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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哈鲁德克公司的办公大楼有十几层高,外观很时尚。也许这就是当今流行的所谓“智能建筑”吧。我走进大楼入口,来到前台。前台的两个年轻女孩子一看见我,立刻站起身来。最近,这么彬彬有礼的接待规格难得一见了。

我对其中一人说:“我要见卡耐拉专务董事。”

“请问您预约了吗?”

我摇摇头。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恭敬地回答:“对不起,卡耐拉专务董事有规定,如果没有预约的话,任何人都不见。”

“请你转告他,有个叫菊池俊彦的人专程来拜访他。卡耐拉先生的规定,偶尔也会有例外吧。就算不行,也不会花费你多少时间的。”

我的这番话大概不太中听。她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但她还是拿起内线电话,用英语开始讲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通完话后,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想必专务董事给出了“例外”的答复吧。

她以故作镇定的语气说道:“他说可以见面。董事办公室在十楼,您上十楼以后请和那边的接待处再打个招呼。”我道了谢,向电梯走去。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心里琢磨着走进这栋大楼之前打给浅井的那个电话。浅井告诉我:“从反黑警察那里又打探到新消息,总算明白了搜查总部为什么如此紧张……”我正暗自思忖,电梯到十楼了。走出电梯,迎面有个接待处。可能是前台已经打过招呼,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员工对我说:“您要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右边。”我沿着安静的走廊往前走。

办公室的门上有一块牌子,金色底上面刻着黑色的姓名:阿尔方索·卡耐拉。我敲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Come in, please.(请进。)”我轻轻地推开沉重的门。

这个办公室很宽敞。内部装修使用了很多令我无法想象的材料。至于价格,恐怕就更加难以想象了。右侧有另一扇门。我进来的门的对面镶着一大片玻璃窗。确实,今天又是晴天。灿烂的阳光洒满窗户。窗边有一张办公桌,桌上只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雪白的波斯菊。办公桌后面,在窗外一望无际的市内风光的背景下,站着一个瘦削的背影。这个黑影,身上穿着显然十分昂贵的西装。我踩着厚厚的地毯,向办公桌走过去。

他回过头来。

“时隔二十二年,我们又见面了,菊池。”桑野平静地说道。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微笑看上去跟从前一样温和。二十二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切。然而,即使人已变质,仍然能露出一如往昔的微笑。这点很容易做到。

“好像没有隔这么久吧,”我说,“四天前,我们不是刚见过面吗?在某个公园。只不过没有互相打招呼而已。”

他眨了眨眼:“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没耐心了。但你好像不是这样。你竟然制订了这么烦琐的行动计划,可见还是很有耐心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即冷静地说道:“也许吧。”

他的容貌与年轻时几乎一样,只是脸颊瘦了,流露出一股苍凉之感。也许,时间对我们都是公平的,都同样在流逝。

我说:“你现在还能说日语?你不是早就成了某个国家的日裔移民的后裔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桑野的语气仍然那么冷静。

“我听说,这家公司两年前因为外资购股、派董事参加股东大会等情况而轰动一时。我用电脑查看了当年的相关报道。”

“是吗?”桑野的脸上又流露出一丝微笑,“你现在会用电脑了?虽然我觉得你不太适合玩这种东西。”

“确实不太适合。这种玩意儿,我以后都不想再碰了。言归正传吧。大家都盛传卡耐拉专务董事不喜欢接受采访,也从来没接受过任何媒体的采访。关于他的情况,大都只是一些周边的相关报道,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位日裔人士。不过,也有这样一篇报道。一家经济类报纸驻纽约特派记者采访了米尔纳·罗斯总公司。报道内容十分简短,大意是说:优秀的投资家卡耐拉有个绰号叫‘弗雷’,会讲英语和西班牙语,但平时沉默寡言,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可是,‘阿尔方索’通常会缩略为‘阿尔’,为什么会叫‘弗雷’呢?有点奇怪。我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以前经常逃学的法语课。我从没想过,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去查法语辞典。其实,‘弗雷’正是你的名字呀。VRAI,意思是‘真实’,这不就是桑野诚的‘诚’吗?这个绰号,有可能是你从前刚到巴黎时周围人对你的称呼,结果一直传到了现在。可惜,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一点。我对此产生疑问,是当我听说这家公司以前的名称叫‘堀田产业’的时候。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这家公司就是你从前当上销售主任的那家服装企业,当时总部还在涩谷。”

桑野面带微笑地说道:“这些情况,是那个古怪的黑社会分子告诉你的吧?好像是叫浅井吧?”

