通道,接入他们的领地。二楼是我们用桌椅设置路障的缓冲地带。我们的固守区域,自然就限于三楼和四楼了。他们频繁地往楼上扔石头,把我们所在两个楼层的窗户玻璃全部砸得粉碎。拜其所赐,我们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冒着刺骨的寒风,在石头投掷死角的地板上睡觉。而他们仍然不肯罢休,每天晚上都没完没了地敲击铁桶,还在一楼大量焚烧驱虫药。虽然看起来很滑稽,但他们似乎真的认为这些手段能够有效地骚扰我们的睡眠。而且,他们还切断了水电和煤气,这些总开关都在他们控制的一楼。可以说,这一招还是相当高明的。电和煤气姑且不论,缺水可就没辙了。被围困的第二天,这个问题就成了“驹场共斗”的当务之急。必须派人到被M同盟控制的一楼去打开供水总开关。桑野和我提起这事时,我说:“咱俩去吧!”他立刻点头同意。我们潜入一楼时,并没见到M同盟的人,于是成功地打开了总开关。等到他们发现后再次切断供水时,我们早已将所有准备好的容器都装满水了…… “喂!”园堂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是要坚持斗争呢,还是要撤退?” “我怎么知道?开会时怎么说的?” “我溜出来时他们还在争论。” “嗯,你觉得哪个方案好?” “我认为应该坚持斗争。从医学院处分事件开始,我们已经斗争了将近一年啦。我可不想在这时候举白旗投降。你觉得呢?” “我无所谓。唉,伤脑筋的事还是交给桑野他们好了。” “我在想,你这个人呀,到底是在摆架子故作虚无,还是十足的白痴?” “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喂,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奇怪?” “你怎么会跟桑野这么要好?”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 “对了,”她说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是你和桑野跑去一楼打开供水总开关的?” “嗯。” “你难道没想过,有可能被他们抓住打一顿?” “想过呀,所以才在大白天去。就算被他们抓住,白天有众多学生看着,料想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最多也就打断一只手脚罢了。” “唉。”她长叹了一声,“该说你太鲁莽呢,还是该说你缺根筋呢?” 这时,一块石头飞过来。大概是楼下的人看见了我们的身影。石头砸到我们脚下的墙壁,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从声音判断,这块石头可能有拳头那么大。紧接着,楼下传来一阵叫喊声: “喂!我们马上要去吃热气腾腾的夜宵喽!” “你们这些托洛茨基分子,怎么解决吃饭问题呀?” 他们大概是从外地召集过来的,说话带有明显的口音。他们的喊话内容大都和食物有关。包括M同盟在内的围兵们,似乎都认为困守楼上的人已经食物匮乏。后来我才知道,“驹场共斗”的示威游行队伍来给我们补给食物的途中,被防暴警察驱散了,还有人被捕。我事后从报纸上得知,尽管安田礼堂那边的斗争情况更受人关注,但有关方面还是为困守驹场校区八号主楼的人担忧,担心我们因缺水少粮而坚持不下去。可实际上,当时我们并没有挨饿。我们剩余的食物还足够维持三天—因为我们在被围困之前曾偷袭“生协”[由消费者组成的“生活协同组合”的简称。],抢走了大量方便面。 “这帮家伙,还在那里傻乎乎地大声嚷嚷。看我扔个石头给他们尝尝!” “别扔,浪费弹药!要是能干掉一个M同盟的人还差不多。” 我们正说着,忽然看见一个头戴黑色头盔的小个子身影出现在楼顶—是桑野。我们当然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浑身脏兮兮的。桑野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上却依然散发出一种拒绝肮脏的气质。桑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见我们,打了声招呼: “咦?你们原来在这里呀。你们要是去参加全体会议就好了。” “还是直接听你说结论更省事。”我说。 “行动方针定下来没有?”园堂插了一句。 “还没有。”桑野摇摇头,“因为现在形势变得非常复杂。简而言之,讨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坚持斗争。从情感上来说,有很多人想和安田礼堂那边保持统一步调。