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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今天先回窝里去睡觉。反正食物也搞到手了。”

“食物是你掏钱买的吧?”

阿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毕竟才20多岁,还无法做到掩饰内心波动。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

“首先,你的生活用品太高档了—便携式炉具、CD收录机,记得我刚认识你那会儿,还没有这些东西呢。其次,那个什么星球挖掘乐队说唱音乐的CD包装盒是新的。这些东西不可能都是捡来的吧。可见,你最近是有收入了。”

“……”

“之前怎么样我不清楚,但现在你应该不会从便利店的垃圾箱里捡盒饭了。刚才我去大久保公园转了转,周围只有一家便利店。我向附近的小酒馆确认过了—在便利店的众多竞争对手中,还是小酒馆最了解它的情况。那家便利店的垃圾间上了锁,人根本进不去。所以,你拎着的那塑料袋里,应该是没有过期的盒饭吧。”

他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他的自尊心,一个流浪汉的自尊心,因为收取别人钱财而受伤害的自尊心。他肯定不想被别人知道,而我却揭穿了这一点。

“没错,我是从西尾那里拿了钱,所以你怎么说我都行。你是要谴责我,还是蔑视我?”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没有资格谴责别人。一个中年酒鬼,怎么可能去谴责或蔑视一个吸毒的人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流浪汉更是如此。在严寒中过日子太难了—我昨天住一晚就已经充分体会到其中的艰苦。我要感谢你为我提供了住处。别的就不说了。”

他默默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焕发出新的光彩。他的眼神有了变化。

“喂,阿岛,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当然,我知道你光处理自己的事就够忙的了。”

“要我帮什么忙?”

“关于老源的事。我现在很担心,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西尾既给我毒品又给我钱。无论怎么说,这样的报酬都是非常丰厚的。说不定,这次我把老源给害惨了。所以我很担心。”

“这个忙我可以帮。”我说道,“其实,老源的事可能跟我也有关系。”

“怎么回事?”

阿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躺在老源的棚屋里,独自喝着威士忌。

刚才回到这里时,阿辰问我能不能把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他。但我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今天去了一趟横滨,跑了很多地方,而且还要思考很多事情。毕竟我已经不年轻了。于是我就回答:“我现在有点累了。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慢慢说吧。”他说:“那明天可以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吗?”我回答:“当然。”岸川先生站在远处,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对阿辰说累了,并不是假话。但我睡不着。我继续喝着威士忌。对我来说,威士忌曾经是火一样的液体,但如今却不过是掺了酒精的、有颜色的水而已。我一边喝一边思考。目前这里还没有危险。那个名叫西尾的染发传教士,在接受警方的盘查时并没有供出阿辰来。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在报纸上看过,现在警方流行所谓“控制下交付”[警方发现了犯罪时,并不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而是对其加以监控,以便放长线钓大鱼。这种方法经常用于侦查毒品犯罪的相关案件。]的侦查方法,会让犯罪分子暂时逍遥法外。但这种方法只适用于贩毒组织或卖家。而对于毒品的终端消费者,直接抓起来严加审问就行—警察应该更熟悉这种做法。如果西尾已经招供的话,阿辰肯定已经被抓起来了。而且,西尾应该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说出自投罗网的供词。很显然,西口一带目前暂时还没引起警方的注意。他们大概已经发现西尾涉嫌贩毒,但却把他打扮成在爆炸案中受到恐吓的受害者。他们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至少现在还没有获得关于西尾贩毒的物证。所以,目前棚屋这里应该还是安全地带,至于能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西尾为什么会在那个游戏厅里?不知道他是否觉察到自己已经处于警察的侦查网里。利用那家游戏厅做接头场所,似乎是他的习惯。而已经盯上那个场所的警察又在等候什么目标呢?至少不会是一个终端消费者。考虑到现在的状况,他们应该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么小的收获。这么说来,难道他们在等候化名为“三木”而实际可能就是望月的那个人?有可能。不过,望月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呢?实在想不明白。