“是的。”我不由苦笑。浅井总是被别人说成是“古怪的黑社会分子”,包括桑野。

“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只说英语和西班牙语。即使在餐厅吃饭,也只说一两句日语。不过,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他从办公桌那边绕过来,向我伸出左手,要跟我握手。这是长期在国外生活的人形成的习惯动作。但我站着没动,看了一下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自然下垂,手上戴着白色手套。

“我现在不想跟你握手。”我说,“即使你伸出右边那只漂亮的假手,我也不想握。”

桑野平静地举起那只无所适从的左手,放在自己右肩上,对我说:“你知道了呀?”

“知道的可不止我一个人。现在,警方正在给中央公园爆炸案的尸体碎片做DNA鉴定,鉴定对象是之前通过指纹比对断定为你的那部分残肢。他们检测出福尔马林的成分,才意识到之前匆忙得出的结论可能有误。另外,别的残肢上也有碎裂的手指,据说已经从中发现了其他身份不明者的指纹。鉴定需要时间。不过,警方迟早会查出来的—你把经过防腐处理保存下来的一只手臂丢弃在公园里。”

桑野仍然面不改色。

“你说的保存肉体,这么容易做到吗?”

“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呀。只要有专家指导、有钱维护的话,应该不难。我请教过这方面的专家。据他所说,有专门用来扩张血管的药品,还有用来溶解血液凝固物的溶剂,用其冲洗血液,然后注入福尔马林,最后放入低温福尔马林气体里面就行。”

“咦?你竟然能找到这么内行的专家。”

“他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

“是的。其实,流浪汉的出身背景也各不一样。我请教的那个人,以前当过法医学专业的大学教授。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说,甚至还有用来伪装成你的尸体的替身。这个老人名叫川原源三。以前在建筑工地干活时,他的耳朵曾被钢材削去了一块。关于耳朵特征,是爆炸案现场的一个目击者告诉我的。你把他的血液注入你的那只手臂里,伪装成新鲜的肉块。为了实现你的计划,你用某种药物把他弄成恍惚状态,然后亲自把他运到放置炸弹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年轻的,名叫辰村,也被你伪装成肇事逃逸杀害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呼吸着这个时代的空气而活到现在的。”

桑野仍然面带微笑。如果不知道他是杀人犯的话,也许会觉得这微笑颇有魅力。

“是吗?这些任务是由望月负责的。那个老人嘛,好像是他从许多无依无靠的老人中间挑选出来的。他为了确定人选而做了各种调查,比如说血型是否和我的一致。”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个望月要帮你做事?他的亲属明明是被你制造的炸弹炸死的呀。”

“人也有沸点。就是这个原因,很简单。”

“你能不能简单解释一下?我最怕这种晦涩难懂的话了。这一点你以前就很了解我的。”

桑野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看着我:“你现在开酒吧,年收入是多少?”

“去年差不多一百万日元。有什么问题?”

“我现在很有力量。”他的语气透出一种自嘲的意味,“金钱的力量。这种力量很平常,却很强大。比如说,假设你出钱请任意某个人帮你做事,开出相当于你年收入一百万日元的条件,估计没人会动心。但如果再提高10倍,变成一千万日元呢?面对这样一大笔钱,也许有人会动心,有人不会动心。如果对方还没动心的话,那么再提高10倍,把一亿日元摆到他面前试试。这种时候,人的理性通常都会抵挡不住欲望的诱惑。也就是说,人是会变的,就像水到100摄氏度会变成气体一样。当然,有时候一亿日元还不够,那就继续加码。无论是谁,总会到达沸点的—这就是我这二十多年来学到的、颠扑不灭的法则。”

“人会按照这个颠扑不灭的法则行动?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会有例外。但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例外的情况为零。你是想说你自己是个例外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坚定。我是个酒鬼,这你肯定知道吧。酒鬼是无所谓什么自尊心的。不过,望月这个人是有沸点的。是这么回事吧?”