即便如此,也需要留下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特别行动队。” “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与M同盟对峙,那么八号主楼这里还能僵持下去。但如果和他们彻底闹起来的话,劝告我们撤离的学校当局可能会让在外面待命的防暴警察进来。即使学校当局不这么做,现在警方也可能会根据其自身判断而介入。既然本乡校区已经失守,那么‘全共斗’指挥部也将面临全面崩溃。因此,先让包括指挥部在内的一部分人撤离,其他剩余的阵容继续坚持斗争。这是一个方案。另一个方案则是全面撤退,这样可以为今后的斗争保存基础力量,现在坚守在这里的人都将成为学生运动的骨干。眼下,大家的意见出现了重大分歧。” “党派人士的意见呢?” “跟往常一样,他们也出现了分歧。不过,看这形势,他们最终可能会把主导权全部交给我们这些无党派人士。” “他们能做到这么开明吗?” “我认为是的。本来嘛,在驹场校区,他们要是过于强调党派色彩的话,就会不得人心。特别是在面临重大局面时,他们不得不做出如此判断。更何况,‘助手共斗会议’的S先生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控制着局面。” “桑野,那你支持哪个方案?” “当然是全面撤退。” “为什么?”园堂问道。 桑野看了她一眼,接着说: “如果采取部分撤退的方案,需要特别行动队留下来的话,我打算留下来。因为我不想自己出去而把别人扔在这里。而且,我也不赞成‘保存指挥部’的意见。但如果采取这种方案,肯定会有多人受重伤的。我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受伤了。今天中午不是还谣传说本乡校区有人被打死了吗?当时我就在想:不要再有人伤亡了,无论是自己人、警察还是M同盟的人。” “桑野,你怎么回事?竟然堕落成一个软弱的人道主义者了!是被驱虫药熏坏脑子了吗?” 桑野面露微笑: “说到驱虫药,那帮家伙是不是真的以为很有效呀。” “也不能说没效吧。”我插了一句,“我在二楼通道望风时,被熏得够呛。可见,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祖先和蟑螂有着某种联系。” 桑野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少见地说了声“真累啊”。也许是感觉到了寒意吧,他搓了搓双手,然后抬起头环顾四周,视线凝望着涩谷那边闪烁的灯光。他的侧脸在夜色中清晰可见。 “咦?”他喃喃自语道,“街上的灯光真漂亮啊!我从去年12月就一直守在这里,却从没留意过。” 第二天,1月20日,我们从广播中听到最终的正式决定:大学入学考试中止。在之后举行的全体会议上,确定采取“全面撤退”方针。 21日中午,我们撤出八号楼。我们放下武器,让园堂等女生走在中间,大家臂挽臂走出大楼。就在这时,M同盟的人突然前来袭击。他们的人数竟然很少,还不到两百人。中午是普通学生围守着,外地人员没有露面。我成了被拳打脚踢的主要目标—因为之前M同盟有很多人尝过我的苦头,而且我走在队伍最后。不过,他们因为怕被警方认定为聚众持械斗殴罪,早已经把棍棒烧掉了,所以此时只能赤手空拳地打我,想必对此很不甘心吧。这时,我看见桑野悄悄地绕到我身后。撤退之前,他曾对我说:“你可能会成为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到时我替你挨一半拳头。”现在,他正在履行他的诺言。我们互相对视一眼。他一边挨打,一边高兴地向我挤了挤眼睛。 几天后,我们开始反攻。先是在驹场校园里再次举行誓师大会,然后与M同盟多次发生冲突。每次冲突之后,参加人数都会变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久,学校当局通知说,期末考试以小论文的形式进行。无限期罢课活动逐渐被瓦解了。我们也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3月,我们踏上了远征京都的征程。为了阻挠京都大学的入学考试,我们组织了一百五十多人的声援队伍。园堂没有参加这次行动。我们挤挤挨挨地睡在京都大学的熊野宿舍和同志社大学的校园里,投掷了成千上万个火焰瓶,与防暴警察发生冲突,最终败退。京都大学的入学考试如期举行。 在应该返回东京的那天,我和桑野仍然留在京都。当晚,我俩去逛了新京极商业街,吃了大阪烧。桑野是在北海道长大的,不会做大阪烧,所以由我来做。桑野看着我熟练的手势,赞叹不已。