我彻夜未眠,一直在思考着。

天色开始发白时,我看了看手表—快6点了。我爬起身,看了一下隔壁。阿辰的棚顶关闭着,里面静悄悄的。周围也一片寂静。我走向岸川先生的棚屋。这棚屋非常简陋。岸川正躺在一层硬纸板上睡觉,身上裹着大衣。我坐在棚屋旁边的通道上。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躺卧着说道:“这么早呀。”

我说:“我来打扰您,是因为有事想请教。”

听完老人的话之后,我道过谢,并请求他别把这事告诉阿辰。他点点头表示答应。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出去走一趟。”

他微微一笑:“年轻人真让人羡慕啊!”

“年轻人?您是说我吗?”

“按我的分类,不顾后果、勇往直前的人,都属于年轻人的范畴。”

“原来如此。不过,您好像比我更不顾后果吧—年过七旬还在这种地方睡觉,这样的冒险行为我可做不来。”

老人笑出声来。我转身离去,沿着行人稀少的道路走到小田急线的检票口。现在时间尚早,在垃圾箱里还捡不到晨报。我在刚开门的报亭买了几份报纸。我本想给浅井打个电话,但还是决定晚些时候再说。凌晨3点钟时我给他打过电话,但仍然没打通。

与上班族乘坐方向相反的电车很空。我坐在座位上,翻开报纸。我买了三份报纸,其中一份头版头条的大号铅字映入眼帘:《新宿中央公园爆炸案,疑似遥控引爆军用炸弹》。我又看了另外两份报纸。头版没有相关报道。但其他版面有一篇特稿,开头是这样写的:“据负责搜查的有关人员介绍……”报道内容大致如下:

搜查总部对此次爆炸案的炸药、引爆方法进行了分析,倾向于这样的结论:爆炸案使用了威力惊人的C4军用塑胶炸药,引爆方式为无线遥控引爆。据专家分析,C4炸药的爆炸速度大约是硝化甘油炸药的两倍。另外,C4炸药是胶泥质的,可以做成各种形状,所以经常被恐怖分子使用。这种炸药也在日本生产,仅供自卫队和一部分大学的研究机构使用。但分析结果表明,此次爆炸案使用的炸药,与国产炸药的成分略有差异,所以很可能是从国外带进来的。另外,在爆炸现场发现的IC电路的碎片,被认为是无线接收器零件的一部分。如果以上结论属实的话,那么这次爆炸案就是日本国内使用遥控引爆的首例。综上所述,搜查总部认为,这起爆炸案很可能是以警察厅干部宫坂彻为目标的恐怖袭击事件。目前,警方正全力调查炸药的来源,并抓紧分析引爆的相关遗留物。

刚看完这篇报道,列车就到代代木上原站了。下车后,我往塔子的公寓走去,一路上与清晨的上班族擦肩而过。除了警察以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塔子的公寓,虽然不清楚这个人是什么来头。我边走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但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发现警察的身影。

我用塔子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内。昨天我打电话时,有人在这屋里。那个人应该没有时间去多配一把钥匙。当然,这门锁需要换掉,但现在没时间了。我只能继续使用这个地方,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办法。我看了一眼厨房里的架子,那里放有一瓶威士忌。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与平时的早晨不同,它没有发抖。因为我昨晚一直在喝酒。今早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使我变得异于往常,也许能变成一个得到社会认可的正常人。我一边想着,一边站在镜子前照镜子。我的期待落空了。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被岁月侵蚀的、疲惫不堪的中年酒鬼—40多岁落魄男人的典型形象。

我回到客厅,用座机电话按下浅井的手机号码。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打通了,话筒里立刻传来他的声音。

“是岛村吧?”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有些疲惫。

“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所以我打了好几次,但都没打通。是有什么情况吧?”

“当然是有情况。”他说,“我还没愚蠢到出去盯梢时忘了关手机。不过,超出了我预计的时间。”

“我大概也猜到了。”

“我得到了一些信息,但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

“我也有一些,但你肯定不感兴趣。望月那边怎么样了?”