桑野点了点头:“是的,把一亿日元摆到面前,他就变了。我回国之后,就去打听1971年那起爆炸案中死去的那个警察的亲属的情况,可能我内心仍然放不下这事吧。后来,我接触到望月,于是就想试试我学到的这项法则。现在他在帮我做事,职务为企划部长。非正式编制,几乎不用来公司上班,是专务董事的直属部下。现在我在这个公司里的权力很大。”

“那个叫长滨的秘书室长,也是你用相同手段拉入伙的吧?他曾经带着几个小混混来袭击并警告我这个窝囊店长。”

“你知道得不少嘛。不过,我已经让他辞职了。因为我也需要一些在暗中做事的人。”

“这套做法,就是你这二十多年所学到的东西吗?”

“嗯。当然,还不只这些。”

“确实不只这些。你还学到了很多别的伎俩,比如说大量杀人的方法。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叫宫坂的公安课长?还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进去。为什么?”

桑野朝身边的沙发摆头示意道:

“坐下聊吧。说来话长呢。”

“不坐。”我说。

我俩就那么站着,默默地对视。

桑野语气平静地说:“你果然还是没变啊。你现在仍然觉得自己站在拳击台上,六战全胜,而且还想把全胜纪录延续下去,对吧?你总是想一直站着。战斗的时候,你总是想一直屹立不倒。”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但他说的也许没错。也许我就是下意识地以这种方式行动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桑野很了解我,说不定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下意识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浅井的那把手枪,把枪口对准桑野。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现在用上这种玩意儿了。”

“你拿这个做什么?”

“必要的时候就用。快说,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和那个公安课长?”

桑野叹了一口气。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是先给你讲讲我和你分别之后的经历吧。”

“行,你讲吧。简明扼要些。”

“1971年,我跟你道别后,就去了巴黎。因为跟你有约定,所以我考虑过要去大使馆自首。但不可思议的是,当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当年参加学生运动的余热被点燃了。我原以为已经完全熄灭了呢。我对你心怀内疚。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然而,我又开始组织学生开展斗争了。后来逐渐发展,接触到南美的某个组织,他们在巴黎设有支部。当国际刑警追查到我的行踪时,我已经通过那个组织的关系逃到南美去了。那是1975年的事。那是个小国家,姑且就叫它‘某国’吧。”

“那个组织叫什么名称?”

“叫‘大地的愤怒’,一支游击队,你听说过吗?”

“没有。”

“也是,在日本几乎不为人所知,毕竟只是某个边远国家的一个小组织。总之,我在这个组织里接受军事训练,学习使用武器—当然不只是你现在手上拿的这种简单武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恐怖分子。我也是会变的,可能我也有沸点吧。跟钱无关,而是其他意义上的沸点。我还参与了暗杀政府要人的行动。有一次,我们遭到政府军的突袭,我被抓起来了—是那种不需要任何证据的预防性监禁。后来,日本的驻外机构介入此事,日本大使馆的某位一等秘书出现在我面前,要求把我引渡回日本。”

“是警察厅的宫坂彻吧。”

桑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你知道得不少嘛。”

“我平时很留意警察的动向,所以渐渐了解到一些相关常识。在警察厅工作满十年之后,经常被派遣到驻外大使馆工作,职务大都是一等秘书。当我知道这起爆炸案是纯粹的恐怖袭击时,我就猜到宫坂也是凶手的袭击目标之一。从你所说的情况来看,交集只可能是这位一等秘书了。”

“嗯,纯粹的恐怖袭击?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桑野又接着往下说:

“算了,言归正传。他的引渡要求没有得到政治法庭的批准。如果放到今天的话,可能会是不同的结果。因为现在ODA[政府开发援助。这里指日本政府对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援助。]预算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很大。但那时候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还关系到小国的自尊,所以该国拒绝了日本大使馆的引渡要求。于是,宫坂退而求其次,提出从重处罚的要求。这显然属于干涉别国内政。没想到该国政府竟然同意了。虽然缺乏证据,宫坂却为1971年的那起爆炸案出庭做证。最后我被认定为恐怖分子,被送进了政治犯监狱—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进去了就出不来的监狱。里面还关押着一些纯粹的杀人犯。就是那样一种地方。当然,在日本的人们对那种地方是一无所知的,对我的情况也一无所知。拜其所赐,我获得了在那种有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经验。”

桑野仍然面带笑容。那笑容仿佛刻在他脸上一样。他就这样微笑着说道:

“喂,菊池,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电箱’的东西吗?”

“电箱?是什么?”

“狱警拷问囚犯的工具。狱警私自拷问,不需要任何理由,纯粹是为了寻开心。所谓电箱,是一种长方体的箱子,宽度不到1米,高度和人的身高差不多,里面勉强能站一个人。有一面是玻璃板,外面能看见电箱里的情况。我被关进电箱里。电箱的板壁是带电的,另一端电极则连接到我的下体。所以,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可是,渐渐站累了,身体一晃动就难免会碰到板壁。碰到板壁的瞬间就会产生电流。那种疼痛的感觉,除非亲身经历过的人,否则是绝对无法想象的。而且,在那剧烈疼痛的瞬间,下面会不自觉地勃起。狱警们看到这样的情形,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深切地体会到:连拷问都能变成一种娱乐,人类的想象力实在太厉害了!我不是在讽刺,而是由衷地赞叹。他们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工具来。我被关进电箱的频率是三天一次,每次十个钟头。”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桑野的面孔。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带着温和的笑容。也许,时间对我们并不是公平的,而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流逝。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表情。

桑野接着说道:“当然,不只是这些。监狱本身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我因为身体瘦弱,在监狱里还被不少男人侵犯过。这些全都得归功于那个宫坂。”

我终于明白宫坂和桑野之间的关系了。我问道:

“你后来从那里逃出来了?”

“嗯,逃出来了。我考虑过,我能精神正常地在监狱里活下去的时间限度,最多是两年。于是,我在第二年傍上了监狱里最凶狠的家伙,成为他公认的相好。我怂恿他带我一起逃跑。结果,他杀死了几名狱警,我们成功地逃出了监狱。获得自由以后,我当然是把这个相好给击毙了。”

“我很同情你。”我说,“虽然也许没必要,但我确实很同情你。可是,这些经历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关系呢?”

“请继续听我讲完吧。”桑野说道,“之后,我在该国首都以日裔移民的身份重获新生。这很容易办到,大概应该归功于日本过去推行的弃民政策吧。经历过这些苦难之后,我打算就在那里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经不想再回日本了,虽然这样会失信于你。后来,不知为什么,当地有个女孩子爱上了我。她家里人向我提亲,我无法拒绝,于是就成了她家的上门女婿。她父亲很有势力,其势力之大甚至超过了国家总统。当时在南美,靠什么能成为拥有如此势力的人呢?想必你也能猜到吧。”

“种植毒草,提炼兴奋剂,然后有组织地贩卖。”

“没错。看来,你这个开酒吧的也并非对国外情况一无所知嘛。”

“我觉得,你也和我一样失去了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不过,你以前决不会说出这种职业歧视的话。”

就在一瞬间,我发现他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阴影。他摇摇头说:“也许吧。”

“关于兴奋剂,我多少了解一些其他国家的情况。近两三年来,美国的违禁药物问题经常上新闻。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哥伦比亚的相关报道。这个国家的第二大城市好像有个叫‘麦德林·卡特尔’的组织。我经常看到这个贩毒集团的名称,还有他们的首领埃斯科巴。据说,还有人策划在这位大毒枭被监禁的地方实施空袭,后来被警方发现了。”