我从小跟着在大阪的叔叔生活,直到高中,所以少说也做过几千个大阪烧。我和桑野一边把手放在铁板上取暖,一边聊着关东口味和关西口味的差别。 这时,桑野突然说了一句与先前话题毫不相干的话: “喂,菊池,我要退出了。” 他的语气是如此平静,以至于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 “是吗?”我只是应了一声。 “潮汐转向了。”他平静地说,“浪潮风云变幻。我觉得,现在应该就到转折点了。” “是吗?”我用铲子翻动着大阪烧。 “我们到底在跟谁进行斗争?你觉得呢?” “大学当局、国家权力,还有M同盟和党派。教科书上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真是这样吗?我渐渐有点糊涂了。” “怎么个糊涂法?” 我给烤好的食材涂上调味汁,撒些海青菜,说了声:“吃吧。”桑野点点头。 “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不是主张运用‘自我否定’的逻辑吗?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渐渐觉得,我们的对手是个更加庞大的东西,它甚至超越了权力和独裁主义。这不是所谓的体制问题。当然,也不是意识形态问题,而是这个世界的恶意。恶意,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必要成分,就像空气一样。无论我们如何努力,这个莫名其妙的对手都毫无损伤,而且今后将继续存活下去。所以呀,‘自我否定’那一套太软弱无力了,没有任何意义。归根结底,我们所做的就像是一场游戏。不是为拼个你死我活,而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注定要输。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试试,就这样开始了这场游戏。然而,这世界上不可或缺的恶意包围着我们,而且它永远不会被打败,所以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办法……一旦看清这点,作为个人就无能为力啦。我是这么觉得的。简而言之,就是我已经被打垮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有点像宿命论嘛。”我说,“而且太抽象了。” “确实如此。”桑野回答。 “是不是可以归结为‘身心俱疲’?” “可能吧。不过,用‘颓废’这个词也许更合适。” “也就是说,游戏结束了?” “是的,游戏结束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听你的。” 之后,我们又多点了份炒面,默默地吃起来。我俩关于学生运动的最后一次谈话就说了这么多。调味汁的焦味和沉默笼罩着我们。 游戏结束了。 我和桑野留级了。我们犹豫着要不要重回学校,后来就没有再回去,开始出去工作了。听说,大学里的学生运动失去了约束,各派系之间的主导权之争日益激烈。我俩都没有再在昔日的同伴中露过面,也没见过学校的其他人。与园堂也中断了联系。 桑野在涩谷的一家西装直销店做店员。我在池袋附近的一家小面包坊工作。我每天早上5点钟开始上班。我把面粉和酵母粉调配好,放进搅拌机里。等它变成有弹性的面团,就分成一块一块的,放进方形铁托盘里。几十个托盘在传送带上,绕着巨大的烤炉慢慢转一圈,面包就烤好了。我戴上石棉手套,取出托盘,把面包分别装进木箱。然后,用卡车分送到几所小学的食堂。下午2点下班。 下班后的时间,我逐渐养成了在拳击馆训练的习惯。我是在某天上班途中进拳击馆瞄了两眼,从此就对拳击产生了兴趣。训练一个多月后,拳击馆的会长对我说:“你去参加拳击专业考试吧。你很有天赋。” 我时常与桑野见面。他住在驹込区的公寓,我每个月都会去他那里两三次。每次见面时,我们都要东拉西扯地神聊一番。他说:“我已经从柜台调到销售部了,可能会在这个地方干下去。”他和我一样,都是以高中毕业生的身份出去工作的。不过,他的工作能力似乎在公司里大受好评。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年之后,园堂优子突然来到我的住处。 我住在椎名町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公寓房间。公寓距离车站步行约二十分钟,房租很便宜。一个天气闷热的晚上,外面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送报纸的,打开门一看,只见园堂优子站在门口,脚边还放着一个旅行箱。