“没找到他。我问周围的人,说那家伙从昨天中午就不见了。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个面。”

“我接下来有事要做。”

“那就晚上见吧。我也要到晚上才有空,现在也得先去办一件事。”

“我先给你个忠告吧—警察也许会找你麻烦,你最好先把手枪处理掉。”

“你是说警察已经拿到逮捕证了?”

“我不是说逮捕证。目前来看,应该不会实施逮捕。不过,倒是有可能搜查住宅。”

“为什么要搜查住宅?跟上次的赤坂事件有关吗?”

“不是。”我正要跟他讲从阿辰那里听到的情况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门锁着,只有一个人进得来。

“我现在有点事,今晚再说吧。在哪里见面?”

浅井大概也觉察到我这边有情况,就说:“别让我再去横滨就行。”然后迅速说了个地址,是位于日本桥滨町的某栋公寓。“除了我自己之外,绝对没人知道这套房子。晚上8点钟怎么样?”

“好的。”我说,“既然这样,不如把那件家伙也转移到那里去。”

“我会的。我早就说过:对于别人给的忠告,我一向是虚心接受的。”

他挂断电话。我放下话筒时,门开了,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裤的塔子走了进来。

“你刚才给谁打电话呢?”她一脸惊讶地问道。

“天气预报查询电话。今天全天晴朗,大陆高气压增强,气温寒冷。”

“你说谎的水平太差啦。怎么不事先准备个机灵点的答案呢?”

“对不起,我这个人缺乏想象力。你的母亲经常这么说我。”

她看了一眼电话,说道:“唉,算了。”

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继续纠结电话的问题。我看着她,说道:

“你怎么空手回来了,我要的报纸呢?”

“时代的发展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啦。”

“什么意思?”

她没有搭理我,径直走到桌上的电脑前。

“如今有这种东西啦。”说着,她打开电脑,“各家报纸和通讯社的消息,全都能查到。”

我一时目瞪口呆。她不屑地看着我。

“你也太落伍了。如果你还想活到21世纪的话,最好学会怎么操作电脑。”

“电脑可以查到这些?”

“网上有检索报道的数据库。”

我看着塔子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这时,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提示信息。

“首先要输入一个八位数的密码。我的密码是5963TOKO。意思是说:‘辛苦了,塔子’[在日语中,5963的发音与“辛苦了”的发音相近。“塔子”这个名字的发音是TOKO。],你听懂了没?关键词可以输入‘爆炸’和‘新宿’这两个词。这样就能检索到所有包含这两个词的报道。”

我盯着显示屏。屏幕上很快出现了相关的报道。这些报道我也曾在报纸上看过。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咦,现在发展到这种时代了?”

“嗯,现在发展到这种时代啦!”

“反正我都落伍啦。对了,警察没跟踪你吗?”

“他们没必要跟踪我了。”她手指不离键盘地说道,“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这套公寓了。我离开母亲住处时,还对门口的便衣警察说了声‘辛苦了’—就像在念我的开机密码似的。他们可能以为我只是回来拿换洗衣服吧。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后面好像没人跟踪。喂,要打印出来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不用,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你能把操作方法告诉我吗?”

我按照她的指示,用一根手指按起键盘来。确实,时代的发展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从星期六的第一份晚报开始,把所有报纸都浏览了一遍。我一边仔细阅读出现在屏幕上的报道,一边记住重要的事项。我向塔子请教了操作方法,然后切换到另一份报纸。她看着我那笨拙的手指动作,叹了口气,一脸不耐烦地走开了。她再次出现时,手上端着一杯威士忌。我接过来,一边喝酒一边浏览屏幕上的信息。我花了近两个钟头看完了各种报纸的所有报道。看完之后,我不由长叹一声。

“怎么啦?”

“多亏了你,让我有了两点感悟。”

“什么感悟?”