“你说的是巴勃罗·埃斯科巴吧?麦德林市还有另外两三个大毒枭,都已经被美国联邦缉毒局列为重点目标。在哥伦比亚第三大城市卡利也有个贩毒组织与政府作对,你刚才说的空袭行动就是他们策划的。在其他国家,唯一能跟这些家伙抗衡的,就是我的岳父。该国的违禁药物产业规模虽然比不上哥伦比亚,但影响力非常大。至于和政府对抗方面,贩毒组织则与我所在的游击队合作。可以说形成了一体化。对他们来说,资金利润非常可观。我作为这个家族中的一员,也成了一个重要人物。我从一个恐怖分子,变成了对几千人发号施令的头领。有一次,我遭到一小支敌对组织的袭击,一颗炸弹在我身边爆炸。我的性命保住了,只是被炸断了一整条手臂。我在昏迷之前,命令部下保存好那只手臂。也许我下意识预感到,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就像这次一样。”

我头脑中浮现出那天在爆炸现场看见的情形—有一只露出骨头的手臂滑稽地搁在一条腿上面。

我说:“你的这个梦想果然实现了,拉上一个老人做替死鬼。不过,你回日本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有几个目的。你也知道吧。”

“其中一个,是建立贩毒组织。从商业方面考虑,肯定是这样吧。”

“是的。去年日本警方查获的兴奋剂,你知道是多少吗?只有30千克。而在美国,据说一次查获的可卡因是以吨为单位的。日本黑市的流通量虽然超过查获量的20倍,但从产业规模来说,目前只是处于家庭手工业阶段。日本市场极具吸引力,因为终端价格要比美国的贵至少4倍。”

“所以江口组就参与进来了?”

桑野点点头说:“我找了大帮会谈合作意向。当我得知江口组的现任帮主就是当年那个小男孩时,感到非常吃惊。不过,彼此挑明身份之后,谈起生意就方便多了。他继承了黑社会的传统观念,懂得知恩图报,而且他还能做出合理的判断。我们双方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

此刻,我总算明白了江口组帮主为什么会对浅井说“你开枪吧”。当然,即使没有这样的背景,结果可能也一样。无论在哪个圈子,站在顶端的人都有其行动规范。

我叹了一口气:“你回来应该还有其他商业目的吧?”

“没错,还有一个目的是洗钱。日本在这方面也是处于起步阶段。日本这边的分红率非常高,红利的一部分可以变成合法化的钱进行回流。我在这里专门处理副业投资方面的业务,取得不错的成果。”

“原来如此。但有一点你还没说清楚,为什么要选择这家公司?”

“我从前在这里工作过,了解它的内部情况。而且,东证二部上市公司不像一部那样引人注目,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我从前在这里工作时其实是郁郁不得志的,因为公司经营层太无能了。我重新对公司内部进行了调查。现在公司里已经没人记得当年的我了,而经营层在本质上仍然是无能之辈。归根结底,这家公司能发展起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幸运地遇上了泡沫经济驱动下的房地产投资的时机。不过,这样的公司很适合作为我复仇的出发点。”

“复仇?你要向谁复仇?向从前那些使唤过你的无能之辈吗?”

“不是。我要以此为基础,向日本这整个国家复仇。是这个国家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国家全是渣滓。别看经济极度膨胀,其实全是渣滓。这个国家只不过是对渣滓进行扩大再生产而已。当我被关进电箱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当时我就想:我要让这个国家从内部开始腐烂。在偶然间,我找到了合适的工具。你看看美国,美国标榜所谓的‘违禁药物战争’,可见他们至少对冷战结束后的这个时代有着正确的认识,也是能对现在世界产生最大影响的决定因素。要让一个国家从内部开始腐烂并走向崩溃的话,违禁药物就是最强大的战略武器。”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从前,他曾经说过要对抗“世界的恶意”,可如今却上升成对抗“国家”了。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

“你变了。你完全变了。”

桑野语气平静地回答:“也许吧。也许是各种经历扭曲了我的灵魂,而时间只会流走,无法回头。”

是的,时间已经流走了。我也有同感。我可以就这样默默地转身,离开这里。然而,比赛结束的钟声还没有敲响。

我说:“可是你在回日本之前,就已经犯罪了。我不是说南美的事,而是说纽约—你杀死了优子的丈夫。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他发生车祸的原因是刹车发生故障,这无疑是1971年那起事故的重现。这难道不是你的恶作剧吗?”