一年多没见了,她的语气却像昨天刚分开似的那样轻松: “能让我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吗?” “怎么啦?” “我没地方住了。” “好吧。”我一口答应。也没有问原因。 然后,我们就开始一起生活了。像往常一样,她还是时常对我那满不在乎的性格进行严厉批评。当我通过拳击专业考试时,她说:“这可能是你发挥唯一长处的途径了。”她对家务活完全不感兴趣。做饭的是我,打扫卫生和洗衣服的也是我。她理所当然地默默地看着我干活。她唯一热衷的事情是看书,经常从我的书架上抽出书来,翻来覆去地看。我的书不多,而且类别很有限,全都是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诗集与和歌集—现代诗与现代和歌。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些诗歌是唯一适合的读物。我还时不时地买几本回来。她看书时,我要是跟她说话,她就会说:“别吵!”有一次她还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书。看来你的脑袋还是有一部分能正常运转的。”这算是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唯一好评了。至于她为什么要跑到我这里来住,则不太清楚。她告诉我,她向大学递交了退学申请。我从报纸上得知,她父亲原先在大藏省担任事务次官,现在将作为东北地方某县的代表参选众议院议员。她参加学生运动的经历,对于她父亲争取保守选区的选票来说是个不利因素。那时候,我们都知道她父亲的立场,但“全共斗”成员从来没有人提及这个问题。我们俩开始一起生活之后,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所以,我对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紧张。我们经常聊天,但并不是聊她所读的书,而是聊一般青年男女常聊的话题。在我看来,她对我的严厉批评也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点缀而已。我们的共同爱好是一起看电影。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们都会去池袋的文艺座看通宵电影。那里通常是连续播放五部东映拍的警匪片。当时,活跃在银幕上的明星有鹤田浩二、高仓健、藤纯子。我能感觉到她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一点。过去她搞戏剧的那段时期,我曾多次听到她如此断言:“除了戈达尔[戈达尔,法国导演,“新浪潮”电影的领军人物。]以外,别的都不能算电影!” 优子搬到我的公寓之后,桑野仍然经常来玩。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优子在我这里寄居的事实。他只是跟优子打了个招呼:“喂,好久不见!”并没有多问。优子也回了一句同样的话,然后拿出啤酒,加入我们的闲聊。桑野以前根本不能喝的,这时却津津有味地一饮而尽。“做销售可真痛苦呀!”他说,“现在经常要应酬,不能不喝点。”如今反而是我喝得比较节制了。虽然并不费劲,但我还是注意控制体重—我是轻量级,61.2千克。我平时要控制体重,不能增加超过4千克。我们从来不谈学生运动的话题。 聊得最多的,是关于我的拳击生活。优子住进来后不久,我首次参加了四回合拳击赛。桑野和优子也来到后乐园拳击大厅为我助阵。观众人数很少,而且大多面目狰狞。优子在其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来到后乐园大厅之前,优子似乎提不起兴趣,但比赛一开始,她就立刻恢复了往日那个激进的戏剧演员的本色。骚动不安的观众席上,传来她那无所畏惧的叫喊声。比赛过程中,我几乎听不到拳台助手的说话声,只听得到她的叫喊声—“杀!”她的一声声尖叫不时传到我耳边。我的对手是一个已经有三战两胜经验的进攻型拳击手,和我属于同一类型。比赛很轻松地就打完了。稍作试探之后,我先出左拳击中对方面部,紧接着右手一记短拳击中他的腰部。打出这套漂亮的组合拳,连我自己都颇为得意。对手倒下后又站起来。我一记右拳再次将他击倒,这次他爬不起来了。我在第一回合中仅用了2分10秒就击倒对方获胜。比赛结束后,会长和教练看着我那毫发无损的面孔,露出满脸笑容。因为拳击馆时隔两年才出了我这么一个首战告捷的新人,教练还说了一句:“不过,你的女朋友也太可怕了吧!” 