“第一点,活到这把年纪,自己不懂的领域竟然变得越来越多。当然,我这辈子是跟这些新事物无缘了。对了,这个新闻报道检索最早能追溯到什么时候?”

“大概能追溯到1985年吧。另一点感悟呢?”

“我原以为每份报纸都差不多,其实并非如此。最好还是把所有报纸都看一遍。报纸上的报道全都是零碎片段,就跟拼图玩具似的。”

“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新发现?”

“你母亲去中央公园的原因。”

塔子瞪大眼睛凝视着我。

“当然,还需要确认。但应该已经找到一点头绪了。星期六那起爆炸案发生之后,我立刻在附近一家餐馆里看了电视特别报道。我当时只是想了解案件的大概情况,还有那个叫宫坂真由的小女孩的伤势。那天的电视报道还使出了他们的看家本领—毫无同情心地采访死者家属。我当时没怎么在意,那个餐馆老板还很生气地让我换个频道来着……刚才,我重点看的就是关于死者家属的报道。爆炸案的遇难者很多,各种报纸报道的对象各不相同。除了宫坂彻这位公安课长之外,报道得最多的是那对30多岁夫妻的遗属的访谈,因为夫妻俩留下了一个只有1岁的婴儿,自然容易吸引媒体的关注。其实,之前的电视节目还采访过一位50多岁的女性遇难者的亲属。我在电视上看过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接受采访。他在提到母亲时就称呼‘母亲’,而不用‘老妈’等别的说法。有人讽刺说,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在国外才能听到纯正的国语了。我那天看电视时就猜想这个少年可能有过国外生活经历,刚才发现果然如此—有三家报纸报道过这位少年的情况。他的名字叫柴山守,遇难的母亲叫柴山洋子,51岁。其中一家报纸介绍说:‘柴山守在国外生活过很长时间……’你曾说过,和歌对归国子女来说犹如天书。这个少年也是归国子女。我记得他在电视节目采访中说‘母亲们都是俳句诗友会的’。也就是说,有过长期国外生活的归国子女,有可能把俳句跟和歌混为一谈了。”

塔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说,那个叫柴山洋子的女人是我母亲的诗友?”

“还不能确定,但有这种可能。不过,如果这种推测属实的话,那么遇难者中应该还有一个人也是你母亲的诗友。40多岁、50多岁的女性遇难者,除了你母亲还有三个人。其中58岁的那个女人是无关的—她女儿说那天是和母亲一起去公园散步。还有个名叫山崎由佳乃的47岁女人,无论哪家报纸都没刊登过她亲属的访谈。她原本在二条银行融资部担任课长,是一位职业女性。想必她的亲属拒绝接受采访吧。不过,她肯定是其中一位诗友。”

“为什么?”

“排除法呀。除了她,没有其他符合条件的人了。既然那个少年说‘俳句诗友会’,那么他母亲应该是和几位诗友一起在公园聚会。当然,警方肯定也向他了解过情况。警察们也会想到这个线索,并确认还有哪位是诗友。但那个少年只提到“山崎由佳乃”这个名字,可能是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流吧。但他并不知道优子的名字。所以,你母亲有可能只是在那天偶然参加了她们的聚会。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警方目前似乎认定了只有那两个人是俳句诗友会的,否则他们肯定会问你说优子平时是否写俳句。当然,说不定他们接下来就要问你呢。而且,如果不是俳句而是和歌的话,他们恐怕早已经想到这个线索了吧。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推测得正确的话,警方迟早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我的推论要么完全错误,要么就是正确的。”

“警察当然也问过我:‘你母亲和其他遇难者有没有什么关系?’其中就提到了你刚才说的那两个人的名字。我回答:‘不知道。’不过,她们肯定没有留下我母亲的联系方法。至少警方还没有从她们的遗物或家属口中发现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反过来想,你母亲也没有留下私人通信录。可能她们也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需要确认这事。”

“怎么确认呢?”

“显然只有一个办法啦—我要去柴山、山崎两家走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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