“……”

“另外,优子写过很多和歌。但那些作品被人偷走了。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和歌里有些内容,如果被我看到的话可能会泄露什么秘密。这个人为了掩盖真相,窃听优子的女儿的电话,并偷走了和歌原稿。这个人是谁,一想就知道啦。你和优子在纽约见过面,对吧?”

他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变化。

“莫非你在别处找到了她的和歌?”

“嗯,我找到了。”

“是什么样的和歌?”

我诵念出和歌集里的那首和歌:

翩翩转,恐怖分子撑洋伞。杀人之时,亦必如此?

“嗯……”桑野诧异地侧着头,“为什么你认为是这首和歌呢?”

“这是描写纽约街景的几首和歌的其中一首。这首和歌跟其他几首很不一样。昨天,我偶然在晨报上看到‘恐怖分子’这个词。那篇报道说,这起爆炸案使用的是军用炸药,这种炸药有可能来自国外。我的想象力很贫乏。想来想去,都觉得优子与爆炸案只有这个交集。而且,既然优子写下这首和歌,那就说明她身边有个所谓的‘恐怖分子’。然而,作为一个在国外过着普通市民生活的女性,她身边出现这种人物,只有一种可能性。据我所知,过往经历能让人产生‘恐怖分子’印象的,只有一个人。刚才你不也说自己曾有过当恐怖分子的经历吗?优子写这首和歌的时候,你应该还是现役的恐怖分子。我也是在看到这首和歌时,才想到这起公园爆炸案可能是恐怖袭击。顺便说一句,那时优子和你的关系,应该是无所不谈的吧,甚至包括你那些过往经历。”

桑野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然后才喃喃说道:“噢,她原来写过这样一首和歌呀。”

我也注视着他。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他的目光仿佛望着远处。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平静地开口了:“正如你所说,我也曾在纽约住过。到美国之后,我就把名字改成了‘卡耐拉’。因为原来的家族名字太显眼,容易引起当局的注意。我去纽约的目的,是设立一家用来洗钱的投资公司。不过,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第五大道偶然遇见她。从那之后,我们就经常在那条街上见面—我们约会了。那首和歌描写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阳光火辣辣的,我们在第五大道的商店买了一把洋伞。她吃着冰激凌,手上黏糊糊的,所以由我撑着洋伞。洋伞的柄是木制的。我一边走着,一边像小时候玩竹蜻蜓那样转动洋伞,让它在空中翩翩飞旋……那是温柔的一天。她看着转动的洋伞笑了。她很美。”

桑野垂下眼帘,接着往下说。

“没错,是我杀死了她的丈夫。原因很简单,我想独占她。仅此而已。我现在对杀人十分内行,甚至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简直就是轻而易举。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偷偷给他的刹车做了些手脚,然后开车在公路上妨碍他行驶,最后造成了事故。布朗克斯河公园大道是双车道,而且弯道很多,很容易发生事故。后来警察也没有做详细调查。”

桑野看了我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开。他走到窗边,眺望着窗外晴朗而明亮的风景。他那瘦小的黑色背影,并没有丝毫不自然的感觉,包括他的双臂。他的假肢确实做得很完美。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优子知道这事吗?”