我后来跟桑野说:“如果再打五六场比赛,取得相应的成绩,就能参加六回合拳击赛了。” 桑野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成了世界冠军怎么办?到时人家一查你的底细,就会发现你曾经参加过东大学生运动。” 我笑道:“瞧你说的。我只不过赢了一场四回合赛而已。对我们这个小拳击馆来说,参加世界级大赛无异于痴人说梦。真等到那一天的话,恐怕我已经成老爷爷喽。” 令我意外的是,优子竟然对我表示支持:“既然能成为职业拳击手,那就没什么不可能的。加油呀,你一定能行的!” 桑野又说道:“话说回来,园堂给你喊加油时可真吓人啊!要是真打到拳击锦标赛的话,不知她会怎么样。你知道吗,在后乐园大厅里,看她的观众比看拳击台的还多。当她大声喊‘杀!’的时候,有位黑社会的老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露出了一口金牙……” 听了桑野这番话,我们都哈哈大笑。我们在学生时代也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那时候,我的叔叔去世了。叔叔是我唯一牵挂的亲人。我从小父母双亡,叔叔成了我的恩人—他在大阪独自经营一家小规模的财产保险代理店,把我抚养到高中毕业。之后虽然说不上关系有多密切,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时不时会和他保持联系,告诉他:“我在大学认真读书,同时还兼职打工挣生活费,钱够用的,您不必担心。”叔叔去世时,我回去参加了守夜和葬礼。随后婶婶把一辆车送给了我。她说:“这车是你叔叔以前开过的,现在用不上啦。送给你留个纪念吧。”在我去东京上大学那年,这辆车的车龄就已经有十年了。我向婶婶道过谢,在参加葬礼之后就开着那辆车回到东京。 优子见我开车回来,瞪圆了眼睛:“哎哟,这种老爷车还能跑得动呀!”随即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挺喜欢的。这车设计得很简单。看着它,难免让人联想到年老的看家狗。” 我也有同感。这款车是日本汽车产业黎明期的一个小小的纪念碑。排气量1.0的引擎,再加上轮胎和方向盘,仅此而已,并没什么“设计”可言。一个大箱子似的车身,加上一个小箱子似的驾驶室,仅此而已。车上装有收音机,除此之外,体现不出任何所谓附加价值的理念。也许,这样的设计正是从前那个怀旧时代的体现吧。 我平时是跑步去面包坊上班的,也可以当作锻炼身体。星期天则经常开车出去兜风。优子似乎挺喜欢坐车兜风。桑野有时也一起去。当然,车子经常会发生故障。轮胎磨损十分严重,不太灵敏的刹车更是令人担心。但我从没想过要去修理,因为没有钱。而且,如果要更换零件,那么这辆车所有的零件都到必须更换的时候了。 我和优子只出过一次远门。那时是秋天,我们开车去箱根一日游。被红叶染红的群山,倒映在芦之湖的水面上。我们坐在俯瞰湖面的公园长凳上,眺望着这一片风景。高原的空气柔和而清澈,温暖的阳光包裹着我们。优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微风吹拂,她的发丝柔顺地轻抚着我的脸颊,感觉痒痒的。我想跟她说,但看了她一眼没敢开口。因为她哭了。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我于静默之中感觉到一种释然。映入眼帘的,是她那美丽纤细的脖颈。一段时光即将消逝。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没过几天,优子就离开了我的公寓。那天,我从拳击馆回来,看见小桌上有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再见了,冠军。”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我首先冒出这个念头。水自然地流动,然后到达终点。我想,她大概是找到了新的归宿吧,就像随着季节更替而转换了风向,就像我们经历过的学生运动一样。从那之后,我更热衷于到拳击馆练拳击了。一个月后,我参加了第二场四回合赛,又赢了。我在第三回合技术性击倒对手。三个月后的比赛,我又以大比分获胜。于是,拳击馆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会长高兴地说:“说不定能赢得新人王呢!” 桑野仍然经常来我这里。他对优子的突然离去毫不惊讶,正如当初优子搬进来住时一样。他从没过问这事,我也没有说。我有比赛的时候,他总是来助阵。那时候,来看四回合拳击赛的观众绝对不是什么上层人士。在观众席中,桑野的气质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但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令我吃惊的是,他现在也学会大声喊“杀!”了。教练问我:“那个可爱的姑娘怎么没来?”我回答说:“她把我给甩了。”教练说:“那就把你的愤怒发泄到拳击场上吧!” 一天,桑野来到我的公寓就说:“我当上主任了!”我说:“不错嘛。”真不愧是桑野,中途进公司还能升职。 “面包坊那边怎么样?”他问。 “加了点工资。”我说。 “不能把拳击当作生计吗?”他问。他对社会状况也太不了解了。 我笑着回答:“如果不是世界级的顶尖拳击手,是没法当作生计的。就连日本的顶尖拳击手,白天也得再另外打份工。”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喂,菊池,你知道吗,我们在学校里还留有学籍。” 我有些惊讶:“我以为早被开除了。” “我俩都是按休学处理的。如果想回去的话,应该可以复学。上次在涩谷碰到一位久违的老同学,他告诉我的。” “我没兴趣。”我说道,“你呢?” 他停顿了一下,回答说:“我想出国留学。我攒了点钱之后,就开始产生这个想法。国外有的学校甚至只需要你有高中毕业证就能接收。” “这个想法不错。你打算去哪里留学?” “法国。”他说,“不过,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我问。 他却只是嘟囔了一句:“到时再说吧。” 我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在面包坊、拳击馆、公寓之间来回奔走。要说还有什么兴趣爱好的话,就只剩星期天驾车兜风了。那车日渐衰老,而且因为露天停放,车身变得锈迹斑斑。刹车越来越松,后来更是完全失灵了。不过,我还是没去修理,因为车上还装有手刹—旧式的T形拉杆。行驶过程中拉手刹的话会刹得太急,幸亏我很快就掌握了手刹的力度,慢慢加力,最后再使劲一拉。我独自一人驾驶这辆老爷车去过几次箱根,仅仅是为了短暂地欣赏一下芦之湖的风景。我看着湖面上那轻轻摇晃的淡淡日影,回味着与优子一起生活的那三个月的时光。 半年之后,我参加了日本东部地区新人王淘汰赛的第一轮比赛,在第三回合获胜。至此,我取得了六战全胜的佳绩,其中五场是击倒对手获胜。 那年春天的某个星期六晚上,桑野打来电话。我是用公寓走廊上的公用电话跟他通话的。他平时很少打电话给我。他每次来我公寓都不会事先打招呼,因为他有我这里的钥匙。 “我后天去法国。”桑野冷不防说道。 但我并没觉得意外。自从他上次说要去留学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么突然?”我说。 “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会请假去给你送行的。” “不是送行的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明天不用上班,能开车带我出去一趟吗?” 这个要求真是出乎意料。桑野从来没像优子那样表现出对驾车兜风感兴趣,而且他也不会开车。 “如果要开送别会,在我这里就行了呀。开车出去,我就不能喝酒啦。” “可以回来再喝。距离下次控制体重还有一段时间吧?” “嗯。”我说。新人王拳击赛的下一轮定在一个月后举行。 “你要去哪里?”我问。 “嗯……我想去富士山麓一带,看看森林。” 我笑了。 “离开日本前非得去富士山看一眼,这也太传统了吧。你的观念是不是太落伍了?” 桑野也笑着回答:“哎呀,人生的走向注定就是落伍嘛。” 第二天清晨5点,桑野就过来了。我已经起床一小时,照常做完了慢跑晨练,正在喝速溶咖啡。门打开了,他提着一个很旧的大旅行袋站在门口。 “袋里装着什么?” “垃圾。” “垃圾?” “嗯,是我制造的垃圾。我今天就是想把它拿去扔掉。这样就能跟我在这个国家的过往生活做个了断。”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去富士山扔垃圾?行吧。你要来点咖啡吗?” “嗯。”他点了点头,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默默地喝着我给他冲的咖啡。 “你要去法国的什么地方留学?” “新索邦大学,也就是巴黎第三大学。” “学什么专业?” “还没定。不过,我打算在新学期开始之前先学法语。所以才决定提前去。” “确实,比起西装店销售主任,还是学生或学者的身份更适合你啊!” 