“可能知道。虽然她没有问过我,但肯定觉察到了。从刚才那首和歌可以看出来。”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桑野的背影平静地回答:

“当然是因为你。”

“跟你说实话吧。”他转过身来。他的脸部因为背光而变成了黑影,就像优子那首和歌,上下句之间存在着明暗落差。“我对优子的迷恋之情,并不是在纽约重逢之后才开始的,而是早在我们参加学生运动,被围困在八号主楼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当时她的心思却在你身上。我在参加学生运动期间就觉察到了。我很妒忌你。原因当然跟她有关,但并非全部。我之所以妒忌你,是因为你在各种意义上都压倒了我。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从容不迫。这跟迟钝是两码事。就像春天原野中独自屹立的一棵橡树那样,自由而从容。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人能够战胜你。知道这一点的人不多,而她就是其中一个。她正是被你的这一点所吸引的。你压倒了我。也许你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这种想法,但这种挫败感一直伴随着我。你开始练拳击时也一样。你做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并不是指身体能力方面,而是你在学生运动结束后仍然活得很充实。我很妒忌你。每次你参加拳击比赛的时候,我都妒忌得几乎要发疯。而更糟糕的是,我为此感到羞耻。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能变得不知羞耻的话,那该多好啊!有一次,我成功了。我成功地变成了不知羞耻的人。那天我去你的公寓时,你正好不在,只有她一个人。于是我变成了卑鄙无耻的人。她开始时拼命反抗,后来就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我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如此厌恶自己。我要为她的名誉声明一句:她后来离开你的公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是个很有心气的女孩子。她决心不再和你见面,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她不想破坏你心目中的朋友的形象。”

我默默地站着不动。这一瞬间,我的头脑突然一片空白。紧接着,从前那些情景又纷纷涌现出来—参加学生运动的日子,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些过去就像某种疼痛。既像是被阳光照射眼睛的疼痛,又像是感伤怀旧的疼痛。岁月像水一样流走,等我发觉到自己的无知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难道……”我的声音被喉咙卡了一下,“难道,那时候你制造炸弹,就是为了与我抗衡吗?仅仅是出于这个目的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制造炸弹。但肯定有这个原因吧。那时我以为,如果我制造出最危险的东西,也许就能与你抗衡。这种说法很不负责任吧,但事实就是这样。说到底,我是个懦夫。而那些以破坏为唯一目的的工具,正是为懦夫准备的。这也是我现在的观点。”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仔细聆听着沉默中的寂静。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没错,是我窃听她女儿的电话,也是我偷走了和歌原稿。但我并不是为了掩盖真相,而是我自己想看。在那些稿纸里头,并没有刚才那首和歌。我看到的大多数和歌都是表达对你的思念的恋歌。话题再回到纽约。我和她在国外再度相遇时,我又重新燃起了对她的爱慕之情。而她呢,也许是时间愈合了她的创伤,也许是受到异国环境的影响,她对于这次重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后来我们还经常见面。然而,她对我的情感,其实只是一种思乡怀旧之情。她终究没有忘记你。我每次和她聊天,话题总会回到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那段日子。最后话题总要扯到你身上。当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绝望了。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才会绝望吗?是在发现这世界上有自己无法改变之事的时候。哪怕是被关进电箱的时候,也仍然有希望—总有一天能逃出去。但在这件事上则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她大概也觉察到这一点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在她丈夫死后—不,被我杀死后,她就跟我说再见了。在那之前,我可从来没想过她会回国。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过了很久以后,前年我回到了日本。当然,身份跟从前那个我已经完全不同。我现在是持有名为‘卡耐拉’护照的另一个人了。我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应该能猜到吧?”

我长时间地盯着桑野的脸庞。因为他背对着耀眼的阳光,所以脸庞仍然像一团黑影。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

“我能猜到。你想推翻这二十多年的时间,就像推翻玩具箱一样。为此,你追查每个人的行踪—追查优子的行踪,追查宫坂彻的行踪,也追查我的行踪。对吧?”

我面前的黑影点了点头。我厉声质问他: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死优子?”

“你还不明白吗?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就要毁掉。我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已经变质了。”

我注视着他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心想:这个家伙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他接着说道:“当然,我也一直考虑如何报复宫坂。当我知道这两个人在每个月的某一天会碰巧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时,我感到无比惊喜。一个是我要毁掉的对象,一个是我要报复的对象,这两个人竟然会同时出现,简直是天意。灵光闪现之下,我顿时想到了一个计划。刚才跟你说过,我的岳父很有势力,现在担任那个国家的内务省长官。所以我在驻日本大使馆也能说上话,于是就通过外交邮袋搞到了军用炸药。”

“你对优子说过使用这种炸药的经历吗?”

“是的,在纽约时说过。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似的,大概没什么现实感吧。关于电箱,关于宫坂,我都告诉过她。当然,还有关于1971年的那起爆炸案。我之所以把这一切都坦白地告诉她,也许是为了俘获她的芳心。但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不过,她却因此觉察到我的企图。当她在中央公园和宫坂在一起时,我故意让她看见我的身影。她一看见旁边那个旅行袋,似乎立刻觉察到了什么,一下就把宫坂的女儿推到了树丛里。就在那一瞬间,我按下了遥控引爆开关。那个广场的地形呈擂钵状,我在远处用遥控操作很安全。”

“但你还是有失算的地方。”

“对,有两点失算了。首先,是那个叫西尾的家伙。他应该把你刚才提到的现场目击者—宫坂的女儿杀掉。至少也应该把她带走。结果他却被超乎想象的惨烈景象吓傻了。我不该使用这个废物。其次,我没想到你还认识那些流浪汉,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查出那个老人的身份。但也只有你查出来了。关于这点,你肯定比警方了解得更多。有些讽刺的是,那个宫坂也爱上了优子,就像某个人一样。”

“你用炸弹把那么多无辜的人都牵连进去,这也是一种讽刺吗?”

桑野的嘴角发出了笑声。一开始声音很小,但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就是南美方式。我们这种做法没什么特别的。1989年哥伦比亚航空公司的波音航班爆炸坠毁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你知道航班为什么会被炸毁吗?就是因为麦德林那帮家伙想除掉乘客中的一名告密者,结果把一百多人都牵连进来了。这种方式在南美很普遍。对我们来说,这只是常规做法而已。”

“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的做法。说到底,你还是当不成真正的恐怖分子,只是一个可怜的杀人犯罢了。”

桑野那歇斯底里的笑声越来越大:“也不只是这样啦。现场除了他们俩,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吗?”

“你是说我?”

“没错。你是在游戏即将开始时出现的又一个意外惊喜。”

“游戏?”

“我刚才说过,你之前就一直打败我、压倒我。所以,当我发现你有在公园喝酒的习惯时,不禁欣喜若狂。我想,我们终于有机会来玩一场公平的游戏了。”

说完,他那痉挛似的笑声突然停住了。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感觉到逐渐变冷的身体正在发抖。

“你是说,你做的这一切全都是游戏?你让那个名叫川原源三的老人当你的替死鬼;你把自己的手臂留在现场;你让西尾在公园里故意向我搭话;你给警方打告密电话;你让江口组的人晚上袭击我;你让人骑摩托车袭击我和浅井的车—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嘲弄,你用这些手段把我的生活搅乱……你说这些都是游戏?”

桑野把头向后仰。此刻,他的脸能隐约看清楚一点了,但却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没错,正如你说的那样。但最终的结果好像又是我输了。我打举报电话,甚至连警方都用上了,你却从容不迫地躲过去了。你不屈服于威胁,面对各种压力也像从前一样满不在乎。而且,你还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二十多年的时间也无法改变你。当我接到前台电话说你来见我的那一刻,我就彻底明白了—我注定永远也无法战胜你。”

我内心的某种东西突然涌动起来。我举起手枪。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个游戏变得更加胜负分明吧。”

我把握枪的那只胳膊伸向桑野。伸得笔直的手没有发抖。扳起击锤。枪口对准他的黑影。他那面无表情的脸没有丝毫变化。我心想:难道有某种契机使我变质、使我扣动扳机?难道是沸点?我一边暗自思忖,一边举着枪。我保持同一姿势,纹丝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口开始颤抖。这时,他开口说道:

“你不会向我开枪的。”

这句话刺激了我。我用左手抓着右手腕,稳住颤抖的手枪。我的手指慢慢加力,扣动扳机。

枪声响了,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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