桑野歪着头笑道:“那你适合做什么呢?” “目前来说,当拳击手吧。拳击很有趣。” “你厉害,所以才觉得有趣。可惜我以后不能去给你加油了。” 他的话并没说到点子上。当我在拳击台上一拳打中对手时,对手被聚光灯照得闪闪发光的汗水四处飞溅。这个瞬间的满足感,只有站上过拳击台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我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向桑野解释。 “我如果参加世界拳击锦标赛,你就可以来看了呀。” “我不是开玩笑。你还真有可能干得出这种勾当来。”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干得出这种勾当?怎么说得跟犯罪似的。”我站起身来,“出发吧。” 5点30分。我们走到停在附近的车旁。桑野小心翼翼地提着那个旅行袋。我打开后座车门,他把旅行袋放在后座地板上,并确认放得平稳。然后他坐进副驾驶位,问道: “走哪条路?” “交给我好啦。反正哪条路你都不熟。” 引擎一大早很难启动。电池也该换了。不知道这辆车的寿命还剩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多只能再撑几个月。车子总算启动了,慢慢开始滑行,驶入山手大道。我打算从涩谷那边上东名高速。路上空荡荡的。因为是星期天,而且在大清早。车子顺畅地行驶着,虽然没有加速。桑野一直默不作声,直到过了甲州街道,他才开口。 “我不会开车,如果说错了还请见谅。”他语气慎重地说,“你今天开车感觉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嗯。”我回答说,“确实不一样,因为刹车坏了。” “刹车坏了?” 前面有红灯。我拉动手刹。 “这不是还能刹住吗?” “我用了手刹,手刹本来是用于停车的。脚刹坏了。” 桑野似乎在研究什么似的说道: “也就是说,有两个刹车系统,一个用于行驶途中,一个用于停车。现在用于行驶途中的坏了。” “没错。” “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 “太危险了。” “没事的。我都这样开了半年啦。” “应该马上回去!” 他一反常态地坚持道。我正要反驳时,有一辆大卡车从旁边的车道加速超车,成锐角直靠过来。我用力拉手刹。这一瞬间,手上突然感觉毫无反应。我连忙看看自己左手—T形拉杆头还握在我手里,而拉杆前端扭断的弹簧正微微颤抖。我看见桑野一下变得脸色苍白。 “应该听你的。”我说,“手刹失灵了。这下两个系统都坏掉了。也就是说,这辆车现在没法停下来了。至少是不能用平稳的方式停下来了。” 桑野盯着我。他的脸色已经变回镇定自若,或者说是面无表情。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你知道后面的旅行袋里装着什么吗?” “不是垃圾?” 他语气平静地说道: “其实是炸弹。” 我看了他一眼。 “确实很垃圾。” “你好像早有预料嘛。” “我大概猜到可能是危险物品。看你样子就知道。是你自己制造的吗?” “现在怎么办?”他没有直接回答。听声音依然从容自若。每当面临危机时,他反而更加冷静—他这一性格特点在学生运动时代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把脚从油门移开,并把四挡变速器从最高挡逐级降下来。前方出现那座跨过小田急线的高架桥。 “现在只能把车撞到某个地方才能停下来。”我说,“炸弹会因为撞击而发生爆炸吗?” “可能不会。但也说不准。” “好吧。” 我沿着道路向右拐。前面有红灯,但我没法停车。直线前进的车辆鸣着喇叭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 “这里是驹场附近吧?”桑野说。 他说得没错。此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对这一地段比较熟悉。我又向前开了一会儿,在洗浴中心旁边的十字路口向左拐。这里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变速器已经降到最低挡,时速也降到10千米左右。如果把车撞到一个有弹性的物体上,可能不用受很大冲击就能停下来。前面是个岔道口,我往左边开去。这条路比较宽,而且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行人。我对桑野大声喊道: “前面是上坡。等开到坡顶,速度降到最慢时,我会把车撞向路边的树。你先打开车门,等撞到树你就跳车!” 桑野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问他炸弹的威力有多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是出自桑野之手,质量一定是最上乘的。 开始上坡。车在道路中间行驶。这时,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从左边的坡道上飞速地冲过来。相撞眼看无法避免。我已经没法再减速了。就在相撞前的一刹那,我向右猛打方向盘,同时猛踩油门,这才勉强躲过了自行车。可是右边的岩石已经近在眼前。车子猛地撞到了岩石上。 我立刻跳下车。桑野也从另一边滚了下去。 炸弹没有爆炸。 “菊池,快跑!着火了!”我听见桑野的叫喊声。车子后面靠近油箱的位置开始冒出火焰。我拔腿就跑,桑野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这时,一个穿着运动衫的晨练者从刚才冲出自行车的那条坡道跑过来。 “别过来!”我耳边又传来桑野的叫喊声。那个晨练者站住了。 “要爆炸了!别过来!” 我条件反射式地趴到地面,稍抬起头。火势蔓延速度快得吓人,汽车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我看见桑野又开始跑起来,冲向那个正扶着自行车发愣的小男孩。桑野把小男孩扑倒在地,用身体护着他,同时大声叫道: “要爆炸了!快跑!” 那个晨练者却站在原地不动,也许是想要灭火。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汽车,又朝桑野那边望了一眼。 爆炸声响了。 之后的情形,我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小男孩发呆的脸,随即迸发出来的哭声,四处弥漫的白烟,强酸的刺鼻臭味,桑野那流着鲜血的胳膊,七零八落的肉块,鲜血…… 待回过神时,我和桑野正在驹场校园里狂奔。不知何时,我们已经从那次学生运动中撤离的八号主楼后门跑进校内,穿过校园,跳上井之头线列车。涩谷街头还没出现警察的身影。我们马上换乘山手线,到新宿站下车。我走在前面,桑野默默地跟在后头。我们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地下爵士咖啡馆。里面光线昏暗,我们在一个角落位置坐下。然后我才查看了桑野的伤势。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桑野说。 大概是汽车的碎片划伤的。他的毛衣破了,露出的上臂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还有铁片刺进肉里。不过好像没伤到动脉。我帮他拔出铁片,鲜血更是一个劲儿地涌出来。不知道是否需要去看医生。我犹豫着,暂时先用一条手帕帮他扎住胳膊上部。 “你为什么要制造炸弹?”我压低嗓门问道。 桑野沉默了好一会儿。咖啡馆里还有几位客人,他们正专心欣赏着从音箱流淌出来的奥奈特·科尔曼的萨克斯乐曲。应该是《黄金圈》(Golden Circle)那张专辑吧。 “我问你呢,你为什么要制造炸弹?”我重复了一遍。 “你听说过《革命值班》吗?”桑野低着头问道。 “听说过。就是那本制造炸弹的经典教材吧?据说,公安人员甚至会到书店,对所有购买这本书的人进行盘查。这本书好像只有早稻田的如月书房才有卖的吧?” 我说完这话时,才发现桑野并没有听我说,而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开始讲解炸弹的制造方法。 “作为教科书来说,这本书太简略了。我想制造的,是比这本书里所写的更高级的东西。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我本来没打算实际引爆它的。我从最基础的化学式开始学习化学知识。各种成分的比例有些难把握,但我调配得很完美。用羽毛搅拌时,我紧张得浑身发抖……” 桑野那低沉的声音,就像沉重的液体从嘴里流淌出来,延绵不绝。仿佛正在与奥奈特·科尔曼的萨克斯乐曲进行合奏。我打了他一记耳光。他这才回过神来,盯着我。 他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 “我杀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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